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光复前夕 我上中学不久,我们家从二道沟搬迁到了不远处的永安屯。家迁到这个村后, 那年粮食打得很多,家境也有了好转。到了初三时,弟弟也从小学毕业考入我念的 中学,兄弟俩在一个学校读书了,父母非常高兴。放寒假回家,有一天,父亲把我 们兄弟几个招呼到一起说:“到了满洲后经历了千辛万苦,现在才有了生机。我们 家出了两个中学生,真是了不得的事。现在也不愁吃饭难,你们把书念好也算是对 得起我们了。” 他挨个瞧了瞧我们兄弟三人,接着又说:“但是,我心里总是有一件事放心不 下。那时你们很小,可能记不得。我在远离故乡时,我对祖宗和亲戚犯下了罪啊!” 父亲说到此沉浸在那痛苦的回忆之中,他沉默了片刻便给我们讲述了事情的原 由。当时,父亲到牲口市场买了牛后,对收税人员指责税金太高。结果被带到税务 所里,挨了打还罚了款。又有一次受骗上当,让人诈去一些钱。从此每况愈下,他 不得不典当了家族田。家族田正是一般租种的农田,是为祖先的坟茔地而保存的全 体义城金氏的地产。典当了这种田,其罪过是无比的。父亲恨不得早日离开这万恶 的世界,但他不忍心撇下幼小的孩子,而是满含愧疚的泪水逃到满洲。讲到此,父 亲从怀里拿出了300元日币放在我们面前郑重地说:“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也没有脸 见故乡的亲戚们。因此,你们三人中谁拿这个钱回故乡替我还债和向亲人们谢罪, 那我将死而无悔。” 这些年父亲从来也没有给我们讲过什么家族田的事。可是他始终记着那个叫他 心酸的往事,而且在这10年艰苦的岁月里一分一分地积攒下300元钱。 “你们之间必须得有一个去一趟老家。”说完父亲用殷切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兄 弟几人。 那时二哥已经成家了,他不好离开家,而弟弟又年龄大小。完成父亲使命的只 有我了。正因为有了这件事,在离开故乡11年后我踏上了去故乡的路。 重返曾被迫离别故乡的我,此时心情无比沉重。当我走到黄田洞家乡的路口时 心里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我一眼就看见了东西走向的村落和村前的亭子。故乡的 景色与我童年的记忆相比只是小了一点,其他一切都那么美丽。我走的路正是我们 趁黑夜逃离故乡时走过的小径。我走在路上想到离开故乡的那个晚上我们一家悲惨 的样子,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进了村后,我第一个去找我们家族的尊长堂伯叔。一见面他并没有认出我是谁, 当我报父亲姓名时他惊喜地起来抱住我。 他说:“你们还活着?父母都好吗?” “是,他们都很好。” “这些年你们一定很辛苦了,不管怎么人活下来就是万幸了。”他把我拉到跟 前坐下,并用手抚摸我的头。 我把举家迁到满洲后的主要事情向他讲述一阵。正讲时临近的好几位亲戚来了, 他们对我相当热情。 “我这次来是为了代表父亲向诸位亲戚谢罪。期间,诸位尊长因我家的事受累 了。父亲一直内疚着。这些年在外背井离乡,生活刚刚好起来,这才有可能回来看 一看。”接着我把父亲的话转述了一遍,并把300元钱拿出来送给各位亲戚。 “父亲说,只要赎回家族田,他也就了却了一桩心事。” “听了这话就很高兴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无论如何知道你们还活着,心 里就踏实了。我们这儿的亲戚大伙齐钱已经赎回了家族田,所以你把这个钱拿回去 交给你父亲吧!”堂伯叔说完又把钱推到我的前面。 我无法收回这个钱。我再三说明父亲的意思后,堂伯叔收下了钱,并当众说将 把钱作为家族基金留着用。 我不能在故乡住得久了,因为家家户户都缺口粮。收成本来不好,又交税粮, 家里剩下的口粮还不够吃一个冬天。我不断地盘算离去的日子。 这次回乡所见的景象惨不忍睹。