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六 汴京·延和殿 皇帝赵顼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吕惠卿凶 狠的一击,从身躯上打倒了王雱,从精神 上打垮了王安石·“一日凤鸟去,千载梁 木摧” 宦侍梁惟简从洛阳回到汴京,不敢稍有耽误,便走进福宁殿御堂叩见皇帝赵顼 几天不见,皇上的面色变得憔怀灰黄不敢认了,一双眼窝发黑,眉宇间堆着一层愤 怒的郁结,心神不安地在御堂里徘徊着,似乎根本没有发觉他进入御堂。他熟知皇 上的脾气,在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不要靠近皇上,以兔引火烧身,挨一通无由 无缘的臭骂。但自己已进入御堂,退不出去了,便硬着头皮,恭敬地跪倒在门口等 待着。 皇帝赵顼在低头急步徘徊几圈之后,突然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扔过几句话 来: “司马光也在欺骗朕?司马光也在玩朕于掌上吗!” 梁惟简一惊,不知皇上这股怒冲冲的火气从何而来,更不知何人在皇上耳边又 念了司马光的邪经。在他疑惑尚不及理结的片刻工夫,皇帝赵顼猛地转过身来,两 眼射着愤怒的目光盯着他,厉声叱道: “如实禀奏,若有隐瞒,决不轻恕!” 梁惟简一时心慌胆怯,不顾语言的繁琐混乱,如实禀奏了在“独乐园”看到的 一切:司马光的勤恳、简朴、忠君、守礼;钓鱼庵的灯光、警枕;司马光三天删定 四丈书稿的劳绩;司马光用“提举宫观使”俸禄购置书局用的笔墨绢帛、“两袖清 风”的洁身自爱;刘恕卧病口授儿子刘羲仲代笔治史的献身精神;范祖禹、司马康 在读书堂书海苦熬的情状……他特意禀奏说: “司马光居洛阳,近年来足不出‘独乐园’,埋头于钓鱼庵,与范镇、张方平、 邵雍等人,已有一年不曾交往。‘独乐园’内,除范祖禹、司马康和前天刚刚来到 的刘恕父子外,只有他的哥哥——七十岁的司马里了……” 在梁惟简杂乱无章地禀奏中,皇帝赵顼听得十分入神,渐渐神色趋于正常,最 后坐落在软榻上,自语道: “朕知司马光必不欺朕,朕知司马光是个脚踏实地的老实人。像这样的老实人, 朝廷已没有几个了,也许连一个也没有了……”说着,仰头闭目,不再理睬面前跪 奏的梁惟简。 梁惟简望着眼前神情有些迷乱的皇帝,心里禁不住浮起一层凄凉。他熟悉皇上 在闭目沉思中,是讨厌任何人打扰的,便悄悄地站起,退出了御堂。 皇帝赵顼此刻的悲哀,是他登上皇位九年来最大的悲哀。 吕惠卿揭发王安石“弄权矫命、罔上欺君”的《讼奏》和作为王安石罪证的 “亲笔信笺”,是今天清晨由刑堂堂吏亲自送进福宁殿御堂的。刑堂堂吏极聪明, 如实地禀奏了东府“蒙混文书”下达刑堂的时间和经过,并如实禀奏了吕惠卿上呈 《论奏》的情状,充分显示了一个位卑微吏的坦诚忠心,然后诚惶诚恐地离开。 皇帝赵顼翻开吕惠卿的《讼奏》‘一看,一股热浪冲上天庭,他感到眼前一黑。 他着实地感觉到自己早就被臣下欺骗、愚弄和摆布着。自己这个皇帝,在王安石、 吕惠卿心目中,只是一具由他们提线跳舞的木偶! 他痛恨王安石的“背叛”和“怀有贰心”,他痛恨吕惠卿的“奸巧”和“阴毒 诡诈”,他把“变法”九年来出现的错事、坏事、鬼事都归咎于王安石,根本不去 分析这些“弄权矫命、罔上欺君”的具体目的是什么?具体原因是什么?他已经陷 于帝王自尊心受到伤害而急于报复的愤怒之中。 