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院修禅诸人皆不见 坦言认错一朝释前嫌 第二天一大早,梵音来到戒身的禅房。 “八师兄。”梵音开口:“请准予我三件事。” 戒身见她面容消沉,最近又清瘦了不少,昨夜在大悲殿长跪一宿,甚是令他担 心。盛势大婚,满城欢庆,惟独梵音,暗自心伤。寺中多年的教导,清规戒律,敛 心忍性,连戒身也不知道,对梵音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尤其是对感情的放弃, 谈何容易,但梵音终究还是做到了,理智胜于情感,对梵音来说,是不是幸事,戒 身也无从知晓。所谓佛家之人,看破红尘,真要做到不被红尘幻象牵绊,说起来容 易,做起来难呐。 戒身复又想起师父的训诫:“用情至深,则容易心生执念。这么多年了,你还 是参不透么?”他放下心念,端正坐姿,平心静气地问道:“哪三件事?” 梵音说:“第一件事,我要搬到后院居住,不再住在佛唱阁,也不见任何外人 ;第二件事,严令寺中众僧一律不准向外透露我的去处;第三件事,请师兄禀告师 父,即刻为我施行剃度之礼。” 戒身沉吟半晌,说:“前两件事我都答应,第三件我要请示师父。” 小师妹纵然是一心想皈依佛门,师父却在她身上寄予了无限厚望,怎能将十几 年的心血付之东流。戒身料想,师父必不会同意。而他,虽不希望梵音与皇家扯上 纠葛,但也万万不愿将她留于寺中一辈子,就这样常伴清灯古佛,抛却俗世华年。 他还是希望小师妹能寻一良人,出寺成婚。剃度,他也不赞成。 对于梵音的请求,正如戒身所料,师父并未应允。 “六根不净,尘缘未了,不予剃度,暂且先带发修行罢。”空灵方丈无限忧虑 地对戒身说道:“近日为师夜关天象,终是要来了。” 日子渐逝,转瞬之间,冬日的第一场雪就这样降临了,杜可为身着貂袍,行色 匆匆地赶往归真寺,一路低头直行,刚要进寺门,迎头撞上一个人,他收身已经来 不及,只听“哎哟”一声,那人已经摔倒。杜可为忙去扶,一看,这不是林夫人么? 他呵呵一笑:“真是巧啊。” 林夫人这下被他撞得不轻,竟扭了脚踝。杜可为很是过意不去,也顾不得许多, 低头就去替林夫人揉脚。林夫人惊得慌忙拨来他的手:“侯爷,使不得,这可使不 得。” “没啥。”杜可为大大咧咧地说:“只要夫人不在意就行。” 林夫人顷刻红了脸。 “夫人怎么一个人来上香啊?”杜可为随意问。 “本来带了一个丫环来的,她见天冷,到寺中伙房给手炉添炭去了,我就准备 一个人先回车上等她,结果,只顾着看雪景,也没留心,就撞上了侯爷。”想到刚 才的情形,林夫人不好意思。 “都怪我不好。”杜可为歉意地说,手却没有停下。他虽是一介武夫,看似卤 莽,其实是粗中有细,这下替林夫人揉脚,倒是诚心,使用的力度恰好,揉了好一 会儿,才抬头来问:“夫人,好些了么?”语气低柔,颇有些怜香惜玉。 林夫人很不好意思:“不疼了,谢谢侯爷。” 杜可为这才点点头,站起身,却又一次瞥见了林夫人左侧下颌上的那颗痣,又 是一愣,脸上神色也不自然起来。 林夫人见他神色不对,忙关切地问:“侯爷,怎么了,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杜可为敷衍。 林夫人也不便多问,便行礼告辞,正要离去。 “请等一等,”杜可为忽然唤住她,林夫人回身浅浅一笑:“侯爷还有事么?” 杜可为犹豫一下,贸然问:“十七年前的夏天,夫人可曾在凌晨天未亮时进过 昭山?” 林夫人一听,登时脸色煞白,十七年前恐怖的一幕,似惊雷闪过,她骇然大呼 一声:“不!”然后身子一软,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 杜可为眼明手快,轻手一揽,托起她就往禅房跑。 林夫人晃晃悠悠地醒过来,睁眼看见一张关切而焦急的面庞,她虚弱地撑起身 体,强撑着要起来。杜可为连忙整好枕头,扶她坐好,示意她不要说话,又折身倒 来一杯水,还在自己的唇上试试温度,才递给林夫人。