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唤真心铁骨竟转性 得晓原委心底生叹息 庄和宫里,清扬慢慢地睁开眼睛,缓缓地掀起纱帐,一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一边从被窝里抽出双腿,想下床,正低了头找鞋,一双温暖的手便握了她的脚,轻 柔地替她穿上了鞋,她说:“谢谢。”抬眼一看,怔住。 映入眼帘的,是文举俊朗的脸庞。 “皇……”她有些惊讶,有些慌乱,正要起身,他却一手轻点她的唇,一手将 她轻按在床边坐下。 “御医说,你要好好休息。”他轻轻地说,声音柔和,愈显磁性。 她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莫名其妙,还有些忐忑不安,他,这是怎么了?是不 是,又要干什么?眼睛狐疑地看他一眼,正好迎上他的眼光,黑色瞳仁里射出亮晶 晶的光,那么熟悉,又让她颤栗。 她慌忙掩饰,垂下眼帘别过头去,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他轻轻地拥住她,揽入怀中,闭上眼,用脸摩挲着她如缎的黑发,幽幽地问: “清扬,你恨我吗?” 她在他怀中默然阖眼,不做声。 我恨你吗?我是应该恨你的,你杖责师兄,强逼我入宫,鞭笞于我,羞辱于我, 我应该恨你的。 可是,我做不到,我怎么能够狠下心来恨你? 你是文举啊,你是我的文举啊,我做不到,做不到…… 两行清泪从她闭着的眼中悄然滑下来,顺着他的衣襟滑入他的脖子里。 “你不要哭,清扬,”他温柔地安抚她:“我保证以后不再那样对你了,我以 后再也不勉强你做不愿意做的事了,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一手揽着她的腰, 一手轻抚她的背,像哄一个任性的孩子,低声下气,百般迁就。 她的悲伤似潮水般涌来,环住他的脖子,凄切地号啕大哭。 他抱着她,除了心痛,还是心痛,除了自责,还是自责。 眼圈兀自红了,耳畔,又回响起母亲的话“你们两人,一个专横霸道,一个清 高骄傲,一个不善于表达,一个不屑于解释,谁也不肯低头,哪个也不愿让步,偏 偏又总是错过恰当的时机,不断地伤害彼此。” 刚才他一直坐在床边,想着母亲的这番话,她怎么好象对一切了然于胸似的, 她的话分明是在暗示我什么,难道清扬是爱我的?清扬不屑于解释什么?为什么我 们总是错过恰当的时机?那又是什么时候出现过恰当的时机? 我要相信清扬是爱我的吗? 我要相信母亲的话吗? 母亲,我真的可以相信她吗?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收回思绪,抱紧了哭泣的清扬。 清扬,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文浩一个人会那么爱你。 叫我一声文举吧,我还是你当年的文举啊—— “恩”门外有人一声轻咳,惊散了两人。清扬低头,文举拿出丝帕,帮她拭泪。 一会儿,林皇后迤俪着从门后笑着走进来:“皇上,清妃妹妹,我没有打扰你 们吧?” 文举眉头微皱,她来干什么? 清扬起身行礼,林皇后赶紧几步,搀起她,柔声道:“哎呀妹妹,你身子弱, 免礼了。快躺着吧。” 文举望着她,平淡地问:“你不在自己宫里呆着,到这里来干什么?” 林皇后嫣然一笑,眼波流转:“我听说妹妹因为师兄过世伤心,所以过来看看 她。”复又安慰清扬:“妹妹,节哀顺便啊。再过几日就是哀家的生日了,怕妹妹 参加庆典徒增伤感,所以特意来告诉妹妹,安心休息,就不用去招呼了。” 回头笑盈盈地对文举说:“皇上,您去露个脸就行了,多留点时间陪清妃吧,” 扭头看看清扬,叹道:“唉,可怜啊。”款款一拘礼,摇曳着走了。 文举盯着林皇后的背影,心想,她倒是通情达理,如果心口如一,也不失为母 仪天下的风度,就是不知是不是做戏,如果真是做戏,那这个女人就太可怕了。收 回心念,凝神再望向清扬,却见她愣愣地望向林皇后的背影,眼里依稀仍有泪光。 他垂下眼帘,复又抬起,忽然问:“你觉得皇后这人如何?” “啊”清扬被他一问,忽感意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转眼看着文举,剑眉 又将皱起,心觉不妙,连忙说:“皇后好啊,是个好人,知书识礼,好。” 