日本帝国主义把朝鲜半岛变成了他们进行侵略 战争的军需后方基地,他们到处抓人拉到军需工厂或矿山,还强行征兵,村子里青 壮年所剩无几。总督府为了把朝鲜变为日本的殖民地,炮制了“皇国臣民誓词”, 要求每人都得会背,强行将日语作为日常用语,总督府还下令朝鲜人一律改称日本 姓名。 在“大东亚战争”中节节败退的日本帝国主义,更加疯狂地在满洲和朝鲜进行 掠夺了。他们甚至要求小学生也要捐“买飞机款”,还收缴了城市和农村的所有铜 器用于制造炮弹。一年之内所有铜碗都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配给品”。有 些家庭不忍心交出世代相传的铜器皿,如偷偷地把它埋起来,一旦被发现就要挨打 或银挡入狱。 在满洲也和朝鲜一样,所谓秋天的税粮实际上是公开的掠夺。不管是丰收年景 还是灾年,一律按分配的量收取税粮,有的地方连农民口粮也不留全部抢走。农民 虽然种稻子,但他们实际吃不上大米,最后剩下的一点点大米用来换取发霉的高粱 米或小米充饥。如有人把大米藏起来,被发现后轻则打的死去活来,重则还有可能 被抓进监牢。 民众实在忍无可忍了。老百姓中流传着这样的话。 “从五台山下凡的神仙说,今年是最后一次交税粮了。” “白头山出了九十九个勇士,再出来一个就把鬼子全部干掉。” “长白山发现了白色野鸡,白色野鸡出来,天下就要变了。” 类似这样的传言每隔几天就出现一次。无论什么比喻,都在诅咒鬼子就要完蛋 了。这种不知出自何人之口的“乡间新闻”传遍了满洲大地,民众的反日情绪日益 高涨,就像是洪水冲破河堤那样汹涌澎湃。日本宪兵队和警察到处搜查反日传闻的 来龙去脉,但他们无法查清,不得已制定了臭名昭著的所谓“思想矫正法”和“保 安矫正法”,其目的是为了堵住人们的口嘴。这“两个法”出笼后,一些路人如相 互交头接耳或大声欢笑都要被带到警察所审问,只要被带进警察所先是一顿毒打, 如果审问时态度不好或表露出反抗情绪,一律被遣送到铁矿或煤矿强行劳动,这些 人几乎无一活着回来。 1944年,齐齐哈尔市的所有中学全部休学,学生变成名副其实的劳工队。我们 吃高粱米饭和盐水汤,每天都要干重体力活。日本军人动不动就拳打脚踢学生。 那是进行阿民屯军用飞机场扩建工程的时候。我们学校二年级以上的所有学生 在机场搭草棚,吃住在工地,干着机场扩建工程。一天下午,我们班有一个学生在 休息时间拿出一本书在聚精会神地读。日本人发现后,立即跑过来抓住这个学生 (朝鲜人)的衣领后打嘴巴子。被激怒的学生攥着拳头,逼近那个日本监工要和他 论理。我是班长,见此情景立即上前制止。因为在工地闹事就会被扣上“怠工分子” 的帽子。我劝同学们到了下班后再说。 晚饭时,我们把殴打学生的事通知了全体同学。一时间,不仅是朝鲜同学,而 且中国同学也都义愤填膺。200余名学生每人手握一根木棍,包围了日本监工居住的 帐篷。正在喝酒的日本人放下手中的酒杯,慌慌张张地躲到角落里。 “就是那个爱动手打人的家伙,你快出来!” “把那个坏蛋拉出来!” 同学们高声呼喊,同时挥动着手中的木棒。正在这时,有一个日本人溜出帐篷 跑到日本军本部报告情况。学生和日本人正在扭打在一起时,十多辆大卡车载着日 本兵朝工地驶来。日本兵下车后,把学生团团围住。 “为什么无理取闹?”佩着军刀的一名日军少佐站在中央扯着嗓子冲着同学们 喊。 “学生看书也犯罪吗?”几个班长和勇敢的同学质问日本兵。 “非常时期看什么书!”少佐又说了一些威胁的话之后上了指挥车。少住走后, 日本兵整夜都在包围学生住的草棚。第二天早晨,日本人校长把学生集结在一起训 斥道:“难道把你们全部处理退学吗?这次原谅你们。但有一条,不许把此次事件 张扬出去,否则的话我将严惩不殆!” 这天,我们被带到别的工地。以后的日子我们学校成了警察署的主要监视对象。 一些学生单独上街往往被警察无缘无故地殴打。 我中学毕业那年也就是光复那年。当时,学校的食堂主要由学生自己管理,会 计和事务长都由高年级学生担任。一天,3名学生到中市场的石井洋行买菜往回走, 忽然一名警察在西门处举着枪拦路喊:“你们是什么人?” “你看到了,我们是买菜回校的学生。”