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一 汴京·安上门外 “人定胜天”与“人奈天何”·在旱蝗为虐 的年月,苏轼的诗作《钱塘集》出现在京都· 苏轼、司马光贬离泞京已近三个年头了。王安石的九项大法已经全部出台。 “均输法”、“青苗法”、“募役法”、“农田水利法”、“保甲法”、“方田均 税法”、“市易法”、“免行法”、“将兵法”在大宋寥廓疆土上的实施,卷起了 翻江倒海的雄风,创造着万象更新的现实。加之,熙河路经略安抚使王韶大破西夏 军的“熙河开边”、中书检正官章惇平定西南峒族暴乱的“梅山之捷”和王安石之 子王雱所著《〈道德经〉注》、《老子训传》、《佛书义解》的自费镂版、鬻于书 肆,哄动京都,更为“变法”增添了奇丽的光彩。“人定胜天”,王安石正竭力改 变着大家王朝积贫积弱的面貌。 “人奈天何”!天灾突至。从熙宁六年(1073年)七月起,河北路、京西路、 京东路、河东路、淮南东路、淮南西路等广大地区,十月不雨,一场特大的旱灾, 毁掉了秋收、冬种、春苗,甚至毁掉了野菜、山果、鱼虾。大旱之中,飞蝗漫天, 人蝗争食,树叶也光了,草根也尽了。饥饿相逼,哀鸿遍野。健勇者成群结队,挺 而走险,呼啸山林;赢弱者老幼相扶,涌入城镇,涌入大宋京都。 “绿浪东西南北路,红栏三百九十桥”的汴京城,被这场漫长的天灾煎熬得改 变了容颜,连昔日繁华绮丽的十里御街都成了万千流民白日乞食。夜间栖居的地场。 王安石和他的新法遇到了空前未有、人力莫及的挑战,历史的大悲剧从此愈演 愈烈。 熙宁七年(1074年)三月十九日清晨,随着汴京外城新曹门、新宋门、东水门、 东北水门徐徐地打开,又一群来自京东西路的近千名饥饿百姓涌入京都。他们憔悴 脱形,拖儿带女,步履艰难,其状惨不忍睹。中午时分,这群呼天号地的乞食者, 涌入天汉桥下酒楼食铺汇聚的曲院街。 其时,遇仙酒楼楼上,两桌酒宴正在进行。一桌是王公子弟的轮流作东,新近 推出的几个绝色的歌伎,五个剽悍骁勇的“厮波”、“撒暂”正闹得浪声浪调;一 桌是京都商贾的巨头潘、王、张、谢正在借酒浇愁,计议着应付市易司“米粮官营” 的对策。遇仙酒楼老板绰号“小掉刀”,时年三十多岁,短小精悍,人极精明,此 刻,他正在参与着巨头们的密议。 忽地堂倌闯进雅座,神情慌张: “爷,鹿家分茶被乡下讨饭的吃坍了,曹婆婆肉饼铺被乡下讨饭的吃黄了,王 家包子铺被乡下讨饭的吃干了……乱哄哄几百人,又朝咱酒楼涌来了……” 商贾们有些慌神。 “小掉刀”手执酒杯,阵子一转,叱斥堂倌: “一群乞丐,也要潘爷、王爷、张爷、谢爷离席迎接吗?” 堂倌一时摸不着头脑地愣着。 “小掉刀”把杯中的残酒向堂倌泼去: “蠢货,你听隔壁那桌是谁在瞎扯乱唱?” 堂倌眼睛亮了; “小掉刀”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扔给堂倌: “告诉他们,潘爷、王爷、张爷、谢爷此刻正在兴头上,别让那些穷讨饭的打 扰了四位老爷的雅兴!” 堂倌急忙应诺退出。 饥饿的流民哀声悲怆地涌上遇仙酒楼的台阶,迎接他们的是那五个剽悍蛮横的 “厮波”、“撒暂”。 