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李绅(1) 第四折 李绅 江南。寿州刺史府后院。 夕阳西下,湛蓝的天空瞬息被染出一道胭脂霞痕,温柔地笼罩着芳草萋萋的 水乡世界,一切都像极了一幅氤氲的水墨图画,写意而温润。残阳的余晖中,一 个面容清瘦、白须飘飘的男子静静伫立在碧波万顷的荷塘边,微锁着眉头,放眼 望着刚刚被他惊飞的鸥鹭。他表情冷毅决绝,仿佛对什么都不关注,但那微微扬 起的嘴角却泄露了他的心思,那神态只有丹青高手才能描蓦出来。 秋天到了。他始终相信,苍凉的北风,会带走所有的悲伤。悲伤会延伸吗? 他低头望着塘里枯败的残荷,心里涌起淡淡的惆怅。他就那样一直站在荷塘边, 直到太阳落了,月亮升起。说不清自己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了,总是莫名的感伤, 少却了年少时的激进与锐气。难道自己真的老了?他久久凝视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望着亦已花白的鬓发,不由得轻轻叹息起来。是啊,六十岁的人了,为前程奔走 了大半辈子,仕途起起落落,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回首往事,他默默地叹,微 微地笑,那么这辈子还有遗憾吗?是的,遗憾很多,但更多的却是难以言述的骄 傲与自豪。他学富五车,少年扬名,年纪轻轻就以同情和愤慨的心情写出了千古 传诵的《悯农》诗二首: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但他败也败在" 激愤" 二字上。他总是以己度人,不仅严于律己,且严于律 人,所以步入仕途不久,他的名字——李绅,就被权贵们列入黑名单,因此还差 点命丧谋叛的镇海节度使李锜之手。之后的仕途也不平坦,元和十五年与李德裕、 元稹同时返京任翰林学士,被时人誉为" 三俊" ,正想大展宏图之际,却又无辜 卷入朋党之争,遭权臣排挤,一贬再贬,历任端州、江州、滁州、寿州刺史,宏 伟的政治抱负始终无法施展,痛苦一日甚于一日。他不知道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 会重返京师,但岁月催人老,年届花甲之人,纵是胸中抱负万千,又如何能够大 展拳脚?唉,人老了就得服老!李绅不无惆怅地叹息着,倒是微之还有机会,他 才五十三岁,要是能稍挫锋芒,重返相位只是时间问题,但他真的能藏拙抑芒吗? 李绅摇摇头,他太了解元稹了,要他迎合当权者,做一个奴颜婢膝之人,恐怕比 让他死还要难吧? 李绅望着残荷微微点着头。认识微之也有三十年了吧?这辈子最值得留恋的 光阴就是和微之在长安初相识的那段时日了。那时他们都还青春,充满朝气与活 力,又都是才华横溢的后进文士,每天不是流连于曲江之畔吟诗作赋,就是窝在 元稹位于靖安坊的老宅中切磋学问,要多快活有多快活,要多惬意有多惬意,只 是,那样的日子过去得那样匆匆,甚至在他回忆时都理不清头绪,要是人生永远 都停留在那如花的时刻,该有多好! 总是在孤寂中情不自禁地想起元稹,想起元和十年他被贬通州途中写给自己 的那首《长滩梦李绅》: 孤吟独寝意千般,合眼逢君一夜欢。 惭愧梦魂无远近,不辞风雨到长滩。 微之一直把他和白居易当作最亲密的友人。曾经的曾经,他们有过许多共同 的记忆,或美好,或忧伤,或欣喜,或悲恸,历经尘世悲欢离合,这份友情却从 未黯淡丝毫。李绅还记得,元稹那篇早已家喻户晓的《莺莺传》就是在那时候写 下的。那会,元稹刚刚在蒲州普救寺和一个叫莺莺的女孩经历了一段刻骨铭心的 恋情,却因为家人的阻挠而无法结合,每天都以酒浇愁、以泪洗面。元稹在醉酒 后,把自己和莺莺的恋情告诉了李绅,他为之动容,为之神伤,并鼓励元稹把这 段恋情用传奇的方式记录下来,不为别的,就为缅怀那段不得已而放弃的情。元 稹在《莺莺传》里写下了一段" 忍情" 之说,把莺莺描写成祸国殃民的" 妖孽" , 其实只有他才明白微之当时的心境,他之所以要把莺莺写成" 妖孽" ,是因为自 己实在无法找到一个弃之而去的宣泄口,只能找出那样看似刻毒的理由,才能缓 解他内心深沉的痛与不得已的苦衷。是的,他知道,微之不想那么做的,可母亲 的命令迫使着他,他不得不忍心放弃那段深入骨髓的恋情,只是别人难以体会他 的心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