篇二十一 司马光、苏轼府邸 司马光和苏轼失意于朝廷·天宇间飘撒 着晶莹的雪花,飞扬着两颗不惧寒冷的 灵魂。 腊月,一阵罕见的大雪,从夜半时分漫天纷扬而落,覆掩了大地,覆掩了京都, 覆掩了皇宫、街巷、酒楼、妓院迎接元旦佳节的花灯、彩带、春联、喜幛和满街满 巷张贴的《奔马图》,覆掩了南御苑“射弓”的场地和半个月来几千工匠修建的彩 楼、看台、跑道,也覆掩了董太师巷司马光的庭院和外城西冈苏轼的府邸。 雪,洁白无瑕,公平地对待着强者和弱者,喜者和愁者,得意者和失意者,并 用雪水的寒冷和晶莹,洗涤着人们脸上、心上的各色涂物。 司马光庭院里的一切,似乎都静静地沉入了昏眠,唯有假山上那株苍劲虬枝的 短松,在飞雪中抖擞抗争,孤傲而充满凄楚。 苏轼的府邸,已成为一座冰雪封闭的方城。雪漫曲径石阶,冰裹树干校条。梨 树上的鸟鸣和梨树下的欢歌早已绝音。 大雪仍在落着。 从这一年的五月起,苏轼就很少走出这座方城。风云骤变,雷声不息,他不愿 走出这座方城去牵连朋友,朋友似乎也不愿走进这座方城为他添乱,冷落便一日甚 于一日。 七月,因策问出题“论专断”而被皇帝停止开封府推官职务的诏令一出,他在 刹那之间,就成了一个被皇帝端出来,挂起来,供人们观赏的异端怪物。亲朋目呆, 师友失神,行人撇嘴,四邻侧目。任妈的头发全白了,夫人王闰之以泪洗面,子侄 们不再嘻笑,歌伎琵琶、倩楚、胡琴等黯然失神,门房老人木讷无语,连远在百里 之外的弟弟子由(熙宁三年,苏辙改任陈州教授)也一日三惊地来函询问。 心酸,孤独,屈辱!因忠贞而遭贬的进谏者。 苏轼真的为老人、夫人、孩子发愁、忧心了。任妈已年过六十,还能经受得起 千里贬途的风霜雨雪吗?夫人季璋即将临产,还能经得起颠簸折磨吗?孩子,自己 的、子由的,大的、小的,九条幼小的生命,何以饱其饥肠饿腹呢? 朋友们因受自己的牵连一个一个地被逐出京都了。欧阳(上非下木)(欧阳修之 子)、张恕(张方平之子)、李常、黄实现时在哪里?“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 而死”,罪愆深重啊!没有告别,其情可感;没有送行,其疚莫赎。唉,就是能够 为朋友折柳送别,又能说些什么呢? 在这无尽的孤独、哀怨中,驸马王诜悄悄地来访了。把朝廷对“往复贾贩”一 案暗地查究的消息,带进了书房,带给了还在梦中的苏轼。苏轼的思绪全乱了: 他惊骇——根本没有料到朝政之争会是如此的残酷; 他愤怒——根本没有料到对手会是如此的不择手段; 他恐惧——根本没有料到有人会操起朝制刑律之剑; 他悲哀——根本没有料到这天外横祸会是如此的荒唐。 他张臂狂笑,捶胸呼号:欺人啊,欺天啊,欺万古不灭的神灵啊! 他咽泪叹息,默默地吞下了这苦冤之果。他终于明白,自己的被停职、搁置、 吊挂展览,原来不仅是因为几句刺目逆耳的“论专断”,而是在等待着身败名裂的 诛伐;自己的被暂留京都,不作贬逐,原不是朝廷的仁慈,而是等待着最后判决的 囚禁啊! 他举起酒杯苦饮。王诜劝他呈表自辩,并愿意通过贤惠公主之手将奏表直呈天 庭。他感激地摇头谢绝了。他放下酒杯,举起酒坛痛饮,激愤狂呼: “苍蝇点白,我卑视他们1志不可屈,我苏子瞻等待着刑律之剑……” 大雪仍在落着。 此时的司马光也很少走出他的庭院。但他不像苏轼那样日夜不安地为失败的痛 苦所煎熬,而是满怀愤怒地顶着袭来的狂风暴雨,进行着单枪匹马地顽强抗争。他 闭门谢客,独居书房,不顾妻子张氏的劝阻,不顾儿子司马康的哀求,凭借着尚未 失去的“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的地位和权力,奋笔疾书,勇敢地捍卫自己的政见, 更加大胆、尖锐地向皇上的诏令和朝廷出台的新法进行谏奏、抨击,把一份一份的 奏表交给儿子司马康送进大内。表现出一个正直的谏官大无畏的可贵品质和令人惊 讶的“固执”。 当皇帝赵顼诏令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吕惠卿、曾布等人进入中书门下占据 要津时,他书写奏表,赞颂皇帝废除这个“侵权生事”机构,却强烈反对王安石所 用非人。再次申述自己的吏治观:“治在得人,不在变法”、“苟得其人,则无患 法之不善。不得其人,虽有善法,失先后之施矣。故当急于求人,而缓于立法也。” 奏表写就,要儿子上呈。司马康看完,汗浸额头,惶恐地说: “父亲,这……此时上呈,合适吗?” 