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康福隐居东梁山 康福的确没有死,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近乎传奇般的故事,还得从他中弹倒下时说起。 原来,李臣典的枪法并不好,又加之心怀鬼胎,开枪的瞬间手抖了一下,从胸部移到了 肩膀,康福的右肩胛骨被打断,血浸透了他的上衣。就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李臣典指挥湘 军如虎似狼般地冲向金龙殿。在他们的眼里,金龙殿里堆满了黄金白银、珍珠玛瑙,甚至宫 殿中的一切皆是金玉所制,包括日常的用具,还有那些镂花窗棂和刻龙楹柱……他们的心中 涌出一股疯狂的亢奋,毫无任何顾忌地将所有拿得动的、值钱的东西劫为己有。殿外的烈火 仍在冲天燃烧,殿里则混乱得昏天黑地:无价之玉被魔掌打碎,艺术珍品遭铁蹄践踏,为了 争夺一颗珍珠、一个元宝,刚才还是弟兄,此刻却刀刃相见,砍断的手臂、戳死的尸体遍地 皆是,狼藉相枕。这些年来,以战功震慑天下的湘军,在这里演出了它组建以来最丑恶的一 幕,同时也将他们的可耻追求暴露无遗!看看抢得差不多了,李臣典命令每人向殿堂里扔一 个火把,他要把这座已打劫一空的金龙殿干脆烧掉,不给他们的罪恶留下痕迹。 从金龙殿里涌出的巨大热浪把康福烤醒了,但他爬不起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座壮 丽非凡的宫殿毁于烈火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兄抢夺战利品的丑态,脑子里又浮起李 臣典手拿短枪脸露狞笑的凶相,他的心如刀绞剑剁般的痛苦。正在这时,一个扛了只鎏金马 桶的湘勇,喜气洋洋地从他的面前走来,一只脚恰好踩在他的伤口上,一阵锥心的剧痛又使 他晕死过去。 康福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近凌晨。中旬的月亮大而明亮,月亮下的人间世界,却是一片惨 不忍睹的场景:金龙殿的大火仍未熄灭,远远近近到处是尸体、刀矛,被大火烧焦的尸骨发 出令人窒息的臭气,喧闹声已经过去,活着的人都困乏得睡觉了,人世死一般的寂静。康福 觉得伤口的血已经凝固,痛楚减轻了些,他试图挣扎着起来,刚一动,右腿便出现一阵剧 痛。原来,就在他昏迷倒地的时候,后面的湘勇不但无人扶起他,反而有好几个人踩着他的 身躯冲向金龙殿,右腿便是这时被人踩断的。康福气得用手捶打大地。捶打一阵后,他平静 下来,心想:等天亮后再说吧!他艰难地转动着身子,将俯卧换成侧躺,觉得舒服点。他的 脸朝着月亮,微微地闭着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只手触着他的鼻孔。他睁开眼睛,发现身旁蹲着一个人。那人问: “大哥,你是不是姓康?” “我是姓康。”康福很高兴,他猜想这一定是一位湘军弟兄。 “你叫康福吗?” “对,我就是康福!兄弟,你是哪位?”康福想:这下好了! “你伤在哪里?” 康福指了指左肩膀,又指了指右腿。 “我背你。” 那汉子背起康福,走到旱西门时,正好遇见一匹嚼草料的骠壮战马,旁边一个军官模样 的人仰天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汉子暗喜,解开缰绳,先把康福扶上马背,然后自己再跳上去,使劲在马屁股后面一 拍,战马奋起四蹄,向前飞奔,一眨眼便穿过旱西门。那人策马向西,沿着长江边的古道, 扬起一路红尘。 “兄弟,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康福在前面惊问。 “大哥,你放心,我不会害你,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就停下来。”那人在后面回答。 眼看离江宁城越来越远,康福并不留恋。