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连棒槌岛。 风光绮丽、环境幽雅的高级干部疗养院。 阵阵海风,送来大海特有的气味。近处的海滩,浪涛冲击着岩石,溅起雪白的 浪花,发出哗哗的声响。成群的海鸥,上下展翅,在海面上自由自在地飞翔。蔚蓝 色的大海,碧绿的海岛,红瓦、白墙的别墅,湿润清新的空气,这一切,是那样迷 人,那样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有位个子不高,戴副近视眼镜,留小胡子的人,他的心情却和这美丽的 自然风光格格不入。此时,他正背着手,在花园的小径上漫无目的地散步。他面色 阴沉,目光忧郁,步履缓慢,低着个头,一副情绪不高、心事重重的样子。 在他的后面,远远跟着几个人,像是秘书、警卫。这几个人对他表现得很敬畏, 但都和他保持着那么一段距离,看样子,与其说是怕影响他的思路,不如说是怕挨 他无端的责骂。他们都知道,他心里有火。 “饶书记,外面风大,进去吧。”终于,有人上去相劝。 他理也不理,照样按他的样子散他的步。 “饶书记,还是进去休息吧,小心着凉啊。”那人继续关切地劝道。 他抬起头来,用那双大大的眼睛盯了劝他的人一眼,算是表达了一分感谢。但 是,他仍然没有说话。 这位饶书记,不是别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共中央华东局第一书记、华东军区 政委、华东军政委员会主席饶漱石。 说来耐人寻味, 在中央和6个大区的军政领导人中,饶漱石年龄并不大,却留 起了小胡子。另两个留胡子的是董必武和贺龙。但饶漱石不能和他俩相比。因为董 必武人称“董老”,是前清秀才,党的“一大”代表。贺龙除了年龄大,早在北伐 战争前当澧州镇守使时,就留小胡子了。有人猜测,正因为饶漱石年轻,资历浅, 怕镇不住,才留小胡子,以期从外表上给人以老成持重的样子。 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饶漱石,是江西临川人。他开始在赣东北及浙江从事 党的秘密工作和青年工作,后来到了东北,先后任青年团北满省委书记,中共满洲 临时省委常委、代理书记。1932年至1935年间,饶漱石被调往上海,任上海工会联 合会党团书记、中华全国总工会秘书长、全总上海执行局党团书记。属于党内那种 在十里洋场见过世面的人物。1935年,他受命去了苏联,任中国驻赤色职工国际代 表。抗日战争时期,他回国先后担任中共中央东南局副书记、华中局副书记兼宣传 部长。 由于长期从事党的秘密工作,直到1941年1月的皖南事变发生前,他在党内 可以说是默默无名。“皖南事变”发生,“小姚”、“小饶”的名字频频出现在延 安和新四军来往的电文中。开始人们不知这是谁,后来才明白,这“小姚”、“小 饶”就是饶漱石。在新四军,饶漱石深得刘少奇的信任和器重,被刘少奇重点培养, 1942年后39岁就成了华中局代理书记兼新四军政委。 在1945年6月的中共第七次代 表大会上,他当选为中央委员。解放战争中,他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政 委,和陈毅搭班子。全国解放后,他成了华东第一把手,大权在握,威镇华东。 但是,进入1952年,饶漱石却感到运交华盖,走了背字。 1952年元旦前后,中央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三反”(反贪污、反浪费、反 官僚主义)“五反”(反对行贿、反对偷税漏税、反对盗骗国家财产、反对偷工减 料、反对盗窃经济情报)运动。在领导运动期间,饶漱石的双眼有了毛病,眼睛充 血通红,突突地跳个不停。他的眼睛本来就出奇的大,这一来,红得吓人;医生检 查的结果,是眼神经持续呈痉挛状态。这样,他就难以支持繁重的领导工作了。 出于对同志的关心,华东军政委员会副主席、华东军区副司令员粟裕,向中央 去电建议饶漱石应离职休养。仅仅12个小时之后,毛泽东就亲自以中央名义拟写了 如下电报: 华东局、并陈毅粟裕二同志: 接二月一日十四时粟裕同志来电,知饶漱石同志病情严重,必须休养。 中央决定饶漱石同志立即开始休息两个月,各项职务由陈毅同志代理,由 谭震林同志秉承陈毅同志主持华东局和华东军政委员会的日常实际工作。 关于饶漱石同志休养的地点我们认为必须离开上海,最好到北京来。请粟 裕同志再到上海和漱石同志当面商量决定,并和漱石同志同车来京为盼。 