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九 汴京·御史台监狱 泪渍纸笔,诗魂在炼狱中升腾着·苏轼超 越痛苦的灵魂,在寻觅着另一种人生的境 界· 御史台监狱,坐落在内城东城街北面的尽头。高耸敦实的灰砖墙垣,圈围着人 间一团暴戾之气。监狱门前担任警戒狱卒的顾盼狞恶,又为这团暴戾之气染上了一 层沉重的恐怖。监牢屋檐下风动“叮当”的铜铃声,哀哀怨怨地飞出高墙,使这条 街巷充塞了阴沉疒参人之感。 苏轼被关押在墙垣中央一座隔绝四邻的牢房里。这间牢房,坚壁如井,阴暗潮 湿,铁窗尺许,牢门两重。清晨,阳光从洞窗射入,在昏暗的牢房上空,斜拉起一 束亮光,如利剑,如白素,如飘入的一片白幡,它显示着昼夜的更迭,也给人以死 亡临近的联想。牢房一角,是一片无床草榻,供苏轼席地而卧。因床高三尺,可借 以悬梁自尽,故撤而不设。铁窗之下,特为苏轼增添了两件“奢侈”之物——一盏 油灯,昼夜不熄;一张矮几,可供写字。苏轼以诗赋文字犯罪,自然要以文字招供。 看守苏轼牢房的狱卒名叫梁成,年约四十岁,性情和善,木讷寡言,没有一般 狱卒那种刁怪和凶狠。也许苏轼案情的特殊引起了他的同情,也许苏轼文人的随和 引起了他的好感,也许他负有特殊的使命,每天定时地为苏轼送水解渴。端水洗漱, 并取送苏迈进来的饭食竹篮。在面对苏轼的时候,他总是唉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便 不再开口。 “幽幽百尺井”的狭窄监牢,用隔绝狱外一切讯息的寂寞,折磨着才华横溢、 恃才傲物的苏轼。他不知道京都瓦肆艺伎们为营救他而掀起的演唱浪潮,正在震动 着朝廷;他不知道弟弟苏辙为营救他已上表皇上,乞以自身官职,为他赎罪,并已 把他的家眷由湖州接到应天府;他不知道吴充、冯京、章惇、王安礼、范镇、张方 平等人为营救他而上疏抗争;他更不知道王安石已从千里之外的江宁,把营救他的 “奏表”送进了福宁殿。儿子苏迈是每天三次送膳进狱,但都被狱吏禁步于牢房之 外,既看不见儿子的形影,又听不到儿子的声音,自然更不会有狱外的消息传入。 他惦念着狱外被此案累及的朋友们,他惦念着京都西冈父亲留下的老屋和留守老屋 的老仆,他惦念着十年离别、十年挂牵的歌伎琵琶、胡琴、倩楚、丽玉等人,他惦 念着京都熟悉的一切。可他如今能够得到的,只是竹篮里无言的菜蔬饭食。四壁无 言,草榻无言,油灯、矮几无言。寂寞凝滞着他天马行空的才思,冰冻着他豪爽奔 放的热情,在累日累夜的孤独中,咀嚼着离开人群、失去自由的苦涩,他憋得快要 发疯了。 “举止触死壁”的阴森监牢,熬煞人类尊严的狱俗狱规,已使苏轼须发疯长而 散乱、衣裳褴褛而污浊。御史台大人们的顺蔓摸瓜、诗文株连,三十九个朋友的文 字成党,已使他精神溃散,心力大亏。勒令他“自注《钱塘集》罪思”的用心阴毒, 更使他心慌意乱、手脚无措。天日昭昭啊!这一切也许都是命定的,诗词原本就是 引人联想、引人猜度的任意物,仁者可以见仁,智者可以见智,强人可以寻得杀人 放火,执权者自然可以觅得“讥讽谩上”。诗赋往还,原是诗人、词家之间的常事、 趣事,但在御史台大人们的眼睛里,却成了鬼事妖行。苏轼顿足叫苦、仰首而叹, 对生的欲念似乎已经淡漠,对死的恐惧似乎已经消失,对仕宦人生的向往已经完全 泯灭,在咨嗟怨愤的躯壳里,似乎只留有一颗钟情于诗的灵魂,寻求着超越痛苦的 另一种人生境界…… “苦泪渍纸笔”,他跪地屈身于矮几前,守着一盏如豆的灯光,面对《钱塘集》, “剖心露胆”地“自注”着“罪思”,并在这种文字中完成着灵魂新的飞跃。 