一阵乱骂、驱赶,在推推搡搡中,“厮波”、“撒暂”突然从腰间拔出匕首, 捅入五个流民的胸口,惨叫声炸裂而起,鲜血喷涌,人群刹那间凝住了。杀人的 “厮波”、“撒暂”稍显迟疑之后,为首者一声唿哨先退入门内,然后转身逃逸而 去。痴呆的流民一下子醒悟过来,发疯一般叫骂着冲进遇仙酒楼,见人就打,见物 就砸,他们抓不到凶手,便以毁坏这酒楼中的一切来发泄愤怒和仇恨。不到半个时 辰,辉煌的遇仙酒楼只剩下了一个破门坏窗的空壳。待皇城司操刀执戈的士卒赶到, 酒楼空无一人,除了门前台阶上的五具流民尸体外,只有满街满巷围观的千百细民。 在“酒楼杀人案”发生的同时。内城东华门外市井,也发生了一起捣毁“杂卖 务”的骚乱。 是日午时,因东华门外市井货物奇缺,购物未得的皇室王公子弟、总管府了六 七十人,气势汹汹地闯入东华门外“杂卖务”,抓住管理市场的几个小吏,索要市 场缺货的鱼虾鳖蟹、鸦兔脯腊。可怜的“杂卖务”小吏们,衣冠不整地在大门前的 台阶上跪作一排,任凭这群装束华贵的闹事者嘲弄辱骂。围观的商贩们也在诉说 “杂卖务”弄权牟利、肆意勒索、捆绑关押业主的罪行。一位王府总管模样的中年 汉子跳上台阶高处,面对人群,口角生风地对“杂卖务”进行声讨诛伐: “东华门外这块地方是干什么的?头一桩事就是经营皇宫皇室日常用物。几十 年来,这里货物齐全,品类繁多,质量上乘,菜蔬瓜果、鱼虾鳖蟹、鹑兔脯腊,以 至应时小菜,莫不新鲜清洁。绫罗绸缎、脂粉蔑梳、首饰佩物,以至金玉珍玩,莫 不精巧奇丽。可近两年来,‘市易法’行世,‘免行法’出笼,莫说黎民百姓衣食 不保,就连皇宫皇室也取消了实物供应。‘杂卖务’这些赃官污吏们,你们的新法 不是规定‘依爵位等级发放银两,由各宫各府依其所需自行购买’吗?今个我们来 买了,可鱼虾鳖蟹在哪?鸦兔脯腊在哪?‘变法’,‘变法’,这不是变着法儿整 治人吗?” 中年汉子的煽动演说,立即赢得围观的富商大贾、小商小贩,以及起哄者的狂 热喝彩。 喝彩声中,市易司提举吕嘉问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三名市易司官员,正巧前来 视察市场的买卖情状。他一出现,立即被闹事者认出,闹事者更加长了精神,他们 扔弃“杂卖务”那几个可怜的小吏,蜂拥而上,团团包围了吕嘉问,叫喊声、诅咒 声、诉苦声如浪似涌。 吕嘉问紧勒马缰,打量着眼前这群衣着鲜丽的闹事者:这是一群惹不起的主啊! 他不敢跳下马,怕失去说话行事的主动。在越来越紧张的气氛中,为缓解形势,他 笑呵呵地拱起双手,佯作不知地打趣: “吕嘉问这厢有礼了,吕某这厢有礼了!做买卖就是要讨价还价,最终还是要 公平成交的。你们中哪位是陶朱公,我愿意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闹事者在吕嘉问这故作轻松的打岔中,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中年汉子。中年 汉子轻蔑地一笑,跨步而出,立于马头前,神情傲慢地草草拱手: “市易司提举大人,别装疯卖傻了!请问大人,你的市易法缘何而行?是为国 吗?是为民吗?是为皇上吗?” 吕嘉问心想:此人必是闹事的头。