中央 二月二日上午二时 中央电文中的谭震林,当时在华东局担任领导工作。谭震林是老资格,党内有 名的“谭老板”。他1926年入党,在井冈山时期是毛泽东的战友。他又是老新四军, 1941年起就担任新四军第六师师长、政委兼苏南区党委书记。党的七大上当选为中 央委员。1947年后,他先后任华东野战军副政委,第三野战军第一副政委兼第七兵 团政委。华东解放后,他先是在浙江,担任省委书记、省人民政府主席、浙江军区 政委,后又任华东局第三书记、华东军政委员会副主席、江苏省人民政府主席。 中央的来电,本来是对饶漱石的极大爱护。命粟裕同车陪同来京,更表明了中 央对饶漱石的关心和重视。然而,饶漱石却起了疑心。他想:“粟裕为什么背着我 给中央发电呢?……是不是他和陈毅串通好了,要夺我的权呢?粟裕发电,中央这 么快就回电,而且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就决定我离职休养,还要我必须离开上海, 是不是怕我在上海对他们不利呢?是不是中央听他们的,对我饶漱石不信任了呢? 让粟裕陪我进京,分明有点武装押送的味道嘛,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 在北上的火车包厢内,眼睛通红的饶漱石不阴不阳地和粟裕谈话。 饶漱石语带责怪:“老粟呀,你给中央发电,事先给我通通气就好了。” 粟裕理直气壮:“给你通气,你还让发吗?” 饶漱石冷冰冰地来了一句:“不该发的,就不让你发嘛。” 粟裕耐心地说服道:“你的眼睛病成这样,硬撑着怎么行啊。眼睛可不是小事 情,我们这些人没了眼睛,两眼一抹黑,为党工作可就没有本钱了哇。” 饶漱石讥讽开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喽?” 粟裕大度地回答:“谢不谢倒无所谓。只要你的眼疾好了,我们大家都高兴嘛。” 饶漱石翻了翻通红的一双大眼,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为了打破沉闷,缓和气氛,粟裕说:“老饶,中央让我陪你进京, 是为了保证你行程的安全,到京后保证你治疗的顺利。说实在的,中央对同志如此 关心,我都深受感动了。” 饶漱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怕是担心我不离开上海,中途跑了吧!” 粟裕听出饶漱石话中有话,带着不满情绪。但他一直往好处想,以为饶漱石是 惦记着华东的运动,放不下手头的事情,还想带病坚持工作,就再次劝他说:“工 作是干不完的。身体要紧,革命的本钱嘛。有病就抓紧治,不要拖。治好了再干, 不一样吗?有病不治,小病拖成大病,倒更影响工作了。” 饶漱石阴沉着个脸,不再多说什么了。 到北京后,饶漱石住进了北京医院。 就在饶漱石到京后的第三天,他听到了一个消息,中央决定派彭真去华东帮助 开展“三反”和“五反”工作,重点放在帮助上海市委开展“五反”斗争。这下, 他的怀疑加深了。 身穿病号服的饶漱石,皱着眉头,在宽敞的高干病房里来回踱步。他想,中央 既然派人到一个大区去帮助运动,那就说明这个大区的运动搞得不好,落后了。可 是,华东的运动,一直是搞得很好的嘛。最近二十来天,接连几次受到中央和毛泽 东的表扬嘛。为什么还要派人去帮助、指导呢?看样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饶漱石说华东的运动几次受表扬,这是事实。 1月3日,华东军区党委为了推动“三反”工作,给部队发出指示,一是要求各 大单位均须迅速组成检查团, 按规定的分工在1月份互相检查,并以驻南京、上海 的机关、部队为重点。二是要求严格遵守报告制度,团以上党委1月份作简报两次, 月终作一次总结性报告, 2、3、4月各作一次关于继续贯彻厉行节约和反贪污、反 浪费、反官僚主义的报告。 两天之后,毛泽东就一连作了两条批示,其中说道:“华东军区组织检查团互 相检查的办法很好,望各党政军民系统仿照办理,迅速推动三反斗争的发展和完成。” “华东军区党委一月三日给所属的指示很好,请你们参酌办理。必须抓得很紧,才 能产生实效。” 1月10日, 饶漱石就华东的“三反”斗争给毛泽东发了个报告,报告提出华东 各机关“二反”运动的主要经验和方法是:(一)各部负责同志首先进行彻底自我 检讨。(二)放手发扬民主,大胆启发群众展开批评。(三)领导要有坚定的信心, 及时宣布限期展开斗争。