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一 黄州 苏轼在痛苦中追求“随缘放旷”的解脱,开 始了历代文人少有的躬耕·在东坡园圃落成 之日,滕甫来到黄州· 元丰三年(1880年)正月初一清晨,“乌台诗案”死里逃生的苏轼,在梅花棚 告别了歌伎琵琶、胡琴、倩楚、丽玉等人,带着二十一岁的儿子苏迈,冒着纷扬的 大雪,踏着没膝的雪路走向他生命旅程中又一个陌生的驿站。“春来空谷水潺潺, 的(白乐)梅花草棘间。昨夜东风吹瓦裂,半随飞雪度关山”的哀怨紧揪着他的情怀;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的寂寞 伴随着他的脚步。穷困潦倒,贫病交加,熬过了整整一个月的风冷雪寒、山路坎坷, 于二月初一到达黄州城。当他父子俩相搀相扶踏进黄州城北门,苏轼就仆俯于地, 一病不起。 黄州太守徐太受,字君猷,时年四十岁,素慕苏轼之名,亦怜苏轼之苦,热情 接待,悉心照顾,安排苏轼父子居住于定惠院。 定惠院,位于黄州城东三里许,远离江边,依山而建,林木苍莽,宁静幽深, 且寺僧寥寥,香火稀少,确是罪滴之人“思过自新”的佳境,卧病之人休养的去所。 近处有安国寺独占人间风光,堂宇斋阁,庄穆深隐,朝夕送来晨钟暮鼓声似在送来 佛缘佛机,荡涤着滴贬罪人的灵魂。此寺原名护国寺,宋仁宗嘉祐八年更名为安国 寺。晨听钟,暮闻鼓,大宋皇帝的声息威严就在罪人苏轼的身边! 苏轼卧病僧斋,闭门却扫,收召魂魄,思过自新,寻觅着痛苦灵魂的解脱:佛 门境界原是历代失意士大夫摆脱困窘的捷便道路,唐代诗人白居易晚年在洛阳的 “超世人佛”,不就得到了“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的清闲洒脱吗? “佛门是福”,“佛机是空”。苏轼在安国寺专心研读佛经,废寝忘食,两月不辍, 右目病疾日甚,目光模糊而难视字,便让儿子苏迈床前诵读。心之所至,意之所迫, 比当年在杭州灵隐寺的谈禅论佛严肃多了,认真多了,心诚多了。 四月六日黄昏,苏轼拄杖步入安国寺。因天色已暮,俗众离寺已归,僧人诵经 已停,寺内恢复了清静。苏轼心诚意虔地膜拜于大雄宝殿巍然端坐的大佛像前,他 焚香方了,未及吐诉心愿,忽听到一种清朗慈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转头一看, 见一位年老和尚身披袈裟由佛像后绕出,停步于殿台右侧七尺处,合掌闭目,虔诚 地吟诵着: “幻身灭故,幻心亦灭,幻尘亦灭,幻灭亦灭,非幻亦灭……” 苏轼举目细瞧,这位和尚年约七十,身躯健朗,飘逸若仙,白须尺许洒落胸前, 白眉寸余垂于两鬓。苏轼惊诧其风骨不凡,拱手询问: “大师莫非潜道方丈?” 和尚睁开眼睛,明眸照人,面向苏轼落坐于蒲团之上,以问作答: “阿弥陀佛,施主必是寄居定惠寺的苏子瞻了。” “大师何以知之?” “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我佛无处不在啊!” 苏轼执佛礼请求: “阿弥陀佛,罪废俗人苏轼,恭请大师超度。” 潜道大师合十回答: “阿弥陀佛。弗虑弗思,情则不生,情既不生,乃为正思,曷为正思,无虑无 思……” 苏轼惘然皱眉,心想:这不是车轱辘话吗?转了一圈,还不是“弗虑弗思”四 个字吗? 潜道太师立即打断苏轼揶揄不敬的思绪: “依觉故迷,若离觉性。苏子,因何而惘然皱眉?” 