就在第一次苏醒时,眼前的一切重重地压抑着 他的胸膛,脑子里响起了那夜弟弟的叮嘱:“哥哥,打完仗后你就解甲归田吧!”他断然作 出了决定:一旦伤好后便立即离开湘军。现在正好借这位兄弟的力量去达到目的。 这真是一匹难得的骏马,它驮着两条汉子,并不感到沉重。将到黄昏时,眼前出现一座 层峦叠峰的大山。康福认出,这是安徽当涂县内的东梁山。他对那汉子说:“兄弟,我们不 走了,就在这里停下来吧,我曾经在此地住过一段时期,山里有许多好草药,我要在这里养 伤。” “行。” 那汉子跳下马,牵着缰绳,向山中慢慢走去。山风吹来,被热汗浸了整整一天的他们感 到通体舒服。一路访查,最后看中了一户封姓人家。封老汉今年七十二岁,老伴六十五岁, 无儿无女。老头一世行医,慈面佛心,悲天悯人。一圈竹篱笆围住五间茅草房,后园一半种 蔬菜,一半种草药。那汉子对老汉说,他们是表兄弟俩,外出做生意,不幸遇着歹人,打伤 了表兄的肩骨和腿,请求老大爷收留住下来,并帮表兄治骨养伤。说完又从黄包袱里拿出一 绽五十两银子的大元宝来。 封老汉没有收银子,却满口答应他们的要求。当夜,老俩口治蔬具酒,像对老友一样的 款待他们。吃完饭后,用草药给康福洗净伤口,又给他的左肩和右腿敷上两个厚厚的药包。 康福躺在床上,伤痛似觉消失殆尽。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是哪营那哨的?为什么要带我离开江宁?”康福问那汉子。这 一天来,他一直想问,只是一则坐在马背上奔跑,谈话不便,二来自己气力不济,不能多说 话。现在,他不能不问了。 “康大哥,我是什么人,你是绝对想不到的。”那汉子坐在他的床边,笑笑地说,“我 不是你的湘军弟兄,我是你的对手,一名太平军军官。” “这是真的?”康福大惊,若不是腿已断,他会从床上一跃而起。 “是真的。”那人早有所备,对康福的惊讶一点不介意,“康大哥,你听我慢慢讲。” 原来,救出康福的这个汉子,正是当年在宁乡小饭铺看曾国藩写字的那群太平军中的一 个,后来奉韦卒长之命送狗肉给曾国藩、荆七吃,又拿纸笔来要曾国藩誊抄告示的那个细脚 仔。他当时只有十五六岁,是太平军中数千名童子军的一名。康福因去看望表姐,错过了与 他见面的机会,但他的弟弟康禄投靠太平军时,恰恰投的便是韦卒长的部队,编在细脚仔一 个伍里。细脚仔从懂事起就不知他的父母是谁,他是在乞丐堆里长大的。太平军埋锅做饭, 他到大铁锅前讨锅巴吃。韦卒长见了可怜,收他当了名童子军,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答不 出。大家见他两只脚长得比别人的手臂还细,都叫他细脚仔。 细脚仔投军三个月后,遇到了康禄。小家伙最是单纯热情,对康禄很关照。一路行军过 程中,又将三个月来在太平军中所学到的关于拜上帝会、均贫富等理论,以及民族大义等等 讲给康禄听。虽然细脚仔的知识肤浅,但他对太平军的感情深厚,那些肤浅的道理出自于他 的带有浓厚感情色彩的嘴中,给刚投太平军的康禄以深刻的印象。康禄比细脚仔大几岁,又 武艺高强,细脚仔对他很尊敬。后来,康禄不断迁升,细脚仔一直跟在他身边。直到康禄当 了楚王,细脚仔还是以总制的官衔充当他的亲兵。关于康福的一切,细脚仔都知道。天京失 落的前夕,康福进楚王府劝弟弟,隔壁窗外,细脚仔把康福看得清清楚楚,兄弟俩的对话也 听得清清楚楚,他从心里对楚王崇仰不已。天京外城攻破后,细脚仔没有重伤,本可以逃出 城,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要和楚王一起,与受伤的五千烈士自焚殉国,用一死表达他对信仰 对友谊的忠诚。但康禄想得更远。就在康福带领湘军冲进太阳城的前一刻,康禄把细脚仔叫 到跟前,交给他一个黄缎子包袱,沉重地说:“兄弟,你年纪轻轻,又没有重伤,不要走这 条路,往后还有更重的担子要你承担。” “王爷有何吩咐?”望着已瘦成骷髅似的楚王,细脚仔心情异常沉痛。 “你带上这个包袱,趁着清妖抢金龙殿财物的混乱时刻,冲出天王宫,逃出天京城,然 后设法回到广西去。” “王爷,我不逃走,我要跟你和弟兄们一起殉国。”