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兄弟之间 公元950年二月,金陵城内。春雨靠靠,寒意料峭。 一队人马出现在由金陵通往润州(江苏镇江)的大道上。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 一位骑乌雅马的青年王子,约摸二十多岁。他身材高大,骑在马上显出一副魁伟的 样子。跟他并辔而行的是一位骑白马的少年。二人默默无语,谛听着马蹄得得,春 雨浙沥。在他们身后,是一支长长的全副武装的士兵。 “六弟,这里风大,当心受凉,你回去吧。”二十多岁的青年终于说话了。他 是南唐中主李喙的长子燕王弘冀,奉命出任润、宣(安徽宣城)二州大都督,驻节 润州。骑白马的少年是他的六弟从嘉——也就是后来的后主李烃,他这年只有十三 岁。 虽然是出镇润州,独挡一面,威风凛凛,但弘冀并没有一丝笑容,从他那不苟 言笑的举止里,可以看出他的心情无比沉重。他是中主李憬的长子,本来该顺理成 章地立为太子,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中主竟封弘冀的叔父景遂为太弟,在弘冀祖父 李异的梓棺前发誓兄终弟及,将来自己千秋万岁之后传位于景遂,这样,弘冀便只 能当一名藩王,没有帝王之望了。弘冀感到惆怅、绝望,他不理解父亲为何要改变 这千百年来留下的父子相传的老规矩,将帝位传给叔父,难道父子之情竟然不如手 足之情?他怨恨叔父从他手里夺走了帝位,然而这些怨恨只能埋藏在心底,他不敢 流露于外,倘被父亲得知,恐怕连当一名藩王也不可得了。半个月前,叔父景遂被 正式封为太弟,为了减少矛盾,父亲决定让他出镇润州。他不敢公然违抗父命,只 能快快登程。 “大哥,你要多多保重,莫负父皇委托!”十三岁的从嘉,全然不知弘冀心中 的辛酸悲楚,天真无邪地向兄长挥手告别。从嘉兄弟十人,他排行第六,二。三、 四、五诸兄早已夭折,他以下的诸弟,有的正呀呀学语,有的还在褪褓之中,能够 出来为兄长送行的,只有他一人了。 弘冀缓缓跳下马背,双手将从嘉抱下来,凄然笑道:“六弟,此次一别,不知 何日方能重逢,父皇与母后面前,烦你代我尽忠尽孝。” “大哥何出此言!润州离金陵不过两日之遥,你随时都可回来,怎说不知何日 方能重逢的话?”从嘉一副迷惑不解的神色、 “六弟,你年龄还小,不知道朝中奥妙。二叔父既立为太弟,便是后日名正言 顺的天子,我是父皇长子,他能不起猜忌之心吗?等他日后登基,我们君臣之间岂 能相安无事?” “叔父醇厚元疵,兄长休要多虑!” “话虽如此,恐怕父皇一旦撒手而去,叔父便不会宽容我了。今日父皇命我出 镇润州,安知不是出于叔父撺掇?” “父皇让你出镇润州,是因为那里是江南东边门户,需要重臣驻扎节制,兄长 怎能想到有叔父插手之事?” 弘冀倒剪着双手,苦笑不答。良久,他才看着从嘉说:“六弟,你年纪虽小, 读书不少,我性格粗犷,读书无多,但我记得有一首古诗,颇可表达为兄今日心情。” “但不知兄长说的是哪首诗?” 弘冀一字一顿,轻轻吟道: 近寒食雨草萎萎, 着麦苗风柳映堤。 等是有家归未得, 杜鹃休向耳边啼。 “兄长太孤苦愁悲了,但请放心,过不了多久,我就奏请父皇召你还朝。” “你在父皇面前比我得宠,一切拜托了。” 从嘉挽着兄长的马辔,让随从斟上一杯酒,递给弘冀说:“兄长请满饮此杯, 以壮行色。” 