他拱手一笑: “看先生的装束,听先生的高论,既非店铺老板,亦非货摊业主,更非一般买 卖人。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中年汉子毫不畏惧,话语慷慨激昂: “大人忘记了这里是东华门外市井,几十年来,卖者赚的是皇室的银两,买者 花的是皇室的供俸,皇家的银子养活着这条街上的男男女女、猪狗鸡鸭,并且包括 大人你立的那个‘杂卖务’ 吕嘉问堆笑隐忍着: “先生高论,请讲下去。” 中年汉子开始揶揄嘲弄: “大人提举市易司以强国,可眼下粮米日少,菜蔬日缺,流民入京,连一碗稀 粥也喝不上啦!大人提举市易司以富民,可眼下货不流通,商贾钱荒,买卖停歇, 市面萧条,民可是越来越穷了!大人提举市易司以解皇上之忧,可眼下皇室待菜进 厨,待米下锅。大人,我向你弯腰打恭:皇室成员,也是宗庙子孙,看在太祖太宗 皇帝的情面上,请高抬贵手,别再在宗室恩遇上开刀了。” 吕嘉问耐不住了: “先生何人?” “皇室右羽林大将军赵府总管。” 围观者慑于右羽林大将军赵世居的显赫名头,不由向赵府总管投去恭敬的目光。 吕嘉问厉声叱斥那总管: “造谣生事,一派昏话!太祖太宗皇帝建国立业,旨在解民倒悬,造福黎庶, 决非图后世子孙之优容糜费。且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自不长进,靠祖宗余荫,是 不能长久当饭吃的。你身为赵府总管,今日所言所行,不仅犯有惑众滋事之咎,而 且有辱皇室德望之罪……” 赵府总管怒而咆哮: “井底蛤蟆,刚跳上井台,就逞起威风来了!砸掉‘杂卖务’,找皇上要饭吃 去!” 存心闹事的皇室王公子弟一哄而起,冲向“杂卖务”…… 赵府的府丁则扑向吕嘉问。吕嘉问的坐骑受惊,嘶鸣腾跃,冲倒了赵府的一个 府丁,冲出围观的人群,在骚乱的街道上狂奔着。 市井大乱,乞食的流民们,趁混乱抢掠食物。无论抢到还是没抢到的,都将为 皇室子弟的闹事承担罪责…… 几乎在同一时辰,朱雀门外太学贡院南大街的“五岳书肆”门前,也发生了一 起意想不到的惨剧: 巳时,又一场别具风格、震动京都文坛的售书活动在“五岳书肆”门前开张了。 一幅特大的红绸金字“贴示”覆盖了半面墙壁,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红黄交映的光 彩,向街上行人宣示苏轼诗作《钱塘集》已隆重行世。几百部缕版精致、装帧堂皇 的《钱塘集》整齐地摆放在门前的书架上。京都的文人学士、馆阁官吏、知书细民、 官妓歌伎、瓦肆艺人皆欢聚于此,争相购买,真是人山人海。特别是驸马王诜的驱 车来临,使这次销书活动达到了高潮。 这部《钱塘集》是驸马王诜半年前在苏轼本人尚不知晓的情况下着手镂版印制 的。驸马的用意,也许是为了表达对朋友不移不变的情谊,特别是在朋友倒霉遭贬 的年月;也许是出于对朋友艰难生活的资助,因为苏轼仅靠微薄的俸禄,养家糊口 着实不易;也许是受到去年王雱自费按版出书、鬻于书肆、哄动京都、被皇帝破例 晋升为崇政殿说书的启示,也想用《钱塘集》唤醒皇帝的良知;也许是欧阳修于前 年(熙宁五年)八月病故于颍州,苏轼已成为文坛领袖,特以此为朋友鼓吹祝贺; 也许他什么也不为,只是因为苏轼的诗风变化太大,诗句太精彩,诗魂太动人了, 文心相通的喜悦和欣慰,使他不能不把远在杭州的苏轼再次推给京都的人们。 