苏轼急忙收敛不佛之心,答道: “苏轼性愚,罪垢厚重,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法。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 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 者,乞大师指点。” 潜道大师朗声而语: “苏子,你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智。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 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 “何锄其本?” “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倏然,无所附丽,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 所从生而不可得矣!” “‘物我’何以‘相忘’?‘身心’何以‘皆空’?” “默坐焚香,深日省察,日日不息,其功自成。” 苏轼哑笑出声: “阿弥陀佛。苏轼崇尚佛门‘普渡众生’之旨,亦崇尚佛门‘博辩顿悟’之思。 但焚香默坐,待饱熟睡,晨昏钟鼓,腹摇鼻息,其状其性,与猫儿、狗儿何异?佛 当何解?” 潜道大师失望叹息: “桀纣之性,犹尧舜之性也,其所以不睹其性者,嗜欲好恶之所昏也。佛法虽 曰无边,但对六根不净之人,却是爱莫能助的。苏子,你崇佛而无佞,读经而多思, 其性奇戾,其情浪漫,愿你深日省察,善自为之,虽然终生难登‘如来’地,但于 另一天地中‘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之境界,还是混得进去的。阿弥陀佛……” 苏轼仍在倾耳静听着,但潜道大师已飘然去了。他心底突然浮起一层浓重失落 的悲凉:我罪愆深重,连佛门也无解脱之法,真是“过可悔而无缘自新”啊!回头 无岸,入佛无门,也许只有一条“任性逍遥,随缘放旷”的道路可走了。 “任性逍遥,随缘放旷”的境界在何处呢?二十多年来仕宦人生淤结的链条, 自缚着心灵的双翼,使人难以冲破名缰利锁的樊笼;十多年来朝政纷争凝结的创伤, 时时折磨着波起浪翻的心,使人难以消除膨腹堵肠的怨气;一场惊魂落魄的“乌台 诗案”,至今仍在心头重压着,使人犹若惊弓之鸟不敢飞鸣。苏轼浸着夜色,拄杖 点路,吟着无可奈何、苦涩自嘲的诗句回到了定惠院。 缺月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敢栖,寂寞沙洲冷。 五月十三日,惊魂未定的苏轼,接到了弟弟苏辙从南都商丘托人捎来的书信: ……弟定于五月二十日奉旨离南都应天府赴贬所筠州,任妈、嫂子、 侄儿随船至黄州与兄团聚,六月初可抵黄州西二十里处巴河口渡口,望兄 早抵渡口迎接…… 喜讯?愁音?“本州安置”,形同禁锢。薪俸薄微,生计窘迫的苏轼,立即陷 于居住无屋、糊口无米的艰难困境。他派儿子苏迈会官府催领三个月来欠支的薪俸, 因官府钱荒,所欠钱两均以实物抵折,苏迈领回来的只是一堆盛酒的布囊。“压酒 囊”固然可以换钱,可人地生疏,苏迈数日奔忙,沿街叫唤,总是找不到换钱的门 路。苏轼厚着脸皮亲自求助于黄州太守徐君猷。