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寺内金身佛祖泪 林府大厅出生身世真 “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是不是?”他没有转身,轻声问道,抱着残余的希望, 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只要她回答一句,爱过,或是也许爱过,他都会留下一念之仁。 可是,他听见的,是她决绝的回答:“是的,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你留在我身边,是因为你师父的使命?”他又问。 “是的,他要我时刻劝你以江山社稷为重。”她的话语很平静,但没有一丝感 情搀杂其中。 “那,你做到了吗?”他不甘心。 “没有。”她飞快地回答。 “为什么做不到?”他追问。 “因为我不爱你。”她的话再一次刺伤他。 他忽然转身过来,目光炯炯地望着她:“那你为何应承于我?” 她冷冷地回答,破灭了他最后一线希望:“我只想拖延时间,好让文浩起事, 但他反悔了。” 他的眼光黯淡下去:“我哪点不如他?” “你是暴君。”她言简意骇地回答。 “我一直以为,你是理解我的,”他苦笑起来:“为什么最后要谋反的竟然会 是你?” “现在是谋反最好的时机,你已经是四面楚歌,没有我,一样会有别人。”说 是这么说,她还是,希望他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 “四面楚歌?”他揶揄一笑,无尽苦涩。 “你大概还在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差不多已经掌控朝廷了吧?”她颇有深意地 一笑:“朝廷的局势,危如累卵,众朝臣朝不保夕,无心政事;陈光安已将老臣们 驱逐得差不多了,到处安插自己的关系;有多少大臣盼望着侍奉新主,从而得到重 用;岭南王想闹独立;卢州王也蠢蠢欲动;就连蒙古都想乘乱分得一杯羹;而天下 百姓怨声载道;此时无论是谁,挥臂大呼一声”新皇残暴、另立新君“都可能立即 得到广泛的响应。如今的局势,内忧外患,一触即发,此时不反,更待何时?我已 与岭南王商量好,会同陶将军以”君王暴虐,就百姓于水火“的借口拥兵自重,一 旦起事,卢州王将策动蒙古一举进犯,你就全完了!”她有些得意地说:“即便太 后肯出面力挽狂谰,你也大势已去,难以翻身了。” 他的脸微微有些变色,她的话,如此透彻,他始料未及。 她的心机,如此之深,他也始料未及。 他终于彻底绝望了,他如此看重她,她却如此盘算他,她不是他的清扬,从来 都不是! “哈哈,哈哈!”他一朝顿悟,仰天大笑,尽掩了自己的失落。 “你笑什么?!”他的笑声激怒了她,她尖刻地说:“文浩混帐,坏我一盘好 棋!否则你哭都哭不出!” “贱人!”他闻言,极度伤心和愤怒,拼尽全身力气,反手就是一耳光掴过去, 将她扇到地上,滚出好远。 他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拔腿便走,冷冷地抛下一句:“打入天牢!” 她从地上虚弱地爬起来,嘴角淌着血。他下手这样重,她却不知道痛。因为此 刻心里的痛,已经让她彻底麻木。他远去的背影,在她的泪光里旋转,她贪婪地盯 着那背影,连呼吸都为之让位,因为她知道,能看见他,已成为将来的奢望,她不 会再有将来,看一眼,便少一眼。 可是又有谁能明白他此刻的心痛? 绝望、愤怒、嫉妒、痛恨,还有无法掩藏的失落和伤心。 他最爱的是她,最残忍的也是她,为什么她要背叛他,他想不通。尽管他知道, 爱情是没有理由的,可他做了那么多,竟然还是没有感动她。她掩藏得如此之深, 处心积虑布置得如此巧妙,虚情假意演绎得如此真实,让他感到深深的寒意,昨夜 的缠绵,似乎还在眼前,而梦醒之后,是被欺骗后的羞辱。 他全部的爱,顷刻间变成刻骨的恨。 你敢辜负我,背叛我,竟还不觉羞愧,那么,我只能毁灭你! 叛逆当诛! 清晨的归真寺。 大殿上,弟子已经开始进行晨间打扫,菩萨脚下,案台已经擦拭完毕,僧人拧 干帕子,正要离去,忽然听见轻微的一声“吧嗒”,他好奇地一看,案台上落下一 滴水。