驸马王诜一走下马车,就受到文人学士的热烈欢迎。他身着浅黄色博带宽袍, 红绸束发,气宇轩昂,举止随和,言谈无拘。书肆老板急忙上前恭行大礼。王诜执 老板之手朗声谈笑: “书肆老板,文人之神!《钱塘集》销售景况如何?” “托驸马洪福,景况空前,超过去年王公子王雱镂版自售《〈道德经〉注》、 《老子训传》、《佛书义解》的盛况。八百部《钱塘集》,半天售完,京都少有。 这得感激驸马爷的慧眼识珠了。” 王诜纵声大笑: “苏子瞻,诗才超人,声威夺人啊!”说罢,走进文坛的新朋故友之中,相互 问候,热情打趣。为朋友们关切苏子瞻的命运的议论所感动,他以《钱塘集》为话 题,慷慨激昂地为朋友张扬鼓吹: “苏子瞻的这部诗集,绝大部分诗篇是赞美杭州风光的秀丽和多情,这与子瞻 的郁郁不欢有着血肉真情的联系。他要借陶冶山水以忘忧消愁。他热爱杭州,吟出 了‘故乡无此好湖山’的感慨;他热爱西湖,把西湖喻为美女,吟出了‘淡妆浓抹 总相宜’的多情;他热爱西湖春天‘新蒲出水柳映洲’的清雅;他热爱西湖夏天 ‘夏潦泓水深更幽’的邃远;他热爱西湖秋天‘西风落木芙蓉秋’的萧索,他热爱 西湖冬天‘飞雪暗天云拂地’的凄凉。他赞美孤山,吟出了‘水清石出鱼可数,林 深无人鸟相呼’的宁静;他迷恋灵隐,吟出了‘溪山处处皆可庐,最爱灵隐飞来孤’ 的感叹。他热爱杭州,爱得朝夕难舍、生死难离啊,竟然吟出了‘平生所乐在吴会, 老死欲葬杭与苏’的生死恋情。 “这部诗集,也有一部分是写民间生活的。这些诗作,有的是从‘朝推囚、暮 决狱’的公堂上得来的,有的是从‘飞蝗来时半天黑’的灾情中得来的,有的是从 田中老妇‘眼枯泪尽雨不尽,忍看黄穗卧青泥’的悲惨情景中得来的,有的是从视 察润州、秀州、富阳、新城等地的山村、农舍、盐田、猪圈、牛栏里得来的,有的 是从他那片‘见事有不便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视’的痛苦心境中喷涌出来的。子 瞻的诗变了,不再是‘发万古之幽思’,而是着眼于治下人们的疾苦了;不再追求 绮丽、峻险和缠绵,而是变得真切、深沉、犀利、明快、泪花闪闪和含讽带刺了。 子瞻似乎在超越他的恩师欧阳修,向诗圣杜甫的身边跨去,他在为天灾中黎民的疾 苦奋力呼号。在这些地方,他还是那样口无遮拦……” 门外街头,三四百名饥饿的流民,在王诜心神专一的谈论中,弄清了有一位大 人物对他们的境遇十分同情,“哗啦”;一声响动,一齐跪倒,打断了王诜未尽的 话,向这位着装高贵的驸马爷发出了碎心裂胆的乞求。 王诜望着跪地哀求的流民,望着乞食行列里奄奄待毙的老人和孩子,心胸发问, 嗓门似乎淤结了。他一时不知此时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身边的官妓歌伎、瓦肆艺 人突然咽沮出声,他才灵醒过来。 “我无诗,我‘呼号’不出声啊!书肆老板,借我铜钱五千,我要学《钱塘集》 中的苏子瞻广布功德!” “五岳书肆”的老板忙从屋内取出五千铜钱,放在王诜面前。 