多亏徐君猷格外恩遇,移苏轼居于 黄州城南的临桌亭。 临桌亭,傍江岸而筑,去江无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与对岸武昌相望, 青峰如黛,江流碧蓝,江面千帆往还,更增添了形胜的灵秀。此亭传说建于唐代中 期,是历代官员江上行舟登岸歇息的一座驿站,因二百多年来的风蛀雨蚀,屋宇亭 台已失去昔日风采,落拓为衰敝斑驳之状。现时的朝廷官员奢华成习,胃口极高, 锦帆丽舱,穿梭江面,都不屑歇脚于此,更无心思凭吊这座古驿的历史神韵。黄州 太守徐君猷早有修缮古驿为黄州增色之意,但府库银两抬据,只能望“亭”兴叹。 苏轼家眷即将来到黄州,苦无安身之处,遂违例安置于此,以尽太守之责和仰慕苏 轼之谊。并于江畔高处筑屋三间,取名“南堂”,供苏轼游息。至于“压酒囊”抵 折薪俸一事,乃检校郎应行制例,不好更改,便以默而不语表示“爱莫能助”了。 六月二日,任妈、王闰之、王朝云、十二岁的苏迨、十岁的苏过来到黄州,苏 轼、苏迈迎接亲人于新筑的“南堂”。多情的长江似解人意,浪涛拍岸,飞溅着层 层雾而,为“南堂”消暑;江风轻拂,摇曳起片片白云,为“南堂”送爽。苏迈愁 容尽消,跑进跑出,为亲人捧来自己烹制的菜肴,并捧来了从街上打来的浊酒。生 离死别后的亲人团聚,原是人世间最欢愉、最醉心、最伤情的团聚啊! 苏轼喜泪盈眶,吟着“幸兹废弃余,疲马解鞍驮。全家古江驿,绝境天为破” 的诗句,为七十二岁的任妈敬酒。望着任妈满头银色的发丝、满脸密布的皱纹和一 双泪尽失神的眼睛,他心里浮起一层凄楚:这都是为自己的厄运操心煎熬的!他嗓 眼发紧,说不出一句感慨的话来,只是一再喝尽杯中之酒。 苏轼笑容和泪向着王闰之、王朝云举杯,他凝目而视:季璋瘦多了,忧愁刻就 的鱼尾纹已上了眼角,连一双晶莹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愁雾;霞也变多了,变得忧 郁、变得沉默、变得深沉了。他心里一阵痛楚,这都是情扰正内、梦断九肠之所致 啊!话淤嗓闸,相慰的话也无法说出。 苏轼抚抱着年幼的迨儿,过儿,儿子们拦腰扯衣地一声呼唤,一下子冲开了苏 轼强抑的情感闸门,禁不住泣咽出声,他猛地举起酒坛痛饮,纵声而笑,若癫若狂, 手舞足蹈地唱着心中淤积已久的苦歌: 自笑平生为口忙, 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 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 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 尚费官家压酒囊。 自嘲之歌,自讽之歌,和着拍岸的涛声,袒露出苏轼此时五味相煎的心绪,这 心绪中饱含着无可奈何的悲愤和苍凉。王闰之一时忍耐不住,哭出声来: “子瞻,你喝多了,醉酒了,又口无遮拦了……” 苏轼颓然地坐在身边的一张藤椅上。他确实有几分醉意,眼睛朦胧,吐诉出心 底的忧愁和委屈: “我罪累家室老小,百无一用!贬官至此,还要破费朝廷一堆一叠抵折薪俸的 ‘压酒囊’。季璋,我们都有一张嘴,有嘴就得吃饭……” 王朝云急忙安慰苏轼,她只盼望能用豁达随缘的话减轻丈夫心中的忧伤: “先生,你把‘压酒囊’换钱的差事交给我办吧,以先生的名字打出招牌,沿 街叫卖,说不定会在黄州城掀起一股抢购‘压酒囊’的风潮……” 浊酒力猛,苏轼的醉意更浓,他大笑而喊: “霞,解语花啊!