细脚仔嘶哑着喉咙说。 “兄弟,你听我说。”康禄把手搭在细脚仔的肩上,饥饿和劳累已把这条铁汉子折磨得 有气无力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沉地说:“天王宫马上就要落到清妖的手里,天京城 即将全部陷落。忠王保护幼天王出城,看来凶多吉少。各地虽说还有二十万弟兄,但依我 看,凭他们来复兴天国,指望不大。我冷静地想过,天国的失败,不在人少兵少,而在人心 已失。为何会失去人心,我曾经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今日事情危急,不能再细说了。天国后 来的发展虽令人痛心,但老天王起义之初,对兄弟姐妹们讲的道理却是对的;正因为对,才 会有我天国初期的人心归向,红红火火。天国暂时是失败了,天国的理想在两广仍然深入人 心。古人说得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时机成熟,天国的大旗又会在两广树起。 莫看清妖现在得手,它的气数已尽,撑持不了多久。你还只有二十几岁,人生还刚刚起步, 又在军中十多年,太平军的一切都已洞悉,正是今后办大事的丰富历练。包袱里有老天王早 期传道的几本书,还有《天朝田亩制度》和《资政新篇》,这些都是我天国最重要的文献。 另外还有我给老天王写的一个条陈,里面讲了十多年来天国的一些重大失误,不料刚抄好, 老天王就升天了。兄弟,你回到广西后,要认真读通这些文献,以老天王当年传道的精神, 宣传天国的崇高理想,吸取这次失败的教训,重新把父老乡亲团结起来,把清妖推翻掉,实 现老天王的愿望。” “王爷,我听从你的命令!”细脚仔意识到这个使命的伟大,他决心挑起这副异乎寻常 的重担。 “好,你是我的好兄弟!”康禄将脚下砖缝里的一根细草扯出,放在口里嚼了几下,咽 了下去,又说,“包袱里有十个大元宝,供你沿途和回去使用,还有我剩下的三枚飞镖,你 替我收藏,今后若有机会,你把它交给我的哥哥。” “王爷的哥哥就在清妖军营里,我一定能找到。” “不,你暂时不要去找他。我的哥哥是个好人,我相信他不会在清妖军营里呆得很久, 他总有一天会觉醒回家。过了七八年后,你再到我的老家去找他就行了,你现在重要的是赶 快离开天京,离得越远越好。”康禄又拔起一根细草嚼着,振作精神说,“我无妻无儿,哥 哥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你对我哥哥说,待侄儿长大后,把这三枚飞镖送给他,让他知道在 这个世界上,他曾经有一个叔叔。” 康禄说到这里,不觉眼圈红了,他赶紧停住:“情形危急,不能多说了,你赶快去剃头 换衣。” 细脚仔剃去满头长发,只留一条辫子,又穿上一件普通百姓的长褂。当他背起包袱,再 次来到楚王身边时,湘军已冲进金龙城内,将金龙殿团团包围了。正在这时,康禄惊奇地发 现带兵的将领,正是他的胞兄!他远远地指着康福对细脚仔说:“我的哥哥就在那里。” 细脚仔顺着手势看去,不错,正是那夜潜入楚王府的汉子。柴堆点火后,细脚仔含着眼 泪,偷偷地钻出火圈。很快,他看到康福中弹倒下了。出于对楚王的敬仰和对楚王嘱托的忠 诚,细脚仔决定:只要康福没有死,就要救起他,把他远远地带出天京城!太平军的忠贞总 制,不愿自己上司的哥哥长久充当清妖的走狗! “你把飞镖给我看看。”当细脚仔说完这段经历后,康福感动地说。 细脚仔打开黄缎包袱,将康禄留下的三枚飞镖郑重交出。 康福看着这三枚刻有“禄”字的精钢飞镖,不觉泪眼模糊了。 飞镖是康门绝技。一般飞镖都是一枚枚地发,康家的飞镖是三枚一组,可以三枚同时发 出,也可以一枚接一枚地单发。康福兄弟俩自五岁起,识字之余,父亲就教他们练拳脚,八 岁开始练刀棍,十岁开始练飞镖、下围棋。康福十五岁时,父亲去世,弟弟那年刚好十岁, 因此弟弟的飞镖和围棋全是哥哥传授的。