在他心境极坏的时候,西北熙河路铃辖韩存宝兵败五年谷的塘报于午时送进福 宁殿御堂,在皇帝赵顼愤怒悲哀的心头又刺了一刀。 傍晚时分,挑州、眠州遭受西夏兵马围攻的塘报接踵而至。 一日三惊的刺激,使赵顼失去了理智。他迁怒于王安石,认为这些战场上的败 北,都是王安石封锁消息、罔上欺君的结果。他决定起用司马光之事暂缓,先彻底 消除王安石、吕惠卿在朝廷的势力,一劳永逸地消除朝廷的内争,全力对付外患的 侵扰。 五月二十七日深夜,皇帝赵顼在福宁殿御堂,紧急召见了王安石。 西北熙河路铃辖韩存宝兵败五牟谷的塘报和西夏兵马围攻洮州、岷州的塘报, 这一天也苦苦折磨着王安石。枢密使吴充原是一个不爱出头露面的人,又是王安石 的儿女亲家,两人在商议了应付西北边境战事方略之后,便托王安石转奏皇上。 事有凑巧。王安石接到皇上深夜召见的浙召后,便带着应对西北战事的方略设 想走进福宁殿御堂。 皇帝赵顼异常热情地接待他,并亲自为他斟茶设座。 在王安石受宠若惊的惶恐中,皇帝赵顼把一份《讼奏》表文放在王安石面前, 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的宰相。 王安石打开《奏表》一看,是吕惠卿写的《讼诉书》: ……安石尽弃素学,而隆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 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很,方命矫令,罔 上恶君。凡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莫不备具,虽 古之失志倒行逆施者,殆不如此…… 王安石压根儿没有想到现居陈州的吕惠卿还会讼告自己于皇上,更想不到还有 何事可讼告!他望着似笑非笑的皇帝赵顼,不知从何说起,欲辩无语,欲诉无声。 皇帝赵顼含笑不露地从御案上一叠下狱制罪的案件中,捡出一件厚厚的“案情”, 放在王安石的面前,若无其事地说: “弄权蒙混,偷天换日,才智超群啊!先生可察而览之……” 王安石拿起“案情”一看,是邓绾几个月前弹劾吕惠卿“华亭弄权奸利”的条 列“案情”,立即猜出有人企图蒙混于其它案件之中下狱制罪。这是罔上欺君啊! 他冷汗涌出,两腿瘫软,跌跪在皇帝赵顼面前,叩头禀奏: “圣上明察。臣居东府,有不察失职之罪,但此事确非臣下所为。臣虽厌恶吕 惠卿的为人,痛恨吕惠卿的弄权贪读,但决不敢方命矫令,蒙混欺君……” 皇帝赵顼大笑,声韵干涩,边笑边冷眼盯着王安石: “朕相信先生不会欺君蔽上,更不相信先生会以如此手法玩朕于掌中。但先生 官居东府,有责任查清此事以告朕!”说罢,拂袖而走入内室。 月色茫茫,王安石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大内皇宫。他回想自己第二次任相以来 一年间的所作所为,觉得无愧于皇上,无愧于朝廷,也无愧于同僚。即使在吕惠卿 反目相噬的陷害、污蔑中,仍以委屈相让,不予反击,以图有利于“变法”的推行。 可皇上今夜不仅是对自己失职不明的谴责,而且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了。他拖着疲 惫不堪的脚步,在痛苦的思索中行走着,走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何时走进家门 的?他不知道。 四更时分,在泪烛照映的书房里,在病妻吴氏的拂照下,当他弄清这桩不光彩、 不道德、不得人心的“弄权蒙混事件”是出自儿子王雱的筹划时,他的一颗心真地 要碎了。