王诜抓起铜钱撒向乞食的饥饿百姓,喟然自语: “我能做的,只是如此,只能如此啊……” 谁知,五千铜钱落地,却引起了疯狂的争抢,以至相互践踏,任何劝阻、恐吓 都制止不住。待皇城司的士卒赶到,书肆门前,竟留有十余具被活活踩死的老人和 孩子的尸体。 “我做了一件蠢事啊!施舍为了救命,谁知五千铜钱却杀害了他们……”驸马 王诜呆呆地站在“五岳书肆”门前。 从三月二十日起,皇城司开始在全城驱赶流民出京。 禁军马队,挥动皮鞭到处追逐着饥饿的流民。奈何禁军有数,且不都是铁石心 肠;流民万千,个个都是饿不怕死;京城方圆四十余里,街巷千百,道路纵横,大 有回旋之地,于是,流民窜于京都,神出鬼没。禁军追踪寻迹,疲于奔命。逃躲追 逐之间,马蹄声、斥叱声、鞭打声,呼天抢地的哀嚎声,有气无力的咒骂声,悲不 忍闻的惨叫声,不分昼夜地起伏在京城。 三月二十四日午时,烈日如火,热风如炙。一群老幼相扶、腿脚打飘的流民二 十多人,艰难地流动到皇城左侧的安上门附近。终于筋疲力尽,一位老者脚步一乱, 身体踉跄地跌倒于地,随着一声微弱地呻吟,不见动静了。流民们木呆地注视着老 人,颓然瘫坐在地上,无言,无泪。就在这时,一队禁军士卒追逐而来,四面围上, 驱赶着、叫骂着,挥起皮鞭向流民抽去。皮鞭如蛇如刀,衣片飞卷,血花四溅,一 扇扇流血的脊背,一只只流血的手臂,一张张流血的面庞,依然无言、无泪,甚至 无知、无党、无火。 突然,一串激愤而威严的怒喝声从安上门前传来: “住手!畜生,你们还有人性吗……” 士卒一愣,停鞭转头望去,一个年约三十岁的官吏,身高约六尺,眉清目秀, 举止潇洒,头戴黑色双翅朝冠,身着黑色博带朝服,从安上门前提袍急步而来。这 位年轻官吏神情激愤,举手指点禁军,高声训斥: “你们也有父母兄弟,你们也有姐妹姑嫂,你们也是父母生养的,如何下得这 般毒手!” 士卒们被年轻官吏一下镇住了,手提皮鞭,疑惑地看着他们的头目。 禁军头目何尝不为年轻官吏真挚的话语所打动,但奉命行事,身不由己。他注 目打量着眼前这位身分不明的官吏,厉声询问: “你是谁?” 年轻官吏拱手回答: “监安上门小吏郑侠。” 禁军头目惊诧了: “大人莫非是王安石相爷门下能诗善画的郑介夫郑参军?” 郑侠点头,弯腰致意: “请军爷高抬贵手,莫再为难、逼迫这些饿以待毙的父老孩提……” 王安石的门楼和名头发生了效用,禁军头目拱手施礼,带着他的士卒离开了。 遍身血渍的流民们似乎在奈何桥头遇到了菩萨,死里逃生又回到阳间,纷纷从 地上爬了起来,跪倒在郑侠面前,痛哭失声,连声哀求: “大人活我,大人活我啊……” 郑侠急忙弯腰搀扶,流民们跪伏不起,乞求声更哀。郑侠的心突然间收缩得发 抖了:多么善良的百姓!拖着鞭伤跪拜,只为自己说了一句人话啊!“大人活我!” 一个看门小吏,能活天下挨饿的百姓吗?连眼前这些流民的一餐饱饭也供不起啊! 他泪水滂沱,气噎嗓间,无言以对,突然悟通了做一个好人难,做一个好官难,做 一个违心的好官更难!新近从《钱塘集》中读得的两句诗从他的口中自语吟出: 平生所惭今不耻 坐对疲民更鞭箠。 流民们虽然听不懂他说些什么,更不知这两句诗是他从王诜镂版的《钱塘集》 中记取的,但从他那滂沱而下的泪水中、气噎嗓间的神态中、吟诗自责的歉疚中, 明白了这位恩人的难处。