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载游学 这个时节正是春意盎然,下邳城中可比淮阴城里热闹得多,但是应该还比上韩 信小时候去过的彭城。只是,秦帝国高压的空气仿佛一天天的浓厚了起来,愁云惨 雾已分明掠上了不少人的面目。 少年韩信根本无心流连于市井的喧腾和热闹,而是在一路不间断的打听之下就 去到了那城郊甚显僻静的先生家,进门的那一刻,他那真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一 脚没踩塌实,还差点跌出个狗啃泥。 这先生家中非常简朴,但是又透出一种逼人的整肃之气,房间里里外外除了讲 学要应用的物什并无什么多余的东西。 这先生大约六十多岁,头发、胡须已经斑白,然而精神却很饱满的样子。乍看 之下,并无异样,可是当先生起身取东西时,韩信才分明地注意到先生原来竟是个 跛子。根据韩信听闻过的那些带有神秘感的奇人异事判断,先生也应该是一位传奇 中的高人。至于到底有无真才实学,那倒是人们其次关心的了。 “小子,你打何处而来?”中气十足的先生问初见的韩信道。 “回先生,小子家在淮阴。”韩信彬彬有礼地躬身向先生答道。 “淮阴——,好!小子姓甚名谁?” “回先生,小子姓韩名信,字重言。” “好名字,大丈夫就应该一诺千金,不过也要因人因时,不可一概而论!哦, 小子,你说你姓什么?” “回先生,韩,战国群雄中的那个韩。” 先生顿时抿住嘴一笑,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纤细的小伙子还挺有些锋芒的。 接着他便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韩信,可是韩信这时候站得太远,于是先生唤他上 前来:“小子,你过来!到我身前来!” 韩信恭恭谨谨地来到了先生身边,他双腿像先生一样跪伏在地上,双手按于膝 盖,两个人中间隔着一条长长又低矮的书案。先生看了韩信好一会,顿时面色上似 拂过一阵春风,他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膝盖,一只手捋住自己的胡须,但颔首不语。 韩信还不好意思盯住先生的眼睛看,他只注意到先生单薄的衣衫,和感觉到先生那 举止从容的神态。 就这样,一老一少对观了良久,还是先生首先打破了沉默:“小子,韩喜是你 什么人哪?” 韩信听到“韩喜”两个字先是一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只有老实交 代:“正是家父,怎么,先生居然认得家父?”他也挺感惊喜的。 “呵呵,何止认识”,说着先生便赶紧起身,兴冲冲地晃晃悠悠跑出去吩咐家 人备饭,转身回来后他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不过还没有忘记继续刚才的话题:“我 和你父亲那可是军中的老交情了,想当初我们两个平时都喜欢研习兵学,多有来往 切磋。他是都尉,我腿脚不行就跟在军中参谋军机,管管钱粮什么的……哎,这仿 佛还是昨日之事……” 韩信一听先生竟是父亲军中的故人,情急之下便向先生打探起父亲的下落: “先生,小子失礼了!敢问先生可知家父的下落否?” 先生方忍不住叹息了一回,毫不加掩饰地说道:“王翦老儿奸滑之至,秦军六 十万伐我,我军亦准备不足,焉有不败之理……秦军又历来神速,不容我军喘息… …韩都尉怎忍偷生,只我小老儿打仗没用,就先撤下来了……” 两个人相对黯然了很久,尤其韩信本来还隐约地抱着的一线希望就这样被彻底 地粉碎了,他头一回竟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尤其他更是因为自己能有一位这样临节 不苟、欣然敢死的父亲而感动。大丈夫死得其所,又何恨焉? “信儿——”,先生也开始这样叫他:“莫伤心,男儿有泪岂可轻弹,能够战 死沙场那才是一个军人的本分!等着吧,势不可用尽,木强则折,物极必反,秦贼 会有遭报应的一天的……”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韩信攥紧了拳头说,不过那毕竟是术士(楚南公) 说过的话,于是他又最后补充道:“我大楚纵横五千里,英杰辈出,亦当有否极泰 来之日”。 先生用力地抚了一下少年韩信那结实的后背,然后向天仰首大笑道:“后生可 畏啊,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接着他便把韩信引领到自家的后房去用饭,先生今日该高兴地多饮几杯了,他 实在没想到今日能够得见故人的后代。韩信自然也是大喜过望,一扫丧父以来的沉 痛、孤寂之感。先生又问起他家里的详细情形,他都一一地做了爽利的回答。先生 于是说本来是应该不收韩信学费的,只是现在来求学的后生们实在太少,聊聊十数 个而已,而他又要养活几口子人,所以就答应减免了韩信一半的学费。 而韩信说不上是感激还是亲切,那天他一反常态地跟先生聊了很多,而先生也 愈来愈发觉这孩子是一块浑金璞玉。最后,师生两个都喝得大醉。 韩信的同学的确没有几个,而且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还要去到其他学馆修习纵横 之学、儒学、道学、墨学等等,尤其还要学习刑名、法家之学,谁让那是整个秦王 朝的御国之术呢,自然要下自成蹊了。 