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然而回音却并不美妙。 在二十多件复奏中,明确赞成黄爵滋提议的只有四件。 望着许多封疆大吏们的反对意见,道光又怎能平静下来呢?面对这样一些迟疑、 吃惊甚至恐惧的面孔,他又如何取舍呢? 对黄爵滋也不可避免地要字斟句酌一番,黄爵滋所说确是实情,也确实可行, 那么在天朝之内谁能不罕众望呢?全国各地历行禁烟似乎都有成绩,却又似乎都没 有取得什么成效,那么谁人可行呢? 想到这儿,道光大喝一声:“传鸿胪寺卿黄爵滋进见。” 黄爵滋从上奏到现在一直心绪不宁,虽说他在朝中素以敢言著称,胆量也大, 但对鸦片却不能有丝毫马虎,何况又有许乃济的前车之鉴,黄爵滋也深感焦急,生 怕再落得许乃济的下场。虽说许乃济由斩刑到迁调到四川偏远之地,可那还不是他 的求情,如果他碰上这种情况又有谁为他求情呢?俗话说狡兔三窟,就连黄爵滋也 不能不考虑后果。 这几天,黄爵滋见皇宫一直没有消息,正顾虑重重地呆在府里没敢外出,突然 听到皇上召见,就穿好朝服到皇上所在的养心殿东暖阁进见。 跪叩请安后,道光就说:“朕平日里待你不薄,这次关于你的奏请,朕颁布各 督府讨论,然其果不佳,反对者甚多,赞同者却很少,朕对你的奏请虽也较满意, 只是有些担心……”黄爵滋见皇上说到这儿就不语了,忙问:“不知皇上还担心何 事,臣定为皇上分忧解难。” “朕纵观群臣中,又有几人可为朕所重用?而广东之地历来受鸦片危害较重, 若是去禁烟,困难重重,又有谁愿去为朕分优呢?” 黄爵滋一听皇上说这样的话,马上就觉出皇上有意要他去广东禁烟。但又深感 前途坎坷,而且自己恐怕也未必能担当此任,万一禁烟不成,那可是一生声名的事。 于是就说:“去广东禁烟实乃朝中大事,不能有丝毫马虎,任重道远,万一不成则 可至千古遗恨。” 道光点了点头表示赞许,黄爵滋接着说:“皇上若无人选,臣倒觉得有一人可 担此重任,” 道光正求之不得,忙问:“是谁?” 黄爵滋缓缓地说:“臣认为湖广总督林则徐可以担当此任。” 道光一听,一个身影顿时出现在脑海里。心里也矛盾起来,就说:“林则徐办 事谨慎,能力颇佳,朕也较欣赏此人,只是派不派他前往朕自有打算。你先回去吧!” 黄爵滋见皇上似为所动,也就不便多说,跪叩后退几步出去了。 一提到林则徐,道光却不得不认真考虑考虑。道光对林则徐还是有着特殊的了 解的。 治理工程,历来就是百弊丛生的烂摊子,偷工减料,居官肥私,各方揩油水, 一直都是朝廷监察官员关注的热点。林则徐出任河东河道总督,事必躬亲,竟至逐 滩逐垛查工验料以杜贪行隙缝。事后道光感慨地说:“向来河臣查验料垛,从未有 如此认真者,如此勤苦,弊自绝矣。做官当如是,河工尤当如是才行。” 林则徐为人谨慎精细认真还不止于此,林则徐主持湖广济灾的事道光也是清楚 的。灾年救灾,本是明君圣事,但在灾区济民,好事往往又因官员贪污欺上瞒下而 成为祸事。道光素知林则徐为人,派其主持湖广济灾一事。他果然不负所托,到任 后,重新核实户册,连同钱粮数目遍贴晓谕,向民众公开,以使各级官员吏胥,无 以上下其手。此事办得甚合道光之意。 林则徐所做的这些道光无不历历在目,然而他这个人有时又喜自作主张,未经 圣谕,就私下定论,这才是道光所担心的。有一件事时时不能忘怀。 道光二年,江苏一地接二连三遭受天灾,使民生日蹙,朝夕不饱,农民口食无 资,纺织为生者亦因连岁棉荒歇业,生计维艰。而农村的长工、短工和城镇的端匠、 染匠、机工等手艺匠也无可做之工,他们不得不鸠形鵠面,扶老携幼,到处流亡。 地方上的地主也陷于未得收租,高利贷无可牟之利的窘境。