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陈潢惨恨不赴水去 康熙悲奈何别慈颜 靳辅赶到北京时,天已降雪了。大雪纷纷扬扬,遮天盖地地下个不停。风搅雪花,扑面 而来,打得人脸上生疼。靳辅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犯官”,所以谁家也不去,在吏部报 了到,便找了间房子住下了。等圣旨下来召见,才踏着积雪,奔皇宫而去。一进宫,先是碰 上了大阿哥,胤禔只打了招呼就走了。接着又碰上了四阿哥,靳辅请安之后,胤祯倒停住了 脚步,和他说起话来:“靳辅,听说明珠的案子牵连了你,可是真的?” 靳辅连忙回答:“是,奴才办差不力,理应受罚。可是我的下属无罪,却也被株连,奴 才实在想不通。奴才今日进见皇上,就是要力保他们无罪。” “哦——你说的是陈潢吧?我听人说过他,有些才学,但是——但是行为不谨慎,以致 天威动怒。依我看,你还是不要替他说话吧。” “可是四爷,靳辅不能干那卖友求荣的事儿啊!” “嗯,这件事我还是劝你不要管,你也管不了。听说原来他,他和——唉,不说了,你 快进去吧。” 靳辅这才明白,哦,原来不知是谁把陈潢和阿秀的事给捅出去了!可是,陈潢和阿秀之 事在先,阿秀入宫当贵妃之事在后。而且,陈潢几次搭救了阿秀,却一直拒绝阿秀的爱情。 他们之间清清白白,没有一丝一毫的苟且之事,又有何罪呢?传话的人,胡说八道,惹得皇 上才发了这么大的火。这,这可叫我怎么替陈潢说话呢? 来到养心殿之后,靳辅报名进见,叩头请安,康熙却连正眼也不看他,说了句:“你来 了,起来,站一边去。”一听这话,靳辅心中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抬头看康熙时,康熙瞧也 不瞧他,只管对索额图和高士奇说话: “嗯,明珠这件案子,越来越让人闹不清了。你瞧,有人说,朕去古北口时,他见了太 子,居然不行君臣之礼。索额图,有这事吗?” “是,这事确实有。此外,太子在乾清门听政,明珠竟敢骑马入内,直到隆宗门才下 马,还遭了熊赐履一顿训斥呢!” 高士奇见自己的计谋生效了,心中暗暗好笑,却在一旁添油加醋:“明珠真是混账之 极,国君不在,储君也是君吗。就凭大不敬这一条也该从重处罚。” 康熙突然冷笑一声:“高士奇,你别在朕面前耍小聪明。说得好听,明珠的抄家清单 上,还连着你呢。你给明珠题字,写的‘牧爱’,朕问你,交结大臣,阿谀奉承这一条该当 何罪?明珠在抄家前夜,找没找过你,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高士奇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主子爷呀,奴才不敢欺瞒圣上。明珠确实找过我,要我替 他说话,可是我没答应。至于那个条幅,是明珠向奴才要的,奴才被他逼得没法,才写了胡 弄他的。那上面写的不是牧爱,而是‘收受’,请皇上明鉴。” “牧”是放牧牛羊的“牧”,“爱”是爱护的爱,如果是这两个字,那确实是高士奇在 拍明珠的马屁,称明珠给自己的是放牧人对牛羊的爱。可是这两个字与“收受”,也就是收 贿受礼的收受,草写出来,又有点相近,如果是这两个字,意思就全反了。不是高士奇向明 珠献媚,倒成了讽刺挖苦他“收受”别人的贿赂。高士奇这么一说,康熙倒愣了。他从一大 叠卷宗里,抽出这张条幅来仔细一看,字写得龙飞风舞,花里胡梢,果然乍一看像“牧 爱”,仔细瞧呢,又像“收受”,不禁笑了:“高士奇呀高士奇,你这奴才就会骂人,捉弄 人。今天,又让你逃脱了一关,给朕滚到一边去吧。” 高士奇庆幸地暗自笑了,康熙却陷入了沉思,他在殿里急急地走来走去,显然是心中矛 盾重重:明珠这奴才,恃宠坏法,贪赃受贿,确实是有负圣恩,不杀不足以平自己心中的怒 气。可是,明珠的案子又涉及到索明两党,背后有太子和阿哥们为争夺皇位的明争暗斗。