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仍然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之中,林夫人的手抖得厉害,杯里 的水都洒了出来,杜可为握住她的手,竟是冰凉,抖抖梭梭地喝了口水,林夫人好 不容易才镇定下来,脸色仍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颤抖。 杜可为怜惜地望着她,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床边。 林夫人大惊:“侯爷……” 却见杜可为沉痛地说道:“请夫人原谅小侯。” 林夫人更加错愕。 只听杜可为悔恨地说到:“我就是十七年前在昭山脚下的竹林中毁夫人一生清 白的罪人。” 闻听此言,林夫人两眼一翻,又差点当场昏厥过去。杜可为慌忙起身,急切地 扶住她。 半晌,方听林夫人哀哀地哭出声来:“怎么会这样?老天呐——”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少时的杜可为,十八、九岁,正是好玩的年纪,终日呼 朋唤友,行为放荡不羁,虽然生性孟浪,却因为父亲管教甚严,倒也不敢象一般的 纨绔子弟处处惹是生非,所谓大错不犯,小错不断。 那日,喝多了酒,朋友撺掇他玩点刺激的,谅他不敢,就取笑他没胆,怕父亲 怕得要死。 “玩什么?”他满不在乎,夸口:“这天下,可没有我杜可为不敢玩的。” “玩花姑娘!”朋友们坏笑。 他豪气地说:“走!我请客怡红楼!” “没意思!”朋友们吼:“投怀送抱到处都是,没意思!要玩新鲜的。” “说!”他仗着酒气,也来了劲。 “咱试试做一回采花大盗如何?” 杜可为虽有酒壮胆,还是惧怕父亲问罪,知道他们是要打良家妇女的主意,一 下他就焉了。大家开始讥笑他没出息。左一句,右一句,弄得他恼羞成怒:“都给 我闭嘴!”其时一眼,正好瞥见周游给自己使眼色。这周游平素最跟自己贴心,他 这眼色一使,杜可为心里就有底了:“玩就玩,老子今天豁出去了,看你们谁还敢 说我怕我爹,老子今天做了,明下回,你们都不得再小瞧了爷爷我!” 就这么应承了下来,趁上茅房的机会,周游悄悄告诉他,什么采花大盗,根本 是那一伙人准备雇个妓女假扮良家妇女,做个套子,料定了他杜可为不敢去,日后 好取笑他。 杜可为暗笑,老子这回给你们来个假戏真唱,让你们开开眼。 一干人吃吃喝喝,到了三更,都喝高了,趁着酒劲,给杜可为换上夜行衣,一 马车拖到昭山脚下,叫他等着,完事了再回去吹牛皮,大家便都回去了。 果然没多久,等到快五更天,一辆马车就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杜可为跳上车 一看,还真是一位小姐,三下两下,就把抵抗的老妈子和下人摆平了,杜可为还好 笑:这群混球,还把整件事搞得跟真的似的,亏他们想得出。 一把将小姐掳到林中,那小姐拼死抵抗,指甲将杜可为狠狠地划伤,杜可为恼 了,你也不过是个妓女,收了别人的钱,演演戏也就算了,这么当真干什么?敢情 也想跟那帮小子一起看老子的笑话。当下狠狠两耳光,把小姐打晕,趁着酒劲,霸 王硬上弓,强行得了手。 起身离去的时候,杜可为回头看了看地上昏迷的女子,光线不很亮,只见她面 容模糊,因为脸侧向右边,如雪的肌肤上,杜可为清晰地看见,她左侧的下颌上, 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他思忖,她不知是哪个妓院的女子,竟还是个处女,这帮小 子,会办事,看在这一点的份上,回去好好神气的同时,还要请他们痛快喝一顿, 顺便问问这个女子的出处,以后定个点,常去光顾光顾她。 天边已经泛白,杜可为着急回去在众人面前显摆,匆匆地走了。 回到城里,天已大亮,杜可为径直就去了周游家。刚到周游家门口,就看见周 游猴急猴急地从门里蹦出来,看见杜可为眼前一亮:“你可回来了,我正要去找你。” 急急地说:“白等了一晚上吧,他们根本没照计划去安排,都回家睡大觉去了,我 担心你还在傻等,这不正要去找你。” 