道光当时并不知此情, 赋税照旧,而林则徐却请求朝廷对江苏一地各州府县一律普缓数分并免于造册。最 后道光虽勉强应允,但他素来俭朴吝财,对林则徐此举很不满意,竟在道光心中留 下永久的印象。 而今黄爵滋推荐林则徐,道光自要慎重一些,可又一想:“此事非比等闲,当 断不断,再生祸乱,那时岂不后悔莫及么?鸦片祸乱多年,一提鸦片无不令人浑身 颤抖,如若尽由烟害弥漫,我大清王朝岂不危在旦夕?现在是下决心的时候了。” 于是道光不再犹豫,大喝一声: “传军机处,速召林则徐进京。” 林则徐虽在湖广,而湖广距京城也有几千里路,路途遥远,但林则徐对京城举 动一直关注。自从许乃济上折弛禁之日起,林则徐曾上书反对此议。黄爵滋所奏批 到他这儿时,林则徐对黄爵滋所提极为赞同,对黄给予一年期限戒绝鸦片的主意, 做了精细安排,建议皇上可将一年的限期另分四个阶段劝令吸食者自新,分段递加 罪名。第一段内自新者,准予免罪,二三段内自新者,虽不免罪但可以酌量减轻, 过了第四阶段仍不自新或自新后重犯者,即使置诸于死,也不足为惜,这样也可使 死刑禁烟不显得那么可怖。道光之所以召林则徐进京,这是原因之一。 林则徐捧读“着林则徐立即进京觐见,湖广总督由湖北巡抚伍长华代理”的圣 逾,即紧张又兴奋,虽然早在几天前就已知此事。 林则徐有一长子,叫林汝舟,在京中做官。一听到皇上要下旨召父亲进京,马 上书信火速送到湖广总督的府第,因此事先林则徐已知。 林则徐却也担心着:此行责任重大,很有可能为鸦片而来。然而形势紧迫,不 得逗留,就按圣谕把总督暂由湖北巡抚兼署,令汉阳知府将各省有关禁烟章奏,逐 件查核,凡可采者均为录出,其中别有见解,另外条议以备选择。 一切打点妥当,第二日清早,林则徐起身北上以复国命。 不知不觉中一个多月过去,这日林则徐带着老仆林升已到直隶安肃县,这次北 上进京,林则徐只让林升一人跟随,生怕人多了反倒招摇过市,影响不好。沿途陆 上船中,非常辛苦,且两人年岁已大,水土不服,到直隶安肃之地,林升又生了病。 无奈只得在此停留下来,找了一家客栈歇脚。林则徐身体能够支撑得住,反倒无事, 只感到非常疲惫。休息一日,也有了精神,林升则还在床上。第二日吃过早饭,安 顿好林升,林则徐就独自一人出了客栈。 接近晌午,林则徐走在街上,身着便服缓缓地踱着步子,天寒人清,再加鸦片 之灾,在这接近京城之地也没了昔日的繁华。他于道光十六年进京途经此地之时, 街道上车水马龙,屋舍产然,熟人相遇总是热情地打着招呼,满脸堆笑。看到那种 情景,连林则徐都感染,心里也觉得舒畅。而今又来到此地,旧时相识已无踪迹, 他不由地吟了起来。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念着念着,心里也一阵心酸。一看出来已快半天功夫了,林则徐就打算回客栈 去了。 正欲转头回去,就听有人高声喊到:“林大人,慢行一步。” 林则徐一愣,心想:“我虽二次路经此地,在此似乎并无相识之人,再说了, 我身着便服,即使是官府的人也不会认出我来,何况他人。”不禁十分纳闷。可纳 闷归纳闷,林则徐转过身来一看,原来竟是直隶总督琦善。这下林则徐就更加奇怪 了,琦善这人此时应在京城,况且总督府也不在此地,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我 与他虽同列朝中,平素并没深交,也不应该是来迎接我的,莫非皇上…… 林则徐没敢再想下去,连忙走上前去,拱手道:“不想在此能喜逢琦大人,真 是林某之幸呀,多日不见,琦大人显得更精神了。” 琦善见林则徐停住了脚,也从马上下来,向林则徐道些恭维的话。 