杀 了明珠,索额图会更加肆无忌惮,不好驾驭。这,不能不使康熙担忧。嗯,不如先把明珠留 下,再看一看,若真的该杀,那还不容易。 这件事,太费心思了。康熙原来想立刻杀掉明珠的想法动摇了。他终于决定,再看一 下,便向索额图说:“即刻传旨,革去明珠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行走和尚书职衔,留任散 秩大臣随班侍候。” “扎!”索额图答应一声退下去了。 这一会儿,靳辅看得眼花绦乱,听得胆战心惊。他不明白康熙这么恨明珠,又为什么处 分得这样轻。他正在胡思乱想,康熙转过身来问他了: “靳辅,明珠这样十恶不赦,你平日知道吗?” 靳辅连忙跪下:“臣,臣不,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好哇,朕一向认为你是个老实人,想不到,你竟敢当面说假话, 你,你让朕心凉啊!”说着,将一本厚厚的抄家清单,“叭”的一下扔在地下:“你看看 吧,看明珠这贼子该杀不该杀,也看看你自己应得什么罪!” 靳辅吓得脸色苍白,颤抖着拾起那份抄家清单:好家伙,这些年来,明珠受贿贪赃,竟 有这么大的数目!更令靳辅吃惊的是,每项贿赂的下面,都用小字标明了送贿者的名字。自 己的名字,也出现三四次。看完之后,他颤抖着双手捧起呈给康熙,又深深地俯下身去,浑 身热汗淋漓,再也不敢抬头了。 康熙缓了一下口气:“嗯,看来,你还有恐惧之心,羞愧之意,这就有可恕之余地。不 过,你可知道,朕对你的期望多大呀。当年,你陛辞的时候,朕是怎么嘱咐你的,可你都忘 了。这些年,你治河有功,本该奖赏,可朕万万想不到,你会一头钻到明珠那里去。你,辜 负了朕的厚望啊!” 靳辅浑身颤抖,结结巴巴他说:“圣上,奴才有负圣恩,请,请皇上重重治罪。但奴才 即令该死,也想向圣上,进、进一言而后死。千错万错,错在奴才一人,封志仁等三人有功 无过,他、他们……” 康熙突然发出一声狞笑:“哼,你还想替陈潢讲情吗?告诉你,谁要把朕看作是可欺之 君,那他就等着瞧吧。你已被革职,听候勘问,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少管这些闲事。高士 奇,你不是向朕推荐了一个人吗?” “是,奴才访到,大学士张英之于张廷玉,文思敏捷,办事老练,想恳请主子考查。” “哦,明天传他进来,让他先在上书房草拟诏书,朕还要考考他的学识和品行呢。你们 都下去吧!” 轰动朝野,震惊全国的明珠逆党案,就这样不明不白,不死不活地被搁置下来了。明珠 没了官职,住进了儿子家里,过起了悠闲自在的老太爷日子,倒养得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受牵连的靳辅,也只是革了职。只有那位治理黄淮,劳苦功高的陈潢,却被莫名其妙的下到 刑部大狱里,过上了囚徒的生活。陈潢想得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如此,何况他陈 潢呢。狱中生活,单调而又寂寞,他就借此空闲,修订他的《河防述要》,也时不时地想起 那位对他寄于深情的秀格格。可是,他哪里知道,不知是什么人,在康熙面前告了他和阿秀 的黑状。说阿秀在进宫之前,与陈潢如何要好,进宫之后,又怎样向外官打听陈潢的消息。 这一下,康熙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打心里喜欢阿秀,而且阿秀正怀着孕,所以不 忍心处分她,但他对陈潢,却恨之入骨,便把一腔的怒火,全都撒在陈潢身上了。这才使陈 潢落到这样无法解救的境地。 康熙皇上要办几样大事,让老佛爷高兴一下的愿望,也没能实现。他到处求神、拜医, 许下宏心大愿,要减去自己的阳寿,去延长祖母生命的做法,也都化成了泡影。