(四)全面展开和重点审查相结合。对贪污分子要以财经 机关、总务、采购、机关生产等部门为重点,切实进行审查。(五)大会坦白自首 与小会深入检讨相结合。(六)党政机关内部的坦白、揭发与外部有关商人的坦白、 检举互相配合,互相推动。 3天之后, 毛泽东就将这个报告批给了各中央局、分局、省市区党委、各大军 区、志愿军,其中说道:“(一)饶漱石同志一月十日的报告很好,所提各项意见 都是正确的,各地都可采用。(二)机关生产在三反斗争中已名誉扫地,很多机关 要求立即交出,但由政府马上接收还有困难,在目前几个月内仍应责成原机关负责 管理,并不得抽动任何人员和财产,听候政府处置。这就是‘管而不动,听候命令’ 的方针。(三)华东向资产阶级作斗争的办法很好,北京天津也是这样做的,请各 大中小城市都照这样做。对于一切犯法的资本家,无例外地均应抓住其小辫子,分 别轻重大小,予以不同的惩治或批判。一部分罪大恶极者,没收其资产。这是人民 政府在全国胜利后第一次大规模惩治资产阶级的犯法行为,这是完全必要的。请你 们依据当地具体情况,精密地组织这一场斗争。在斗争中注意组织三反的统一战线, 酌情照顾民主人士。” 1月13日, 华东军区党委发出关于南京部队“三反”情况和经验给各级党委、 各部队首长并报毛泽东、军委总政、华东局的通报。通报介绍了南京部队学习中央 转发的北京“三反”经验,采用限期发动坦白检举、点名批评以至停职审查某些领 导干部等办法,推进“三反”运动的情况和具体经验。这些经验是:第一,领导与 群众相结合。领导自我检讨,并亲自到群众中宣传鼓动,组织积极分子发言。第二, 警惕和纠正官僚主义者用会场纪律、发言秩序以及尊重领导等为由压制民主,防止 贪污、浪费分子趁机漏网。第三,对积极发言的人,不问动机如何,让其发言。第 四,对贪污、浪费不要忙于去区别。第五,运动初期重点使用几次撤职查办、停职 审查以至逮捕等办法是必要的。 两天后,毛泽东随即作了批转:“看了华东军区党委一月十三日的报告,甚为 高兴,方针正确,劲头很大,望全军仿办。以此为标准去检查所属各单位的报告, 凡属不痛不痒敷衍塞责者,其领导人不是官僚主义分子,就是贪污分子,这类报告 应立即予以批判。华东军区的三反快报很好,我已看了四期,望寄些给中南华北供 其参考。” 1月16日, 陈毅就华东部队“三反”分阶段和士兵会议制度问题给毛泽东、军 委总政、华东局发出报告。报告说,华东部队的“三反”计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 阶段,发动群众检查领导,造成领导与群众的密切结合。如不先检查领导,必不能 发动指战员来进行“三反”。第二阶段是全面检查和坦白贪污。第三阶段是精简节 约,衔接整编。为了保持群众的民主锐气,防止部队腐化,报告还建议把士兵代表 会议规定为经常的制度,每月开会一至两天,通过领导者的检查报告和财经报告等。 毛泽东随后作出了如下批语: 陈毅同志,并告各大军区、志愿军和各中央局负责同志: 一月十六日报告收到。(一)三反斗争应当照你所说的三个阶段去做。 但请注意在第二阶段中要集中精力尽可能查出一切大中小贪污犯,即是嫌 少不怕多,有多少就应查出多少来。特别注意查出大贪污犯,不达目的, 不应停止。二月十日转入整编,仍须以专门机构担负继续穷追大贪污案和 处理未了问题。此点极为重要,请各大军区一起注意。(二)我完全同意 把士兵代表会议规定为经常制度,每月或每两月开会一次,每次开一天至 两天,做两个工作:通过领导者的检讨报告和财经报告。这个建议极好, 可以在三反后保持群众民主斗争的锐气。即请你和唐亮同志起草几条简单 的具体办法电告中央考虑决定,发布实行。各大军区和志愿军党委对此有 何意见,望即商量电告。(三)将陈毅同志这个报告发给各大军区和志愿 军同志们参考。 毛泽东 一月十八日 毛泽东批语中的唐亮,是华东军区政治部副主任。 1月23日, 华东局向中央发去报告,汇报了华东一级机关开展“三反”运动的 情况和经验。报告说,华东一级机关和大部分事业、企业单位的“三反”运动,均 已进入坦白检举和召开商人会议内外夹击的阶段。“三反”开展较好的单位,由于 领导干部思想一致,在群众面前做了较深刻的检讨,并广泛发扬民主,彻底发动群 众参加“三反”运动,因而领导上取得了主动,斗争的锋芒迅即转向反贪污方面。 各单位多采取大会和小会相结合的方法,号召坦白和检举。一面对于消极怠工、拒 不坦白或和商人勾结订立“攻守同盟”的分子,坚决予以撤职、停职和逮捕;另方 面对于彻底坦白自己又检举别人的贪污分子和自动坦白的小贪污分子公开宣布免罪, 这样迅速使运动深入和发展。