弘冀一扬脖,把酒喝了下去,然后纵身跳上马背,猛抽一鞭,那匹乌骆马便撤 开四蹄,如飞奔去。 时光一晃, 便是五年,转眼到了显德三年(956年),这年十一月,周世宗柴 荣在大败后蜀,夺取了大片土地之后,便挥戈南向,打起南唐的主意来了。他借口 南唐勾结契丹,诏告天下,出兵进攻淮南。南唐自然不甘坐以待毙,马上出师迎敌, 中主以大将刘彦贞率师三万赴寿州,大将皇甫晖为应援使、姚风为应援都监,十八 岁的李从嘉被任命为沿江巡抚使。然而南唐几十年不识兵革,将领不娴韬略,士兵 人无斗志,抵不住周朝的精锐之师,不消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弘冀在润州上书 中主,请缨报国,但中主不允。 到了显德四年正月,柴荣下诏亲征江南。周师摧枯拉朽,长驱直入,大将李重 进败刘彦贞于正阳(河南正阳),大将赵匡胤以五千精兵由间道袭破滁州,出其不 意生擒了皇甫晖,大将姚凤弃家而降,可怜江南十五万大军,顷刻间化为乌有,江 南的精锐几乎都在这一仗里消耗完了。 十八岁的从嘉,自然也看出了事态的严重,一连好多天,他都没有见过父亲有 一丝笑容。也难怪父亲,自从他即位以来,就是在安静宁温中生活的,耳朵里没有 听到过金戈铁马之声,眼睛里没有看见过战阵厮杀的场面。他是吟诗作赋的好手, 但不是治理国家的明君,无怪乎一遇见周军进攻,就茫然不知所借了。从嘉想替父 亲排忧解难,但却拿不出主意来。尽管他知道历史上许多有为之君,就是在他这样 血气方刚的年龄,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比如李世民就是十八岁时起兵晋阳, 化家为国的。然而自己只有欲羡的份儿,无法与他们并驾齐驱,他不禁有些惭愧了。 “嘉儿,你可有万全之策,替朕躬分优吗?”每当父亲用期望的目光看着他时, 他都扯心揪肺一般的难受。自己酷肖及父,也是一个读书种子,哪里有这种本事? 他几次请求父亲从润州召回长兄弘冀,但是父亲每次都王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表态。 叔父景遂是太弟,父亲干秋万岁后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他文不足安邦,武不足定 国,既不能运筹于帷幄之中。也不能取胜于千里之外,看着周兵今日蚕食、明天鲸 吞江南领土,他除了叹息之外,竟是一筹莫展。 周兵自滁州得手后,乘战胜余威,继续挥戈南下。中主终于坐不住了,只得召 集群臣,商议对策。大傅宋齐丘率先奏道:“周师虽然夺我滁州,局势严重,但并 非没有转机。可于淮、泅之间布置精兵,周人未测虚实,必不敢贸然轻进,等明年 春天水涨,彼步骑无用武之地,我水师正可耀武扬威。再者,周兵远道而来,粮袜 不继,只要我方扼守成功,彼师老粮匠,自会不战而归,这样,江南之围便可解了。” 中主将目光转向景遂:“太弟之意如何?” 景遂忧心忡忡地说:“宋太傅之谋固然不错,但自滁州一败,我朝将士已成惊 弓之鸟,恐怕元人肯受命于危难之际。臣愚以为屈已讲和,方为上策。” 从嘉这时以沿江巡抚使之职列席会议,他坐在殿角,默然听着众人唇枪舌剑, 辩难不已。他觉得宋齐丘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江南虽然在滁州一败涂地,但避开正 面交锋,组织力量扼守各处要隘,江甫兵力还绰有余裕。