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手让权重塑母子情 刚愎自用妄图尽控国 清扬进了正阳殿偏殿,桌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早餐,只是在她的碗筷边,多放 了一个鸡蛋。 “娘娘,皇上说了,您先吃,吃完后到殿里去等他。”公公说。 清扬想了想,拿起了鸡蛋。 皇上退朝回来,偏殿已不见了清扬的身影,他有些疲惫地坐下来,端起清粥, 慢慢喝了几口,一门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喝到碗底,咦,这是什么?白白圆圆, 原是一个蛋啊! 他静静地坐在桌前,望着碗里的蛋,好一阵发呆。 清扬正入神地看着书,猛听见“啪”的一声,抬头一看,地上躺着一本摊开的 奏折,紧接着,一只朱笔又甩了过来,皇上正在座上吹胡子瞪眼呢。 她轻轻地起身,走过去捡起奏折。 “朕要杀了他!”听起来,皇上的火气不小。 清扬瞟一眼奏折,依稀看清几个字“先皇曾御批,此人不可重用”,她心里明 白了个大致,定然是某个不怕死的大臣又要违逆皇上的意愿。于是,她淡然道: “杀吧,杀了好,看以后还有谁敢提不同意见,无非就是史书上再现一个秦始皇而 已。” “朕糊涂如同秦始皇?!”他跳脚起来,气急败坏。 “把这些持不同政见的都杀了,也就差不离了。”她悠然道。 他气咻咻地一屁股坐下:“朕是皇帝!用个人都这么难,这个跳出来反对,那 个跳出来反对,还不是背后有人撑腰!”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清扬象哄小孩一样安抚他:“喏,不气不气真不 气,你若生气中他计啊——” 他有些愕然地望着她,片刻,忍不住扑哧一笑。 “生气总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不是?”她笑道。 “唉,你不知道,”他心事重重地抱怨:“众大臣全部都是唯太后马首是瞻, 我要动一下,真是难如登天。不过是提拔一个人嘛,众臣得知太后的心意,几乎都 一致反对,还拿出先皇来压我。敢情我这个皇帝,也只是个傀儡。” “他们反对,必然是有理由的。”清扬说。 “我要任命丞相,他们说先皇曾御批,此人不可重用;当初我要调他进京,他 们也说先皇曾御批,此人永不可录用为京官。”皇上为此颇为伤神。 “是谁呀,这样让你看得起?”她问。 皇上缓缓道:“陈光安。” 哦,清扬心里一惊。她曾听太后提起过他,嗤之以鼻。尽管没有打过交道,也 不能偏听太后一面之辞,但先皇如此明确地御批,想来也是以充分的事实为根据的。 皇上见她沉默不语,遂问道:“你也反对么?” 她迟疑片刻道:“还是暂缓一下,避开锋芒再说吧。” “为什么?”他不甘心地追问。 “空穴不来风,皇上还是应该继续考察他一段时间。”她谨慎地回答。 皇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沉声道:“清扬,你是在替太后说话么?” 清扬抬头看着他,那眼里透出的疑虑又让她觉得无奈,他为何总是这样排斥自 己的母亲?她轻声道:“她终归是你的娘亲,她始终都是为了你好。” “她根本就是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权力!”他怒道:“自我登基以来,事无巨细, 她都横加干涉,她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儿子,根本没有我这个皇帝!” “你误会她了。”她的脸因为急切而发红。 “你是我的妃子,反而向着她说话?!就凭这一点,就证明她手伸得太长!” 他吼起来。 她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咬咬嘴唇住了口。 “你们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们没有试过怎么就肯定,我不能做一个好皇帝?!” 他怒气冲冲,大发脾气:“我要整顿吏治,重振朝纲,难道是坏事么?你们却让我 安心现状,甘于平庸,白白浪费我的青春!” “你有能力成为一个好皇帝,但现在不是,因为你多疑、骄横、专制、暴烈!” 她忍不住反唇相讥:“如果你能学会控制好自己的脾气,你娘就不会管你!” “你是我娘的传声筒,不是我的清扬!”他狠狠地揪住她的手,眼里喷出火来。 “你要相信你娘,你也要相信我,”她疼得眼泪都掉了出来:“我们都是为你 好。” “去你他妈的为我好,狗屁!”他冷冽的脸僵硬,脖子上青筋暴起。 “放开我!”她高声叫起来,声音传到门外,宫人们都吓坏了。 “暴君!”她气急,用另一只手拼命地捶打他,拳头落处,没有轻重,也没有 目的。 他面上狠狠地挨了几拳,颓丧地松了手,跌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任她打。 她骤然停了手,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仰面朝后,闭上眼睛,沮丧地说:“在你心里,我真的就是个暴君么?”低 头下来,双手掩面,声音也低了下来:“我真的想做一个好皇帝,为什么我不能?” 他轻声说:“为什么我不能?