他的老泪滂论而下,以拳捶胸,仰天嚎吼: “‘种瓜得豆”,人生的一大悲哀啊!我一生坦诚耿直处世,为什么弄权诡诈 之徒却出于我的门下?我一生光明磊落待人,为什么奸佞阴谋之徒却是我的学生? 我一生负重如牛地耕耘着自己的田园,为什么收获的只是一把棘手的蒺藜!是我的 狂狷执拗、偏狭少容造成的恶果吗?我误了国家,我误了黎庶,我误了英明的皇上, 也误了自己的儿子啊!‘变法’何其如此之难!王安石再也挺不起腰杆了,愧对圣 上,愧对大宋江山,愧对古圣先贤啊……” 王安石悲怆的泪水和哀嚎,使妻子掩面而泣,使儿子无地自容。王雱“扑通” 一声跪倒在王安石的面前,发出了碎心裂胆的忏悔: “阿爸,儿愚蠢!让仇恨蒙住了眼睛。我恨吕惠卿的‘奸巧’,使二叔郁愤而 亡;我恨吕惠卿的‘阴毒’,使三叔蒙冤遭贬;我恨吕惠卿的‘反目相噬’、‘恩 将仇报’,欲置阿爸于‘谋反’的死地。可我瞎了一双眼睛,干出了一桩‘矫令欺 君’的蠢事,铸成大错,毁了阿爸的名节,毁了阿爸的毕生追求,毁了‘变法’… “阿爸,我恨吕惠卿的‘忌贤嫉才’,曾布被逐了,吕嘉问落职了,现时朝廷 忠于‘变法’的人,已被吕惠卿剪除大半;我恨吕惠卿的‘贪读奸利’,现时‘变 法’的声誉,已被吕惠卿败坏殆尽;我恨吕惠卿的‘结党营私’,现时谏院、御史 台的官员,几乎都成了吕惠卿的党羽。可我鬼迷心窍,以‘弄权’对付‘弄权’, 以‘阴谋’反对‘阴谋’,铸成了‘弄权罔上’之罪。我与吕惠卿殊途同归,成了 千古罪人,罪该万死啊! “阿爸,儿不孝!浮躁自负,自作聪明,违背了父母的训诲,珐污了家风的清 白,陷阿爸于不忠不义之中。凡愿自缚请罚,以满腔悔恨之血,洗涮自己这莫赎的 罪愆。阿爸、阿妈,儿愧对你们三十三年掬劳养育之恩,儿悔恨不及啊……” 王雱痛哭呼号,鲜血喷口而出,染红了王安石脚前的青砖,昏厥倒地。 吴氏惊叫扑去,抱着昏厥的儿子,大放悲声…… 王安石完全木呆了。他手脚失措,慢慢弯下腰身,抚着昏厥的儿子,哽咽着呼 唤: “雱儿,雱儿,我不该来到京都,我不该带着你来到这是非之地……” 当王安石为昏厥的儿子到处延医求救的时候,一则“王安石自请离京”的谣言, 当夜便在朝臣府宅中哄传。精于当官之术的御史中丞邓绾听到这个消息后十分震惊, 他害怕王安石离京后吕惠卿返回京都,更害怕吕惠卿弄权报复,便急忙找中书户房 习学公事练亨甫摸底。练亨甫原是一个惯于恃才逞能的人,根本不知他与王雱合谋 的“弄权蒙混,罔上欺君”的罪行已经败露,仍以“万事通”顺竿爬的伎俩,杜撰 了“王安石自请离京,皇上坚留不准”的情状,并唆使邓绾以御史中丞的身分立即 上表,谏奏皇上恩宠王安石“变法”之功,借以加强王安石的地位。 精明的邓绾,以为摸到了底牌,立即写就奏表,于当夜酉时迳呈福宁殿御堂。 邓绾的这份奏表,“其言甚无顾忌”,除极力称赞王安石的“变法”功绩外, 其主旨是奏请皇上赐王安石府第,以示恩宠之意;并荐举王安石之子王雱和王安石 之婿蔡卞有非凡之才,可委以重任…… 邓绾这不失时机的拍马溜须,在加速着王安石的垮台。 翌日清晨,皇帝赵顼在福宁殿御堂阅览了邓绾的这份奏表,怒火中烧,以拳击 案:“如此媚心卑鄙、碱性奸狡之徒,竟居于御史中丞之位,朝廷能不纷争四起吗?” 一声喝令,召御史中丞邓绾进了福宁殿御堂。 在皇帝赵顼声色俱厉地洁间下,邓绾自知犯下了“谄附安石,为其谋第,为其 子婿营官”之罪,灵机一动,立即把谄媚的“奏请”又变成了投机的“揭发”: “圣上明察。臣之所奏,乃王安石门人练亨甫所指使。