而叔父景遂的话,也是为 国着想,周兵既然摧枯拉朽,无往不克,即使布置防守,恐怕也难挡彼国兵锋。与 其兵败求和,何若未交兵而遣使?到底该如何办理,想来想去,一时竟理不出头绪 来。 “嘉儿,你的看法如何?”父亲终于问到自己了。他见众大臣都把目光集中到 自己身上来,不禁有些慌乱了:“宋太傅与叔父之言,虽然各执一词,其实皆为江 南着想,至于采纳何人之策,全凭父皇作主,几臣没有异议。” 这句话无异于隔靴搔痒,说了等于没说,众大臣不禁哄笑起来。从嘉不好意思 地坐在那里,掏出手绢拭汗。 “父皇,叔父之言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断断不可依从,宋太傅虽然力 主守御,但毕竟示人以弱,亦不可取,乞父皇别图良策。” 中主循声看时,竟是长子弘冀。便诘问道:“你在润州镇守,朕躬并未宣你回 朝,缘何擅自回来?” “父皇,如今周兵肆虐,人神共愤,儿臣有志请缨,前去御敌,故而星夜驰归。” 中主看了景遂一眼,又看看弘冀,便低头不语了。他也有难言之隐。弘冀是皇 后钟氏所生,父子之间,自然舐犊情深,他也曾想过将来传位给弘冀。然而父亲临 终前谆谆告诫他,要兄终弟及,他不能违抗父命,因此在即位之初,就封景遂为皇 太弟,并诏告天下。弘冀对此当然不满,由不满而转为忌恨,叔侄之间一向不和, 正是为了减少矛盾,他才命弘冀出镇润州的。虽然从嘉不知个中缘由,几次建议调 兄长回朝,他也明明知道弘冀之才十倍于景遂,但是权衡轻重,又不得不舍弃父子 之爱,以全手足之情,不肯召回弘冀,如今,弘冀自己回朝来了,要说理由。当然 也堂堂正正,既然江南处于危急之中,难道让弘冀袖手旁观吗? “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目前这种局面?”中主两眼注视着弘冀。 “依儿臣之见,应该修我戈矛,励我将士,同仇敌忾,驱逐周兵。儿臣愿率兵 前导,同敌人决一死战!” “弘冀,局势如此严重,不要意气用事。周师兵强将勇,赵匡胤、李重进等人, 文韬武略都在我朝将士之上,以疲赢衰弱之卒,抗锐气方张之师,何苦要寅讨苦吃?” 景遂以长者的口吻教训弘冀。他所希冀的是,只要能维持住目前这种局面,将来自 己便可以顺利登基;如果一味抵抗,周师大入,颠覆了江南社稷,他那登基称帝的 梦,怕也只能成为泡影了。当然,这种想法只能埋藏在心底,他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燕王肝胆照人,臣非常佩服,但是战火无情,不能意气用事。要出兵御敌, 未能稳操胜券;屈膝遣使,示人以弱,令人小觑江南,二策均不可取。臣还是坚持 已见,深沟高垒,不与交锋,待周师兵疲师老,粮袜匮乏,自然退走。”未齐丘一 向以元老自居,旁若无人,只顾自己指手画脚。 “父皇,是战是和,是守是降,还请父皇一言决之。”从嘉在一旁催促了。 中主用不安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群臣,殿内顿时肃静起来。他是一国之主,如 何对付周师的进攻,大权窜然操在他手里。就目前的情况看,已经有了三种方案: 长子弘冀主战、太弟景遂主和、太傅宋齐丘主守。在这三种意见中,他倾向于景遂, 这倒不是因为他是大弟,事事得让他三分,而是觉得江南士兵不如周师精锐,大可 不必以卵击石,作无谓的自我牺牲。如果采取守势,势必旷日持久,劳师糜粮,上 下不得安宁,他不愿把精力都投在对付周师入侵上。