这时林则徐才认真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脚蹬厚底官靴,身着官服,头上也带 着花翎官帽,满面尘灰,一副风尘仆仆之状。林则徐就问: “琦大人府第在保定城,怎么今日到了此地?” 琦善眼珠一转说:“琦某身为直隶总督,定要尽心尽职,故此来到此地巡察一 番,却不想在此能碰见林大人,请某真是三生有幸啊!” 琦善接着又问:“林大人下榻何处?”林则徐就把位所告诉了琦善。 “林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路经此地理当到行馆休息才是,却为何住在那等地方, 请搬进行馆,林大人你看如何?” 林则徐为人谨慎,这次皇上召他上京,他沿途并未住进接待来往官员的行馆, 以免惹来下层官员屡来拜访这些繁文缛节,招人口舌。于是就想婉言拒绝,可几经 推脱不掉,无奈只好和琦善到了行馆。 林则徐和琦善并无交往,又多在外地做官,对他也不了解,两人到了行馆,琦 善就将行馆的官员重重训斥一通,经林则徐求情才算了结。 进屋坐定,小憧给两人沏了壶茶出去了,林则徐和琦善就闲谈了起来。 琦善此行并非真如他自己所说,另有原因。道光下诏召林则徐来京进见的消息 传出去后,琦善真是又担心又忌妒。担心的是,他身为直隶总督,权力甚大,虽然 直隶之地贩运鸦片者不多,但他每年在禁烟时都还能从中捞得不少油水,如果林则 徐到京受命主持禁烟,岂不断了他的一条财路。林则徐这个人他是听说过的,公正 无私,特别痛恨鸦片,其在湖广总督任内,厉行禁烟,效果也早有耳闻,单在武汉 一地,不到一年时间即拿获并查缴烟土一万二千余两,收缴烟枪二千来支,并全部 用桐油焚烧之后弃入江中。林则徐品行则更可赞赏,听说还自己捐钱创制四种戒烟 药丸,帮助愿戒烟的瘾君子摆脱烟害。道光让这种人主持禁烟大局,琦善能不担心 么? 琦善不止担心还非常嫉恨,特别有一件事令他一直怀恨在心,不能忘记。 那已是道光即位前几个月的事,由于林则徐当时在两次外差中表现出来的才能, 受到嘉庆帝的赞赏,委其出任河南道监察御史。到任不久,便出疏严劾琦善好友福 建澎湖协副将张保,指责官僚中滥保市恩,渐成风气。主张严纪律择将帅,不让投 诚之人滥膺专阃或驻守要地,这还在其次。此外,巡抚琦善因上年马营坝决口甫堵, 而议封南岸不决,徒费国帑,被褫职以主事衔留办河工,但是仍治理无方,以臻有 不法之人乘机囤积居奇,影响河工的进行。林则徐得知这个情况又上奏揭露有人囤 积居奇,建议敕令地方大吏严密查封,平价收买,以济工需。此奏后,嘉庆极为生 气,把琦善训斥一顿,免职待用。此事虽林则徐并未指其过失,可俗话说,你不杀 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所以琦善对林则徐一直耿耿于怀,虽隔多年却还记忆犹新。 所以一听这个消息,琦善就赶紧去找穆彰阿商讨对策。 穆彰阿生性狡猾,城府又深。许乃济上奏弛禁时他虽然并不作表态,但心中窃 喜,谁知结果却出人意料,皇上最后竟又主张严禁鸦片,而穆彰阿却素来不赞成严 禁,却又不愿违圣意,每次皇上问他此事,他总是圆滑地推卸掉,即不说一也不说 二,一切唯皇上马首是瞻。 现在见琦善来找他商议对策, 喜不自胜, 正中其下怀,去又含而不露地说: “事已发展至此,琦大人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曹振镛是林则徐的座师,但已告 老还乡,在朝中林则徐已没有依靠之人了。