臣为王安石请赐府第, 为王安石子婿营官,亦为王安石门人练亨甫所言及……” 邓绾又不失时机地“反目相噬”,简直是推王安石落井了。 皇帝赵顼一声怒吼,斥逐了邓绾,烦乱焦灼地跌坐在御椅上,陷于酸楚、凄苦 之中: “朝政衰败如此,谁之过啊?王安石在骗朕,吕惠卿在骗朕,王雱在骗朕,御 史中丞邓绾在骗朕,连一个小小的中书户房习学公事练亨甫也在骗朕!满朝大小臣 子都在串通一气地蒙蔽朕啊!‘昏昏’之主,能有‘昭昭’之政吗? “做一个‘昭昭’的帝王难啊!时时、天天、月月、年年,都需要在辨别‘谎 言’与‘真话’中生活!一时不慎,就会跌入群臣编造的‘谎言’中,成了臣子们 谎言操纵的玩偶。这些‘谎言’,有时是忠顺悦耳;有时是信誓旦旦,有时是投其 所好,有时扑朔迷离,有时是色彩斑斓,有时是无形无色!朕落于王安石与吕惠卿 共设的鼓中多年,不是今日才知晓了吗? “此风不灭,何以兴邦!此患不除,终有一天要亡国!王安石啊,前日你‘弄 权蔽上、方命矫令’之案未了,今日又谮愬胁持,巧使党羽,与朕斗起法来!你以 为朕奈何不得你吗?” 一个发泄愤怒的念头在皇帝赵顼的心中产生了: “借今日午朝之机,该清算王安石一贯‘罔上欺君’的罪愆了,为奸佞弄权者 戒!为不忠不顺者戒!为狂犯不羁者戒!” 午朝在等待着王安石…… 王雱的如实招供、沉痛忏悔和吐血昏厥,轰毁了手安石的疑惑、委屈,以及追 求、理想,一夜的痛苦煎熬,他心胸中冲撞折腾的,只有一个官场上虞诈奸狡所结 就的现实。这现实的虞诈奸狡甚至塑造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亦用虞诈奸狡坑害别人, 最后则被别人更为阴毒的虞诈奸狡击倒了。圣明的皇上呢?不也在用高明的虞诈奸 狡行事吗?前日深夜福宁殿御堂召见中的一言一行,显然是有着周密的准备。那热 情亲切地捧茶设座,那不露声色地托出《讼奏》,那虚与委蛇的言谈话语,全是御 臣术的运用。道德沉沦了,友谊沉沦了,坦诚沉沦了,相知沉沦了。自己心中的热 情、向往、追求也在沉沦着啊!他望着病榻上昏厥不醒的儿子王雱,泪流不止。 王雱在厢房里的病榻上昏厥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已时时分,才从昏厥中苏醒过 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年老的父母陪着一位御药房医官坐在榻前流泪,锥心的愧疚 和悔恨又刺痛了他,不待父母脸上的微笑浮出,他突然挣扎着掀被推枕而起,狂呼 一声“我罪不容诛啊!”随着这声摧肝裂胆的嚎吼,他背上一年前生长的一块蜂窠 状的痈疽破裂,脓血涌出,污染衣被,疼痛彻骨。他又昏厥摔倒在床榻上。 医官急忙翻过王雱的身子一看,脸色惨白:这是属于危象的“疽”,脓毒败血, 发于骨胳肌肉深处;疽毒内陷,损伤筋骨,无药可医!秦末楚汉相争,项羽的军师 范曾,就是因为“疽发于背”而死。但做为一个医官和王安石的朋友,他不愿以实 情告知王安石夫妇,怕这对年老的夫妻经受不起“老来丧子”的打击,便故作轻松 地说: “急火攻心,不碍事的。公子会很快苏醒过来,我当尽力疗治。介甫公,该是 午朝的时候了……” 王安石何尝不知儿子的病症是可怕的“疽”,何尝不知范曾的“疽发背死”? 只是怕妻子惊骇心碎,才佯装不知罢了。医官的一句“该是午朝的时候了”的善意 提示,分明是要自己和妻子离开这里,以便医官对儿子背上破裂的“痈疽”做去肉 刮骨的治疗。是啊,该去参加午朝了,该向皇上禀奏“弄权蒙混”事件的原委了, 该是父亲替儿子偿还这笔债务的时候了。