想来想去,还是景遂的主意稳 妥,便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朕思之熟矣,攻、守皆不可取,唯有议和一途。朕 不借一切,愿与周朝化干戈为玉帛,世世盟好,永不刀兵相见。” 宋齐丘与弘冀都不免大失所望,唯有景遂喜形于色,弘冀大声抗争道:“父皇 不可草率从事,他日周朝人凭凌江南,我朝将无宁日了。” “皇儿不必过虑,朕志已决,不可更改。润州是我朝东边门户,不可一日无大 臣镇守,尔速速归藩去吧。” 弘冀狠狠瞪了景遂一眼,忿忿然走出大殿。 从嘉从后边赶上来,拉住弘冀的衣角问候道:“兄长一向可好?” 弘冀仔细端详首弟弟,欣喜他说:“五年不见,六弟已是一翩翩美少年了。劳 燕分飞,为兄日日思念,形诸梦寐。” 从嘉也真挚他说:“我与诸弟随侍父皇左右,每逢重阳,遍插茱莫,唯少见一 人,甚觉怅然。关山迢递,无由相见,望兄长多加保重!” 弘冀不无顾虑他说:“为兄归朝,席不暇暖,父皇便命我归藩,分明是对我存 有芥蒂,这定是叔父进谗的结果。兄弟在朝,可要谨慎,诸弟年幼,你要多加照拂。” “叔父也是忠厚之人,谅来亲骨肉之间,不会存有歹意,兄长休要猜疑。” 弘冀叹口气说:“你未侧身朝政之中,自然不知其中奥妙,个中情由,实在一 言难尽,日后你会明白的。为兄身归润州,心悬廷闷,倘朝中有事,望弟弟早日告 知,若俟父皇相召,恐怕就稽迟时日了。” “一言为定!”从嘉满口答应。 中主既决定讲和,即遣泅州牙将王知朗奉书于徐州柴荣行宫,愿称局为兄,岁 贡方物,太弟景遂也写信给周朝将帅,恳请和好。然而,无论柴荣还是周朝将帅, 皆不予理会,既没有放回使臣,也没有片纸只字相及。中主望穿秋水,使臣却杳如 黄鹤,他知道情况不妙,只得再派大臣钟漠、李德明出使周朝。二人责着国书,带 着金器千两、银器五千两、锦绮绞白千匹,另有御衣、犀带、茶、药、牛五百头、 美酒二千石,作为犒军之用。 柴荣已经知道了江南遣使的消息。他自出兵以来,斩将摹旗,攻城克池,一路 顺手,忽然见中主欲称己为兄,心里者大不快,当下便扣留了使臣,指挥军队照旧 进攻。及至江南第二次造使,他听说钟漠、李德明牙齿伶俐,口角辩给,想凭三寸 不烂之舌游说自己退兵,便大陈兵卫戈戟以待了。钟、李二人刚刚进帐,呈上贡品 清单,柴荣就厉声厉色他说:“尔朝皇帝既自称是唐朝苗裔、太宗李世民之后,自 应熟知礼仪。江南与周仅一水之隔,未曾造一介之使相通,却不惜航海通好于契丹, 舍华夏而结交夷狄,是何道理?朕知你二人想以口舌说我罢兵,朕非愚昧之主。岂 能为尔等口舌所动!可速速归告李憬,亲来朝见谢过,往事便一笔勾销;如若不肯, 朕便亲至金陵,借府库以犒军,勿贻后悔!” 钟漠与李德明战战兢兢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德明连连叩头说:“寡君 震畏天威,愿向陛下称臣,乞陛下恩准。” “朕君临天下,四海之内,皆吾臣民,难道汝主称朕为君,便可使朕返筛北归 吗?明白告尔,休作此白日梦!”柴荣仍然不肯稍假颜色。 “寡君愿献濠、寿、泅、楚、光、海六州之地,岁输犒军之资百万,乞陛下怜 敝国国主一片捆诚,准予撤兵!”钟谟也哀求了。 这几句话正中柴荣下怀。他兴师动众,冒寒犯暑,不就是为了把江南国土夺到 自己手里吗?江南既愿献六州之地,自然是再好没有。