况且皇上只是要召见他,还并未委以大 任,林则徐也还在行途之中。琦大人,你担心太早了,一切近并未到不可挽救的地 步。” 琦善听军机大臣这样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在朝中像林则徐这样的人能有几 个,只要使林则徐不愿担当禁烟大任,一切不就妥了吗?所以趁林则徐还未到京之 际,赶去先行见林则徐,希望闻知此事能够知难而退。 到了行馆坐定,寒暄几句,琦善就问:“不知林大人可知皇上千里迢迢召林大 人进见,所为何事?” 林则徐虽隐隐猜测可能与鸦片有关,但具体所为何事却还不知,就问:“琦大 人身在京城日久,想必已知皇上所为何事了?” 琦善神秘兮兮地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拐了一口茶,然后凑过身去小声对林则 徐说:“听说是为鸦片之事。” “噢,是为鸦片之事,可那与我有何干系?”林则徐一听顿时心明眼亮,可对 琦善又不敢吐真言,就故意装做不明白的样子反问。 “林大人,你连这还不明白么,我朝烟害严重,皇上多次下诏也不见成效,前 些日黄爵滋黄大人上奏主张重治吸食而轻贩卖,认为这样才可断绝鸦片,才能以塞 银漏。皇上也赞同此议,而广东一地是鸦片的入口,若以广东为中心禁烟,皇上认 为定能戒绝,但只可叹我朝实无德才兼备者。可是却听说林大人在湖广一地禁烟似 乎很有成效。故而……” 琦善说到这儿就打住了,不用多说,林则徐也早明白了此事,现在他却沉默不 语了。 琦善这时就试探性地说:“不知林大人对此事有何高见?” 林则徐毫不犹豫地说:“如皇上召我上京是为此事,那么我林某定当赴汤蹈火 万死而不辞。” 琦善见林则徐大义凛然,义无反顾的样子不免有些失望,却又不甘心,不愿就 此罢休,于是又说:“为人臣者定当如同林大人才行,林大人有经纬韬略之才,实 令琦某人钦佩,以后定能有大器。只是我朝皇上做事不够果断,很少有什么能做得 从一而终。当初许乃济大人上奏要求弛禁之时,开始皇上还夸奖他能够替皇上分忧, 可不多久皇上又变了主意,要求严禁,这不难看出皇上优柔寡断,没有主见。照这 样看,皇上也许还未必就已经打定主意,若时过境迁,未始不会发生变化。林大人, 你认为是不是呢?” 见林则徐没有答话,他又接着说:“再说我朝历来怀柔外邦,轻易不动干戈。 况且我朝现在国库空虚,多年深受鸦片侵害,军民战事恐多不及夷人利器,因鸦片 而动了干戈,恐非皇上所愿,若同时禁烟又不成,那么这后果可就大了,不只是切 身利害关系,对民族的危害可就大了。林大人,这些后顾之忧不能不考虑清楚啊!” “但是,若对此事罢手,那么这些后顾之忧也就荡然无存了。” 对琦善所说的意思,林则徐自然明白,无非就是要他推脱此事,又一想:“琦 善所说也未始没有道理。” 可是每一次林则徐独自一人思考时,一想由于鸦片而弄得民生不宁妻离子散, 一想到由于鸦片而使军士无力作战,一想到由于鸦片而白银外流国库空虚皇上坐立 不安之状,他又怎么能听任鸦片横行中土之上呢? 现在琦善却这样说, 心里不免忿愤起来, 可又不便发怒,就漫不经心地说: “琦大人,这事以后再说吧!” 说着端起茶杯,作了一个请的态势,不待琦善作出表示,然后把茶狠狠地一饮 而尽,仿佛要压住心中的闷气一样。 又过了一日,林升的病情好了些,却还不宜行走,正在这时,又浙浙沥沥下起 雨来,不紧不慢地落在了地上。 林则徐望着窗外的行人东奔西走,不长功夫街上行人已寥寥可数了。昨天下午 琦善就借口有事在身离开此地,而林则徐自上午和他相谈一直不投机,对琦善为人 也了解了一些,非常反感。