坐在马车上的一名学生跳下车回答。 “买菜?你们买菜干什么?” “能干什么?吃呗!”一个学生不满地说了一句。 “这小子,嘴巴还挺硬!”警察一把揪住学生的衣领。 一看事情不好,一名同学赶紧跑到学校通知大家。正在吃午饭的数百名学生闻 此消息,立刻拎着训练用的木枪冲向现场。吓破胆的警察跑到派出所并锁上了门。 同学们用木枪砸碎门窗玻璃,往里投掷石块。屋里的警察纷纷躲到书桌底下不敢出 来。 这一砸派出所事件轰动了齐齐哈尔市。但警察局已没有机会查办这次闹事,因 为他们的末日即将到了。 几天后的8月8日,苏联红军向日本宣战,全齐齐哈尔市进入战时状态。学校把 朝鲜族17岁以下的学生全部疏散回家,只留下18岁以上同学守护学校。齐齐哈尔离 苏联国境很近,因而市内日军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8月14日下午。9名朝鲜族学生接到征兵通知,其中就有我。日本人校长撕破自 己的被里,写上“武运长久”字条后,给应征的9名学生佩带了。 这天下午被传到日本兵事部后立即被分配到部队。我们9个学生都想到一个地方 去,但兵事部有意地把我们9个人全部拆散,我是被分配到炮兵。 到了野战炮兵部队后,有一个少尉接待我们新兵,他说:“你先去洗个澡,然 后换军装。现在是非常时期,把脱下的学生服全部烧掉!” 按规定,新兵脱下的衣服和用品放在仓库保管,待复员时再归还本人。可是, 日本人可能已预感到他的灭亡,所以要求烧掉学生服。这天分配到野战炮兵部队的 学生共有100余名,没有一个能留下自己的学生装。 晚饭后,少尉把一百余名新兵召集一起,讲解战斗任务。他说:“你们全都没 有受过军事训练,但这没关系。对你们来说,军事技能没有什么大的必要,当苏军 坦克过来时,只要你们每人抱着一包炸药炸坦克就行了。” 说完,少尉拿炸药包给我们做了引爆的示范动作和注意事项,然后把我们乘坐 的载重汽车开到防卫司令部,在那里我们等待命令。听了少尉的话,好像苏军坦克 即刻就要冲过来。我不想抱着炸药包去拚死,我想应该找机会逃跑。我在观察周围 的动静和身边人的表情。忽然我的目光和旁边的一位同学对视着。看样子这个人像 是朝鲜人,于是我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他也抓住我的手,并轻轻地摇动了一下。 我在他手心写了“是不是朝鲜人”几个字。他马上在我手心写了“是”。我再次写 了“逃跑吧!”,他也写了“一块跑吧”的字样。我们就这样暗暗约好了。 夜12时吹响了出发的号声。100余名新兵在少尉的指挥下,跟在满载炸药的车队 后面。这是通向死亡之路。于是,我们想跑,但一直没有机会。全体新兵吓得东张 西望,不知如何是好。新兵中大部分是日本学生。在死神面前,日本的学生也好朝 鲜的学生也好,全都紧张无措。不知是接到新的命令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前边的汽 车在市区转一圈后又返回到野战炮兵部队营地。我们在这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是8月15日。早晨起床后发现,日本兵就像是霜打的茄子那样垂头丧气, 低着头悲叹。原来这一天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但新兵们还不知详情。 8月16日早晨少尉对我们讲话:“你们现在全体回家吧!但穿军装在路上可能会 有危险,所以得把军装脱掉。马上开仓库门,你们随便挑选衣服穿上走吧!” 仓库门打开后,隔层上放着许多布包,包里有衣服、帽子、鞋。这些是老兵入 伍时脱下的。我没有脱军装,而是在军装上边套上一套便装,穿一双新皮鞋。 当时的国际法规定,8月14日以后入伍的军人不能算俘虏,就地解散,这样我们 得以离开军队。结束了一天半的日本兵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