他纳闷地嘀咕了一句:“才擦过的,哪来的水啊?”伸手正要去擦,“吧嗒” 一声,又是一滴水。他猛然间心里一跌,缓缓地抬起头来,惊惧万分地发现——他 “啊——”的一声惨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大殿。 “师尊,方丈,不得了了——”他一把撞开禅房的门,脸色发白。 “一惊一乍地搞什么?!”戒身呵斥他。 “大殿,大殿……”僧人手指大殿,结结巴巴。 空灵缓缓起身,走向大殿,戒身紧随其后。 大殿上,金身佛祖,面上两行清泪,从眼中淌出,滴落在案台上。 空灵沉默良久,说:“去把我的禅杖拿来。” “不好了,不好了……”又一个僧人跑过来。 戒身面现愠色:“又怎么了?” “宫里来人说,梵音师叔祖,预谋造反,供认不讳,被打入天牢了!” 戒身登时呆住了,金身佛祖流泪,难道是为这事么?难道,梵音此劫,真的躲 不过了么?他心里,尖锐地疼痛。 空灵却并不惊讶,淡淡地问:“消息可靠么?” “是沈妈托人来报的信。” “她自己全部亲口承认了么?”空灵仍旧是不急不忙地问。 “是。” 空灵这才一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戒身愣了愣,师父这是什么意思?不去救人么? 空灵也不说话,依旧慢慢地往大殿走去。 “我可否马上进宫面圣?”戒身小心地问。 “面圣干什么?”空灵淡然问道。 戒身沉声道:“梵音是不会造反的。” “她既然已经亲口承认了,必然有她的理由。”空灵停住脚步,口气颇为严厉 地说:“你不要多事,她自然有自己的安排。” 空灵执起禅杖,对戒身说:“跪下!” 戒身跪下。 空灵徐徐道:“戒身,这根禅杖代表师父,见杖如见为师,对你是这样,对梵 音也是这样。今日,为师将此杖交给你,他日为梵音重开山门的重担就交给你了, 请你替为师向她三叩首,就说佛门以慈悲为怀,为师没有负天下苍生,却有负于她, 三叩首以谢她深明大义。她若以身殉国,必接回归真寺,以寺内最高规格,葬于后 山塔林。” “师父……”戒身想问什么,还没开口,就被空灵堵了回去:“下去吧,将门 掩上,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入大殿。” 戒身不敢多问,只好狐疑地看了师父一眼,执了禅杖,退了下去。 空灵缓缓坐上佛祖对面的蒲团,整好衣冠,静静地闭上了眼。 我佛慈悲,弟子愚鲁,尚知清泪为梵音而流,千古奇冤,皆由其一人承担。十 七年悉心教导,不辱使命,菩萨有灵,当感念梵音一片赤诚之心,免我社稷动乱, 渡我百姓危难。 佛祖在上,弟子完成使命,魂归西天,叩复我佛。 生而已矣,死亦遗憾,亏欠爱徒梵音甚多,业债既成,唯一希望,将弟子宿世 所积阴德,尽赐于她,愿其来生来世,无病无灾,无忧无惧——阿弥陀佛—— 潮湿阴冷的天牢,清扬默默地靠在墙角。 一盏白色的灯笼,飘然而至。 “清扬——” 那是谁在唤她? 她侧目过去,匆忙起身:“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太后一怔,眼圈发红:“缘何我们这般生疏了?” “清扬犯下死罪,封号被削,带罪之身,不敢冒犯娘娘。”她低声道。 “你过来,”太后叫她,隔着牢栏,伸手去抚摸她,伤心地说:“孩子,你怎 么成了这样?”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 “你为何总要代人受过?”太后忽然感叹。 清扬一惊,有些慌乱起来:“不是的。” “是的,”太后轻轻地笑了,泪水却滑落下来:“因为你是清扬啊——” “太后——”清扬阻止她。 “叫我母后。”太后坚持。 “母后,您不要再说了。”她不想继续。 “是有人要谋反,但不是你。”太后低声道:“让我来猜一猜,谋反的人,也 许是文浩吧?” 她的脸瞬间煞白,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这里没有别人了。”太后伤感地说:“你是个傻孩子,却也是个痴心人。你 这样做,归根结底,还是不想授人以口实,坏社稷的根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 了文举,最终,却是要死在他手里,你,真的甘心么?” “我愿意。”