然而他此次出兵,本想得到 全部淮北之地,如今只献六州,相差太远,倘再恐吓一番,江南使臣就会乖乖就范, 献出淮北之地了。想到这里,便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说:“朕所统之兵,系天下精 锐,东征西讨,从无敌手。尔国所献六州之地,早已在朕包围之下,朕盘马弯弓, 指日可取。明知六州不守,才献于我,试问江南诚意何在?” 钟漠、李德明被柴荣的威严震慑住了,此刻二人所想的是,只要能保住性命, 即使要江南社稷,也在所不惜了。钟谟哀求说:“江南知陛下神威,愿献淮北全部 十四州之地,与陛下划江为界,世世为陛下附庸” 柴荣颜色稍霁,追问道:“尔二人所言是实,不打诳语?” 德明道:“臣等斗胆,也不敢欺骗陛下,乞陛下留钟谟为质,微臣归国取图表 来献。” 柴荣大喜过望,留下钟谟,即日遣李德明回江南去了。 然而,柴荣未免高兴得太早了。中主得知德明私许割淮北之地给周,不禁勃然 大怒,不由分说,将他斩首于市,割地之议自然也不再提起。柴荣本欲返筛北归, 见江南爽约,使挥军进攻。吴越王钱淑也火上加油,趁江南危急之际,遣兵进攻常 州。江南自然经不起两面夹击,中主没奈何,只得再次遣使赴周谢罪。 柴荣本想拒江南使臣于门外,但是看到中主的表文写得哀婉凄切,文采藻然, 便不由得读了下去: 圣人有作,曾无先见之明;王祭弗供,果致后时之责。六龙电迈,万骑云屯, 举国震惊,群臣惴惊。遂驰下使,径诣行宫,乞停薄伐之师,请预外臣之籍。天听 悬逸,圣向来回。由是继飞密表,再遣行人,叙江河羡海之心,指葵着向阳之意。 他看完一过,将表文掷于案上,挪揄使臣道:“这通表文写得委实不错,但是 朕躬已受过江南的骗,事可一而不可再,朕躬不能任人玩弄千股掌之上。烦尔转告 李憬,不取江南,朕必不撤兵,其他勿庸再议。” 使臣方欲哀求,柴荣已作色拂袖而起。可叹他一无所获,只得惴惴回朝复命。 中主骤闻这一消息,不禁嗒然若丧,整日长吁短叹。枢密副使陈觉,见中主在整日 倡郁不安,便乘机进言道:“如今国事绸崎,不知陛下何以处之?” 中主摇摇头说:“国事如此,朕方寸已乱,计无所出,卿可有策退敌?” “近臼司天言天文变异,人主应避位祈攘,不知陛下是否闻知?” “朕固不恋帝位,然而急切之间,谁可托付大事?” 陈觉见中主已有活动的意思,便密奏道:“天意示警,不可不信。臣窃以为陛 下宜禅位大弟,而以国事委托宋齐丘太傅,陛下深居宫禁,与臣从容谈论释老,俟 国事定后,再归政未晚。” 中主迟疑片刻,对陈觉说:“你可通知太弟,让他准备即位,再去召兵部尚书 陈乔,让他为朕草诏。” 那太弟景遂本非治国之才,一听说乃兄要在这兵戈攘拢之中禅位于已,不禁手 忙脚乱起来。不错,他是想过登基,想过君临天下,百官侧足而立、侧目而视的威 风,但他从未想过要在一片战鼓声中取代乃兄,他想象的是在海宴河清、方隅无事 时当太平天子。他虽然读书不多,但陈叔宝被隋兵俘虏那一幕牵羊系颈的悲剧,还 是知道的。如今天下多难,乃兄正在壮年,却突然提出禅位,这不分明是把他往火 炕中推吗?他不禁忿忿然了。 “大弟,如今天意示警,人主应该避位,朕想禅位于你,未知你意下如何?” “陛下诚意,臣铭感肺腑,然而臣才疏学浅,恐不足以任大政。倘辜负了陛下 托付之重,怎对得起先皇在天之灵?” 中主还以为是景遂谦让,便真诚地说:“目前局势如此,朕并非不想力挽狂澜, 奈天意示警,正应在朕躬身上,不能不预作安排。