韩信和几位同学就租住在先生家附近,虽然他也禁不住好奇去到其他学馆听几 天讲,可是他毕竟志不在此,不甚用心,实在空闲的时候他宁愿四处游逛或者冒险 去一窥某个近处秦军的营地。可是在先生跟他们仔细讲过了名将吴起的生平事迹之 后,韩信才对于出将入相有了一种深深的向往,他觉得那才是一个大丈夫应该孜孜 以求的。 “吴起者,卫国人也,好用兵”,那一天的午后天色突然显得阴霾,而先生的 兴致却很高,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简册,而一边在向学生们用心地细述着他所衷 心崇拜的那个吴起:“其先师乃隐居卫国一绝世高人,熟谙孙子十三篇与姜太公兵 法。吴子年二十始慕其名而从其学,又六年成,乃拜别其恩师下山欲干诸侯。然不 见用,吴子无奈之下方投充于孔门高徒曾参,事鲁君……” “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当吴子之时鲁国国力何如?”这时一位学生发问打 断了先生。 “问得好!当吴子之时鲁强亦弱,鲁强在礼仪之邦、仁义之师,疆域尚辽阔, 带甲数十万;然鲁政出多门,季氏专权,人心不齐,其势又可谓弱也。是故吴子愿 倾力辅弼鲁君以创强鲁之业……小子,明白否?” “学生明白!” 于是先生就又接着刚才的话讲了下去:“不数年,齐人攻鲁,鲁君臣皆已知吴 子贤,欲立吴子为鲁军主将以拒齐军;然吴子有妻乃齐女也,是以鲁人又皆疑吴子 亲齐,不敢见用也。吴子已知鲁人意,然成功之机亦殊为难得,扬名诸侯,在此一 朝,吴子乃忍心杀其妻以明己志也……” 学生们听到这里大多唏嘘不已,成功真的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韩信也不禁 心中猛地一颤,他在思忖:究竟何为“大丈夫”?先生先前也说过,大丈夫成事当 不拘小节,然果如是也? 而先生却未有片刻的迟疑:“鲁终以吴子为将,而吴子已不负鲁君望,一战而 大破齐军。然福祸相倚,其时乃有恶吴子为人者言于鲁君曰:‘吴起之为人,多疑 而残忍也。其年少之时,家累千金,然其游仕多方而不得遂愿,终破其家,乡人笑 之,而吴起愤杀其谤己者三十余人,而东出卫郭门。临行之时,与其母诀别,更咬 破手臂向其母盟誓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来我鲁地随事曾子。居有数 载,其母死,而吴起竟不归葬其母,岂不悖乎人情!曾子亦鄙薄之,乃与吴起绝。 今者吴起又杀其妻,岂偶然也?且夫我鲁实我小国,而有战胜之名,诸侯疑惧,必 群起而图谋消弱。又鲁卫两国实为兄弟之国也,而国君任用吴起,则是为背弃卫国 也。望国君三思。’……” 讲到这里,先生竟倏地坐起,学生们也很是吃了一惊,但无一人多言语。沉默 了半晌的先生最后方感叹道:“水流湿,火就燥,风从虎,云从龙,君臣相得,琴 瑟合鸣,亦可遇而不可求也……”说完,先生的老泪仿佛都要流出来了。 后来,先生稳定了一番情绪才得以继续刚才的话题。原来是先生又禁不住在感 怀吴起的不得善终的可悲遭际:耳根子极软的鲁君最后果真把吴起打发出了鲁国。 而接下去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后来吴起听说当时的魏文侯有贤名,想要去投 奔。而魏文侯既知吴起之名,于是便向他的臣下李克询问吴起的为人,李克道: “吴起贪婪而好色,然用兵如神,虽前代名将司马穰苴不能过也。”好在这魏文侯 重才甚于重德,于是他便起用吴起为将,一战就击败了秦国,并夺取了秦国五座城 池。吴起带兵很得人心,尤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几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 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士卒中有病疽者,吴起亲为吮之。是以得士 卒死力。 魏文侯非常赏识吴起之才,专令他在形势险峻的黄河以西防备秦国、韩国,而 吴起不负所望,更为魏国训练出了一支威震敌国的精锐之师——魏武卒。后来,魏 文侯死了,其子魏武侯当政,吴起更伺机向新君建言:人君当不独恃山河之固,而 重在修德以立身立国。魏武侯深以为然。然而后来吴起因为名高而再次受人谗害, 不得已去魏而亡楚。 楚悼王也一向非常欣赏吴起,吴起一到楚国就被任用为相,接着楚国便在吴起 的主持下开始了一番变法图强,明法审令,裁撤冗官,取消一些远支公族的特权及 其福利待遇,以抚养战斗之士。不久楚国便初步实现了富国强兵的目标,于是南平 百越,北并陈、蔡,力挫三晋,西伐秦,一时间楚国竟成为了诸侯们的心头大患。 可是好景不长,不久楚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得罪过很多人的吴起因此 被杀。 “吴起说魏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纵观吴起行事,以刻暴少恩而亡其躯,可不 谓悲夫!然吴起在鲁则鲁胜,在魏则魏强,在楚则楚霸,出将入相,实百世之真人 物也!当为尔辈不二之楷模也……”先生这样为学生们总结道。 而也就是从这天起,韩信的人生目标似乎更明确了,而他钻研兵学也更为用心 和自觉了,尤其他还多为涉猎,以广己才。在那几个年头,翩翩少年几成一个书痴。 只是无奈后来一场剧烈的政治风暴来临,竟使得韩信从此无书可读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