她垂下眼帘,不让太后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光,以此掩盖自己的伤 心。 “知道么?”太后轻轻抬起她的脸,柔声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 干涉你们的婚事,你才应该是真正的皇后!” “母后……”她的泪水从苍白的脸上滑落下来:“求求你……” 太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的苦心,我怎能辜负?你不想他们手足相残,我又 何尝愿意?可是,再怎么样,该死的人也不应该是你啊——”太后急切地说:“你 可以认命,我不甘心,我要动用太后玉玺,保你性命。” “不要,母后,你这样,只会让你们母子已然紧张的情份雪上加霜,求求您, 不要试图为我做什么,清扬就是去了,也会安心。”她仍旧是阻止她。 事到临头,她还在为别人考虑,太后想想就觉得心酸,虽然心又不甘,却也别 无他法,面对清扬可以预见的下场,想到她的委屈,万分不舍,忍不住恸哭起来: “母后已经老了,再也经受不起这样的生离死别了。” “我身负罪孽而来,只能以生身性命,换太平盛世。”清扬平静地回答:“兴 许从我一出生,命运就已经注定。风清扬啊,风清扬,风过无痕,清冽悠扬。” 太后诧异地望着她,不知她为何这样说,心头更加酸楚。 “母后,您再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么?”清扬替她擦去泪水。 太后点点头。 “制造机会让我跟陈光安当堂对质,”清扬冷静地说:“我要揭穿他的野心, 还要……” 太后一愣,她想干什么?在文举面前揭穿陈光安,可是,文举会相信她么?只 怕适得其反。想到这里,便决然地摇摇头。 “母后,我想了很久了,即使造反一事尘埃落定,陈光安也是一个隐患,以他 的蒙蔽之术,以文举对他的信任,长此下去,必生祸端,你就答应了我吧,”她殷 切地企求道:“这是我可以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太后犹豫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徐徐道:“好吧,我答应你。” 我怎么能拒绝你,这是你,可以为举儿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太后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天牢,一步三回头。 清扬微笑着向她挥手,白色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太后的泪水静静地淌下来,悲哀,从来都使人在无声中断肠。 林府大门口,林大人刚刚上轿出门,一个布衣妇人走上前,递给门丁一个紫玉 手镯:“请交给林夫人。” 林夫人接过紫玉手镯,又惊又喜:“快快请进!” 一路小跑,从后院到前庭,因为激动,声音都开始发抖:“沈妈——” “沈妈!”林夫人一把抱住那个布衣妇人,止不住泪流满面:“你可舍得回来 了,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过得好不好?我好想你啊!” “柔儿,我也想你啊,”沈妈含泪道:“其实我一直都离你们不远。” 林夫人瞪大了眼睛。 沈妈轻声道:“进屋再说吧。” 林夫人点点头,将她带进内室。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林夫人问。 “我不能耽误太久,呆会就走。”沈妈语气沉重。 “你到底要去哪里啊?”林夫人奇怪:“非走不可么?” “是的。”沈妈心事重重。 “我真想留你在府里颐养天年,”林夫人有些伤感:“不走可以么?” “不行的,我出宫时间不能太长。”沈妈显然有些着急。 林夫人更奇怪了:“宫里?