他知道,御史台大人们这“自注”的招数,是一个居心毒恶的阴谋,是一个陷 阱。自注《钱塘集》的一笔一墨、深浅正误,都是逃不出御史台大人们设置的罗网 的:白纸黑字的辩解抗争,可以构成“抗拒”之罪;“诚恐诚惶”,可以构成“慢 上”之罪;一时不慎,可以构成“死而不悔”之罪;遗忘疏漏,可以构成“避重就 轻”之罪;如实招供,也可以构成“借机反攻”之罪。唉,仕宦人生原是“为天地 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会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伟业,却被官场上的诡诈、 残忍、利欲、权势腐蚀得变形、变质,变得谎谬、冷酷了。“ 他知道,“自注”就是自筑断头台,就是自掘葬身墓。但他不愿逃避、躲闪, 更不愿矫作辩解、借词推托。“早岁便怀齐物志,微官敢有济时心”,诗词出于自 己之口,落纸于自己之笔,是自己灵魂的袒露,是美是丑?是对是错?是真是假? 是功是过?都留给久远的未来,留给未来一个赤条条不带一丝掩饰的“新我”。其 实,又何必寄托“新我”呢?当虫食风化了这七尺皮囊之后,真正能够留下的,也 许只有这《钱塘集》中一颗飘缈的诗魂了。感谢御史台大人们阴曲莫测的用心,恩 赐苏轼以机缘,为这颗飘缈的诗魂更确定地打下苏轼的印记。 无疑“自注”完成之时,就是自己生命了结之日。他不愿拖延时日,给仇者以 谈笑之话柄,使亲者延长痛苦的折磨,更不愿混淆是非,作贱自己,给后人留下一 笔糊涂帐。 他在自注“罪思”中,用“史笔”作释,在一部《钱塘集》的字里行间、眉头 页脚,用清秀的蝇头小楷写下了每首“讥讽朝政”之作的写作时间、地点,抨击事 物、寓意情怀、灵感希冀等详尽文字。 他在自注“罪思”中,明确阐述了自己的政见,并对别人的政见作了自认为公 正的阐述,清清爽爽,毫不含糊。 他在自注“罪思”中,对自己讥讽朝政不实不妥之处,明确地进行了自我匡正, 也继续抨击别人政见实施中的不妥不实。 他在自注“罪思”中,”更加激越地为民间的疾苦呐喊,并仍在讥喻某些“新 政”。 当然,他在自注“罪思”中,也继续向他的皇帝袒露着忠耿的心迹,吐露着屈 原那种“怨愤而不愿他去”的情怀。 十月二十三日,苏轼入狱已六十五天。 这天午后,苏轼跪于矮几前,正在自注《钱塘集》中的最后一首诗作,监牢的 门“啷当”一声打开,一个罪犯被狱卒梁成带入牢房。苏轼抬头一看,这个罪犯年 约三十岁,面目清秀,举止文雅,虽衣着不整,蓬头垢面,神态中却带有几分矜持。 苏轼正欲起身迎接,打个招呼,罪犯却把头一摆,把腋下夹带的一卷被褥铺在牢房 一角,纳头躺倒,闭目箝口地歇息了。 狱卒梁成似乎要排除苏轼心中的狐疑,哀叹一声,喃喃叨咕: “牢里都住满了人,先在这里住下吧!能到这里来的人,案情不轻啊……”说 着,梁成锁上了牢门离开了。 苏轼望着同室的囚人,心里骤然浮起一种同病相怜之感,由衷地想和新来的囚 人说说话、解解闷。但对方毫无理睬之意。苏轼吁叹一声,回过头来,专意进行 “自注”。 当苏轼埋头矮几写字的时候,罪犯慢慢地睁开眼睛,偷偷地注视着他。 入夜了。苏轼完成了《钱塘集》“罪思”自注,完成了走上断头台前的“画押”, 并交给狱卒梁成转交狱吏,由狱吏而转呈御吏台。他感到躯体上的轻松和心底的解 脱,便一头躺倒在草榻之上,舒展着久屈而酸疼的腰身。 苏迈送来的饭食竹篮,由狱卒梁成送进牢房。