因此在他走后林则徐就从行馆里又搬了出来,回到原来 所住的客栈。 看远处天穹,灰蒙蒙一片,好像笼着一层铅纱,不知里面拢着什么样的世界, 屋檐下被打出一个个小水窝,屋檐却还在连续不断地往下流着雨水,林则徐不禁担 心起来,“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想必皇上也该等得急了。” 这天道光正在养心殿西暖阁歇息,就听见太监小喜子在门外小声地喊着皇上。 道光揉了下睡眼惺松的眼睛,就问:“小喜子,你在外面嚷什么,扰得朕不得安宁。” 外面的小喜子一听,知皇上已经起床,就慌忙进去替道光穿衣服,一边穿一边 说:“万岁爷,湖广总督已经进京,马上就要赶来了。” 道光一听,大喜,连声喝斥小喜子穿衣太慢只顾说话了。 果然,穿好衣服后,没多久就听有人在外面喊道:“湖广总督林则徐进见皇上。” 道光穿好衣服,就召林则徐进来。林则徐毕恭毕敬走了进来,见道光已褪去了 龙袍,穿着便服端坐在龙榻上,于是上前两步,行跪叩之礼。 等啊等啊,一直到今天才把林则徐等来,现在看着跪在红地毯上的林则徐,这 位他将要委以重托的爱臣,心里一阵激动,可身为天子之尊的道光岂可轻易地表露 自己的喜色? 停顿了一下,整了整仪态,然后缓缓地说:“起来吧!” 林则徐站起来,立在一侧,在皇上面前,且相距这么近,对林则徐来说,不免 有些紧张,不敢说话,甚至在道光有神的眼光下,大气也不敢轻易喘,见皇上静静 地望着自己,额上竟渗出汗来。 道光静静地看着爱臣窘迫的神情,真是又欢喜又爱怜,关心地问:“林则徐, 从湖北到京城几千里之遥,真辛苦你了。” 林则徐几曾见过道光用这等温和的语气对臣子说话,又何曾见过道光这样体谅 过下臣?现听道光这样关心爱护自己,岂有不感动之理,赶紧跪下,道:“林则徐 深受皇上抬爱,授予湖广总督之职,即便为皇上粉身碎骨也万死不辞,这区区几千 里路在微臣的脚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朕所以让你进京并非为别的事,实为禁烟一事,至于具体情况以后再说,这 一段日子也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朕再召见你。” 林则徐于是告退出去了。 道光见林则徐年已五十有余,但浑身上下无不透着一股英气,就更喜爱他了, 认定帮他成大事者唯有此人了。但又不好一言道破,恐其推托反倒不好,因此虽急 于见到林则徐,但见到后却又并不急于说清鸦片一事,更何况那岂是三言两语就能 说清楚的。 第二日一大早,林则徐就被召进宫内。这时早朝已毕,众臣也已散去,道光第 一次召见林则徐,并让林则徐坐在毡垫上,垂问政事。林则徐已知今日之事,虽已 事先有备仍有些紧张不安。 道光面对面地坐在林则徐前方,说:“从鸦片入中土以来,我朝先皇也历来对 其严厉制止,只可惜不仅没有制止住反倒似越来越烈。朝中库银日趋减少,虽然我 朝地大物博,富甲天下,但是若任由鸦片肆虐,长此下去实不利于我大清天朝。” “朕素闻你治烟有方,故而有意派你前往广东严禁鸦片,但不知你以为如何?” 林则徐深知自己虽为总督之职,但禁烟事宜实乃关系重大,恐怕是说着容易但 做起来难,因此就说:“皇上圣意,微臣岂有不明之理,臣在湖广之时,尽心为民 办事,虽然治烟有了一些经验也小有成效,但臣实已竭尽全力了。现在皇上却委重 任于微臣,此乃任重道远,阻力重重,臣诚恐有负圣恩啊,此事还请皇上三思!” 道光自然最清楚其中利害,几十年来,众臣对禁烟一事议论纷纭,却只说不做, 几人能拿出成绩来呢?他也知道阻力重重,可是在朝能担当此任的,除了眼前林则 徐,别的还有谁呢?