那一年,下河桥来了个手艺精巧的铁匠,康福请他 为兄弟俩各打五组飞镖:柳叶镖、梅花镖、蒜条镖、铜钱镖、三角镖,每枚飞镖上都分别刻 上“福”“禄”二字,兄弟相约,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使出飞镖。十多年过去了,康福仅用去 两组,康禄就只剩下这一组了。这是一组梅花镖。当年打造飞镖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而弟弟 却永远见不到了。 从那以后,康福和细脚仔就在封老汉家住下来。老汉三头两日进东梁山为康福采药,老 太太则常常蒸鸡熬鱼汤给他补养身子。平时,细脚仔时常谈他的天国理想,封老汉则时常骂 朝廷和官府。康福对自己十多年来的经历,暗自作过多次反省,慢慢地他的认识越来越深刻 了。 受父亲和环境的影响,青年时期的康福抱定的人生宗旨,是忠君敬上,依靠自己的本领 正正经经地走一条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道路。正因为这样,他才追随曾国藩,希望在曾国 藩的提携下重振康氏家风。太平军反抗朝廷,他认为有悖纲常,毁孔孟像烧诗书,他更不能 接受,因而他全力支持曾国藩建湘军,并成为湘军中的重要人物。他以为他走的是一条建功 立业、为祖宗争光的康庄大道,并无数次地为弟弟失身于太平军而惋惜。那夜弟弟的一番宏 论,真使他有振聋发瞆之感。他第一次发现,弟弟才是真正的英雄,相形之下,自己的确猥 琐。不久前那一幕史无前例的画面,将他的心灵震荡得如同山在摇动,海在翻滚,世上居然 能有如此众多至死不悔、视死如归的人杰!如果不是有一种崇高的信仰在支持,如果不是坚 信自己的事业是正大光明的,如果不是对敌方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怎么可能会有这样 惨烈的场面出现! 作为一个正直的读书人,康福由此产生了对太平军的重新认识,并由此怀疑自己所作所 为的正确性。他始终不能明白在胜利得来的最后一刻,李臣典为什么要致他于死地。后来, 他听到李臣典因第一个冲进天王宫的功劳荣封子爵,才恍然大悟。人人都有赏赐,唯独没有 他康福的分,纵算是真的死了,也应当有抚恤呀!康福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不满。他开始觉察 到,多年来他所崇拜的偶像其实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不久后传来的消息,则又将这具偶像 在他的心中彻底击碎了。 那是在康福的右腿基本康复后,一天他散步来到长江边,正遇到一大批从江宁城裁撤回 籍的湘军。这些湘军不认识他,他却有心和他们闲聊。被裁的湘军中有一个恰是跟着赵烈文 去庐州擒拿韦以德的人,他将曾国藩如何强加韦俊叔侄谋反罪名,借他们的头强行裁军的过 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康福。 康福听后心里难受了好多天。韦俊投降,是康福去劝的;当韦俊对投降后的处境有顾虑 时,又是康福以自身的人格担保,并拿出曾国藩的诗来为证。曾国藩的诗写得有多诚恳:只 要韦俊投诚,朝廷会像当年汉高祖对待韩信、唐太宗对待尉迟敬德那样对待他,今后在凌烟 阁上为他绘像留名。后来,曾国藩又当着康福和韦俊叔侄的面,再次表明这个态度。四五年 来,韦俊叔侄一直为朝廷出死力,打硬仗,想不到江宁打下后,不但没有为他们请功求赏, 反而要用杀他们来达到威胁别人的目的。康福记得有一次,韦俊不安地对他说,韩信最终还 是被吕后设计杀了,“汉祖曾闻韩信勇”这句诗有点不祥。康福安慰说,不要多疑,韩信后 来被杀,乃是由于他策划陈豨谋反,咎由自取。从刘邦的角度而言,他对韩信是重用不疑 的。话虽是这样说,但韦俊心里总不踏实。难道说,曾国藩当初就对韦俊埋下了杀机吗?这 个理学名臣一向标榜诚与信,而他的内心,实在是深不可测,至少对韦俊叔侄来说,用“背 信弃义、残忍刻毒”来评价他,是毫不苛刻的。 康福怀着对韦俊、韦以德的深重愧疚,在东梁山下哭泣祭奠。