文举闻言,静静地看着清扬,突然裂嘴一笑,剑眉弯成柔和的线条,眼里有什 么东西,亮晶晶地一闪而过,嘴角跳动着几许邪气,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 清扬忽然就怔住了,望着他的笑容,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甜甜酸酸。 他笑了,他又望着我这样笑,这种笑容只有他才有。 我有多久没有见他笑过了,她在脑海里搜寻如此熟悉的笑容,在桃花雨中,他 这样望着她笑过,在藏经阁里,他这样望着她笑过,还是往昔的容颜,如此一样的 笑容,她盯着他的双眼,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透过他深黑色的瞳仁,仿佛又看见漫 天纷飞的花雨,桃林下,依稀过去的时光,还是自己深爱的那个人。 她失神地抬起手,战抖地伸向文举的脸庞,嘴唇嗫嚅着,呼之欲出就要叫出他 的名字…… 真的是你吗?是文举吗? 是我的文举吗? 你真的回来了—— 正当清扬情不自禁的时候,“铛——”一声钟声在耳边敲响,她猛一下清醒过 来,脸色大变,归真寺的钟声,为何此刻在耳边敲响,是师父在提醒我吗?要息心 止步。 她凛然索眉,骤然收手,猛然起身,冲出门外,抖落剑鞘,一顿狂舞。 文举紧跟着她,默然地立在门边,望着上下翻飞的剑影,无言。 她刚才,分明是想叫我文举,话到嘴边,居然那样毫无征兆就全变了,到底是 为什么? 是她还放不下文浩?还是她始终不肯原谅我? 他静静地转身,走出庄和宫。 清扬,我给你时间,我可以等,不论多久,我都可以等。 林皇后心事重重地坐在轿子里,用力地绞着丝帕,眼里射出凛冽的恨意。 她本来是想去奚落清扬,给她的伤口上撒把盐,可是,未曾想,却撞见了那样 一幅情意绵绵的场面。以她的美貌,以她的才学,以她的才智,如果没有清扬,她 完全有把握俘获皇上的心。可是,为什么,要出现一个清扬? 她愤怒、忿恨、嫉妒得几乎要发狂。 老天,既生瑜,何生亮?! 她愤然,手中用力,“嗤!”的一声,丝帕竟被生生撕开。 不,我决不允许别的女人夺走皇上的心,皇上是我的! 我是皇后! “娘娘,该用膳了,”四喜轻声禀告:“太后请您过去。” 清扬放下书,走向庄和宫正殿,叮嘱四喜:“每次都要太后请,下次你要早点 叫我,应该是我等太后才对。”四喜点头。 一脚跨进正殿,一桌丰盛的菜肴,旁边端坐的,除了太后,还有另一个人。 是皇上——她愣在那里,只听见太后喜滋滋地叫:“清扬,快来,菜都凉了。” 见她迟疑,起身牵了她,按在文举身旁坐下,先自夹了一块鸡肉过去,柔声道: “皇上特意叮嘱御膳房做的,江西进贡的乌鸡,你要好好补补身子。” 她端起碗,低头吃将起来。 太后又夹起一块鸡肉递到文举碗里:“国事操劳,你也多吃些。” 文举端起碗,眼睛却看着清扬,一动不动。眼看清扬鸡肉快要吃完,又夹起一 块海参放进她碗里。 清扬一声不吭地吃掉,依旧不肯抬头。 文举抓起一只膏蟹,敲掉壳,将蟹黄拨入清扬碗中,清扬忽然抬头,看他一眼, 又看太后一眼,轻轻放下碗,不动了。 文举犹豫片刻,再抓起一只膏蟹,端起蟹黄,无声地拨入太后碗中。 庞太后一忽眼圈红了,嘴角裂了裂,哽咽着说:“够了,够了,自己也吃。” 端起碗,将蟹黄尽数吃掉,手竟有些战抖。 清扬看着太后吃完,莞尔一笑,自己才吃。 文举温和地望着清扬,看见她看着太后笑,他的脸色也松弛下来,嘴角浅笑毕 现。太后见儿子这样的表情,大为欣慰。 这顿饭,虽然三个人都不多话,却都吃得甚是开心。清扬放下碗筷,正要起身, 却被文举一把拖住:“我送件礼物给你,如果合你的心意,要记得跟我说声谢谢。” 言毕拍拍手掌,应声从门后走出一个人。 精瘦的身材,发白的头发,盘着一个数年来从未改变过的发髻,站在门边,望 着清扬,微笑,却带着泪水。 “沈妈——”清扬惊喜,一把抱住她,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以为我再也 见不到你了,我好想你啊,我好希望每天睁开眼睛都能看到你啊——” “孩子,”沈妈抽泣着说:“沈妈每天都逼着自己不要想你,想起你,我就忍 不住要哭。” “不要哭了,”清扬破泣为笑,为沈妈擦干泪,高兴地说:“现在我们又在一 起了。”