他向老医官表示感谢,挽起妻子吴氏,相 沫以慰: “医官已明病情,且谓不碍事的,你也该放心地歇息一会儿了。该是午朝的时 候,我也该去叩见圣上了……” 妻子吴氏自然明白“叩见圣上”的含意,她惊乍而起,紧紧抓住丈夫的双手不 放,泪眼相对,突然扑在王安石的怀里泣咽不止。 王安石抚拥着妻子,声音哽咽: “夫人放心,我会很快回来,我会回来看望我们的儿子的 吴氏泣咽着,用泪洗的面颊紧贴着王安石的胸膛和胸膛里那颗滴血滴泪的心…… 今日的午朝,群臣几乎都是提前半个时辰毕集于延和殿的。而且异常肃穆地站 在各自的位置上,不再有人相互寒暄,不再有人恃才斗趣,连一向懒气秧秧、大大 咧咧的王珪,也显得神情庄重。“王安石自请离京”的传闻已哄动二府、三司、谏 院。御史台,而王雱“吐血病危”的消息似乎增强了“王安石自请离京”传闻的准 确性。朝臣们都想从今天的午朝中看出个究竟来。暗中探知吕惠卿上呈《讼奏》的 官员,更是存心要看王安石的“热闹”。 王安石匆匆赶来。连日的疲劳加习以为常的衣冠不整,显得他颇为潦倒,儿子 “弄权蒙混”罪行的折磨和对儿子病情的牵挂,使得他神情颓废,衰老无力。他浑 然不觉地匆匆穿过人群,刚刚走到宰相的位置上,宦侍尖啸的“圣上驾到”的喝道 声就迎面传来。 皇帝赵顼大步走进殿堂,登上高台,坐落在御椅上。同僚们“哗”的一声跪伏 于地,高呼“皇上万岁”。王安石却因气喘吁吁、立足未稳而慢了几拍。 皇帝赵顼原是带着满腔的愤怒走进延和殿的,目光追索的对象自然是王安石。 王安石在刹那间的举止“失误”和“失误”之后的惶恐失措,触动了皇帝赵顼紧绷 的心弦,他突然感觉到王安石的衰老和可怜。 王安石毕竟是朕的宰相啊!十年来君臣之间,也有过多次的冲撞和不快,但王 安石的狂狷,都是从“变法”的需要出发的,朕应予谅解。十年来君臣之间,也有 过几次上下颠倒的争吵和要挟,但王安石的执拗,都是因朕优柔寡断引起的,朕也 是可以隐忍的。可近几年来,“罔上欺君”事件屡屡发生,蒙朕于鼓中,而且门人 党羽竞相效尤,使朕心寒,朕虽欲隐忍而终不能啊…… 王安石毕竟是与朕共同发起“变法”的谋臣,毕竟是为朕的江山社稷熬了十年 心血的老臣,终不可使其受辱于群臣之面前!再说,又何必一触即跳地发作呢?深 沉成熟的帝王“威”在不露声色,“严”在思虑缜密…… 皇帝赵顼平静下来,他缓缓站起,大声发出了谕旨: “今日午朝不举,诏令同平章事王安石福宁殿御堂晋见!”说完,不待群臣礼 祝欢呼,大步走出了延和殿。 熙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午时三刻福宁殿御堂的这次君臣会见,标志着王安石和 他的“变法”命运的根本转折——理想破灭、君臣失契、事业衰落、“变法”中止。 皇帝赵顼还是用“梅枝雪水龙团茶”接待王安石。 “梅枝雪水龙团茶”是芳香的,但也是苦涩的。君臣据几案相对而坐,气氛肃 穆沉寂。王安石怀着一颗冰冷待罪之心,皇帝赵顼怀着一颗隐忍勘审之心。五年前 此地此时的那次君臣品茶论政,决定了司马光、苏轼、韩琦等人的命运,今天的君 臣会晤,将决定皇帝赵顼和宰相王安石自己的命运了。 赵顼暗暗瞟了邓绾奏请为王安石“赐第”、为王安石子婿“营官”的奏表一眼, 口中说道: “闻先生宰相府邸简陋狭窄,人多屋少,起居不便。朕欲赐先生一座富丽堂皇 之室,先生以为如何?” 王安石惊诧。他不知有邓绾为自己“奏请赐第”之事,还以为是皇帝对自己目 前处境的一种宽慰,他十分感激,急忙拱手谢辞: “谢圣上关怀臣下。九年前臣奉诏进京,圣上赐臣以宽敞巍峨府邸,臣已是居 之有愧,何敢再有所奢求。