冥纸在火中焚化,十多年 来对曾国藩的情谊,也同时化为飞灰。他想起送给韦俊的康氏传家之宝——田妃娘娘的围棋 子,现在不知下落如何了,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永远丢失了。他很痛心,觉得对不起列 祖列宗。 这年冬天,康福左肩和右腿两处重伤全部好了。他和细脚仔自封家老俩口道谢辞别,并 捧出一百五十两银子酬谢。封老汉坚辞不受,并说:“半年来,我看出你们俩都非等闲之 辈,我们交个忘年朋友吧!”封老汉的高谊,令两条汉子感动。 在西上的船舱里,细脚仔多次劝说康福和他同去广西,为天国的复兴培养人才。康福一 再婉言谢绝了。他改变了对太平军的看法,也改变了对曾国藩的看法,但他还是不愿意走上 背叛朝廷、扯旗造反的道路。他对细脚仔说,下半生再也不参与世事了,要把康氏家风传给 儿子康重,让康重兼祧叔父。到了沅江后,康福留细脚仔在家中住下。他自思在沅江住久 了,必会为旧时袍泽所知,要不参与世事是不可能的,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卖掉田产,携眷外 出。他想起封家的深恩厚德,又怜他们年老无后,遂决定迁居东梁山下,和封家老俩口住一 起。 康福卖掉了房产田地,共得五千两银子。为答谢细脚仔的救命和护理之恩,他送三千两 给细脚仔。细脚仔思量回家后要办大事,便爽快地收下告辞了。 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康福带着妻子田氏和七岁的儿子康重,悄悄离开沅江下河桥。一路 摇橹张帆来到东梁山封家,封氏老俩口接着康福全家,又惊又喜。康福将一切都告诉了封老 汉,说从此定居这里,改名康伏,以示隐伏之意,并承担老俩口的养老送终。老俩口欢喜无 尽。康福在玉溪桥建了十间草房。从此,他跟封老汉学医采药,教子读书、练武功、下围 棋,日子倒也过得安闲。有一天在长江边,被路过的李臣章认出,硬拉着他到猛虎山玩了两 天。康福叫李臣章千万不要对人说起,李臣章谨遵诺言,只是在曾国荃面前,他再也保不住 这个秘密了。 曾国荃在东梁山码头,带着儿子纪瑞和仆人王勇上了岸,问了一个行人后,便很容易地 找到了玉溪桥康家。 这是一处环境优美的地方。连绵高耸的东梁山,以它巨大的体魄挡住了外部世界的红尘 喧嚣,将一片宁馨幽静的气氛送给这一带的农舍田庄;蜿蜒细长的玉溪从山谷间流出,溪水 清澈见底,犹如玉液琼浆一般令人可爱,一座半圆形拱桥横跨其上,桥墩上时见野藤蔓枝, 益发衬托出石拱桥的苍劲与高龄,一个牧童倒骑在牛背上,从桥顶款款而下,为静谧的氛围 增添了几分生趣。就在拱桥旁边,一道矮矮的竹篱笆墙围着十来间茅瓦交错的房子。后院 里,冬日温暖的阳光下,一个须发银白的老者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对面在屏息静气地 对弈。曾国荃要王勇暂勿敲门,他们一行在墙外偷偷观看。只听见一个清脆的棋子落盘声响 过后,老者哈哈大笑起来:“你又输了,这次总没得话讲了吧!” 那少年站起来,眼睛盯着棋盘看了许久,终于扔下手里的几个白子,说:“封爷爷,这 次我真的认输了。” “好哇,终于说出‘认输了’三个字,不容易呀,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老汉仍然乐呵 呵地笑着说。 “封爷爷,我要再跟您下三盘。”看来那少年往日的犟脾气又发了。 “再下三盘可以,不过你说的话要算数,输了要玩个把戏给封爷爷看,玩过把戏后再和 你下。” “好,玩就玩!” 少年说完,从旁边一株小树枝上取下一个鸟笼来,放在棋盘上,笼子里装着三只灰色野 鹁鸪,他把笼门打开。 “小重子,快把门关好,鹁鸪会飞走的。”封老汉在一旁急道。 “我就是要它飞走!” 说话间,三只灰鹁鸪都钻出笼外,展翅高飞起来。只见那少年不慌不忙,从口袋里取出 三枚梅花镖来,在手心里排列了一下,然后叫一声“去”,三枚镖一枚接一枚地从手心里飞 出,直向鹁鸪追去。