梁成自言自语: “心神感应,父子连心啊……” 苏轼从草榻上坐起,不解地望着梁成。 “先生今晚注书完毕,孝顺的儿子就给先生送来了好的吃食。可见人间万事都 在冥冥中安排好了……”说着,把饭食竹篮放在苏轼的草榻前。 苏轼以微微一笑作答。他伸手打开竹篮,大惊失色:鱼!一条红烧鲤鱼!他禁 不住面色苍白,双目发呆,神情怆然: “这,这真是‘心神感应’吗……” 狱卒梁成不解,惊诧地愣住了。 新来的罪犯在牢房一角,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苏轼被捕入狱,自度必死,遂与儿子苏迈相约:平时送膳,菜肉即可,一旦定 为死罪,则送鱼以告知。今日苏迈要去驸马王诜府邸探听消息,晚饭托歌伎琵琶送 食。琵琶知苏轼喜食鱼,又不知苏轼父子暗中有约,特意买得活鱼一条,并亲手制 做,以飨苏轼。谁知,一条红烧鲤鱼,把苏轼已超越痛苦的灵魂又惊吓了一下。 仅仅是惊吓了一下。六十五天的牢狱已冶炼了苏轼面对死亡的胆量,《钱塘集》 自注已道尽了苏轼想说的话语,也许对“这么一天”的到来,苏轼早就有所准备, 也许历朝历代忠贞谏臣为“谏”而死的壮烈此刻产生了效力,也许屈原沉江的千古 不朽成了他此刻的向往,他表现出了罕见的镇定和自制,慢慢地端起饭碗,拿起筷 子,伸向盘中的红烧鲤鱼…… 新来的罪犯注视着苏轼的一举一动…… 夜深了,寒气弥漫,低垂的弯月照映着狭小的铁窗。突然,一缕哀怨的琵琶声 从窗外飘入。苏轼乍听而惊异,静听而神迷了: “美妙绝伦的琴音,启人心智的琴音,给人力量的琴音,亲切熟悉的琴音啊! 铮铮然,若高山流水;飘飘然,若薄雾漫空;切切然,若花间鸟语;默默然,若冷 泉销声;荡荡然,若江河东泻;轰轰然,若雷电交鸣。这悦耳、爽心、治志、荡神 的琴音,是天神在安慰苏轼的灵魂吗?” 铁窗外的琵琶声,在一阵激越地“钱塘涛涌”之后,托出了一曲深沉含情的歌 声: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 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 路长人困蹇驴嘶。 歌声缠绵,苏轼情沸五内,泪涌而出。歌声停歇,苏轼情不能禁,朗声出口: “是琵琶,是琵琶!果然是十年分离、十年挂牵的歌伎琵琶啊!天怜苏轼,天 怜苏轼一颗爱在人间的心啊! “琵琶,你的来到真使我喜悦:你活在京都,唱在京都,这正是人间‘真’、 ‘美’永生不落的明证!你的琴声拂荡在夜空,你的歌声穿透了牢墙,这正是人间 ‘文心’力量之所在!十八年前写的这首《和子由渑池怀旧》,原是匆促人生的一 首哀辞,今夜你弹唱而出,算是为我最妥帖、最可心的送行了。只是隔墙难见,有 着千古莫赎的遗憾啊!” 苏轼仰面躺倒在草榻之上,双目紧闭,无言无语,泪水横流,滴过双耳,落在 衣物做垫的“枕”上。 铁窗外琵琶弹奏的琴音回荡在夜空,将苏轼的一颗心牵向远方: “我年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他想到早年与弟弟苏辙雨夜读书的情 景,吟着唐代诗人韦应物“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的诗句,相约功成名就之后, 退居故里,共享“风雨对床”之乐。他想到嘉祐六年自己前往凤翔府,与弟弟苏辙 相别于郑州,雨夜联吟,心情怆然:“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箫鼓。”