其言妙极,其法妙极!‘沿街叫卖’四字,足以千古,这才 是真正的‘任性逍遥,随缘放旷’,只怕朝廷的枷锁又要飞到我们身上了……” 任妈拭着泪水,凄然一笑,急忙插话,打断苏轼不吉不祥的话头: “我们这家人,哪一年没有愁事揪心,若尽是一个‘愁’,只怕早就愁死了。 现时的生计虽比不上在京都、杭州、徐州、湖州时那样宽裕,但也不像在密州闹灾 年月那样的粮米断炊、杞菊为食。大郎现时每月的薪俸四千五百小钱,虽不足养活 七口之家,但日子总得过啊!我的主意是,今后每月领取薪俸不论多少,分为三十 份挂于厨房墙壁,日取一份为食,不可超支,节余者聚少成多,以备待客。虽说苏 府以诗书传家,但农桑植垦乃做人的根本,我家亦可于屋前屋后垦植菜蔬,我虽无 力提锹举锄,但可以养鸡养鸭,亦可小补于生计……” 苏轼醉语喃喃,语实情切: “任妈,你是苏府千年修来的大佛。你为苏府创立了一条勤俭持家的家规,愿 我苏府子孙,世代勿违…… “任妈,你是人世间真正的圣人贤人。你劬养不必其子,爱人不必其亲,豁达 不避其灾,乐观不避其贫。你一颗平凡无奇的灵魂,比那些尸位素餐、锦衣美食、 权操四海、势动宇宙的帝王将相,高尚千倍,高尚万分…… “任妈,你能在荆棘丛中辟出一条生存的道路,使你的大郎不敢沉沦啊!季璋, 落下我们自视清高、实无一用的身架吧!霞,脱下我们的宽袍博带、锦衣丽服吧! 迈儿、迨儿、过儿,伸出我们执笔弄墨的双手拿起镐锹犁锄吧!到田间去从学拜师, 去垦荒,去拉犁,去播种,去砍柴拣粪,在沃土中自觅食粮,在山坡上建造窝巢。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啊……”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后经多方游说恳求,赖朋友马正卿(字梦得)的 帮助,蒙黄州太守徐君猷的恩准,苏轼求得黄州城东山坡上一片“废垒无人雇、颓 垣满蓬蒿”的故营防废圃,“准予躬耕其中”,开始了历代文人少有的一种特殊生 涯。 他葛衣芒履,带着妻儿,拙笨地放火烧荒。干枯的三尺蓬蒿腾起的浓烟急火, 常因风向改变使他遭受烟呛涕流的嘲弄和火燎须眉的难堪,腐霉之物燃烧散发的臭 味、霉味,驱散着仕宦人家的儒雅。 泥土中的石块瓦砾,使他虎口发麻;盘根错节的荆棘,使他心焦如焚;骄阳似 火,暑地冒烟,使他汗流如雨;腰疼、腿疼、臂膀疼、骨架疼,使他接受着“脱骨 换胎”的身心再造。在“我凛何时高”的向往中,他摆脱着心灵上的羁绊,寻觅着 生活中另二样乐趣。 他挑篮抬筐,从僧寺、学舍、官行的公厕里挖取粪肥,精心地撒入自己新垦的 土壤,吟着“岁旱土不膏”的时令农经,离弃着士大夫酸腐的高贵。 也许因为诗人苏轼的名声太响了,也许因为贬官苏轼的遭遇太惨了,他拙笨而 踏实的劳作,缩小了“官”与“民”之间自古存在的鸿沟,赢得了四邻黎庶的称赞 和同情。除马正卿、王子立、王子敏、郭兴宗、古耕道、潘彦明帮他垦荒、平地、 施肥外,黄州长者潘分阝老每日必至,指导耕作,潘分阝老的弟弟潘大观还带领青 壮农夫,帮他开渠治拢、播种浇水,打坯垒墙、架木造屋。一些长年劳作于菜田蔬 圃的农妇,也都成了王闰之、王朝云的朋友,教以种菜植蔬,摘桑养茧。“种稻清 明前”、“分秧及夏初”、“秋来霜穗重”、“新春便人甄”,整整一年的辛苦劳 作,终于在一片故营防的废墟上创造出一座绿树清渠的园圃。 这座园圃,筑而垣之,占地约五十亩。坡上筑正屋三间,为苏轼居住之舍,厢 房对峙各三间,一侧为苏迈夫妻居室和厨房,一侧为苏迨、苏过住处及膳房。