仿佛迎头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杜可为呆立当场,他们没有安排,那,竹林 中的女子是谁?!不是收了钱的妓女,那是谁家的小姐?!我糊涂啊,竟毁了人家 的清白?! 他自知闯了大祸,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深一脚,浅一脚,失魂落魄地回了 家,剥光上衣,手举棍杖,直挺挺地跪在堂下,向父亲安国侯一五一十地坦白了事 情经过。安国侯震惊:“想我杜平南一世英名,全毁在你的手上,人家好端端的一 个姑娘家,就这样被你糟蹋了,以后可这么活呀?!逆子,逆子!逆子!”连呼三 声逆子,六十多岁的安国侯杜平南活活气死当场。 杜可为抱着父亲尚有余温的尸体,嚎啕大哭,流不干的泪水洗不尽他满腔悔恨, 他含泪对天盟誓:我一定要找到那位姑娘,娶她为妻,否则终生不娶。 杜家满城寻找左侧颌下有一颗黑痣的姑娘,遍寻不着,而其时,遭此横祸的曾 家小姐哪敢声张、哪敢久留,早已坐上回家的船,回去知樟县。 从那以后,杜可为痛改前非,一心正途,由此也彻底地改正了自己行事卤莽冲 动的毛病。只是,为了寻找那位他伤害过的小姐,为了惩罚自己,十七年来,他从 未娶亲,也不近女色。而十七年来,那位小姐如石沉大海,再无半点消息。 直到那日闹市勒马,他一眼看见林夫人颌下的痣,心中又惊又喜,却又不敢紧 盯着看,还是不能确定。而今日,看得仔细,确信无疑,才斗胆问起,未料正刺中 林夫人心中多年的隐痛,身体柔弱的林夫人哪受得了如此的大刺激,当场晕倒。 听到这里,林夫人方才明白其中的曲折情由,得知杜可为的悔恨、安国侯的过 世和经年苦苦的寻觅,唏嘘不已,心中更多感伤,一时情难自已,抽抽噎噎地将自 己后来的境况一一细述。 杜可为得知林夫人后来在白州城郊生下了个孩子,更加震惊:“那孩子呢?” 林夫人又想起那个苦命的孩子,不禁放声大哭:“生下来就死了,等我醒过来, 他们都已经埋了,我连看一眼都没有机会!” 杜可为眼圈红了,亦是动容,生下来就死了,真是可怜,连世上有我这个爹爹 都不知道。他怅然道:“有那样不堪的出身对她来说未必是幸事,早登极乐对她来 说或许是件好事。”他将棉被拉上,替林夫人捂严,无限愧疚地说:“都是我年少 无知闯下的祸,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我甚至都羞于开口请求你的原谅。” 林夫人抬起泪眼,幽幽地说道:“都是一场误会,况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 说什么原谅不原谅,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即便是做错在先,侯爷这些年来,为 此所承担的苦楚,已然够多了,好在曾柔这些年也还过得好,侯爷就不必对以前的 事耿耿于怀了。”见杜可为一脸凄然,复又垂泪:“十七年来,苦了你了,找个好 女人,成个家吧,你也不年轻了。” 几句贴心的话说得杜可为险些掉下泪来,他怔怔地看着林夫人,她真是个温柔 明礼而善良的女人,如果当年的那个错误能让我娶到她,那该会是一个多么圆满的 结局。 林夫人觉出杜可为眼光的异样,怯怯地低下了头,脸色绯红。 “夫人!夫人!”远远地传来丫环的呼喊声,惊散了一室的暧昧温情。 杜可为忙出门叫了丫环,丫环显然急坏了:“夫人,听僧人说你晕倒了,你怎 么会晕倒的,定是马车上的褥子垫薄了,受了凉。”扶了林夫人下床,林夫人“哎 哟”一声,原来还是扭伤的脚疼。 “您的脚又怎么了?”丫环又问,俯身去查看。 林夫人象个小姑娘一样,望着杜可为偷偷抿嘴一笑,替他遮掩:“不小心扭了。” 丫环搀着林夫人一瘸一拐往外走,杜可为默默无声地走上前,轻轻将林夫人背 在了背上,完全不理会丫环诧异的目光。 就这样,无言地背着这个本该是自己妻子的女子,心无旁骛地穿过大殿操场的 青石板,在洋洋洒洒漫天的飞雪中行走,仿佛十七年中无论多么漫长的路都在此刻 全部走完。 他的背膀是如此的宽厚,而她好象又回到了未嫁的时候,在洁白的雪花中,归 真寺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清新,如此的纯洁,如此的宁静,如此的肃穆和神圣。