现时, 昔日约言犹在,兄弟将作永别,阴阳两界难通,何时何处的空山夜雨,才能实践 “风雨对床”之乐! 他想到风烛残年的任妈,心如刀绞。湖州北门外码头病卧藤椅、饮恨吞泪、强 笑送别,实是母亲般的心在流血!几十年掬育之恩,今生难报,遗恨千古。任妈, 你的大郎不孝啊…… 他想到妻子王闰之,难舍难离的煎熬,终成无尽的感激:季璋,你甜心柔肠, 终日为苏轼操劳,励我匆馁,劝我慎言,乐我情趣,估我饱暖,尽天下贤妻之最; 你慈心暖怀,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天性,迈儿虽非已出,抚育教养,胜过亲 生,尽天下良母之最。苏轼感激不尽,亡妻王弗亦感激不尽啊…… 他想到爱妾王朝云,魂断九肠:霞啊,早失怙恃,风尘飘蓬,乍得安暖,又遭 霜杀,天何不公!愿佛佑孤弱…… 他想到儿子苏迈、苏迨、苏过,魂失灵台。痛哀之余,聊生慰藉:天伦舐犊, 三个儿子都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啊!来日或智或愚、或龙或鱼、或荣或辱,只能自成 于天,自成于己了,父亲已无力眷顾了…… 苏轼在冥冥无尽的思念中,亡妻王弗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弗啊,你的容颜还是 那样秀美,你的眼睛还是那样晶莹,你的秀发还是那样乌黑,你的一颦一笑还是那 样清甜纯真。情通阴阳,受逾三界,弗啊,你是从那个世界来迎接我的吧? 苏轼默默吟诵着四年前写的一首词作《江城子》,心灵向虚幻中的王弗走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囱难忘。千里孤坟,无 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幻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 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夜半了。铁窗外的琴音还在响着。苏轼痛苦的灵魂又飞扬起来。 他想到贬逐生涯开始的杭州。烟柳画桥、荷花游舸的西湖,曾宽慰过一个贬臣 滴血滴泪的心;深邃安逸、宁静清远的禅寺道院,曾愈和了一个贬臣怀辱怀恨的创 伤;春花秋实,殷情深意的山村农舍,曾拂去了一个贬臣心头的迷雾;论佛谈禅、 抚琴歌舞的朋友,曾给予了一个贬臣无尽的关切、无尽的鼓励、无尽的友谊、无尽 的勇气;连那载着一个贬臣心声的《钱塘集》,也是杭州给予的!杭州,梦魂萦绕 啊! 他想到贬逐生涯结束的湖州。蔚蓝的碧浪湖,曾留下了一个贬臣的足迹;碧浪 湖畔的渔村,曾留下了一个贬臣的诺言;湖州城的府衙,曾留下了一个贬臣的惶恐; 湖州城的小巷,曾留下了一个贬臣的哭声;湖州城北门外的码头上,曾留下了一个 贬臣永远忘不了的眷念,眷念着那些焚香洒泪的黎庶和那位临窗缫丝、飞船赠物的 渔女!湖州,铭心刻骨、忘怀不了的湖州啊…… 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啊?若是为了吃喝拉撒睡活着,为什么又要十年寒窗、 闻鸡起舞地贪读圣哲先贤的言行,折磨自己呢?若是为了用诗书礼乐填充自己躯壳 的空虚,为什么又要步入坎坷曲折的仕途呢?若是为了谋取仕途的高官厚禄,为什 么又不安于高官厚禄的享受,梗着脖颈“逆鳞直谏”呢?