1月248,华东局又向中央发去报告,主要汇报了华东 一级机关反贪污打“老虎” 的情况。报告说,到1月23日为止,已经坦白有贪污行 为的人中,贪污1000万以上者共113人。 就在24日的这个报告上,毛泽东一天之内高兴地接连写下了以下三条批语: 一 饶漱石同志: 华东局一月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两个报告收到,方针正确,成绩甚大, 极为高兴。 毛泽东 一月二十六日 二 各中央局,并转分局、省市区党委,各大军区和志愿军: 华东局一月二十三日报告所述三反经验很完整,发给各地参考。 毛泽东 一月二十六日 三 各同志: 华东局直属机关成绩甚大,已捉大小老虎一百一十三只。 毛泽东 一月二十六日 1月26日,中共华东军区党委给毛泽东和华东局发去报告,说华东部队2月初转 入正式打老虎, 预计用10天到15天完成任务,争取打300只左右大老虎。次日,毛 泽东就批示说:“华东军区的决心和部署均很好,请你们参酌办理。二月份全军发 动打大老虎,至少应打二千只至三千只。二月份不整编,全力做三反。凡未检举坦 白者,仍进行检查坦白,发现大批中小贪污,但中心应转入打老虎。这种任务的转 变,有的可以在二月一日转,有的可以在二月五日或二月十日或二月十五日转,但 至迟不得迟于二月十五日,由你们掌握。争取在二月二十八日全军老虎打完,结束 三反。” 1月29日, 中共华东军区党委作出了打虎预算,预计华东部队在打虎阶段总共 要打出大老虎266个, 小老虎865个,中小贪污分子86850人。毛泽东接到这个预算 报告后,立即批给各大军区、志愿军和各中央局:“华东军区一月二十九日规定打 虎预算的精神很好,发给你们参考。一个大军区不会只有两百多个大老虎,但第一 次规定这样一个数目是适当的,以后可以根据认识的深入逐步追加打虎任务。中央 一级十二万人,清出贪污分子一万人(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一百万元以下的小贪污分 子,一般须从轻处理),已经清出或准备清出的大老虎四百只,这是经过多次严格 督促、不断追加任务才达成的奋斗目标。” 2月4日, 毛泽东转发了3个打虎文件,其中一个是华东军区的,另外两个是东 北局和中南军区的。毛泽东说:“三个文件都很好,值得看一下。” 饶漱石的记忆力极好,由于他很看重自己所辖地区的工作成绩,因此,对于中 央和毛泽东的表扬,他都一五一十地记在心上。这下,他把自己心上的账本翻开, 小算盘一拨拉,觉得不对劲了。他认定了中央派彭真去华东,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是冲着他饶漱石来的。 饶漱石显然产生了错觉。这段时间内毛泽东对华东局表扬较多是事实,但并非 只表扬华东局一家,对其他中央局也是有表扬的。饶漱石出于个人私欲,却过多地 看重了毛泽东对华东局的表扬,而看不起其他中央局的工作。他的居功自傲情绪, 促使他疑神疑鬼,思三想四。 他的脑海里,又翻腾开彭真的情况来。 他和彭真没有共过事, 但知道彭真非同寻常。 他了解彭真的资格比他老,是 1923年的党员,长期在中央北方局担任领导工作。1945年党的“七大”前,彭真在 延安担任中央组织部长,主管干部工作。党的“七大”上,彭真当选为中央委员, 后又是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眼下,彭真担任政务院政治法律委员会副主任, 中央人民政府节约检查委员会副主任。 他想:“我前脚走,后脚就派这么个大人物去,这不明摆着是对我的工作不满 意吗? 要是认为我在那里搞得好, 还用派什么人去‘指导’吗?”他接着又想, “也许,派彭真是去顶替我的。按彭真的资历、水平,完全有这个可能……” “那么,是谁在搞我的鬼呢?是华东那边,还是中央这边,还是上下配合?… …华东那边是谁呢,陈毅?粟裕?还是谭震林?中央这边,难道毛主席对我不信任 了?还是少奇、总理对我有了看法?……按说少奇不会,他一直对我不错。那么, 很有可能是周恩来。我过去没有和他共过事,和他没有交情,他对我也缺乏了解… …” 就这样,饶漱石心里嘀咕个不停。心里嘀咕,就有气,就憋得慌,就想发泄。 于是,他向一起住院的同志,再三再四地表示了他的不满情绪。 他的病,医生说必须治疗,视力已经下降得厉害了,不治疗是很危险的。