清扬你告诉我,难道我的想法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不是的,你不是暴君……”她感觉到他的伤心,知道自己刺激了他的痛楚, 心一紧,隐隐做痛,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喃喃地说:“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你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比你父亲更加出色。” 他默默地抱紧了她,把脸深深地埋进她的腰际。 正阳殿外,默立的太后,红着眼眶悄然退去。 她原本,是被宫人们请来救火的,皇上和清妃在正阳殿里吵得很凶,待她赶到, 已经动起手来了。 她静静地立在门外,听见了儿子的心声,并为此深深地动容。 儿子,从来都是她的全部,她的骄傲,母子之间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内心是多 么的悲哀。她干涉他,只为他还不够成熟,而他,却因此而痛苦,她心里,真正因 此万分难过。 把权力还给儿子,即便他可能犯这样、那样的错误,那也是他人生的阅历。 太后悄悄地离开了,从今往后,她也将,悄悄地从朝堂中退出,收回那只隐形 的手,给儿子一片自由的天空,任他驰骋。 庄和宫,太后倚靠在软榻上半醒半睡。 皇上走了进来:“给母后请安。” 太后点点头。 皇上说:“儿臣有件事想请禀母后。” “朝堂上的事你自己做主吧,”太后轻声道:“你登基也快两年了,该自己做 主了,母后今后都不管朝堂上的事了。” 他有些恍惚了,后面的话没法说了,他原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说服母亲的, 却不料母亲直言提及他的心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他甚至怀 疑,这只是母亲的一个诡计而已。 “你也累了,没什么别的事就先回吧。”太后柔声说,支起身子去端茶。 他忙上前一步,将茶送上,太后接了,手微微有些发抖。 他盯着母亲的手,迟疑了很久,转身欲退去,还是回过头来,小声问道:“你, 没事吧?” 太后笑笑:“娘,老了——” 他无言地低下头去。 “娘,老了——”太后复又长叹一声,眼睛,直溜溜地望着儿子。她想告诉他, 她有多么在乎他,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多么渴望,他能叫她一声“娘亲”啊。 他明白她的意思,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惆怅和失落,“娘亲”这声呼喊,在喉咙 里打了几个转,还是没有喊出来,多少年没这样称呼过她了,他不但是感情生疏了, 心里打了结,连喉咙都好象僵硬了。 太后等了很久,长时间的沉默后,她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走吧。” 便背过脸去,她不能让他看见,泪水,已经挂上了她那张已经不再年轻了的脸。 不几日,皇上颁旨,任命陈光安为丞相。 “皇上,臣对当今时局有如下建议。”一大臣在正阳殿内单独给皇上上奏折。 帐幔后的清扬只闻其声,无法见到其人。 皇上合上奏折,沉思片刻,说道:“好是好,恐伤及无辜。” “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大臣决绝道:“陛下威信可由此得之。” 听到这句话,清扬暗忖,此人心狠,不由得担心起来,何事需如此大动干戈, 他莫不是狼子野心? “准了,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吧。”皇上点头。 大臣正要离去,皇上又唤住他:“光安——” 清扬一怔,他,原来就是陈光安,新上任的丞相。 “是夜开始实行宵禁,朕这里,有虎符一只,你我各执一半,有特殊情况,持 整只虎符可出城。”皇上一摆手,公公递给陈光安一只锦盒,陈光安取了,别在腰 上,皇上也将另一半虎符别在腰间,说:“你要记住,虎符须臾也不可离身。” 一场腥风血雨,悄然开始。 归真寺。 正午时分,天色骤暗,僧人不知何故,都站在操场上望天。 忽一道金光劈下,直刺大殿前面巨大焚香炉,只听沉闷一声巨响,焚香炉从中 断开,一分为二。 僧人张皇跑进禅房:“方丈,不得了了!” 空灵和戒身站在黑云翻滚的操场,盯着裂开的焚香炉神情凝重,良久无语。 “焚香炉年历久远,裂开了再重铸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戒身沉声道: “都散了吧。” 众僧各自散去。 空灵缓缓地进入大殿,焚起高香,奇怪的是,香点燃即灭,点燃即灭,如此反 复,三次之后,空灵面色发黑。 “师父……”戒身有种不详的预感,大祸临头了。 “我明日进宫。”空灵缓缓开口:“我一定要面见清扬。” 戒身闻言,心忽地往下一沉,不详的预感更加真切而沉重地压下来。他贸然地 冲口而出:“叫清扬带好佛珠。” 空灵的眼光淡淡地瞥过来,戒身颔首,在心里默念一声“啊弥陀佛。” 清扬啊,师兄没有别的希翼,只望你千万带好佛珠,那可是佛家圣物舍利子, 希望能渡你危难,保你平安。 