司马光掷笔于案,不容迟疑地吩咐: “立即上呈!” 当皇帝赵顼诏令“罢韩琦高阳关、其定府、定州三路安抚使之职”时,他书写 奏表反对,大胆为韩琦辩白,尖锐地指出“……所谓‘晋阳之甲’,乃诬方镇有除 恶之谋,中外闻者无不骇愕。窃唯执政之意,止欲禁塞言者,使不敢复言……”这 分明是指责皇帝了。 司马康看完表文,大惊失色,劝阻说: “父亲,我们不能自投罗网啊……” 司马光闭目静坐,只说两个字: “上呈!” 当皇帝赵顼诏令“停苏轼开封府推官之职”时,他挺身而出,为朋友抱不平, 立即书写奏表,反对用不正当的手段诬陷朝臣。“……今迁安石者如苏轼辈,皆肆 行诋毁、中以危法。” 司马康看完,沉思良久,提醒父亲: “……据朝臣传闻,苏子瞻被停职的主要原因,不在于‘论专断’,而在于 ‘往复贾贩’,朝廷正在暗中查究。父亲知道,朝廷有制:官员‘贾贩谋利’者, 与盗窃、贪污同罪,案情严重者,是要杀头的。此非政见之争,乃刑律之案。” 司马光喟然叹息: “谣啄之词,连你也相信了。这是朝廷的悲哀,也是人世间的悲哀,苏子瞻只 能以酒浇愁了。上呈吧!” 当皇帝赵顼诏令刘攽通判泰州时,司马光立即意识到贬逐自己的诏令即将下达, 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京都了。他心胸沉闷,但不恐惧。他明白,自己一旦离开“翰林 学士兼侍读学士”之职位,也就失去了向皇上直接进谏的权力。他必须在贬逐诏令 下达之前,再对皇帝进行最后一次谏奏。即使这最后一次谏奏和一年来所有的谏奏 一样,不为皇上理睬,以至招致更为严厉的惩罚,自己也问心无愧了。于是,他让 妻子张氏备了几样小菜,烫了一壶清酒,在独自浅饮之后,便关起书房的门,坐在 烛光下,彻夜不歇,写出了他担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四年来最后一份谏奏表 章。 在这份奏表里,他根据朝廷现已推行的“均输法”、“青苗法”、“农田水利 法”、“募役法”、“保甲法”中的缺失流弊,进行猛烈地抨击。他认为王安石的 “变法”是“唯钱是求”。“广散青苗,使民负债日重,而县官无所得”、“募役 免上户之役,敛下户之钱以养浮浪之人”、“团结保甲,教习凶器,以疲扰农民”、 “信任狂狡之人,妄兴水利,以劳民费财”。并嘲讽王安石是“力战天下之人,与 之一决胜负”…… 攻其一点,不计其余。政见之争日益残酷所产生的激愤感情和性格上的“固执”, 使司马光在经略上、感情上、态度上产生了根本的变化,他的谏奏,不再是为了匡 正”变法”中的缺失,而是全面否定新法的一切。他从另一个方面和吕诲、吕公著 等人走到了一起,站在了“变法”的对立面。 鸡叫了,夜将尽了,奏表写完了,他打开书房的门,想要到屋外清爽一下近于 发晕的头脑。他突然愣住了。夫人和儿子站在门外,神情紧张而疲惫不堪地陪伴他 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他打量着脸色苍白、已力不能支的夫人,歉疚地一笑,把 夫人搀进书房,同时把写就的奏表交给了儿子。 昏黑的黎明。 沉寂的书房。 突然儿子司马康跪倒在司马光面前: “父亲,这份奏表,还是不要上呈为好……” 夫人张氏惊问: “康儿,奏表上有不该说的话吗?” 司马康抬起头来,痛切陈述: “父亲,一年来上呈的谏表,皆为‘匡正新法缺失’而发,忧国忧民,语重心 长,皆不为圣上听纳,反而招致今日之灾。天知你心,地知你心,人知你心,当无 憾矣。可这份奏表,全非新法,且言词锋利,意多偏颇,不仅嘲讽执政,而且非难 圣躬,徒招杀身之祸啊!” 司马光冷漠不语。 夫人张氏轻声劝阻: “我们也有一家老小,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 司马光望着将熄的残烛,仰首自言: “为人谋而不忠乎?我居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之职四年,不能致圣上于舜禹, 愧对天下啊!明知说而无用,但心之所使,情之所驱,不能不说!况且,时不我待, 位不久居,若现时默而不语,只怕今后再没有说话的时候了。我们有家室,奈天下 家室何?我们要生活,奈天下黎庶何……”说着,泪水滂沱而下,不能自已。 夫人张氏伏在司马光的肩头泣咽。 