但治 疗,又没有更多的好办法,无非是点点眼药水,吃点消炎药,吃点维生素片,再加 上点热敷。医生反复叮嘱他说,这病,最主要、最见效的,还是休息,一定要脱离 工作,减少眼睛的疲劳程度。这样,视力会慢慢恢复的,也不至于恶化。 他焦躁不安。 他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感到有诸多不便。生活上单调乏味,和外界几 乎隔绝,更重要的是对华东那边的情况不好了解,掌握不多。他想:“这样下去, 不等于软禁吗?后院失火了,自己还在蒙头大睡,这怎么行呢?这不是束手待毙吗?” 于是,他坚决闹着要求出院,最后医院拗不过他,同意他出院休养。他被临时安排 在颐和园内靠北侧的一所院子住下来。这个院落建筑在人造山上,独门独户,面积 虽然不大,但院内满是花草树木,一派田园景色,幽静别致,门口直通昆明湖,倒 也是调养生息的理想处所。 饶漱石出院的最根本目的,还是为了灵通各方面的消息。 很快,一个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彭真不去上海了,中央改派薄一波去。中央 给华东局的电报是:“薄在华东局的决定下考察和帮助上海方面的‘三反’和‘五 反’工作。彭真同志因事暂不能来。” 这又触动了他那根敏感的神经,他想,“这里面又有文章。二十多天过去了, 彭真因事不能去华东和上海,去不了就算了吧,又要换将,不依不饶的。西北局、 西南局,还有中南局,运动明显落后嘛,不见中央批转他们的什么情况、经验嘛, 而且毛主席还有所不满和批评嘛。可也没见中央派出要员去那里‘帮助’、‘考察’ 啊,为什么就非要抓住华东不放呢?这究竟为的什么?……这里面有鬼,可鬼在什 么地方呢?” 就像上次听说彭真去,脑子里翻腾着彭真的情况一样,这下,薄一波的情况又 在他的脑海里翻腾开来。他知道薄一波和自己的资历差不多,都是1925年入的党, 都是“七大”的中央委员,也都是中央局的书记。他又想到,薄一波和刘少奇关系 密切,现在又担任政务院财政经济委员会副主任、财政部长、中央人民政府节约检 查委员会主任,和毛主席、周总理、陈云等中央领导同志接触多,常见面,非常熟 悉。是不是又另派他去接替自己呢?…… 薄一波去上海没几天, 毛泽东接连4次批转薄的报告,赞扬有加。这些消息传 到饶漱石的耳朵里,就更令他不快,甚至有些嫉妒了。 “这是在树薄某人的威信哩。毛泽东一言九鼎,这岂不等于说,华北局的书记 比华东局的书记高明、能干吗?”他隐隐地想。 对他触动、刺激最大的,还是这天秘书向他报告的毛泽东关于华东局干部任职 的两份批语和电报。 刘、朱、周阅,交粟裕办: 同意陈毅同志提议:上海市委工作,由陈丕显同志负实际责任。华东 局工作,在饶漱石同志病假期内由谭震林同志代理书记;但大事仍应和陈 毅同志商酌,取得陈毅同志同意然后处理。如刘、周、朱同意以上各点, 即请粟裕以电话告陈、谭。 毛泽东 三月四日 陈毅同志,并华东局,上海市委: 三月六日电报收到。同意在饶漱石同志病假期内以谭震林同志代理饶 漱石同志职务,但大事仍须取得陈毅同志同意而后执行。上海市委因陈毅 同志事繁,刘晓同志病假,同意以陈丕显同志代理第一书记职务。 中央 三月九日 毛泽东第二份电报中提及的刘晓,是上海市委第二书记。陈丕显,是上海市委 第三书记。所谓三月六日的电报,是指陈毅关于华东局和上海市委的领导问题给毛 泽东和中央的请示电报。陈毅在电报中说:“经华东局各同志商谈和薄一波同志参 加意见,共同建议在饶漱石同志离职休养期间,以谭震林同志代理华东局书记职务, 以陈丕显同志代理上海书记职务。我仍留上海参与华东局和上海市委工作并兼管华 东军区工作。以上请批准。” 饶漱石不听则已,一听,禁不住火冒三丈。 “这简直是……”他一拍沙发的扶手,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本来想大发脾气的。 可是,他看到秘书在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又坐回了沙发上。他的眼睛又红了,面色铁青,目 光冷峻。 秘书知道他的心事,想劝慰他几句,但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时间房内死一般 沉寂,两个人呆若木鸡。 终于,他挥了挥手,示意秘书退出。