圣上意欲‘赐第’之恩,臣铭刻五内,但惶惶然不敢领 受。” 赵顼微微一笑: “听朝臣传言,先生之子王雱,不唯文才非凡,政见亦卓然超群,素有‘小圣 人’之称;先生之婿蔡卞,干练而多思,木讷而敏行,亦当代俊秀。朕欲委他们以 重任,先生以为如何?” 王安石大惊失色,急忙离座跪倒。 他谈了儿子王雱对吕惠卿“华亭弄权奸利案”狱久不决的怀疑和不满,谈了王 雱与吕嘉问、练亨甫合谋窃取邓绾弹劾吕惠卿“华亭弄权奸利案”罪状的经过。谈 了儿子王雱借去东府之机,杂吕惠卿“罪状”于其它案情之中蒙混下狱制罪的详情。 王安石叩头请罪: “臣之子王雱,心怀私怨,党奸枉法,方命矫令,罔上欺君,实为‘弄权蒙混’ 一案之首恶,犯有万死不赦之罪,乞圣上绳之以法,以严刑典;吕嘉问、练亨甫为 ‘弄权蒙混’一案之从犯,亦当严惩。臣教子不严,纵放成劣,遂有今日蔽上欺君 之祸,罪愆在身,乞解机务,顶罪待罚……” 赵顼见状,神情亦为之凄然。他对王安石关于“弄权蒙混”一案的禀奏是满意 的,王安石没有参与此案,也没有隐瞒此案中儿子王雱的犯法行径,而且揭露了门 人练亨甫的弄权行奸,并不欺朕!可这些悲哀之事,为什么总是发生在王安石的身 上?吕惠卿是王安石的学生,练亨甫是王安石的门人,邓绾是王安石提携起来的, 王雱是王安石的儿子,连以画图作谏的郑侠,也是出于王安石的门下啊!这些惯于 在朝廷里兴风作浪的人物,为什么都没有学会王安石的博学远识、正直廉洁的优长, 反而因袭了王安石执拗偏颇、孤傲少容的短劣呢?介甫先生,你锐意进取、勇于变 革的勃勃雄心,在影响着众人;你的偏狭少容、执拗自负和藐视朕躬,也在影响着 众人啊!赵顼长吁一声,弯腰扶起哀痛的王安石,斟茶相慰: “先生披肝沥胆,朕甚为感激。王雱‘弄权蒙混’一案,朕已不想追究。往者 已矣,昔日那些纷乱如麻的糊涂帐,朕也无心清理了。朕今日亦披肝沥胆于先生, 愿先生能够体谅朕一颗苦涩之心……” 王安石望着皇帝赵顼,茫然不解皇上的话外之音为何? 皇帝赵顼从御案上拿起吕惠卿上呈的一叠“私笺”,交给王安石。王安石接过 一看,瞠目结舌,僵痴于坐椅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些“私笺”,都是“变法”前几年写给吕惠卿处理朝政事务中的便笺、留条, 而且都是在“政争”最激烈的时候写的,其中确有“无使上知”、“无使齐年知” 等字句。可这些字句,都是依据当时出现的具体问题而发,有的是为了避免不必要 的牵扯,有的是为了弥合同僚间的关系,有的是为了消解皇上的忧虑,有的是为了 避免皇上的为难,有的是为了维护皇上至高无上的权威!天日昭昭,没有一件事情 是出于“同上蔽君”而谋私利的邪念。但这些具体事情是什么?这样做的原委如何? 自己已记不起、说不清了。就是能够说清,皇上此刻能够听信吗?“无使上知”四 字,原本就是“罔上欺君”的同义语啊…… 王安石的一颗心吊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完全迷乱无依。委屈、惶恐、 愤怨、悔恨、悲哀交织着,往日的自尊、自信、自负、自制似乎在刹那之间解体了、 消失了。 他的精神全然垮了:皇上近几个月来的猜疑和怪戾的举止,原不是对着支持 “变法”的臣子来的,原不是对着弟弟安礼来的,原不是对着儿子王雱来的,而是 对着自己这颗所谓“无使上知”的“叛逆”之心啊!这种猜疑也许在去年三月自己 再次进入京都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自己不察而已。