司马康拿起奏表,望着相抱而泣的父母,走出了书房…… 奏表上呈了,皇帝赵顼诏“司马光以端明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集贤殿修撰出 知永兴军”之令下达了。 意料中的“罢官”是一种轻松的解脱,意料外的“新任”却是一种痛苦的重压, 立即把司马光引向逝去的一段难以忘怀的痛苦岁月。 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恩师庞籍再次遭贬出知并州,自己随恩师至并州任 通判之职。是时,西夏国王赵谅柞年幼,外戚讹庞执政,并臣服于大辽,侵边之事 复趋激烈。恩师指派自己去麟州了解边情,以便作出决策。“剑客苍鹰队,将军白 虎牙,分兵逻固水,纵横猎鸣沙”,将士们是忠勇可敬的。可麟州城外屈野河西那 荒凉无垠的草原,稀疏的白榆细柳,磷磷的纵横白骨,衬托着肆虐横行的西夏铁骑, 令人气愤难捺啊!麟州守将武勘、郭恩、黄道元等,提出在屈野河西筑碉堡两座, 驻兵以阻西夏兵马内侵。自己同意了,报请恩师庞籍获准。初夏的一个夜晚,武勘 等亲自带领兵将千人涉河西行选点筑堡。黎明时分到了一个名叫忽里堆的地方,被 西夏兵马包围伏击,激战终日,全军阵亡,武勘夺路逃出,郭恩、黄道元被俘,酿 成了血漫黄沙的“麟州事件”。朝廷接到奏札,派侍御史张伯玉来麟州查处,钦差 下车伊始,不问情由,即夺了恩师庞籍的权柄,并要恩师交出所有公文,以待惩处 下属。可敬的、知风知雨的恩师,在清理公文时,焚毁了与自己来往的信件,保护 了自己,担负了全部责任,结果以“擅筑堡于边以败师徒”之罪,被贬往青州。武 勘更惨,发配江州。自己由于恩师的保护却逃脱了惩罚,调回京都任太常博士词部 员外郎直秘阁判吏部南曹,负责保管和传送有关选举官员方面的文书、档案事务。 “逃罚”的内疚,愧对恩师的内疚,羞见发配者的内疚,有罪于阵亡将士的内 疚,使自己心绞如割,昼则投著辍餐,夜则击席浩叹啊!于是,剖白“麟州事件” 真相,投案自首,以求得到心灵上的宽慰。可诉罪于同僚,得到的是“呒然阳应, 腹非背笑”;请罪于上司,得到的是“逆加排折,不容出口”。唉,世俗是成是败 非的,要真实地主动承担罪责,也没有人相信!无奈,向朝廷上呈《论屈野河西修 堡状》和《论屈野河西修堡第二状》,请求“独治臣罪,以正典刑”。可得到的回 答是“借机以沽名钓誉”!唉,处世难,作人更难啊!只有厚着脸皮出入宫门,低 着头颅走路…… 可今日,“出知永兴军”,又是一次去麟州吗? 夫人张氏以为司马光在这新的任命面前陷于一种艰难的抉择,便说: “无官一身轻,何必再在官场上熬心血呢。‘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故 乡南原的晚霞清风,足够我们暮年享用了。” 妻子随口吟出的李商隐的诗句,勾起了司马光心底的迟暮之感。光阴流逝,离 开家乡已三十三个年头了。真是思念故乡的溪流旷野、莽林竹丛,还有年老多病的 哥哥啊!是时候了,该飞鸟归林了…… 儿子司马康亦神情沉重地说道: “父亲,出知永兴军之诏是断乎不可接受的。朝廷五月罢魏国公韩琦高阳关、 其定府、定州三路安抚使,六月、七月又大批贬逐朝廷重臣,九月、十月朝廷老臣 欧阳修等也相继离京,西夏驻京使者不是瞎子聋子,西北边境形势骤变与此有直接 关系,决不可以一般边境纷争看待。八月,西夏兵马进犯大顺城,永兴军兵败环庆 路。九月,永兴军铃辖郭庆、都监高敏兵败身亡,大顺城为西夏兵马占据。现永兴 军兵无斗志,人心惶惶,朝廷掩人耳目,不作声张,已命‘应声虫’宰相韩绛为永 兴军宣抚使,前往京兆府。在此捉襟见肘之时,突然命父亲出知永兴军,我怀疑有 人不怀好意。况且,父亲久居翰林,与军务无涉,又着意于书局,与征战隔绝。以 不谙军情之资,而理军旅之事,岂不荒唐!再说,失去皇上信任的官是难当的。韩 绛为宣抚使,上司其事,父亲纵欲有为,岂可得啊!” 司马光默默地静听着:一个年轻娃娃已看事多思多疑。喜乎?悲乎?大家重文 治,朝廷有几个会用兵之人?老夫岂不知前途的险恶!可烽烟边疆,司马光能畏缩 而躲避吗?他的迟暮之感,陡然化作苍凉、悲壮和不甘落伍的情结,在心头滚动起 来。西夏兵马的铁蹄,大顺城残破颓废的墙垣、环庆路流离失所的黎庶,一幕一幕 地在他的眼前闪动,而“事君能致其身”、“君命召,不俟驾行矣”、“事君,敬 其事而后其食”等先贤圣哲的教诲在他的耳边不停地响着,他的一腔热血沸腾起来, 喃喃自语: “枢密副使之高位可辞,此诏之鞍马劳顿坚不可辞!” 