他要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 秘书刚刚退出,他便又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房间里急速地踱起步来。 “他妈的,欺人太甚!”“背着我组阁,简直是政变!”他不时地怒气冲冲地 自言自语。反正房间里没有别人,他不必注意影响。 此时,他已经断定,是陈毅在背后整他,夺他的权。他还断定,中央听信了陈 毅的“小报告”,对他不信任了。 饶漱石和陈毅,虽说从新四军时就在一起搭班子,至今已有十来年。但两人素 不和睦。1943年秋,饶漱石在新四军军部驻地黄花塘斗争了陈毅,逼得陈毅到延安 后反复检讨,总过不了关,到处受冷遇,很长一段时间既无新工作,又回不了新四 军。并且,由于那次事件,使得陈毅和毛泽东、刘少奇之间产生了隔阂。饶漱石本 想赶走陈毅,但后来,中央还是决定陈毅回新四军工作,仍然和饶漱石在一起。陈 毅大度,作了自我批评。但饶漱石却多了块心病,总怀疑陈毅不会善罢甘休,迟早 要报这“一箭之仇”。 这天晚上,饶漱石没有吃饭。他加服了安眠药,早早就睡下了。谁知他心神不 安,想到他这次来京休养,华东局班子竟然作了调整,已经明确谭震林取代他了, 越想越窝火,越想越有气,怎么也无法入睡。他辗转反侧,浮想联翩,情绪激动起 来。他伸手打铃,叫来秘书,要求秘书给中央办公厅联系,他要立即见毛主席。秘 书看了看手表,已是夜半三时,便委婉地劝他说:“半夜三更,不知毛主席休息了 没有,是否等明天再谈?……再说,你的身体也不太好……” 饶漱石大声说:“毛主席的工作习惯我知道,他夜间工作,白天休息。” 秘书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醒说:“半夜求见,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 饶漱石眼一瞪,说:“用你罗嗦?快去联系!” 秘书不敢多说了,吓得赶紧去打电话。 饶漱石这边手忙脚乱地穿起衣服来。 不大一会儿,秘书进来,对他说: “联系过了,田家英秘书接的电话。他问是否有紧急情况,如无,能否等到明 天再说?” 饶漱石大叫起来:“告诉他,当然有急事!不能等,非谈不可,现在就谈!” 饶漱石有些神经质了。 秘书慌忙再去打电话。 这段时间,毛泽东在万寿路的新六所暂住。田家英报告了毛泽东。毛泽东说: “他不困,让他来嘛。” 当饶漱石接到田家英的电话,他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一脚跨进汽车,便催促 司机加大油门,朝万寿路飞快地驶去。 繁星满天。一颗颗清冷的星星,正神秘地眨着眼睛似乎在讥笑着什么。 当饶漱石急切地迈进毛泽东住所的时候,毛泽东已经命人在会客室里备好了烟 茶,他本人也虚席以待了。 “漱石同志,眼睛好些了吗?”毛泽东一见到饶漱石,立即起身相迎,热情地 询问。 “感谢主席关心,有所好转了。”饶漱石眨眨眼睛说。 “眼疾可不能掉以轻心。”毛泽东说,“在延安时王观澜同志有病,我送了他 几句话:‘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让体内慢慢生长抵抗力和它作斗争 直至最后战而胜之,这是对付慢性病的方法。就是急性病,也只好让医生处治,自 己也无所用其着急,因为急是急不好的。对于病,要有坚强的斗争意志,但不要着 急。这是我对于病的态度。’这次,希望你也这样做。” “眼疾嘛,倒在其次……”饶漱石欲言又止。 毛泽东抽出两支香烟,递给饶漱石一支,自己点燃一支,笑眯眯地问:“夜半 出动,军情似火。哪里来的军情啊?” 饶漱石也勉强笑笑,说:“睡不着,心里有话,憋得慌。想找主席谈谈心。” 毛泽东爽快地说:“好哇。你来京这么久,我也没顾上去看你。你来得正好, 我也正想找你谈谈哩。” 饶漱石说:“主席派王医生去看我,我很受感动。” 饶漱石所说的王医生,是毛泽东的保健医生王鹤滨。就在头一天,王鹤滨在给 毛泽东作常规检查时,毛泽东交代说:“王医生,你代表我去看看饶漱石同志,他 刚从华东来北京,身体不太好,看看他需要什么治疗,帮助他安排一下。”王鹤滨 遵命立即去了。 饶漱石猛吸两口,随即把香烟掐灭,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主席啊,我自二五年入党,投身革命以来,长期从事秘密工作。无论是在南 方,还是在北方,也无论是搞情报工作、兵运工作,还是搞工人运动、青年运动, 我自认为是积极的,勇敢的,坚定的,是和党一条心,对党忠心耿耿的。