拉着沈妈就要回屋,却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止步,回头望文举一眼,轻声 说:“谢谢!” 文举微笑着点点头。 她对我说谢谢,竟然没有说“谢皇上”,她是因为太高兴忘记了身份,还是, 在这一刻,她的的确确把我当成了从前的文举。 在她面前,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想做回真正的文举。 “她的心其实很柔软。”太后望着清扬的背影,幽幽地说:“也很沉重。”凝 神看着儿子,用一种母亲独有的深情深沉地说:“举儿,你也是一样。” 夜深了,清扬还在看书,太后轻轻推门进去:“怎么不早点休息?” 清扬回答:“睡不着。” “想什么呢?会睡不着?”太后笑问。 清扬黯然道:“想起师兄,我心里好难过。” “哦,”太后点点头,说:“世上有太多苦楚,逝去也不失为一种解脱。你不 要想太多。你师兄是高僧,以他的造化,兴许已经投胎转世,是逝世也是新生,你 是修佛之人,应该明白因果循环的。” “是啊,”清扬认同:“师兄是好人,希望来生投生一好人家。” “清扬,”太后忽然执起她的手,轻声说:“我要谢谢你。” 清扬微微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莞尔一笑:“他孝敬您是应该的。” “不,”太后的眼光移向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虚无地说:“他憎恶我。”侧脸 回望清扬一眼,忧伤地说:“你知道吗?举儿,他十年没有跟我同桌吃过饭了,九 年没有为我夹过菜了。”她无奈地笑笑,陷入回忆:“举儿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 小时侯很孝顺的,有一次,主动为我梳头,说是想起了一个新发型,还叫先皇来看, 结果把我的脑袋搞得跟堆乱草似的。”回想当时的情形,太后忍俊不禁。 清扬望着太后神采飞扬的脸,那眉眼,那神态,活脱脱就是当日在桃林初次相 见时,文举的脸,明亮灿烂。她恍惚间又看到儿时的文举无邪的笑脸,听到他爽朗 的笑声,还有他摘下的那枝桃花,又在眼前晃动。她幽幽地叹一声:“他以前不是 这样的啊。” 太后的眼神渐渐地暗淡下去,怅然若失地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么?” “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选择,该有多好啊,”太后的眼里泪光浮现:“可惜有些 事,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永远也回不了头。”她将往事叙述了一番,说 到陷害庞皇后,泣不成声,说到妹妹的死,痛不欲生。 清扬静静地听着,百感交集。后宫中的争斗,没有亲情可讲,皇权真的就那么 吸引人吗?而庞皇后,偏偏又是那么另类,一个与世无争的弱女子,为了保全家族 和孩子,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死亡。而文举,小小年纪,亲眼见证如此血腥的场面, 受到如此残酷的刺激,怎么承受得了?怎不会性情大变?他到底还可以相信谁呀? 她的心顷刻之间揪成一团,文举啊,当我在桃林中苦等你不到,正埋怨你的时 候,正是你人生最痛苦的时候,我却毫不知情,无法安慰你,无法陪伴你。 “十年了,”太后止住哭泣,无限伤感地说:“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至 高无上的皇权、无可比拟的荣耀,可是,我快乐吗?在我失去妹妹的那一刻,我也 失去了举儿,失去了做姐姐、做母亲的资格。”她惨然一笑:“真是报应!我每一 天都诅咒自己,有时候,连自己都痛恨自己。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得活下去, 为了举儿,我要活下去。” 太后沉痛的面容,又现刚毅:“我要为了举儿活下去,因为,他的根基还不够 稳固,他还不够强大,不够坚挺。”