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爱无言心有深感触 隔墙闻声默然起惑意 这天夜里,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吴美人生下了一个皇子。整个后宫沸腾了, 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皇恩加赐,吴美人母凭子贵,一跃而成为德妃。在这欢 腾的背后,皇宫阴暗的角落里,却隐藏着数不清的嫉恨和敌视,还有无边的诅咒。 皇上正在德妃的宫中观看歌舞,他竟然忘了象往常那样邀请自己最为宠爱的清 妃,第一个儿子的到来,显然占去了他大部分的心思。对于诞下皇长子的这个妃子, 他开始不能免俗地另眼相看。 明禧宫里的清扬,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鼓乐声,对于这欢乐,她深有感触,德妃 十月怀胎固然辛苦,而她和太后要用纸包住火的心思,却是耗费了她太多的心力。 皇长子的顺利降生,她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悲哀。保护另一个女人为自己 深爱的男人生孩子,还要为了这个女人严密地防范、不懈地瓦解自己的妹妹,对于 清扬来说,诚然她善良,不忍害人,可是每一次抉择,都让她两难。她不是圣人, 她也会嫉妒,尽管她一直都在努力去摆脱和忘记,可是,深爱过的,深爱着的,岂 是那么容易割舍? 象妹妹一样,她也有太多的不甘心,她不甘心为了师父的使命牺牲自己的爱情, 她不甘心与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爱情,她不甘心就这样一生与文举遥遥相对。可是, 她又能如何?! 师父可以预见到的痛苦,她尝过,便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承受,息心止步固然痛 苦,随心所欲地爱,她却更加无福消受。她以为凭自己的忍性,便可以轻易地超然 于爱情和亲情之上,可是一旦真正地面对,她才明白自己无法坦然。毕竟,这些都 是她生命中极端欠缺的东西,都是她极端渴望的东西,就象又干又渴在沙漠中面对 那一杯甘霖,她要付出的意志力是何等的艰辛。 这一刻,谁能体会她心中深切的悲哀,不能与人言的,沉重得无以覆加的悲哀。 此时辉煌的烟火,喧闹的鼓乐,经久不息,既也不属于她,不属于妹妹,只属于德 妃,属于他。 连续三天,德妃的逸雅宫歌舞升平,期间清扬去看过她一次,德妃那张神采飞 扬的脸时时令她想起皇后凄然的泪眼,除去礼节性的探望,她不得不承认,其实, 她也不想常去那里,面对得意之人,想到失意之人,心情难免惆怅。德妃的饮食起 居皇上已经亲自过问,清扬也得了个清闲,先还担心皇后会有所动作,可是一段时 间过去,集粹宫那边寂寂无声,宫人来报,皇后的境况日益消沉。这倒是更令清扬 担心,时局的发展已经越来越无法掌控,纵然她可以庇佑某些人,却无法唤回皇上 远去的心。 小公主被抱走,皇后那里君恩已绝,而她,无计可施。 愁绪百结中,总还是有一件喜事。小公主满月了,皇上集了众嫔妃,在御花园 里设宴,满席喧哗,独独少了皇后。想到皇上亲下的禁足令,她黯然神伤,她改变 不了的事情太多,他,是皇帝啊——“清妃娘娘,皇上叫您呢。”身旁的宫女悄悄 地推她。 她忙起身,行礼。 公公在叫:“皇上赐清妃娘娘座。” 她低着头,走过去,依照公公的指点,坐在皇上右侧。 只听见皇上说:“去,把公主抱给清妃娘娘。” 她有些意外地接过公主,粉嘟嘟的小脸又长胖了些,她情不自禁地亲过去,将 脸贴近公主,轻轻地摩挲她的小脸,身外的一切,便都不存在了。 恍惚之间,再回过神来,筵席已散,只有她,兀自抱着小公主,还在原地发愣。 她感到奇怪,人都走光了,皇上,也走了,她竟一点也没有察觉,而皇上,怎 么竟然也没有派人来接走小公主。 他,不要我们了。清扬冲怀里的公主轻唤了一声“心慈”,眼泪险些涌出。 “你终于舍得开口了。”身后传来低沉的话语,他,并没有离开。 而她,也没有转身。 “我已下令解除皇后的禁足令。”他说。 “谢皇上。”她的语气甚是冷淡,依旧没有转身。 “长公主已经满月,以后随你怎么安排。”他又说,言语里显现出难得的温柔 意味。 她沉默,没有转身。 他伸手,探向她乌黑的发,却停在半空。未几,一拂袖,离去。 她面对公主的情不自禁,她望向公主的眼光,她将脸庞贴过去的自然,总是引 起他的错觉,让他恍惚觉得,她就是心慈的亲娘,她就是他心爱的妻子,可是,那 样温情的面容,她却不肯给他。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继而愤怒。 你凭什么摆脸色给我看?