佛珠,皇上正把玩着手上的佛珠,拢在手里,走近清扬,将她的眼捂住,将佛 珠探到她的鼻下,问:“猜,是什么?” 她细细一闻,似有若无的清香,比麝香淡,比檀香纯。她抿嘴一笑:“我的佛 珠啊。” “现在它是我的了。”他得意满满地说,松开了手,轻声念叨佛珠上刻着的字 :“亦严亦慈,不离不弃。” “我可是一直都不离身的。”他偏着头,问她:“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可是归真寺的镇寺之宝。”清扬笑着回答:“这是我六师兄为庆祝师父收 我做关门弟子,从遥远的天竺捎回来的一小截沉香木,这种沉香木稀少而神圣,据 说清香淡雅,香气悠远可经久不衰,是天竺国的国寺专用之物,八师兄就用它给我 雕了这串佛珠,总共十八颗,意寓十八罗汉护佑。” “那上面刻的字又出自何处呢?”他好奇地问:“我好象没有见过这样的句子。” “亦严亦慈出自《大悲咒》,是观音菩萨的颂经。不离不弃出自佛经中的一个 故事,说的是一个佛门弟子,九世独修其身,虔诚向佛,终于佛被他诚心感动,于 是答应允他一个心愿。佛以为他定会求飞升,谁知他求的竟是一段俗世情缘。原来 他在九世之前爱上了邻家女孩,终未能如愿娶到她,为此遗憾了整整十世。佛叹一 声,可惜地说,你修九世,本可成佛,却为红尘一爱,前功尽弃。他回答说,愿以 九世独修的寂寞换取红尘一世的相伴,永不后悔。佛闻言泪下,我就是你九世之前 爱上的那个邻家女孩,本想以你对爱的执着渡你成佛,但你意已决,不可强求,我 已负你九世,怎可忍心再拒绝与你?于是弹指一挥,两人同入红尘,再堕入九世之 前,重续前缘,一世相伴。故事的结尾,就是这样一句话,无怨无悔的爱,便是千 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她静静地述说着,夕照映着脸上淡淡的光 晕,悠远而神圣。 “如果故事可以重新演绎,清扬,你一定是那尊佛,而我,仍愿以九世独修的 寂寞换取你红尘一世的相伴。”他轻轻地说。 她听见了,心中溢起淡淡的感伤,却不敢有任何的表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还全然沉浸在故事里,幽幽地重复了一句:“无怨无悔的爱,便是千山万水永不相 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 他心里一动,轻声道:“你戒身师兄大概是想让你得到这样的一种爱吧。” 她无奈地一笑,表示认同。 他感觉到气氛的凝重,想缓解一下,调侃她,呵呵一笑:“想不到戒身表面严 肃,内心也是花和尚一个!” 她嗔怪地打他一下:“胡说什么呢?!”撅起嘴,自己也笑起来:“师父也是 这么说他,虽是佛门中人,却深具俗世心性。” “他可是个不简单的人呐,主持归真寺还真有点大材小用,可惜了他的大将之 材。”他感叹一声。 她纳闷地看他一眼,心里奇怪,他怎么会有如此想法?! 第二天,在朝堂上,皇上宣布要整肃吏治,涉及腐败官员一律从严从重处罚。 由于皇上要求历来苛责,众大臣无不人人自危,惟恐自己变成刀下之鬼。但皇上马 上又提出,凡举报他人有功者,视功劳大小可免于处罚,甚至得到升迁。一时之下, 朝中大臣纷纷在心里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皇上在正宫门设立了一个密折箱,专门收集各个大臣的违法犯规行为。 消息飞速传到后宫。 清扬不及吃早膳,急急地赶到庄和宫,求见太后。 太后不见,传话给清扬:今后朝堂之事,一律不用再知会她,她也不会再管。 清扬当场傻了眼。 这可如何是好?又有多少大臣要冤死啊——此时太后正在悠闲地摆弄她的那些 花花草草,并不似清扬那般担心和焦急,宫女问:“太后,清妃娘娘那么着急,您 怎么一点不急呢?” 太后胸有成竹地笑道:“没什么好急,无非是走点弯路而已,皇上能处理好的, 就算棘手,不是还有清妃么?!”复又重复一句:“清妃自然有办法的。” 待到赶回正阳殿,皇上已经在等她用餐了。 她一言不发地坐下,心事重重。 “朕今天心情很好,”他扬声道:“因为朕今天办了一件大事。” 她忧虑地望着他,暗暗祈祷不要因密折之事重蹈前朝的冤狱覆辙。 前朝崇艾六年,同是皇帝为与外戚争权,以“忠君密奏”排除异己,致使朝局 动荡,最终引发天下大乱,百姓涂炭,导致皇族没落,江山易主。后历经四十多年 的修养生息,才换来今天的太平盛世。 他胃口大开,她却无心举箸。 “你去了太后那里?”他问。 她一惊,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 “太后说什么了?”他笑,眼光却隐含杀气。 “太后说,今后朝堂之事,一律不用再知会她,她也不会再管。”她沮丧地回 答。 一丝浅笑浮现嘴角,他由衷地佩服母亲的精明,她应该不会再管了,她不能再 管,也无法再管,因为,接下来的事,她根本就管不了了。 他的眼光移向她,见她凝重的神色,隐约猜到她的心思,暗暗好笑,朕岂不知 崇艾之乱,朕对全局,了然于胸,事情断然不会失控,绝不会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他伸手过去,撩起她额前的发丝,柔声道:“你师父一早就来了,在正阳殿等 着见你呢。” 她又惊又喜,起身匆匆离去,他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