司马光以豪迈慷慨之声教诲儿子: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为人臣者,分 君之忧,死而后已!” 说完,他提笔展纸,工整地写了谢恩呈表: 臣司马光叩头奉诏。荷恩至重,任责尤深……恳 请朝辞进对。 司马光掷笔于案,大声吩咐儿子: “立即上呈大内。” 夫人张氏怆然摇首。 儿子司马康拿起谢表,一声叹息,快步走出了书房。 “朝臣典范”司马光在送上谢恩呈表的第二天,便排除了几个月来积淤在胸中 的不快、委屈和愤懑,在等待皇帝的“朝辞进对”中,紧张地进行着奔赴永兴军的 准备。他让妻子张氏带着女婢返回涑水老家,以解其妻日后身居京都的孤独和寂寞, 并拂照他年老的哥哥司马旦。他叫儿子司马康从户部借来有关西北边陲近年来的政 情、民情文书,从兵部借来军情奏札。重任在肩,他不敢有丝毫的疏忽;不谙军务, 他不敢有丝毫的侥幸。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废寝忘食地参阅研究,像在史料中探 索历代的兴衰成败那样,在文书、奏札中思索着强兵安民的策略措施。他把一颗心 全然置于一个新的职责,竟在一个多月内三次昏厥于书房,而不为家人所知。 《强兵安民三策》终于拟定出来。 腊月十五日,儿子司马康闯进书房,传禀了皇帝恩准“朝辞进对”。司马光闻 讯而起,冒着漫天如席大雪,向大内延和殿走去…… 大雪落着。 除了驸马王诜敢来看望苏轼外,苏轼的表兄文同也不避风险地常来苏府。文同 不仅用表兄弟的情谊宽慰着倒霉的苏轼,而且每次来访必然携带画卷一束相赠。文 同以画竹著称,他也许想用他笔下的山石竹木、水波烟云为他的表弟解忧消愁,希 望子瞻能在欣赏自然情趣中,忘却这庭院之外的苟苟营营。也许他别有深意,在他 馈赠的画卷中,十之八九是“做千秋雪霜,阅古今之气”的高风亮节之竹。 今日,文同又冒着大雪,踏破苏府的凄清,来到苏轼书房。进屋的刹那间,他 惊愕地顿住了脚: 这书房完全变了模样!洁白的四壁,挂满了自己笔下的竹子,书房成了千姿百 态的竹林。主人苏轼也变了模样,长须散发,形容枯槁,活像一个脱却凡尘的浪迹 散人。 文同,字与可,自号笑笑先生,梓州永泰(四川盐亭东)人,时年五十二岁。 其人皇祐元年举进土,工于诗、文,善篆、隶、行、草、飞白,尤擅画竹,是个多 才多艺的人物,现供职史馆。他身高六尺,生性澹泊沉稳,木讷少言,言则有意, 虽自号笑笑先生,但终日难得一笑,似乎已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和语言,全融 于作画的意境。在朝廷“变法”的炽热争斗中,他一直置身事外,懒于参与,既不 议论新法长短,也不议论流俗好坏,终日作画,逍遥于笔墨。谁知风雨无遗,祸从 天降,因他与苏轼交往密切,近几个月来又经常出入苏轼府邸,前些天竟接到审官 院下达的诏令,命他出知湖州。按惯例看来,这分明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和警告,而 他却泰然若常,依旧来往于苏府,依旧和比他年少十八岁、口无遮拦的小表弟品茶 论画。 苏轼半个月来,日夜坐卧在文同用笔墨营造的一片竹林之中,观竹、赏竹、思 竹、念竹、琢磨竹,用以排解朝政纷争积于在胸中的块垒,抗拒压在头顶的厄运, 驱散深夜惊悸乍起的恶梦,充实逝若流水的光阴。人啊,有血、有肉、有灵性,何 必在牛角尖里发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何必念念不忘那些已过去了的是是非非 呢?远古是过去,近古是过去,去年是过去,昨天不也是过去吗?感谢文同表兄, 他的这一片笔墨拯救了苏轼快要发疯、发癫、发狂、发魔的生命啊! 苏轼在终日赏竹中,已写出了《净因院画记》《文同墨竹跋》论画的文字初稿。 他没有示人,也不曾就教于行家里手,今天文同踏雪而至,天赐良机。文同刚刚落 座,苏轼便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 “幽居方丈之内,无所事事,观赏表兄之作,聊有所思。