我是皇帝,整个后宫都因我的高兴而快乐,惟独你, 要拗着我干!我已经解除了皇后的禁足令,也同意把公主还给皇后,我已经让步了, 你还想怎样?我对你,已经是够迁就的了,你还要如此倔强地摆谱,扫我兴致。 换了别人,早已小命不保。 风清扬,你别太过分!你要知道,我是皇帝! 清扬连夜抱着小公主,送回了集粹宫。 皇后清瘦了不少,抱着孩子,只是哭泣。解除了禁足令这个好消息,也并未给 她带来多少欣喜。 清扬刚进明禧宫,沈妈就告诉她,刚刚太后送信来,说是过几日就回,要赶着 回来给皇长子办满月酒。随同送来的红帖,正是皇长子的满月仪仗安排,摆酒、唱 戏、贺礼、赏赐,满满当当十多页,清扬一路看过去,只觉得红晃晃地刺得眼睛生 痛。 这样的排场,妹妹何曾有过,心慈何曾有过,皇长子啊,皇长子,她终于体会 了妹妹的希翼,任世人,谁不会为此心动?! 不公平啊,为什么不可以是香儿?!为什么不可以是心慈?! 她为自己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大吃一惊。我曾经那么痛恨妹妹的嫉妒,而我 现在,为什么也会嫉妒? 唉,无欲则刚啊,我是不是,走远了。 她神色索然地合上红帖,坐在烛光下,谓然长叹一口气,自语道:“母后,所 幸清扬未负你的所托,你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抱孙子了。” 门外,一双明黄色的龙靴,兀自停住。 手,正欲推门,却也停住。 “皇后还好么?”沈妈在桌边纳鞋,一边“嗤嗤”地扯着线,一边问。 清扬不语。 “在想什么呢?你不是才去过的集粹宫?皇后怎么样了?”沈妈问。 清扬怅然道:“不好。” “唉,自打生下小公主,皇上就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她,”沈妈担忧地说:“这 孩子心性太高,也不知怎么熬过去?”叹一口气:“可怜啊——” 烛光闪烁,只听清扬疲倦的声音:“听天由命吧。” 沈妈放下手中的活计,踌躇片刻,忽然轻声问:“你为何不接受了皇上,看得 出,他很爱你啊。” 一丝苦笑牵动清扬的嘴角。 沈妈又说:“你已经是皇上的妃子了,总是这样拒绝他也不行啊,他可是皇上 啊。” 清扬摇摇头。 “你是不是还念着淳王爷?”沈妈望着清扬寂然的脸,有些心酸。 “文浩还好么?幽静呢?”这一问,倒是正好提醒了清扬。 “他们好得很呢,”沈妈看着清扬,心疼地说:“可是苦了你了。要是当年你 不让给她,自己做了淳王妃,现在该有多幸福啊,淳王爷,倒是一个很专情的人呢。” “说什么让不让的,只要他们幸福,我就很开心了。”说到淳王夫妇,清扬的 语气才显得不那么沉重。 “可你总该为自己打算,”沈妈埋怨道:“以皇上对你的感情,这个皇长子本 该是你的。” “别说了,”清扬黯然道:“我和皇上,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沈妈不依不饶。 清扬垂下头,不作声了。 “忘了他吧,”沈妈晃动清扬的肩膀,急道:“孩子,忘了淳王爷吧!你还年 轻,重新开始啊——” 清扬无奈地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怎么能告诉沈妈,其实她爱着的,一直都是皇上,而她一直不肯应允文举, 并不是不爱他,而是因为太爱他。她实在是怕,到了要向师父交付使命的那一天, 因为太过投入,她无法割舍他。所以,她只能克制自己的爱,只能选择息心止步。 她的出生,注定是个罪孽,而她的一生,就是为了用自己的牺牲洗脱这与生俱来的 罪孽。 她是不能爱啊——“你这样固执,会惹恼皇上的,”沈妈担心地说:“花无百 日红,看看皇后现在的样子,你拿什么跟人家比,人家有背景的有背景,没有背景 的有孩子。” “有就有吧。”清扬笑道:“我有的她们可没有。” 沈妈嗤一声:“皇上已经好久不来了,你有什么?!” 清扬偏要无赖地贫嘴:“我有你啊,有你就足够了。”然后吃吃地笑。 “去!去!去!”沈妈恼了:“清扬,你回不去了,认命吧,孩子!” “唉,”清扬定定地看她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认命还能怎样?” “那就把皇上叫来,”沈妈正色道:“我就不信,你就生不出个皇子!” “他不会来了。”清扬淡淡地说:“如果他要来,还不如去皇后那里。反正我 跟他,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还不开窍呢?!”沈妈急了。 “行了,外婆,亲外婆,最亲最亲的老外婆,您饶了我吧。”清扬伸手去揽沈 妈的肩,沈妈一躲,别过身子不理她。 “连你也不理我了么?”清扬见沈妈真的生气了,伤感地说:“在这世上,我 有娘不能认,想爱不敢爱,妹妹近在咫尺,却是仇人一般。