屋室 之坡下有亭台一座,名曰“远景亭”,登亭了望,黄州城及滚滚长江如收眼底。远 景亭下是五间堂舍,取名“雪堂”,乃苏轼读书待客之所。“雪堂”室内四壁,苏 轼亲手绘制雪原雪景,大约是志其飞雪中建筑此堂的艰难,亦含有表示心中无尘之 意。“雪堂”之前植细柳一行,垂枝掩窗,旁有小井,水清冷冽。“雪堂”之后, 植松、柏、桑、桃、桔、枣为倚。“雪堂”之西,有北山之微泉,清流弯曲而下, 灌溉田畴。“雪堂”之东,造鱼塘一泓,夯筑牛棚鸡舍。稻田蔬圃遍布东坡,翠绿 迭起,环绕屋舍。 元丰四年八月五日,是园输建成、“雪堂”挂匾的日子。黄州民风古朴淳厚, 有“日出”成典之说,似取“一元复始”之意,乡里相贺,同欢同乐,祝福主人有 个吉祥的开端。 入乡随俗,苏轼自觉已是黄州人了,他要借这个日子,答谢一年来怜惜、帮助 自己的四邻乡亲,答谢一年来与自己同流汗水、苦力劳作的朋友学子,答谢一年来 指点自己筑园造屋、耕种收获的潘分阝老等人,也为了告慰去年八月十二日为自己 操劳病逝的任妈,便决定“热闹”一场,结束“仕宦人生”坎坷的以往,开始“田 舍翁”默默平静的生活。 八月四日夜晚,东坡园圃的通宵灯光伴着夜空的繁星,苏府上下人等都在为明 日清晨日出时的“挂匾”礼典忙碌着。女主人王闰之、王朝云在厨房里烧烤煎炸, 制肴做糕;苏迈、苏迨在庭院里摆置酒席,洗涮着借来的桌椅,擦拭着餐具、酒具, 搬出了母亲自酿的米酒和父亲酿制的松子酒;从学的郭生兴宗、古生耕道、潘生彦 明也来帮忙,他们都是黄州人,借来了锣鼓铙钹,并按照家乡的习俗,精心装饰着 “雪堂”外的喜庆景物;苏轼独居“雪堂”,在三枝巨大红烛的光焰下,精心制做 着明天清晨将要悬挂的匾额。匾长为四尺,宽为一尺五寸,是苏轼亲自漆饰的。匾 上的四个大字“东坡雪堂”亦是亲笔、亲刻。 鸡鸣星落,黎明悄悄步入黄州,东坡下墨影绰绰的村落里,腾起了敲锣打鼓声, 呼喊声,欢笑声。人群沿着绿色的田埂、溪岸、小径向东坡园圃走来。东坡国圃沸 腾了,流泉淙淙、花木摇曳,连塘水中的鹅鸭,草坡上的牛羊也都撒欢似地鸣叫着。 朝霞变得透亮桔黄,霞光灼热着“雪堂”前喜庆的情景。披红的门扉,飘彩的 绿树,红联上传统的吉语,树枝上下垂的鞭炮……主人苏轼、王闰之、王朝云农夫 农妇装束,鞠躬恭迎,热情的客人虔诚地祝贺。黄州习俗,“拉手”是亲,“拍肩” 是近,“啊”一声是称颂,“嗯”一声是赞许。 东山辉煌,旭日露头,锣鼓声停,人群穆静,庄重吉祥的时刻来到东坡园圃。 潘分阝老一手擎着一张木犁,一手举着一束稻穗走出人群,走向苏轼: “吉日良辰,太阳驱邪,万物被恩,村野黎庶,祝贺子瞻先生建屋黄州。昔有 陶渊明归隐种菊,使柴桑闻名江南,今有苏子瞻躬耕东坡,使黄州生辉。黄州贫瘠 无他,唯有沃土一片,敬赠木犁一张,愿先生热恋此上,耕耘播种;敬赠稻穗一束, 愿先生勿忘穑稼,岁岁丰收。” 苏轼接过木犁、稻穗,泪水盈眶,弯腰向潘分阝老致敬,向四周的男女乡亲鞠 躬,声音哽咽地说: “黄州土热水暖,我已是黄州人啊!潘分阝老,请你为苏轼落户入册吧!” 苏迈、苏迨捧着匾额走近潘分阝老,鞠躬奉上。潘分阝老银须一抖,双手接过 匾,大步走向“雪堂”门前。 鞭炮响了,锣鼓响了,人群欢呼。潘分阝老登上门前的长凳,把匾额悬挂在 “雪堂”的门媚。 欢腾的人群围着苏轼、王闰之、王朝云携手起舞,宾主临席相欢,举酒相庆。 苏轼逐席敬酒,畅怀而饮;王闰之、王朝云逐席添酒致谢,喜话桑麻。