眨眼功夫,三只鹁鸪一只接一只地坠落下来,身上都插着一枚小小的梅 花镖。 “好镖法!”篱笆墙外的曾国荃不禁脱口叫起来。 “谁在外面偷看?”在老者俯身拾鹁鸪的时候,少年循声来到围墙边。 “小英雄,你让我们进来一下好吗?”怀着一股极大的赞赏之情,曾国荃满脸堆笑地 问。这样的笑容,通常在这个“铁桶”九帅的脸上很难见到。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进来?”少年似乎不受他这脸笑容的影响,高声责问。 “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 “封爷爷,你说开门让他们进来吗?”少年拿不定主意,转脸问老者。 “既是远方来的客人,就让他们进来吧!”老者和善地说。 “那你们就进来吧。”少年说完,跑到门边,把竹制的大门打开了。 老者请曾国荃一行进客厅里坐,又亲手给他们一一斟上茶。 “客官刚才说要打听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老者问。少年站在他的身后。 “他叫康福。” “你们找康福?他是我爹爹!”少年忙欢喜地答腔。 “你就是康福的儿子?”曾国荃欣喜地望着少年,很是高兴,又问老者,“老伯伯,你 是……” “他是封爷爷,我爹爹的大恩人。”少年又抢着说。 老者慈爱地说:“他叫康重,康福的儿子,机灵的调皮鬼。” “我爹爹不在家,到武当山找朋友去了。”康重又大声说起来。 “不在家?”曾国荃颇觉遗憾,“几时回来?” “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封爷爷答,“请问先生,你找康福有事吗?” “我是康福的朋友,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找他也没有什么大事,路过这里,上岸见见 他,随便聊聊。”曾国荃说,“封老伯,康伏这些年还好吗?” “好,好!”封老汉笑着说,“康福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不大出门,读读书,下下 棋,教育儿子,也天天与老汉天南海北地瞎聊。” 曾国荃想康福既然不在,且自己又必须尽快赶到江宁,遂道:“封老伯,借你一张纸和 一枝笔,我给康福留几个字如何?” “行。”封老汉刚开口,康重便一溜烟跑进屋,一会儿拿出全套笔墨纸砚来。曾国荃展 开纸写道: 康福仁兄:欣闻你尚活在人世,拜访不遇,当谋下次再会。大哥病重,我特为由湖南去 江宁看望。韦俊伏法后,康氏祖传之棋已由大哥珍藏。能与仁兄再来一场饮酒围棋,真人生 快事一件!沅甫顿首于玉溪桥康府尽管这个赫赫九帅名满天下,东梁山下的封老汉和康重却 并不知沅甫为何人。老汉叫康重将纸折好收下,待爹爹回来后即交给他。曾国荃看着这个聪 敏的少年,心里欢喜不已,想着要送件东西给他作个纪念。在身上摸了摸,又找不出一件合 适的物品,正引以为憾时,猛然见胸前垂下的围巾,他立即取下来。这是一条用二十只火狐 狸腋毛皮制成的大围巾,当年以九百两银子派人从京师购得。他毫不犹豫地将围巾递给康 重:“小重子,伯伯送给你,你收下吧!” 康重伸过手接着。那围巾异乎寻常的柔软,仿佛里面藏着一个火源似的,不断地发出温 暖的热气来。康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刚要收下,又记起父亲一再告诫的话,于是 把围巾递过去:“我爹爹讲的,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曾国荃哈哈笑起来,说:“别人的东西可以不要,我这个伯伯的东西,你非收下不可。 待你爹爹回来后,他会告诉你的。” 康重又转脸看着封爷爷。老汉说:“客人既然这样说,想必是你爹的至交好友,你先收 下,以后交给你爹。” 封老汉竭力挽留曾国荃一行在家吃饭,他哪里肯留下,遂告辞返回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