愚蠢啊,自己敞开胸怀,捧着 一颗可鉴天日的忠心忙碌了九年,到头来,还是走上了秦之商鞅、汉之桑弘羊的道 路。可悲啊,君臣之间为什么总是不能坦诚地以心相见呢? 吕惠卿如此年久精心地保存着这些“便笺”、“留条”而且对其中“无使上知”、 “无使齐年知”等句都做了朱笔圈定,真使人触目惊心、视之胆寒!这些早有预谋 的心机,实在是令人百思不解,防不胜防!可自己九年昏昏,却用双手、肩膀、心 血、才智,把一个早就暗算着自己的“小人”扶上了高位,并委托以继承“变法” 之重任,亲逾兄弟、爱逾子侄!昏庸之至,有何颜面再见同僚?! 白纸黑字,脱不了,赖不掉,推不翻,移不走的“罔上欺君”、“蔽贤党奸”! 在吕惠卿面前,在吕惠卿这样一类人物面前,自己是个才智不足的呆虫,是个不敢 还手的懦夫。不能还手,不愿还手,也不敢还手啊!“还手”的结果,朝廷里只能 多出几个愚蠢的“王安石”罢了…… 王安石在长时间的沉默中,似乎已经认识到:自己在皇上的心目中,是朝廷一 切“弄权蔽上”、“罔上恶名”的始作涌者。“始作涌者无后”,自己唯一的儿子 王雱果真已不久于人世!王安石此时真是欲怒无言,欲哭无泪。 皇帝赵顼望着木呆失神的王安石,凄然一笑,从王安石手中拿回“私笺”,靠 近红莲宫烛,慢慢点燃,望着青蓝色跳跃的火苗,不无伤情地说: “‘无使齐年知’。‘齐年’指的是谁,是当时的参知政事的冯京吧?冯京与 先生同年而生,也就是‘齐年’了。先生;过去的一切,都付之一炬了,朕不记在 心上,你也不必念念不忘了。” 王安石似乎一下子清醒了。清醒后的痛苦,才是彻骨、彻髓、彻心、彻肝、痛 彻灵魂的痛苦。他没有跪倒叩头,也没有拱手谢恩,而是伸出颤抖的手,捧起茶杯, 麻木地呷着杯中的“梅枝雪水龙团茶”…… 苦茶清心明目。皇上真能忘记那些已经焚化的“私笺”吗?就算皇上能够忘记, 王安石也忘记不了啊! 吕惠卿凶狠地一击,从身躯上打倒了王雱,从精神上打垮了王安石。 几天之后,王雱的病情日益加重,挣扎在死亡线上。王安石的精神已经完全萎 靡,整日坐在书房里的桌案前,手握狼毫笔,不停地、反复地写着可怕的三个字: “福建子”。似乎吕惠卿就在他的心里,在他的眼前,在他的灵魂之中,他怎么也 摆脱不了吕惠卿的阴影。是恨?是怕?是失悔?是诅咒?是无可奈何?还是为了永 不忘却?他一声不响、不语不发地写着……“福建子”吕惠卿,确实欠下了王安石 永难忘怀的亏心债啊! 体弱多病的吴氏,这几天来日夜不歇地操劳着,二弟王安国已长眠于江宁北山, 三弟王安礼已贬知润州,家里一切不幸的重压,都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既要照应 王安国留在人世的遗蠕遗嗣,又要拂照王安礼留在京都的妻子儿女;既要护理厢房 里病危的儿子,又要关照书房里心力交瘁的丈夫。既要向儿子隐瞒丈夫的危难,又 要向丈夫隐瞒儿子的病情。亏她是一个心志刚强的女人,在妻子、母亲、兄嫂的诸 多情感煎熬中,支撑着这个即将彻底衰败的家庭。 此刻,已是深夜戌时,王雱的病症出现了缓解的迹象,吴氏把病危的儿子交给 两个弟媳看护,她急忙奔向书房看望王安石。踏进书房,映入眼帘的,是散落在地 上、杨上、桌案上的无数纸片和满屋满眼的“福建于”三字。丈夫闭着眼睛,麻木 而疲惫地坐在“福建子”包围中的藤椅上,神情苦闷不堪。吴氏的心针扎似的疼痛, 她轻步走到丈夫身后,双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丈夫的肩上。