这一 刻的释然,这一刻的恍惚,这一刻的真实,这样的时光,一生都不可多得。 她在他背上听话地趴着,乖乖地圈着他的脖子,信赖地靠着他的头,显得那样 自然和谐。十七年的历程,因缘际会,只差那么一点点,她或者,就成为了他的妻, 可以让他那样温柔地揉脚,能够被他这样踏实地背着,受到他充满怜爱地注视,也 许,那一场让她痛不欲生的苦楚,临到最后,也可以是因祸得福,皆大欢喜。 他这一生,竟是因为一个同伴们的恶作剧,失去了父亲,也是因为一个她,终 生未娶。这个戎马一生,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的汉子,他的心到底有多深,有多重, 有多苦?她解开了多年的心结,放下了所有的负担,就这样温软地、坦然地蜷缩在 他的肩上,静静地落下泪来,和着雪花,轻轻地滴落在他肤色红黑的脖子上。 他背着头,体会到背上女子的柔弱,脖子上感觉到她呼出的温热的气,还有温 润的泪滴落下来,一下一下,滴滴都落在他的心里。 他真想,一辈子都这样背着她不停地走下去。 可是,马车就在眼前,已经到了。 他轻轻把她放在马车上,小心地把她的伤脚放好,在帘子即将放下的那一刻, 又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解下自己的貂袍轻柔地给她盖上,方才抬头看她一眼, 眼光里竟有些难舍。 林夫人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丫环问:“夫人,怎么了?” 林夫人幽幽地回答:“脚疼。” 漫天飞雪中,杜可为站在厚厚的雪地里,目送着马车远去,渐渐消失在一片雪 白的苍茫大地中。折转身来,又回到寺中,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侯爷,无事不登三宝殿,请说。”戒身敬上香茶。 杜可为微微欠身,压低声音说道:“大师,可否一见清扬小姐。” 戒身不语。 杜可为又道:“小王是受太子之托,来看看她的。” 戒身缓缓道:“请侯爷转告太子,梵音静室修禅,不见外人,应她本人的要求, 或许寺中不日将为她举行剃度仪式。” 剃度?她要正式出家?! 杜可为一惊,何故一定要舍弃万丈红尘?心中惋惜,替这个美丽的女子悲哀, 然而,更让他担心的是,太子。 太子如果得知这个消息,会做何举动? 杜可为刚走,空灵方丈就进了戒身的禅房。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为何要骗他?”空灵方丈道:“你以为,剃度了,他就 会死心了么?” 戒身跪下了。 空灵方丈象是对他说,又象是自言自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要来 了啊——” 杜可为在戒身处吃了个闭门羹,悻悻而归。如实回禀太子,文举闻言,良久不 语。 清扬,你真的这么爱他么? 没能如愿嫁给他,竟选择堕入空门?! 你将我置于何种境地——他狠狠一捶砸在案几上,清扬,你是我的,即便即便 你出了家! 年关将至,文浩按耐不住相思之情,上归真寺找梵音。 没有一个人肯告诉他,梵音到哪里去了。 没有一个人知道,此刻他心中的绝望。 梵音呐,梵音,你好狠的心呐——你竟是这样狠心将我骗了! 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到,你明明也答应了我的,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文浩在竹林里疯了一般地乱打乱砸乱踢,最后力竭身软,瘫倒在雪地里。周遭 白得晃眼,静悄悄的一片,只有文浩厚重的喘息,他腾地爬起来,对着寺门大喊: 梵音,我恨你! 我狠你——直喊得声嘶力竭。 然而,寺门紧闭,冷漠而静谧。 梵音,终还是选择了用这样一种决然的方式,彻底地离开了他的生命。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