我到底前世作了什么孽, 今世要在这冰冷的皇宫里受这样的折磨?上苍若是真的有灵,不如早些把我收了去, 也是个解脱……” 沈妈猛地回头过来,低声道:“不要再说了!” “我可能活不长了,”清扬突然悲怆地说:“真的外婆,我有预感,我真的活 不了多久了,我会死的……” “不!”沈妈紧紧地捂住她的嘴,厉声道:“不许胡说!”将她往床上一推, 胡乱盖上被子:“睡觉!睡觉!不准再说话!” 屋里的灯须臾灭了。 门外,皇袍一闪,龙靴无声远去。 正阳殿里,文举彻夜未眠。 他不愿因为她的请求而再次迁就皇后,不论是作为一个皇帝,还是一个男人, 他都不愿意勉强自己,同时,他也恼怒,她为何每次都是为了别人的事来激怒他。 然而,他更心疼她,总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为何,就不能替自己打算一点? 尽管为了维护自己作为一个皇帝的尊严,这段时间他一直故意冷落她,可是, 他还是想她,抑制不住地想她。尤其是今天在御花园的筵席上,看见她心事重重的 面容,他连举箸都没了心思。 好不容易众人散去,他向她示好,她却不理他,连头也懒得回一下,他甩袖而 去,马上又后悔,折回去找她,只看见她抹着泪从集粹宫出来。 一路上,他就在奇怪,皇后被弃,她伤个什么心?直到——他在门外听见她和 沈妈的对话。 夜已经深了,此刻,他毫无睡意,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清扬,终究还是太单纯了,那样直白的感情竟然不会加上半点掩饰。 他将清扬和沈妈的对话从头到尾,细细地想了一遍。 沈妈是她的外婆,尽管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可是,这样的真相,还 是让文举有些吃惊。 清扬对皇后的关心,沈妈对皇后的关注,还有,清扬口中那个近在咫尺,却是 仇人一般的妹妹,难道,就是皇后?! 清扬说“只要他们幸福,我就很开心了。”她爱文浩,因为他的幸福而开心, 不难理解,问题是,当年文浩爱的是她,最后为什么竟自己要求娶了林家大小姐? 而清扬,她为何要将淳王妃让给林家大小姐?这个林大小姐,不就是皇后的亲姐姐 么? 林家,清扬,他反复念叨着,揣想他们之间的任何一种可能的关系,然后又一 一推翻否决。 首先,依照清扬的禀性,不可能被收买,她做这一切,必然是心甘情愿的。其 次,如果是收买的关系,皇后不可能处处针对她,必然会攻守同盟,而显然,皇后 对她是有敌意的。再次,林家可能对她有恩,但清扬进宫之前从未离开归真寺,恩 从何来? 可能,也许,或者,他忽然意识到,并马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清扬,淳王妃,皇后,她们或许就是亲姐妹! 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清扬为了林大小姐,将文浩拱手相让;为了皇后的幸福, 一再对自己苦苦相求。所以心慈,会长得那么象清扬,而清扬对她,也是由衷地偏 爱。所以,从前的许多事,无疑都是清扬在故意袒护皇后。 不,他需要更多的证据,而不是直觉。 沈妈是清扬的外婆,如果皇后是清扬的妹妹这一条成立,那林夫人就应该是沈 妈的女儿。 如果林夫人是清扬的娘,那为何要将刚出生的清扬弃于佛门? 清扬说她有娘不能认,为什么不能认? 如果一切推断成立,清扬知道自己同胞妹妹的存在,那么,皇后和林大小姐知 道吗? 事情还有不少的疑团,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 他长叹一口气,想起清扬那一句“想爱不敢爱”,清扬,你爱的到底是谁?给 我一个确定的答案吧!我只希望,不要是文浩,真的不要是文浩。我和你,为什么 会没有可能?是因为文浩,还是皇后,还是别的什么?你怎么能说你可能活不长了, 你不可以离开我,不可以,永远都不可以! 他心里一刺,难过地闭上了眼。 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了,他的计划就要开始,不论是后宫,还是朝堂,都无 法脱离他的控制。 窗外,晨曦已现,公公领命,匆匆出了正阳殿。 而明禧宫里,他曾经布下的眼线,将清扬盯得更紧。黑暗中的那一双眼,无时 不在,将她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展现给他。 清扬尚未起身,沉睡中的面容愁眉深锁,是什么梦让她如此忧虑,还是,在梦 里,她看见了他撒下的这张大网,已经迎头罩下来,无处遁形。 她身上的谜,他一定要揭开。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