战斗在虎 穴里,工作在白色恐怖下,自己的战友,周围的同志;三天两头有人被捕,有人牺 牲,真是早上出门,晚上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数。但我对党,对革命,始终抱着坚 定的信念,从来没有动摇过,绝对没有啊。” 毛泽东点点头。 饶漱石继续说下去: “我到莫斯科的共产国际工作过几年,在那里相对要安全些。但我没有追求安 逸享乐。抗日战争爆发后,是我主动要求回国的。回国后就到了抗日前线。最难忘、 经受考验最大的是皖南事变。主席您是知道的,当时,我新四军突遭顾祝同、上官 云相的袭击,敌八倍于我,战况十分激烈。关键时刻,项英、袁国平离开部队,叶 挺和我在一起,誓死组织突围。但还是遭受了重大损失。九千余人的部队,除突围 两千余人外,其余六千余人大部壮烈牺牲,小部被俘。叶挺同志不错,项、袁不行。 我至今还记得主席和朱总、稼祥同志给我们的电报:‘希夷、小姚的领导是完全正 确的,望全党全军服从叶、姚指挥,执行北移任务。你们的环境虽困难,但用游击 方式保存骨干,达到苏南是可能的。’关键时刻,群龙无首,内部意见不一,真是 要命啊!这比敌人更可怕。要不是主席、中央的几份急电,明确地给我们指出了一 条生路,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恐怕我饶漱石也活不到今天了!” 饶漱石的话,引起了毛泽东的兴致。他接着饶漱石的话题插话说: “皖南事变和新四军的失败,就蒋介石而言,是他要蓄意消灭共产党和新四军。 但就我方而言, 则是项英的右倾和动摇所致。你还记得不,早在1940年4月初,我 就致电项英,询问他新四军军部和皖南部队在遭国民党军袭击时,是否有冲出重围、 避免重大损失的办法,党内干部是否已有应付袭击的精神准备。以后又数电提醒、 督促。我记得很清楚,事变发生前半个多月,我还致电叶、项,要他们必须烧毁秘 密文件,严防袭击。可是,我们的叶、项啊,主要是项英同志,却置若罔闻,犹豫 动摇。结果导致自己被害,叶挺被扣。教训深刻啊!” 饶漱石呷了口茶,慷慨激昂起来: “主席啊,项英的右倾机会主义,我是深受其害啊!现在回想起来,项英对我 冷若冰霜,我看除了政治上、路线上我们有分歧,就是他生怕我接替他的位置,事 事不让我知道, 什么事也不通知我。唉,在皖南,我当了3个月的小媳妇!这还不 算,事变中,我和机关部分人员被国民党俘获了,差一点遭毒手。我利用身上藏着 的新四军军费黄金,买通了狱卒,才逃了出来。这段历史,我当时就向组织上汇报 过,整风运动中组织上也已审查清楚了。” 说到这里,饶漱石打住了,等待毛泽东表态或提问。但毛泽东一直缓缓地吸着 香烟,静静地听着,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饶漱石见状,接着说下去: “皖南事变之后,我们按主席的指示,重整旗鼓另吹号,坚决清算右倾投降主 义,很快就恢复、巩固和发展了华中、东南和华东的形势。抗日战争胜利后,我们 在那边的日子,就比较好过了。” 这时,毛泽东点点头,说话了:“是啊,后来你们的日子就像那么回事了。” 饶漱石在沙发上欠了欠身子,继续说: “我投身革命二十七八年,在国内搞过,在国外搞过,在地下搞过,在战场上 搞过,还在谈判桌上搞过。抗战结束后,四六年初到四七年初,主席、中央命我参 加北平军事调处执行部,当时和叶剑英、罗瑞卿一起,我担任书记,还担任驻沈阳 第二十七执行小组中共方面的代表,同美国人打过交道。不知中央对我的斗争历史 怎么看,是否认为我对敌斗争坚定、勇敢?” 饶漱石说完,瞪起两只大眼睛,直直地望着毛泽东,等待毛泽东的答复。 毛泽东开始没有料到饶漱石会提出这么个问题。他听完饶漱石这一番表白,心 里清楚了,看来饶漱石是到我这里讨评价来的。可他讨评价干什么用呢?他后面肯 定还有话。想到这里,毛泽东没有马上回答饶漱石的问题,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示意饶漱石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 但是,饶漱石顽固地表示沉默。他一定要等毛泽东回答他这个问题后,再说别 的。 毛泽东见他这个样子,只好说话了: “漱石同志,你提的这个问题,不成其为问题嘛。我们的干部,经过了战争考 验,大浪淘沙真金在,又经过了延安整风审干,历史都清楚了嘛。