腊月二十 三,小年下,这位享尽了人间富贵,也经了政治风云的太皇太后,这位给大清江山创下了功 绩的老佛爷,终于怀着对孙子康熙的无限眷恋,与世长辞了! 上书房大臣们接到太皇太后驾崩的消息,连忙赶往皇宫。往常太皇太后的寝宫,如今已 改为梓宫。从上到下,一色的白纸裱糊,灵幔高悬,香烟缭绕。王爷、贝勒、贝子、福晋、 公夫人、一二品的诰命夫人,以及各宫的贵妃、嫔妃,六岁以上的皇子,黑压压地跪满了整 个慈宁宫大院,一个个哭得眼泡红肿,面色腊黄。康熙皇上和太子胤礽麻衣白冠,跪伏在灵 床前面。索额图、熊赐履、高士奇、张廷玉等几位大臣进来,一齐向卧在灵床上的太皇太后 行了大礼,失声痛哭。刚刚止停了眼泪的康熙见此场面,又触动了满腹的悲怆,大声号啕起 来。一时间殿内殿外一片哭声,冲霄汉、震牛斗,真可称得起是惊天动地。 熊赐履到底是老成稳重。他知道,这样哭下去是不行的。外有国家大政,内有老佛爷的 丧礼,多少事需要皇上拿主意、定办法呀。他强忍住悲痛,止住哭泣,膝行到康熙面前: “圣上,太皇太后仙逝,乃国家之大不幸。臣深知皇上心中的悲痛,望皇上善自珍重, 节哀顺变,以负天下之望。况且,老佛爷的后事,也需要皇上拿个主意,早做安排。” 康熙早已哭得昏昏沉沉了,听了熊赐履这话,勉强抬起头来,泣声不止地说:“这有什 么难办的?居丧守制,庐墓三年,自古皆是如此,而且非如此,不能聊尽人子之心。” 得,一上来就闹拧了。好嘛,皇上要守墓三年,三年之中,国家无君,那还得了。可 是,这样跪着,哭着,也没法商量啊。众大臣一齐凑到跟前,同声劝道:“请圣上暂起龙 驾,容臣等详奏……”索额图向侍卫们摆手示意,武丹等人忙上前掺起康熙,在灵床旁边坐 下,四个大臣又连忙过来行了君巨大礼。康熙低垂着头,无力地说:“有什么事,你们简单 点说,朕……已经心力交瘁,支持不住了。” 熊赐履缓缓地说:“皇上,天子居丧与寻常百姓不同,取三九之数,就是二十七个月, 此款明载于周礼之上,自古如此,请圣上明察。” 康熙断然回绝了:“不行,朕以孝治天下,不守三年之丧,如何为天下表率。” 索额图想到,天子居丧守墓,必然要由太子监国。监国的时间越长,对他索额图就越有 利。三年当然不可能,二十七个月,也两年多了,所以立即附和。高士奇却不想看到这种局 面。他也引经据典,说天子居丧,以九为数,九年太长,九天太短,以九个月为最好。 此刻康熙头昏脑胀,想的全是如何为太皇太后尽孝的事,没顾得想那么多。三个大臣的 两种意思,他也拿不准,究竟是谁对谁错,便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的新进上书房臣于张廷 玉。 张廷玉虽然年轻,可是十分沉稳。他早已胸有成竹了,却不想马上说出来,更不想和几 位老上书房大臣们争执。此刻,见皇上用眼光争询他的意见,便站起来躬身奏道: “皇上,臣以为,周礼和古制,说皇帝居丧不同于寻常百姓,其根本之意。在于礼丧和 心丧之不同。礼丧是指守制的礼数多少。时间长短,而心丧则是心中对仙逝的祖宗的怀念。 所以周礼上说‘居丧宁戚’。就是说最好的,最诚挚的悼念,是心存一片悲戚之意,而不是 形式上的。外表上的礼数。据此理,臣以为皇上居丧,应以心丧为主,礼丧为辅。即在三年 之内,每日瞻仰老佛爷遗像,敬献悼念之情;而礼丧,是可以日代月,即以廿七日代替二十 七月,以不负天下众望。” 康熙摇了摇头:“嗯,不行,二十六天,太短了。” “不,圣上,不是二十六日,而是以日代月,二十七月。” 康熙不作声了,几位大臣也都暗暗佩服。嗯,张廷玉这小伙子,行,他居然能说出心 丧、礼丧的不同,以二十六天,代替二十七月,代表三年又一天不少,既不误国事,又照顾 了人情,这办法好! 这件大事,就算这么定下了。下面又议了如何给太皇太后上谥号,以及在康熙预定的陵 墓旁边盖一座“暂奉安殿”,停放老佛爷灵枢。安排停当,几位大臣告辞出去,这时,已近 午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