王安石察觉了妻子的到来, 举手抚着妻子冰冷的手,闭目询问: “雱儿此刻怎样?” “此时尚好,两位婶娘陪着他……” “你怎么哭了?” “我……放心不下你,你该想开一些了……” 王安石紧握着妻子的手,像是回答,像是自语: “我想开了。司马君实在识人、知人上比我强啊!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够 看透人世间所有的人。人,天底下最复杂、最善变、最不可捉摸的生灵!八年前的 一个深夜,我与君实围炉品茶于司马府邸,他说过一段关于‘论人’的话:‘君子 难进易退,小人易进难退,若奸人得路,岂可去也。欲去,必成仇敌。’诚哉斯言! 可我现时才领悟到。惭愧啊,我的目光短于司马君实八年之遥……” 吴氏滴着泪水: “司马君实是雱儿的恩师,妻儿在昏迷中也曾呼唤过司马君实……” 王安石接着说: “苏子瞻比我年轻,但也是我的‘二字师’。八年前‘变法’开始,苏辙遭贬, 我与子瞻相遇于早朝,在拱手问安时,苏子瞻以口无遮拦之舌责我而语:‘介甫大 哀是轻信’。‘轻信’两字,多么尖锐而精当的评语,若非心灵两知,何能一针见 血!可我当时竟一笑而未予深思,后悔不及啊!我轻信郑侠,败于一场荒唐的‘赌 博’;我轻信邓绾,几乎跌入一场‘谋反’的冤狱;我轻信吕惠卿,终于败落到今 天如此悲惨的下场……” 吴氏泣咽着感叹: “有司马君实、苏子瞻这样的朋友,你也可以宽慰了……” 王安石痛苦万端地说不下去了。 突然,管家慌张地闯进书房,声音悲怆地呼号: “老爷、夫人,公子他……” 吴氏猛地打了一个趔趄,嚎啕一声,呼唤着“雱儿”,发疯似地奔出书房。 王安石惊恐地从藤椅上站起,扑向门口,两步跨出,险些跌倒,幸被老管家双 臂抱住,扶坐于藤椅之上。王安石发疯似地用拳捶打着右腿,他的右腿突然不听使 唤了…… 厢房里传来悲痛的哭声。 王安石瘫软在藤椅上,泪水涌流,仰天痛号: “一日凤鸟去,千年梁木摧。雱儿,是我的‘轻信’枉杀了你,是我的‘不善 识人’枉杀了你!一切都想开了,我陪伴你回到江宁去吧,雱儿啊……” 王安石从藤椅上挣扎站来,在老管家的架扶下,拖着一条不听使唤的右腿,向 哀号震天的厢房跌撞而去…… 熙宁九年六月,王雱病逝于京都。七月,王雱的灵柩运至江宁,安葬在江宁北 山王安国的坟墓旁,相距十六步远。 “一日凤鸟去,干年梁木摧。” 熙宁九年十月,皇帝赵顼依据自己“一劳永逸地消除朝廷内争”的设想,以霹 雳手段改组了朝廷: 罢王安石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以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 罢邓绾御史中丞之职,以兵部郎中出知貌州。 罢练亨甫中晋户房习学公事之职,出任漳州军事判官。 迁陈州太守吕惠卿出知延州。 迁密州太守苏轼出知河中府,旋迁徐州、湖州。 迁齐州掌书记苏辙为应天府(商丘)签书判官。 诏令吴充为中书门下平章事。 诏令王珪为参知政事同平章事。 诏令冯京为枢密使。 诏令李定为御史中丞。 …… 熙宁十年初春,王安石吟着悲凄的诗句,离开了风云十年的大宋京都: 贱贫奔走食与衣, 百日奔走一日归。 平生欢意苦不尽, 正欲老大相因依。 空房萧瑟施缚帷, 青灯夜半哭声稀。 音容想象今何处? 地下相逢果是非。 他唱着悲歌回到了第二故乡江宁。到江边迎接他的,只有两个一面之识的“天 涯沦落人”——“燕尔婵娟”和“书场浪子”。 王安石叱咤风云的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