小弟以为人禽宫室器 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 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表兄 以为然否?” 文同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眯着一双眼睛。他之作画,随心而挥笔,随意而泼墨, 情之所至,从不考虑“常形”、“常理”之义。子瞻今日论画之语,乍听而觉无奇, 细思之,始觉其语甚妙。是啊,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自然风物,可由画者随心曲 而创造,观者难以某一固定形态责之,故无常形,领略其情态也。“无常形”三字, 道出了艺术之奥秘,乃超越自然之论。而“常理”之说,自然是“依乎天理”之 “理”,也就是自然本身的情态了。他眸子一亮,“嗯嗯”两声,表示赞同。 苏轼得到鼓舞,他立身指点四壁,手舞足蹈,高谈阔论: “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 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 高人逸士不能辨识啊……” 文同不动声色地静听着,思索着,不时地微微点头。是啊,当今画苑之弊,有 人借画以售欺,有人于画而遗意。子瞻之语,中时弊矣!其实,今日朝廷,何尝不 是此弊啊!他突然觉得,子瞻的论画而不限于画,而是在追觅着人世间一切事物含 有的一种奥秘。 文同正入深思,神情慌张的任妈推门而入,向文同打了个招呼,情急地对苏轼 说: “大郎,闰之就要生了!” 苏轼一惊,顿时颓然,依旧呆望着壁上的山石竹木,喁喁诉说: “任妈,请看,表见所画之竹,真可谓得其理啊。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 而挛拳瘠蹙,如是而条达畅茂,根茎节叶,牙角脉缕,千变万化,未始相袭,而各 当其处,合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欤……” 文同茫然。他慢慢站起,打量着神情深沉的苏轼,突然觉得面前这个才华横溢 的小表弟,在这场朝政风波的煎熬中,确实变得成熟了。 任妈当然不理解苏轼的画论,更无法理解这画论之外的哲理。但她明白,自己 用奶汁喂大的大郎,在这半年的煎熬中,心血快要熬干了,即将出生的孩子,会在 大郎心力已显不支的肩头,又增添了一份难以负担的重压。她心疼之极,咽泪而语: “大郎,朝廷的事,啥也别想了。闰之在床上叫着你的名字呢。” 苏轼搀扶着任妈,强颜为欢: “生生不息!如是而生,各当其处,合乎天造啊!表兄不是外人,苏府要添人 丁了,我们举杯以贺。任妈,我陪你迎接一个新生命的降生吧!” 文同一时不知所措。他今天是来向苏轼告别的,告别的话还没有说啊,只好 “嗯嗯”两声,又坐回竹凳上。 苏轼搀扶任妈向门口走去,驸马王诜恰于此兴高采烈地闯进书房。他把手中的 一坛杜康酒举过头顶,高声叫喊: “子瞻,好消息!水落石出了……” 大雪落着。 皇帝赵顼一个多月来,在南御苑临时因围的“射弓场”里,冒着寒风跃马张弓, 在禁军骑射教头的指点下,为即将到来的“御苑射弓”而刻苦习练。这异乎寻常的 鞍马生活,不仅使他在骑射上有所长进,而且锻炼了他的体魄和意志。他自然明白, 自己是永远不会成为高明的射手的,只愿自己的身体力行,能使“保甲法”切实实 施,不再出现弄虚作假之弊,从而促发无数的神射手出现。所以,他的心境是愉快 的。 延和殿内,皇帝赵顼刚听完王安石关于“御苑射弓”具体安排的禀奏,深为吕 惠卿的组织才能所鼓舞,更为南御苑即将出现的一场盛世壮举而醉心。 不是吗?“御苑射弓”在隐没二十年之后,在自己的手里恢复了,朝廷将出现 励武之风。这正是朕“励精图治”之所企啊! 昔日的“御苑射弓”,只是年节期间君臣相聚的一种娱乐。今天,朕将借此对 诸国使者进行别开生面的召见。朕要用行动告诉他们:大宋皇帝决非软弱之君,朕 将以文治武功显示于四邻。 这次“御苑射弓”,将是“菊花会”、“万灯会”后又一次对“变法”的张扬。 “保甲法”中的义勇习武将以此为号角而推向庶民百姓;“募役法”实施后的卒伍 将以此为法而严格训练。朕要以此而晓谕群臣,“变法”之举,朕不会再有分毫的 迟疑了。 皇帝赵顼欣然恩准了王安石关于“御苑射弓”程序上的全部安排,如置身于祥 云瑞霭之中,周身轻松,心情舒畅。 