大弟受命于危难之际,倘能击退 敌军,化险为夷,使江南长治久安,朕躬愿作你的臣子,太弟幸勿谦让。” “以陛下之才,尚不能饵周军兵锋,臣有何德何能可退敌兵?乞陛下准臣归藩, 朝廷大政,另付他人。” “当年父皇晏驾时,曾嘱咐你我兄终弟及,如今用人之际,太弟岂能撒手不管?” 中主不觉动了感情,几乎是恳求了。 “父皇当时并未预料到局势会发展到今天,臣拒不受诏,亦无非为江南社稷着 想。陛下不应强人所难,于此时禅位。” 无论中主如何劝说,景遂执意不肯应允,中主无计可施,只得改授他为天策上 将军、江南西道兵马大元帅、洪州大都督,封晋王。景遂连忙辞谢出朝,带领随从 赴洪州去了。 中主送走了景遂,正懊恼问,兵部尚书陈乔忽然排宫门求见。此人素来耿直敢 谏,中主颇为倚重。他见中主闷闷不乐,便问道:“陛下因何事忧虑?莫非为周兵 进攻一事吗?” 中主并不答话,只是自言自语地说:“迟了,迟了,大弟已去洪州了。” 陈乔听他的话,好生不解,小心问道:“陛下刚才说些什么,微臣全然不懂, 乞陛下明示。” 中主不无伤感他说。“迩来天父示警,人主宣避位祈攘,朕令陈觉召你写禅位 召书,即日传位于大弟。不想他拒不受命,如今已出朝去洪州了。” “咋日陛下还在殿上议政,为何今日就有禅位之事?谁建此议,应当斩首。” 陈乔吃了一惊。 中主道:“此事虽出自枢密副使陈觉之口,然亦是朕本意,与他无涉。” 陈乔位奏道:“陈觉乃好邪小人,蒙蔽圣聪,售其好计,陛下奈何听之信之?” 中主道:“朕与诸弟有约,一旦不讳,兄终弟及。如今江南多难,朕自愿禅位 于大弟,陈觉不过是奉命召你而已。他何罪之有?” “陛下你好糊涂。先皇虽有兄终弟及的遗诏,但陛下正值壮年,怎可萌生退志? 陈觉居心叵测,建言陛下禅位太弟是假,想让宋齐丘摄政是真。一旦陛下交出权柄, 百官自然都去朝拜宋齐丘,尺土寸地,便皆非陛下所有了。陈觉明知宋齐丘跋扈, 太弟阔弱,故建此议,分明是想攘窃权柄,置太弟于傀儡之位。陛下今日去位,明 日便会令不出官阖,生杀予夺,皆由宋齐丘作主,到那时,陛下垂涕求为田舍翁, 恐怕也不可得了。” 中主如梦初醒,拉着陈乔的手说:“不是卿有先见之明,朕便落入贼臣彀中了, 卿之忠诚,朕当永志不忘。”当下便把陈乔引入后官拜见后妃及从嘉兄弟。中主又 指着陈乔对皇后说,“此人为江南第一忠臣,他日国家如有急难,汝母子可以托之, 朕便死也无恨了” 从嘉也感激地说:“时穷才显气节,板荡方识纯臣,江南有了陈尚书,定可兴 旺发达!” 陈乔俯身答道:“谬承殿下夸奖,令人感惭交并,尔今尔后,敢不竭诚以事陛 下!” 君臣正说问,只见内侍捧进两本奏章来。中主接过看时,一是吴越王钱淑围攻 常州,守将飞章求救的告急文书,另一本是报告周兵大举进攻,陷了舒州(安徽潜 山)、和州(安徽和县),包围了寿州(安徽凤台)。中主惶急无计,陈乔奏道: “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古人云,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陛下只管发兵应战,倘皇 天眷佑江南,说不定可刻日珍平贼寇,廓清环字。”其实,陈乔并非胸有成竹,不 过是安慰中主而已。 中主暗暗思忖,常州在润州东南,如果吴越焰了常州,定会进攻润州,弘冀年 少,不谙军旅之事,未可独挡一面,兵凶战危,万一战殁,就只能抱无涯之戚了。 于是,他下了一道诏书,命弘冀火速回朝,至于戍守事宜,他将另派大将前去。他 又想,周师比起吴越之兵,自然又强悍许多,如能遏制住周师进攻,其功勋不啻是 再造江南。