情之所亲, 兴之所逐,客人拊掌击桌,唱着苏轼的诗作《东坡八首》,抒发着农事耕耘的喜悦 和乐趣: 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 毛空暗春泽,针水间好语。 分秧及夏初,渐喜风叶举。 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 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 但闻畦陇间,蚱蜢如风雨。 新春便入甑,玉粒照筐囗…… 王闰之、王朝云感乡亲们的盛情浓意,也唱以答谢: 良农惜地力,幸此十年荒。 桑拓未及成,一麦庶可望。 投种未逾月,覆块己苍苍。 农夫告我言:勿使苗叶昌。 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 再拜谢苦言,得饱不敢忘。 苏轼情切,举杯畅饮,放声高歌: 我久食官仓, 红腐等泥土。 行当知此味, 口腹吾已许。 …… 在宾主歌酒相欢的喜悦中,一顶四抬蓝色轿舆爬上东坡,闯进园圃柴门,停落 在“雪堂”前。人们惊以为黄州太守徐君猷驾临,纷纷站起迎接他们的父母官。苏 轼停歌,脚步踉跄,举杯相迎。他注目于轿夫揭开的轿帘,竟一时瞠口结舌地愣住 了。 来客走出轿舆,身躯高大,皂衣皂服,头顶黑纱凉帽,一把白须,面带风尘, 清癯洒脱,望着苏轼捋须大笑: “苏子瞻,确已是黄州的‘田舍翁’了!” 苏轼闻笑音话语而恍悟大喜,扔掉酒杯,扑身上前,抱着来客,情不能禁: “滕公,是你啊!意想不到,如在梦中、公从何而来?从天降吗!” 客人坦然一笑: “解印安州,再贬筠州,途经黄州,昨夜借宿驿站,得知子瞻躬耕东坡,今晨 特来拜谒。真是幸中有幸,巧逢东坡园圃落成之喜,滕甫只能是一双空手祝贺了。” 王闰之在京都时认识滕甫,见状惊喜,急忙上前迎接,敛衽请安: “膝大人安好!十一年不见,可真有些不敢认了……” 滕甫大笑,拱手为礼: “当年清秀娇雅的蜀女,今天不是也成了黄州的‘农家妇’吗?” 苏轼喜狂,一面吩咐壬闰之在“远景亭”设宴为客人接风,一面挽滕前至席间 与黄州诸老、马正卿、郭生、古生、潘生相识,并招王朝云、苏迈、苏迨、苏过前 来拜见,在叮嘱王朝云、苏迈“勤奉乡亲以尽其欢”后,便与滕甫走向“远景亭”。 滕甫,字元发,浙江东阴人,时年六十二岁,熙宁年间曾任知制诰、知谏院、 翰林学士等职,与苏轼过从甚密,交谊颇深。其人性情豁达,耿直忠恳,与皇上议 事,言无文饰,洞见肺鬲,深受皇帝赵顼器重,待之亲若家人。后因屡言“新法” 不便和妻子娘家亲戚李逢叛逆案的牵连,皇帝赵顼责以“不宜令处京都”,遂被黜 知池州,再徙安州,三徙筠州。 今日滕甫至东坡园圃是有为而来。七月初,他解职安州,入京待命,即呈表请 见皇上,以解臣下忠恳之念。居京十日,请见皇上的“奏表”未获恩准,却接到了 “徙知筠州”的诏令,并限时三天离开京都。但在盘桓京都的十天里,他获知了 “元丰改制”以来朝廷内政边事日见窘迫的内幕,并获知了皇上“意欲起用司马光、 苏轼”的讯息。在离开京都奔往筠州的途中,他寝食不安,体念着皇上现时的艰难 处境,为“元丰改制”以来的朝政担忧,为“用兵西夏”可能出现的可怕后果担忧, 更为皇上日益憔悴的身心担忧。他反复体念皇上“意欲起用司马光、苏轼”的用心, 心头似乎闪动着朝政转危为安的亮光:在体要变革、皇上大权在握的中枢格局中, 司马光的“忠贞勤肯”和苏轼的“谏言无畏”正是两个载重向前的车轮,足以保持 朝政的廉洁进取,实现皇上“中兴社稷”的追求。