道光实在已是骑虎难下了,于是口气一换变得严肃了:“此事 朕也知道前途坎坷,只是朝中除了你之外,朕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担当此任,这件 事朕意已决,你就莫再推辞了。” 林则徐只好遵命。 第三日,道光第二次召见,林则徐见形势已成定局,非自己不可,林则徐就表 示:“广东广州一地洋人多聚于此,鸦片又是他们所造,此次前去禁烟,恐怕不免 和他们发生争执,如若因此事而引起了边衅,与洋人动起武,还请皇上不要责臣之 过才行。” 道光一口应允,道:“我朝为天朝大国,素来只有外邦恭顺我朝,难道他们还 敢动武?何况他们只是一些小国,国弱人少,不堪一击,即使动起武来又有何惧。 这点你可放心,大胆严加查禁鸦片就是,不必有所顾虑。”林则徐当时听道光这么 说,也较满意,可回去后,却又担心起来:如果果真动起手,虽说外洋国小人少, 但朝中武将也是多年未动武备了,不免会生疏不敌。 因此在第四日第三次召见时,林则徐就继续前番话题,把自己想法说出来,道 光一听言之有理,这林则徐果然不同一般,考虑事情倒很全面,看来这次朕真是找 对人了。 想到这儿,道光道:“这件事你可放心,朕定会命人加强武备,整顿边防。” 然后道光又向林则徐垂询了有关京畿地区水利问题,谈着不觉已过两个时辰,道光 见时候不早,虽然仍兴致犹存,也就罢手了。在这前面几次对话中,道光已对林则 徐其人有了初步的了解,深知林则徐官小职末,在林则徐即将离开的时候,道光就 含笑地问:“林则徐,你可会骑马?你每日徒步而来也较为劳累,从明日起,朕就 赐你在紫禁城内骑马可好?” 林则徐见皇上赐给这等恩遇,深感受宠,忙千恩万谢。要知道,在清制里,文 武百官出入紫禁城,只准步行。准许在紫禁城内骑马代步,那可是皇帝对有功大臣 的一种特殊赏赐。即使是林则徐,也是感激涕零,万死也不足以报其万一。 第五日第四次进宫召见。一大早,林则徐身着绣着仙鹤从一品大员的文官朝服, 腰系镶有红玉的朝带,颈挂着一串珊瑚朝珠,骑着饰满彩缨的高头大马,缓步进宫。 即连道光也还未见过臣子骑马入宫的场面,早早就来到殿外看个新鲜,谁料林则徐 是南方滨海人,不懂骑马,所以在马上颇为紧张,双手紧勒级绳,一副战战兢兢的 样子,几欲坠落下来。 道光在召见过后,关切地对他说:“你若不惯乘马,那明日就坐椅轿入宫吧。” 第六日第五次召见,林则徐坐在八人抬的椅轿上,头部比骑马时还要高出一截。 此次道光又与林则徐提到有关广东禁烟及对外贸易、税收等具体事宜,然后又特别 向林则徐下达谕旨:“颁给钦差大臣关防,驰驿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该省水师 兼归节制,钦此。”这项任命,竟然允许一个文官统领水师,这在军政权力严格分 控的大清王朝,还不曾有过。而汉族官员出任钦差大臣,在清代亦是少有的事情, 可见道光对林则徐的倚重,林则徐对此感激之情也自不消说了。 第六次道光召见林则徐,又详尽地讨论了有关禁烟条例等问题,召见结束后, 林则徐遵旨前往军机处,领出铁差大臣关防。这关防是一方铜铸大印,上面刻有满 汉篆文各六字,系乾隆十六年五月所铸,编乾字六千六百十一号。 第七、八次道光又对林则徐提了善后事宜。最后,林则徐向道光陛辞,道光为 了万一,还特下诏谕,命广东地方大吏邓廷桢、恰良等与林则徐要同舟共济。 皇上的八次召见,林则徐无不应对如流。虽然如此,林则徐却无时无刻不在感 受着广东一行责任重大,远非在湖广之地禁烟所比拟。