有心无力,不可强求其难啊!他们戛然地停止了乞求,只 是不停地默默叩头感谢。 郑侠不忍再看。他急忙低下头,伸手从衣囊中摸出一把散碎银两和铜钱,递在 面前的一位老妇手里: “老妈妈,给孩子们买点吃食充饥吧。”说完,他转身向着皇宫跪倒,叩头触 地,声泪俱下,昂首高呼: “皇上,天高听卑,你看看这无云无雨的天空,你看看这青苗衰败的田野,你 听听这响彻京都的哭声,快救救大宋嗷嗷待哺的黎民百姓吧!” 流民们“哇”的一声,又放声痛哭。 当天晚上,这位守门官吏郑侠回到他的住宅,把自己关在一间狭小的画室里, 在一盏烛光下,面对着桌案上摆好的画绢、画笔发呆。他眼前闪现着流民们老幼相 扶、伸手乞讨的悲惨情景,心头闪现着禁军士卒挥鞭驱赶的暴虐凶相,脑中闪现着 流民们横卧的尸体和飞贱的血花,耳边轰响着流民们不歇落的痛哭。他闭上眼睛, 企图把自己纷乱的思绪集中起来,可流民中那些孩子们惊恐含泪的眼睛,似无数繁 星闪烁着,包围着他,使他的心神更为紊乱。他要画一幅《流民图》,要把几天来, 特别是今日午间所见流民各种各样的悲惨情景,形象地展示在他的皇上面前,禀报 皇上以实情,以求皇恩浩荡,活天下流离失所、饿以待毙的黎庶。可是王安石的身 影,却又不时地闪现在他的眼前、心头和脑海,那亲切的目光,那熟悉的声音,那 长者关怀后进的神态,总是萦绕于心,使他不忍提笔,不能濡墨,不敢落绢作画! 郑侠,福建福清人,时年三十三岁。从学童开蒙起,十七年的学子生涯,他都 是在孔、孟儒家的熏陶中度过的。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和汉代谶纬传说,使他深 信天命的存在。联系眼前惨景,他认为前年的华山崩塌和现时的十月不雨,都属于 上苍对朝政不良的警示!而上苍警示的具体原由,正是王安石现时推行的新法!若 新法不罢,这种“警示”是不会停止的。深居高墙之内的皇上,现在该是猛省而知 天命的时候了。 郑侠居官京都已有七年,深知官场宦海风波的险恶和无情,更明白上呈《流民 图》之举是在玩火玩命,玩自己之命,亦玩妻儿家室之命,玩亲朋故友之命,也是 玩皇帝的命!事情明摆着,一个小小的看门吏,竟敢以“天命”的警示弹劾新法, 威逼皇上作出取舍,这不仅是“狂妄”,简直是大逆不道的作乱。乱臣贼子,得而 诛之。《春秋》之义,也许会在一夜之间,用不着刑部开堂勘审,自己的人头就会 落地。并且在自己的人头落地之后,又会有一群尚不知《流民图》为何物的梦中人 被杀、被贬、被逐!自讨罪愆,死不足惜,那些冤枉鬼魂就是想讨债告状,只怕也 寻不到债主的名头!何苦害己害人呢?自然,皇帝是天子,上天之子,当然是英明 的,理应是英明的,定然会听“天命”而罢停新法,顺应“天命”以活天下黎庶之 命。可“新法”不也是王安石的“命”吗?王安石执政六年,只有“变法”这一条 “命”啊!皇上如若接受天命,同时也就将王安石断送掉了! 而他与王安石的交谊太深了。治平元年(1064年),他中进士,任光州司法参 军三年后,就被王安石调进京师,居于王安石身边整整一年,研讨学术,议论朝政, 老少交契,情若师生。他钦服王安石的人格、才智、勇气和胆略,但对王安石所操 之术,不敢苟同。但王安石仍然信任他,重用他。