就在这乐之悠悠,忘乎所以的时候,司马光走进延和殿,跪倒在御案前: “罪臣司马光奉旨朝辞进对。” 一声禀奏,打破了皇帝赵顼的陶醉,把他一颗飘逸入云的心,拉了回来,又装 入那副经事不多的胸腔里。 皇帝赵顼的脸色一下阴郁了。 “朝辞进对”这一朝制,在宋王朝初期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和内容。将军外出 作战,大臣外任就职,使者出京谈判,几乎都是在这最后的“朝辞进对”中,领受 皇帝的秘密谕旨和处事的特殊权力。一百年过去了,这一制度和许多其他制度一样, 逐渐失其原有的严肃性,而沦为一种形式,成了大臣告别、皇帝点头的礼节性会见。 后几年,连这种形式也沦为可有可无了:臣子们请求“朝辞进对”是不可少的,但 皇帝是否准其“朝辞进对”,就要看皇帝的兴致如何了。对于遭贬外任、流放的臣 子,皇帝十之八九是无暇、无趣“朝辞进对”的。 皇帝赵顼凝目打量着跪伏在御案前、即将奔赴永兴军的司马光,心情有些沉重: 半年不见这位老臣了。这更显霜白的乱发,更显稀疏的胡须,更显惟淬的面孔,更 显弯曲的腰身,都是为朕的原故吗?司马光啊,你九辞只享俸禄而无实事的枢密副 使之高位,朕难以理喻,却愿以老迈之身为朕奔波于疆场,朕更是难以理喻啊! 皇帝赵顼在“朝辞进对”之始不由自主的长久沉默和这沉默中不由自主渗出的 惋惜之情,表明年轻的皇帝“权变”之心还没有磨励到失去任何情感的火候。四年 来君臣相处一旦分手,难以无动于衷。 司马光在这动人的沉默中,禁不住心头一阵酸楚,泪眼朦胧了。这泪眼,引得 皇帝赵顼心头也是一阵不好受,他急忙打破沉默,宽慰即将离京外任的司马光,说: “卿几个月来所呈奏表,朕已阅览,虽言词激烈,意多偏颇,朕知卿忠耿之心, 不作责罚。现西北边陲衅起,西夏兵马猖撅,环庆路一带,我军屡有败绩。卿至永 兴军后,应强兵安民,重创敌寇,保境保土,建立功勋,莫负朕深切之意。有关朝 政之论,卿虽离开翰林,仍可大胆奏闻。愿卿一路顺风,早奏佳音。” 该司马光叩头告别了。可他却昂起头来,目光炯炯,一扫酸楚之情,拱手高声 禀奏: “谢圣上恕臣‘言词激烈、意多偏颇’之罪。臣现时已不在翰林,已无直接谏 奏之责,今后不会再干扰圣意了。” 皇帝赵顼轻轻舒了一口气。 说着,司马光从怀中取出一份奏表。赵顼吓了一跳。说不再谏,又有何事可奏? 司马光呈上: “禀奏圣上,臣现知永兴军,从奉诏伊始,臣不敢有片刻怠慢,一个月来,日 以继夜,阅览了近年来永兴军呈送的文书、奏札。据其军务民情之所需,仅拟定 《强兵安民三策》报奏圣上,乞圣上思准。” 皇帝赵顼听清了,乍然呈现惊异之色,旋即眉头一展,默默点头:“朝廷典范”, 果然是名副其实啊!他接过奏表,不及阅览,热情称赞: “好!朕知卿必不负朕。卿所思三策,朕极愿听闻。” 司马光叩头禀奏: “臣所思策略之一是:乞请圣上免除永兴军所驻地区青苗、募役之苦……” 皇帝赵顼脸上的笑容僵了。他以为耳听有误,打了一个寒颤。茫然地望着司马 光。 司马光急忙阐述其意: “圣上,现西北边境战云密布,战事频仍。青苗、募役两法,取官府银两以贷 利,致使军费拮据,械器不修,粮草不继,士气低沉。且当地黎庶细民,生命无依, 居住无障,安耕者日少,逃亡者日多。青苗、募役两法的实施,于‘安民’无益, 于‘强兵’有损,若不立即免除,则大局难以稳定。臣所论之据,已详书于奏表之 中,请圣上思准。” 皇帝赵顼毫无精神准备,被司马光一下子说懵了。他看着司马光坚定肃穆的神 态,听着司马光字句铿锵的声音,由茫然而惊讶:好一个老糊涂了的司马光啊,何 其对新法厌恶如此?真是固执至极,死不知悔啊! “固执”的司马光根本没有理会皇帝神色的变化,继续“固执”地谈论他的策 略: “臣所思策略之二是:恳乞圣上暂停调陕西义勇戍边之令……” 赵顼的脸色由惊讶而愠怒:着令陕西义勇戍边之事,是上个月宰相韩绛奔赴京 兆府任永兴军宣抚使时朕亲口谕示的,你何以得知?难道连朕调动兵马,你也要反 对吗? “固执”的司马光对皇帝的愠怒仍然是视而不见。 “……圣上知道,八月,西夏兵马寇边,大顺城失陷;九月,环庆路败北,铃 辖郭庆、都监高敏身亡。此皆将领怯于战斗。自乱指挥所致,非士卒攻战不力。现 时,陕西义勇经年不知习练,如何戍边御敌?若令刺充正兵,不仅是自欺欺人,而 且是徒令送死。臣以为陕西义勇当务之急,是严格习练而增强其征战之力……” 赵顼脸色发青:司马光的指责全是对着朕来的啊!