若这种“逆鳞直谏”出于 对君王的忠诚,为什么这种忠诚却引起君王的猜疑呢?难以捉摸的仕宦人生,欲东 而西,欲南而北,欲走向九天至美至善的仙境,却落入了九地至罪至恶的地狱,这 个谜谁能解得开啊!屈原“问天”,终生不解天道的谜底沉江了;贾谊“问苍生”, 半生不解人道的谜底愁死了。这官场上不解的谜底,也将毁掉自己的生命!人来到 这个世间,也许本无目的,一切追求和探索,都是一个时代所强加的。幸运者是撞 上了机缘因幸运而流芳干古;倒霉者也是撞上了机缘,因晦气而遗恨终生,都并非 人生于世的所求啊…… 人生原是一股从生到死的云烟,既不值得夸耀,也不值得悲哀。死亡,灵魂上 天入地了,荡空游海了,成神成鬼了,无影无形了,无色无味了,不知何处而来, 不知何处而去,一切都顺乎自然。留在人世的,只有自己知道的遗憾和忧伤啊…… 自愧自疚的遗憾,自悲自哀的忧伤是万古不灭的。由于自己的糊涂、软弱,闯 祸累人,累及司马光、王诜、王巩、范镇、张方平、孙觉、李常、刘攽、刘恕、陈 襄、刘挚等三十九位朋友,为罪殊深,悔恨不已。狱墙如山,牢房如井,只怕连当 面向朋友们致歉告疚的机会也没有了。特别是对君实、晋卿,更有着粉身莫赎的歉 疚,君实友中之师,晋卿友中之友,今罪累而至绝境,纵然能以高风伟岸而怜惜原 谅苏轼,苏轼魂归泉台,也歉疚而茫茫无止期啊…… 苏轼慨然坐起,屈身矮几前,提笔写下了“绝命诗”,以遗弟弟子由: 圣主如天万物春, 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 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 再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 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 魂惊汤人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 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 桐乡知葬浙江西。 苏轼诗成,恳请狱卒梁成在他“遭遇不测”之后,转遗弟弟子由,梁成默然点 头允诺,接过诗稿,藏于怀中。苏轼向梁成深深一揖作谢,便转身倒在草榻之上。 他已了却了全部心事,无所挂牵了,在狱卒梁成心事重重地走出牢房落下铁锁之时, 苏轼已然入睡,且鼾声如雷。 也许因为新来的罪犯在旁,狱卒梁成害怕苏轼托付遗诗之事泄漏获罪,也许梁 成阴负监视苏轼一举一动之责,他在走出牢房之后,便片刻不停地把苏轼所遗弟弟 子由的诗作交给了狱吏,狱吏连夜就上呈了福宁殿。 天亮了。新来的罪犯在苏轼依然如雷的鼾声中,从屋角站起,立即收拾起席片 被褥,走向牢门。在踏出牢门的刹那间,他停住了脚步,望着熟睡的苏轼,诡秘地 一笑,返身走到苏轼草榻前,在苏轼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苏 轼睡得香甜,仍不见醒,只是翻了一下身子,又打起鼾来。新来的罪犯微笑摇头, 咽下涌在嘴边的话语,快步走出了牢门。 苏轼做梦也不会想到,与他同室一夜的“罪犯”,原是皇上赵顼亲自派来暗中 查访的小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