君臣相依啊,现时也许是苏轼再 次飞腾的最好时机!他要为朋友鼓起飞腾的翅膀。 “雪堂”前欢快的歌声依旧。 苏轼会滕甫于“远景亭”。久别乍逢,感慨良多,朋友相会,以酒见心,苏轼 连饮三杯迎接滕甫的到来,滕甫连饮三杯祝贺东坡园圃落成。王闰之侍酒于侧,似 乎忘记了滕甫年老、苏轼酒浅,不停地把酒斟进精致的荷叶杯里。 酒滋润着滕甫、苏轼脉脉相通、遭贬流离的心,也冲开了他俩年久凝滞的喉咙。 他俩共忆昔日的京都;都曾得到皇上的信任和器重,都有着一颗忠于君王的肝胆, 也都失落了难以觅回的抱负。’天何知其公,地何知其忠,忠贞原是牢狱,净言原 是贬逐。他俩共叹命运的坎坷,才不见用,智不见纳,岁月耗于贬途,报国而无门! 他俩共论人生的茫然,飘泊无定,流放无期,都有着不甘沉沦的壮心,都有着不甘 沉沦的无奈。侍酒的王闰之已是泪眼朦胧。 滕甫把话题转向朝廷: “子瞻,你知今日朝廷的现状吗?” 苏轼摇头。 “‘元丰改制”,徒有虚名啊,变更的只是职官的名称,保存的却是固有的因 循靡费。文书奏章上闪烁着天花乱坠的虚假数字,朝政人心却如阴沉的天空,无风、 无雨、无阳光,灰蒙蒙一片死寂,重臣们似乎都在安逸中昏睡了,只有一个呕心沥 血的皇上。子瞻,你说,一个灰色的朝廷还会有作为吗?我真有些怀念王安石那雷 电交加的岁月了……” 苏轼猛地喝尽杯中酒。 “枢密使吕公著已贬往定州,参知政事章惇已贬蔡州,知开封府文彦博将贬往 洛阳,翰林学士王安礼已出知开封府。现时朝廷主政者,唯王珪、蔡确、张璪、蒲 宗孟四人。此等人物,均以‘诺诺’之声舔疴圣上,营造着‘朝政一新’的幻影。 无‘谔谔’之言,无忧患之谏,无睡枕上之恶梦,子瞻,你说,这样的朝廷能使圣 上‘昭昭’吗?可怜的皇上独于鼓中自乐啊…… “朝廷‘用兵西夏’之举,乃王珪、蔡确‘为已计’,而非‘为圣上计’也。 战争的发动,仅仅基于西夏朝廷的纷争,荒谬啊!五路兵马的命运,竟付予一个不 知兵事,不识战阵的内侍押班李宪之手,儿戏啊!攻伐之事,不以敌情而定,望空 深入,不灭敌力而抢地盘!现时,西夏朝廷纷争消解,敌合力以抗我师,五路兵马 有徒劳无功之虑,朝廷有识之士忧心忡忡,且言征战不利者,亦有遭贬之危。子瞻, 兵者,国家之墙垣柱石,若有不测之灾,社稷谁倚?圣上谁倚……” 苏轼霍地站起,高声呼号: “滕公,你忠义皎然,日月共照,皇上待之,亲如家人,何不于京都间登闻鼓 院投进?” “子瞻所言极是,滕甫亦有此心,曾数度徘徊于登闻鼓院门前。然滕甫幼无学 术,老不读书,虽有一腔愚忠,既无邹衍雕龙之辨,又无杨雄犀利之笔,如何能驳 批王珪、蔡确之佞,以感动圣上之心。今滕甫专程登临东坡拜谒,乞子瞻赐我一物, 以遂滕甫之愿。” 苏轼茫然: “此物为何?” “才智文笔。” 苏轼瞠目,跌坐于椅…… 王闰之终于明白了滕甫此来之意,心神颤栗,面色惨白,天啊,刚刚建成了 “任性逍遥、随缘放旷”的窝巢,又要引火烧身,自招罪罚吗?她呆呆地望着丈夫, 六神无主。 “雪堂”前的锣鼓声、歌舞声一浪高似一浪炽热狂放。 苏轼仰天痛饮,酒漫衣襟。王闰之急忙拦阻: “子瞻,你醉了,你不能……不能再喝了!” 苏轼挽着妻子: “我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啊!季度,快取笔墨来!快取纸砚来……胜公,感 谢你对苏轼的信任,你看,酒气和文思,已在我的指间流淌,我一定会写好上呈皇 上的奏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