你革命立场坚定, 对敌斗争勇敢,中央一直是这么看待的。” 饶漱石一听,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接下去说: “主席,我在华东工作,十几年了。王明路线,我不沾边。他是先‘左’后右。 项英受王明右倾投降主义路线的影响,我是不同意的,和他有斗争。解放战争中, 华东有几仗没有打好,解放区有些问题没有处理好,领导人之间,比如我和陈毅同 志,也有些疙疙瘩瘩的事。我工作中有缺点错误,这我承认。但我是不是犯了路线 错误?请主席回答我。” 饶漱石说完,又像刚才一样,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望着毛泽东,等候毛泽 东的答复。 毛泽东从饶漱石的镜片后面,看到他那双深沉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有几次眼 球还不规则地在微微跳动,不由得心生悯意。他想,心眼心眼,心和眼是连着的。 难怪饶漱石眼疾治疗不好,他心里有这么大的疙瘩,怎不心火上升,直逼双眼哪! 毛泽东端起茶杯,也示意饶漱石喝茶。但饶漱石不动,仍直勾勾地盯着毛泽东, 等候毛泽东的答复。 毛泽东呷了口茶,笑笑说:“漱石啊,谁说你犯路线错误了?你说出来,我找 他辩论去!” 饶漱石下意识地张了张嘴。 毛泽东停了一下,和蔼地说: “错误嘛,人人都有。你有,我有,斯大林也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不 要动不动就说是犯了路线错误。四三年在延安,政治局开会批评王明,王明才是真 正犯路线错误的一个。那时我就说过,《联共党史》上很少提‘路线’二字,中国 同志就喜欢咬此二字,以后少用为好。今天我再向你说一遍,以后我们都少用‘路 线’二字。” “主席真说我没有犯路线错误?”饶漱石惊喜地盯问一句。 “没有嘛……怎么,你希望人家说你犯了路线错误啊?”毛泽东也幽默地反问 一句。 “既然我没有犯路线错误,”饶漱石气呼呼地说,“为什么要用粟裕同车陪同 的方式调我进京?像是起解嘛。又为什么我前脚走,后脚就任命了取代我的新的书 记?是不是华东那边有人打我的主意?主席,我想不通!” “让粟裕同志陪同, 是让你有个照应, 纯粹是为你好嘛。”毛泽东解释说, “如果这个做法给你以唱‘苏三起解’的感觉的话,责任在我。是我这么安排的, 我这里向你道歉。” 说着,毛泽东就要起身给饶漱石道歉。 饶漱石慌了,赶紧做了个劝阻的动作,说:“不,不,我不要主席道歉,我只 是一吐为快。” 毛泽东解释说: “中央考虑到华东那边运动紧张,上海工作任务又重,你的眼疾的治疗又非一 日之功,所以中央决定请谭震林同志负责华东局的工作。华东的父母官还是你饶某 人,谭震林是代行职权,并没有正式任命嘛。” 谈到这里,毛泽东已经明了,饶漱石深夜求见,不为别的,就为自己的位置问 题。他看出他的解释仍然不能使饶漱石释然于心,就正色说: ’ “漱石同志,中央完全是关心你,为你的健康着想。我向你重申,中央是信任 你的,这点你不必多心。如果你自己认为健康能够支持,可以立即让你回华东工作!” 饶漱石听到这里,已经试探出中央对他确无别意,顿时高兴起来: “主席啊,这下就好了,我总算把话向您讲清楚了。我打内心里感谢主席和中 央对我的关心。听主席这么一说,我心中踏实多了,也舒畅多了。主席是最高明的 医生,眼疾心病,已给我治好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一定照主席说的去做,既来 之,则安之,安心治疗,争取早日重返工作岗位。” “这就好嘛。”毛泽东高兴起来。 饶漱石看看表,已经同毛泽东谈了3个小时。窗外天色已明,他赶紧辞出。 饶漱石走后,毛泽东对田家英说:“漱石此人,过于敏感。” 从这次谈话之后,饶漱石即放心地转入了长期休养。 谁知道,在大连休养期间,饶漱石已经稳定的情绪又波动起来。因为他从秘书 口中听到了一个令他不快的消息:各中央局书记已经确定调京工作。 “刘秘书。”正在低着头散步的饶漱石停下脚步,朝后面招招手。 刘秘书快步赶过来。 “你刚才说的消息确实吗?”饶漱石问。 “是高岗主席的秘书告诉我的。东北局领导层已经吹风了。” “馊点子一个!”饶漱石气恼地甩出一句。 说完这句,他再也不吭气了。 过了好一阵子,他指着大海又不明不白地来了一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