你什么时候进了宫了?” “说来话长啊,”沈妈叹了口气,说:“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 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夫人一眼,缓缓道:“我要告诉你的是,有一件事,我 骗了你二十年。”她说:“二十年前,你在白州城郊生下的那个孩子,并没有死。 这些年,我一直跟她在一起。” 林夫人一愣,终于明白,当年沈妈为何执意要走,原来是放心不下那个孩子, 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她还活着?她在哪里?她还好么?带我去见她!” 她激动地说:“她长成什么样子了?让我看看她吧——” “她很美,长得有七分象你。”沈妈轻声回答。 林夫人嘴唇禁不住颤抖起来,眼睛里满含泪花,突然笑了:“真的么?她没死! 要是她爹爹知道,该有多高兴啊——” “爹爹?”这下轮到沈妈奇怪了。 林夫人便把当年的误会详细地告诉了沈妈。 沈妈万万没有想到,清扬的亲爹,不是什么山贼土匪,而是堂堂的安国侯王。 她百感交集,似乎看到了希望,清扬有救了!可是,要从皇上刀下救人,谈何容易 啊——“她在哪里?”林夫人急切地问道:“她应该回到侯王府去!” “她恐怕回不了侯王府了。”沈妈又叹一声,愁云重又涌上眉头。 “怎么了?”林夫人紧张地问,心里七上八下。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想请你去求求林大人,求求皇后,尽一切能力救她,如 今,可以求的,应该还可以加上安国侯,但是,事情也不一定成,”沈妈顿了顿, 似乎怕吓着林夫人,慢慢地说:“因为,她是钦犯,犯下的是死罪。” “钦犯!死罪!”林夫人一听,如五雷轰顶,险些昏倒。 “不可能的,她到底做了什么?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成为钦犯?!怎么会犯下 死罪?!”林夫人慌了神,泪如泉涌,她拼命摇头,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你骗 我的!你骗我的……” “我没有骗你,她现在就在天牢里!不日就要问斩!”沈妈急切地说:“你不 能慌,你一定要振作,一定要救她!” 这句话提醒了林夫人,她忽然间止住了哭泣,呆立片刻,猛地便向外冲去。 “你去哪里?”沈妈拦住她。 “安国侯王府!”林夫人说着急切地就要往外走。 “你知道她是谁么?”沈妈忽然问。 林夫人一怔,是啊,我真是糊涂了,连最重要的都忘记问了,不知道她的名字, 怎么跟侯爷说,她匆匆回头,问:“她叫什么名字?” 沈妈凄然一笑,缓缓道:“风——清——扬——” 风——清——扬——清妃娘娘——风清扬! 那个美丽而圣洁的女孩,原来竟是我的女儿! 林夫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往事象图片,一幕幕涌现…… 归真寺大殿,初次见面,那襟衣雪白的绝色女子,只留下了一个优美的侧影, 轻轻地来,悄悄地走,无声无痕,象一阵风。 再次见面,仍是归真寺大殿,她曾用那样一双波光流转,幽深含蓄的眼睛,望 向她们,那潇洒的一抛卦,原是深情一片,挥手之间,已将自己的幸福转嫁给妹妹 们。 第三次见面,圣水洗金睛,归真寺操场举寺惊艳,她微微侧头,对林夫人回首 嫣然一笑,那亲切的感觉,始终留在心头。 第四次相见,已在皇宫,皇后生日,林夫人感觉,她的眼光,跟着自己移动, 依稀竟现水样的雾气。 第五次,皇上特旨,林夫人和淳王妃进宫探视皇后,林夫人险些在假山上跌倒, 她不知从那里就冒了出来,一脸关切和紧张。应了皇上的圣谕,她们母女四人有始 以来一同进膳。这对于她,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也是林夫人跟她,最近距离的接触。 我的女儿啊,我可怜的女儿啊——你如此善良,老天怎么忍心,让你承受这么 多的不幸? 林夫人再一次泪湿衣襟,为女儿不值,为女儿悲哀,为女儿心痛。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