他咬牙忍耐着,两腮发出格 格的响声。 司马光真是“固执”到家了。他反而提高声音禀奏: “臣所思策略之三是:乞圣上留诸州屯兵勿动。圣上,天下事不可忽,必须思 患预防,若只注意外患而忘内忧,万一犬羊奔突,间谍内应,或盗贼乘虚,奸人窃 发,州府官吏手无寸铁,就要坏大事了……” 皇帝赵顼终于忍耐不住了,他霍地跳起,挥拳连连击案,厉声叱斥: “住口!朕之所为,皆为非耶!” 司马光住口了。但他仍“固执”地昂着头颅。 大雪落着。 北风乍起,呜呜作响,掩盖了卧室内王闰之腹痛的呻吟声,掩盖了祭堂里任妈 虔诚的祈祷声,也掩盖了产床前接生婆絮絮叨叨的议论声。孩子是头朝上坐在母亲 腹里的,是个难产!小小生命还没有来到人间,就要经受一场生死的搏斗,就要去 冲闯连母亲的生命也可能遭到毁灭的难关。真是生不得其时,生不得其法啊! 在上屋的书房里,苏轼、文同静听着王诜冒着风雪送来的消息。因为家人都在 为王闰之和即将出生的婴儿忙碌着,这里没有火炉,没有果点。苏轼从书架一角抓 了几把红枣待客。王诜打开带来的杜康酒,斟满各自的茶杯。 王诜兴奋而详尽地述说着朝廷对苏轼“往复贾贩”一案的查究经过: “……朝廷派遣刑部官员二十多人,分六路赴洋河浩司、淮河清司、襄阳、唐 州、江陵、蒙州等地详加查究,经时三个月,前日已返回京都。据说,他们查询了 曾与子瞻接触过的仪官,审问了来往为子瞻开船的船夫,多达七十余人。所幸,京 外微吏,不似庙堂大臣诡诈;浪里船夫,不似朝廷群小势利。他们尚存天地间正直 凛然之气,未混人世间公正朴实之心,几十条汉子均签字画押,俱保子瞻送父灵柩 之船,既无陶器、盐巴,更无锦缎、珠玉,’往复贾贩’之说,纯属子虚乌有,谣 啄诬陷。刑部办案官员尚存求实之心,且对子瞻亦有好感,以‘此案不实’结论。 昨天夜里,介甫已亲自把这个奏文呈送给皇帝了……” 文同性急,紧忙询问: “那,那皇上可有谕示?” 王诜笑着回答: “今天清晨,福宁殿透出消息说,皇上在奏表上批了三句话:‘事出有因,查 无实据,自生自灭。”’ 文同摇头,“嗯嗯”一声。 苏轼无语。 王诜提高嗓音: “子瞻,此等批示,虽然妙不可言,但毕竟是水落石出,冤情自白。奸人的诬 陷失败,毒恶的阴谋落空,我们都应当高兴啊!与可,我们为子瞻干杯!” 王诜举杯,文同响应。 苏轼举杯站起,泪花莹莹。他感谢朋友送来的喜讯,更感激朋友患难不移的情 谊,但心底从未有过的悲哀酸楚,骤然间翻腾而起,直涌喉头,使他说不出一句话 来。“往复贾贩”一案是不存在了,堵在心口的石头消失了,但几个月来赖以挺立 的精神支柱,似乎随着那石头的落地也一下子倒下了,心底因此而聚的傲气、豪气 和硬气,也一下子散了。他真想放声痛哭啊!人活着为什么?就是为着这些数不尽 的“往复贾贩”和这难得难有的“水落石出”吗?就是为了一生一世表白自己、洗 刷自己吗?水落石出了,冤情自白了,自己也该心无所求,安份守己、不声不响地 老实做人了。做一个不招惹是非的人吧,做一个只知吃饭、拉屎、睡觉的人吧,今 后,什么事也不必想了。他对着朋友苦苦一笑,猛地吞下了杯中苦酒。 一杯杜康落肚,他骤然感到空虚,一种浓烈的、不可名状的苦涩情感,紧紧地 揪着他颤抖的心。他的鼻子一酸,颓然坐在竹凳上,任泪水在他那消瘦的面颊上缓 缓流淌。 窗外大雪纷扬,狂风怒吼。 王诜手抚苏轼脊背,深情而语: “子瞻,风说话了,雪说话了,别把话憋在心里,吐诉出你心底的委屈和不快 吧!” 苏轼泪如雨注,和着风雪的吼声,怆然悱恻: “‘水落石出,冤情自白’。潮水真的退落?冤情真的自白了吗?一面之识的 仪官,不知姓名的船夫,你们的不阿和朴实洗去了苏轼几个月来的屈辱,给了苏轼 天高地厚的恩情,水世难忘啊!可你们无力洗去苏轼心底的忧愁,无力阻止这潮水 的升腾,无力判定这九天之上的是是非非啊!唉,历史长河中的一次真正的‘水落 石出’,总是需要更多的冤情,更深的忧郁,更为漫长的岁月和这漫长岁月中的屈 子沉江、贾生遗恨啊!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自生自灭’。无懈可击之言词!‘因’是明晃晃地 存在着,十四年来的奏议,表状、策论、答对和诗、词、歌、赋,都是苏轼心声的 写照,都是苏轼政见的记录,都是可以招致风波的‘因’,也都是可以供人提取的 ‘据’。就是苏轼这副恃才傲物、放荡不羁、口无遮拦、浅饮即醉而又毫无心计的 血肉之躯,也是起‘因’出‘据’之源啊!