在接连几日,往宣南诗社拜 会几位老友,一切打点停当,就准备动身南下。 道光十九年正月初,林则徐被命为钦差大臣南下禁烟。 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林则徐收拾好行李,带着几个跟从出了京城新仪门。 京城几日,天寒地冻,昨夜北风过后又下了一场大雪,迷蒙的天色中,覆盖着 白雪的屋舍显得更加苍白,树枝上缀了些白雪,玉树临风,别有风姿;河里的水早 已封冻,上面静悄悄的,底下是脉脉的流水,却不见流水的影子,白雪茫茫,万籁 俱寂。寒冷的冬天人们起的也晚,远处渺茫的上空依稀浮起缕缕炊烟,鸡犬也没声 响,只听到踏在雪地上“咯吱咯吱”脚步所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没了踏雪的咯吱声,传来另一个声音:“龚兄请回吧,林某就此告别了。” “林兄且慢,龚某还有一事。”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份书信,递与林则徐。 林则徐拿来一看,是给自己的,于是打开书信,阅完信,激动地握住龚自珍的 手,说:“知林则徐者,唯有龚兄一人也。” 龚自珍也含泪地说:“林兄此地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千万要保重才行。 此次南下,办理禁烟之宜,必然道阻且长,你可要好自为之啊!”拍了拍林则徐的 手,又道:“我朝开初虽几经磨难,倒还平顺,谁料到本朝竟至出此大祸,真乃我 皇之大不幸,现在皇上又命你南下查办,一片心思全在林兄你的身上,可别负了圣 恩啊!” 林则徐心里更加感激,声色呜咽,竟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作答。 龚自珍接着又说:“鸦片之害由来已久,远非一人之力所能为,到广东后,如 若有不力之处,可和两广总督邓廷桢大人多多商讨。邓大人年岁虽大,尚孔武有力, 为人也比较正直,定可助你一臂之力。” “如若有奸商贪吏阻挠此事,林兄你可以严加惩处,否则会因芝麻小事而使全 盘失策。此外广东一地历来主张弛禁鸦片,对那些要求弛禁者,你千万不能意气用 事,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使其为我所用,对你以后行事定有帮助。” “此次禁烟一旦与洋人动起武来,林兄你可要小心应付,洋人火器厉害,恐怕 非我朝枪炮所比……” 林则徐凝神地望着这个有几十年交情的老友,静静倾听他一句又一句地说着, 在这分别之际如同滚滚江水流不尽一样滔滔而来,不禁为他这种真挚的情谊和炽烈 的爱国热忱所感动。 林则徐坚定地说:“龚兄请放心,则徐这次南下一定不付众望,以报皇上对臣 的知遇之恩。” “这样最好,等林兄凯旋归来,龚某定要设宴招待,以示祝贺。但是如果林兄 需龚某相随,龚某定会感激万千。” 前行之途的荆棘坎坷,恶焰四伏,林则徐岂能不知,刚才之所以那么说,只不 过是为了使好友放心。现在见龚自珍有意同去,前途凶多吉少,林则徐又怎忍心让 老友一同蹈赴,就婉言道:“龚见之意,林某心领了,到时如果林某有事相求,就 前去找你。你就回去吧,天已大亮,林某也该告辞了。” 说着双手一拱,看了看龚自珍苍老的脸又望了望陈旧而又余威犹存的京城,一 转身,带着几个跟从,在冰天雪地里越走越远。林则徐的身影在苍白的天宇间也愈 来愈小,最后成了一个黑点,渐渐消失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