她执起清扬的手,轻声道:“所以,你要帮我, 也只有你,可以帮我!” “我?”清扬疑惑:“我能帮您什么啊?” “好好待他,感化他,影响他。”太后的手抚过清扬的黑发。 清扬低头,期期艾艾地说:“母后,我怕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太后笃定地说:“你一定做得到,也一定要做到。” 她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着太后,太后清淡地说:“你爱他,不是吗?” 她的脸,一乍就红了。耳畔又传来太后悠然的一句:“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让我告诉你,他是天下人的皇帝,而你,在他心中,至高无上。” 太后的手指轻轻地从清扬的额上划过,顺着脸颊滑下,抬起她的下巴,深沉地 问:“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清扬摇摇头。 “我要让你知道,凡事都有美好的一面,也有残酷的一面,将来有一天,或许 你也会面临如此两难的选择,何去何从,要当断立决。后宫的岁月,尔虞我诈,防 不胜防,谁都不可以相信,谁都不可以依靠,你必须靠自己,想清楚,站直了,稳 稳当当地走下去,并且永远都不要回头。”太后悠然地向门外走去,轻轻抛下一句 :“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娘娘,您怎么不换装啊,今天可是皇后娘娘的生日。”四喜一头扎进清扬的 房中,连声催促:“时候不早了,还要赶去碧熙园呢。” 清扬轻轻一笑:“就这样去。” 正要起身,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到镜前,端详自己的模样,今天,我又可以见 到娘,见到静儿了,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有些自嘲,我这是看什么看呢? 她们又不知道我是谁。一反身,迎头扎进一个人的怀里,她往后一弹,却被牢牢抱 住,抬头一看,不是文举是谁?! 她顷刻间羞红了脸,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正尴尬间,太后进来了:“别磨蹭 了,都走吧。”她低了头,正要紧跟着太后出门,却被文举一手拖住,拉到自己身 边,她刚想开口叫母后等等我,太后已经上了马车,匆匆回头对她诡异一笑,竟好 象是故意要甩掉她,一溜烟逃也似的走了。 她无奈地跺跺脚,只好乖乖地上了皇帝的马车,坐在文举的身旁。 车帘放下,文举往她身边靠靠,紧贴着她,她侧头看文举一眼,那家伙面无表 情。她往边上让让,不多时,他又靠了过来,她再抬头看他,这家伙依然目不斜视, 她只好又往边上让让。 他心中好笑,却又不动声色,还是往她身上靠。可清扬这边,已经退到无路可 退,被他挤在马车一角,忽然有些气恼,不由冲口而出:“你搞什么啊?到底想怎 么样啊?” 她终于恼了,接下来,又要跺脚了,他强自忍笑,又往里挤一点。 果然,清扬一跺脚,就要站起来,趁着她起身,文举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轻轻 一转,就抱在了自己腿上,忍不住嬉笑,调侃道:“生气了?那样坐不舒服,这样 坐舒服不?!” 清扬急了,口里嚷嚷着:“下流!”扬手就要打他,他也不语,迎着她的手, 抬起脸来,闭上眼,一副愿打愿挨的样子。 她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忽然心软,手停在了半空,只怔怔地望着,红了 脸,失了神。 他闭着眼睛,等了许久,面上凉凉的,并没有东西落下来,周遭也静悄悄的, 没有声响。他缓缓地张开眼,正看见清扬举着手、红着脸,望着他发呆。 她舍不得打我,竟然舍不得打我。 我给了她一身的伤痕,而她,竟然舍不得打我。 文举陡然间心酸,猛然将清扬揽进怀中,颤声长呼:“清扬啊——”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