熙宁二年(1069年)二月,“变 法”伊始,王安石欲调他入“制置三司条例司”,他以“不谙青苗、免役诸法”为 由而推辞,王安石笑而允诺。去年(熙宁六年)四月,王安石提举“经义局”修 《三经新义》,又欲调他入局协助,他以“读书无几,不足以辱检讨”为由而拒绝, 王安石依然笑而允诺。他以傲物不群之躯监安上门,居皇帝之侧多年,亦得王安石 之庇护。官场十年,受王安石之恩七载,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啊! 郑侠在友谊和莫测的祸福面前犹豫了。他离开桌案,绕室徘徊,希望靠不停走 动的脚步摆脱心头所有的苦恼,老老实实作一个深夜清静人。他的脚步越来越重, 心绪越来越烦,想要忘却的。却越加深刻地嵌入脑际;想要抛弃的,却越加频繁地 袭上心头。唉,人活在世俗之中,要摆脱世俗中的喜怒哀愁、善恶美丑,难啊!在 这心绪无依、无靠、无适、无从的焦虑中,几案上那部新得的《钱塘集》映入眼帘, 他顺手拿起,坐落在椅子上,信手一翻,一首《和陈述古冬日牡丹》的诗作异常猛 烈地撞击着他苦闷而沉重的心。 一朵妖红翠欲流, 春光回照雪霜羞。 化工只欲呈新巧, 不放闲花得少休。 诗的功能奇效,诗的尖刻凌厉,诗的牵动人心,有时会超过千言圣诏、万言奏 折。苏轼这首诗作,一下子抓住了郑侠犹疑、畏缩之心。他闭上眼睛咀嚼着,品味 着,思索着: 这是一首讽刺新法之作啊!苏子瞻用牡丹“妖红翠流”的艳丽,隐喻这光怪陆 离的现实,“化工”不就是热中于花样翻新、争奇斗巧的执政王安石吗?而喻作 “闲花”的老百姓,已被繁多的“新法”折腾得不得安生了。这是现实生活的写照, 只有苏子瞻才敢开口道出。 苏子瞻,政坛激进、文坛盟主,与介甫之谊,远非自己能比。然因政见不合, 被贬、被逐,其政见不改,其友谊不改。离京之前,苏、王、司马不是仍然有过一 幕崇高友谊的诗酒吟唱,至今仍传誉京都吗?三年之后,在这部哄动京都的《钱塘 集》里,依然可睹苏子瞻神采奕奕、谈锋激烈、钟情西湖山水、关心民间疾苦、执 著地拥抱着自己的政见和光明磊落、不吐不快的超凡风采! 苏子瞻的诗是学不来的,但苏子瞻的为人,却是可以效仿为师的,“富贵不能 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原是历代圣哲、贤者、仁人、志士尊奉的信条。苏 子瞻在《墨君堂记》里咏竹之“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瘐而不辱。群居不倚, 独立不惧”,也许就是他人格力量之所在。“不骄”、“不辱”、“不倚”、“不 惧”,做人如此,当无憾矣! 郑侠蓦地睁开眼睛。他的眼前似乎天高了,地阔了,烈日高照,一群扶携塞道 的流民,赢瘠愁苦、身无完衣、吃糠咽菜、鬻儿卖女,毙倒路旁的,仰天呼号的, 似乎都在向他诉说着什么。他霍地站起,凝神望着桌案上跳动的烛火和画绢、画笔, 胸中的积愤喷涌而出。 “皇上,臣要冒死谏奏了!” 他踉跄奔向桌案,提笔濡墨,画起即将在大宋历史上撞出一记钟鼎之声的《流 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