此躯不灭,‘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 悲哀,只会是‘生生不息’而决不会‘自灭’的! “归去来兮!带着这不愿改变的‘因’,留下这改变不了的‘据’,离开京都 吧!该是离开的时候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苏轼的‘海’又在哪里啊?” 苏轼大放悲声,抱头而恸。 窗外风吼雪飘,拥门蔽窗…… 文同看得明白,“往复贾贩”一案虽然以“不了”了之了,但遗在苏轼心灵上 的伤口,却不会以“不了”了之的。而且这种“不了了之”,加剧了他伤口的疼痛。 这面颊上流淌着的泪水,是他心底沁出的血啊!文同突然参悟了刚才苏轼论画的 “奥秘”,领略了人生崎岖路上行人做人的哲理。他讷讷而语: “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世情亦为如此。子瞻得以常理, 当无憾了……” 苏轼抬起头来,恍然地望着文同。 王诜借着文同的话题,说道: “得常理者无憾,此屈子之所以千古也。现时,风吼雪飘,寒凝大地,万木萧 索,子瞻今后将何以自处?” 苏轼拭泪沉思,良久,肃然出声: “晋卿,你是画苑里手,你以为与可所画之竹如何?” 王诜赞赏说: “与可画竹,身与竹化,故成竹在胸,落纸则披折偃仰,挥洒奋进;高节坚利, 不骄不辱,不倚不惧。真君子也!” 苏轼渐渐振作: “诚如晋卿所言,人当如竹。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荤确,以致其节;得 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瘦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 突然,婴儿的啼哭声刺破窗外的风声冲入书房,截断了苏轼的话。 王诜倾耳静听:好清灵悦耳的声音啊! 文同静听:好无邪喜人的声音啊! 苏轼眉宇开朗了:好响亮而有力的声音啊! 任妈边跑边叫,喜颠颠地闯进来: “大郎,生了,孩子出世了!” 任妈拭着喜泪说: “感谢驸马爷和文表哥给苏府带来了吉祥。大郎,是个男孩,白白胖胖,眼睛 像你,脸盘像闰之。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快给孩子起个名吧!” 苏轼一时无措,喃喃自语: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天可怜啊!‘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就叫苏迨吧!” 王诜在高声祝贺中,说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苏迨,好名字!苏府必将舛去泰来。现时。欧阳公永叔已离京都,张公安道 已赴应天府,魏国公韩琦远居大名府,司马君实离京外任已成定局。沧海横流,极 需中流砥柱;朝廷沉寂,更需净谏之臣。子瞻冤情自白,人望益显,若能留居朝廷, 不仅有幸于天下,更有幸于大宋皇室。我与贤惠公主愿以全力保举……” 任妈笑逐颜开,忙说: “谢驸马、公主高息相助,苏府感激不尽……” 苏轼截住任妈的话,摇头而道: “不!感谢晋卿与贤惠公主雅意,我将自呈笺表,请求外任。” 王诜惊异。 任妈茫然。 此时,文同深深一揖,讷讷而言: “我向你们告别了,明天就要去湖州。” 王诜不解: “这?” 文同苦苦一笑: “前些天接到审官院下达的诏令,我已徙居湖州了。” 苏轼凄然,望着文同喟然叹息: “又是苏轼之罪!我真无话可说!” 文同望望苏轼,对着任妈说: “任妈,你家大郎才高命苦,不会处世,更要你老人家操心了。”说完,“嗯 嗯”两声,转身离去。 望着文同的背影,苏轼说不出一句话来。 任妈喃喃说道: “这样一个只会画画的闷葫芦,也要遭贬啊……” 王诜神情凄然。 庭院里的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脚印,但很快便被纷扬的大雪掩没了。 雪啊,你何时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