他原想让景遂前去,但景遂是扶不起来的天子,一听说兴兵打仗,便吓 彼了胆,连太弟也不肯当了,一溜烟躲到了洪州。那里远离尘器,没有鼓角之声的 纷扰,然而从此丢了储君之位,未免可惜。他又想起了三弟景达,父皇兄终弟及那 句话,始终在他耳际回响,只要景达能建功立业,日后继位为君,群臣便不会有异 议了,于是又下了一道诏书,命诸道兵马大元帅、齐王景达率师拒周,还恐他不能 稳操胜券,又派枢密副使陈觉为监军使,协助景达破敌。中主虽然明知陈觉心术不 正,但又舍不得他才华出众,富于韬略,在耳提面命,训教一番之后,才让他和景 达一起赶赴寿州。 就在弘冀接到父皇召他回朝命令的同时,周师又陷了广凌(江苏扬州)。叔父 景遂抛弃太弟之位,遁迹洪州,曾使他狂喜不已。他未费一刀一枪,就搬掉了自己 通往帝王宝座的障碍,父皇万岁千秋之后,帝位自然是非他莫属了,怎不令人惬意! 一连好几天,他置酒高会,大宴部将,表示只要自己被立为太子,在润州相随的文 武官员,皆可得到升迁。然而当他得知父皇已派三叔父景达驰援寿州,并宣召自己 回朝时,不禁又万念俱灭了。父亲召他回朝,是出于父子天性,怕他成为釜底游魂, 这一点他自然清楚,可是,派三叔父景达驰援寿州,不也分明是让他建立功勋,好 为日后禅位铺平道路吗?一边是手足,一边是父子,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厚彼而 薄此。一想到这些,就引起他无限的怅惘。 “殿下,听说陛下已召你回朝,不知何日启程?”弘冀扭头看时,见是部下大 将赵愕。 “此事来得太突然,我还未思虑成熟。” “依未将之见,殿下不宜回朝。” “此话何意?” “润州乃江南东边门户,殿下一日不回,天子必然倚为长城,朝野自然也刮目 醴看。何况殿下手握重兵,即使与吴越交锋,未见得就一败涂地。一旦战胜,殿下 就可身价百倍。倘若回朝,殿下不过一寻常大臣,难与齐王较短量长。更为严重的 是,殿下苦心孤诣训练出来的军部,必将为别人所有,殿下十来年的心血,就付之 东流了。” 弘冀拍着他的肩膀,欣喜他说:“孤正为去就而首鼠两端,听子之言,吾志决 矣。不扫平吴越之师,孤决不离开润州。”当下便挥笔给中主上了一个极短的奏折: 多垒之秋,义无就逸,乞效用以死报国。 中主自然不知道弘冀的心思,只道他忧国忧民,勤于王事,便不再催他回朝, 派大将柴克宏、陆孟俊归弘冀节制,让弘冀分兵救援常州。 谁知柴克宏刚刚行至润州,中主又变了卦,改派大将朱匡业取代柴克宏。原来 枢密副使李征古与景达私交甚笃,与弘冀不谐,他知道柴克宏是一员战将,而朱匡 业不过是酒囊饭袋,如果让弘冀抢了战功,景达便无嗣位之望了,因此才想出了釜 底抽薪,临阵易将的招数。中主蒙在鼓里,竟未觉察。那柴克宏接到诏书,一肚子 不快,向弘冀诉说道:“未将自束发从戎,无一日不思报效国家,如今常州危在旦 夕,陛下却临阵易将,未将空有一腔热血,却没有用武之地,乞殿下奏明圣上,未 将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不破吴越之兵,即斩臣之头以谢天下!” 弘冀被他这一片赤诚的心感动了,拍着胸膛担保说:“将军豪言壮语,令人神 往!古语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军只管放心杀敌,父皇面前有我担当,料 是无防。” 克宏感激地说:“‘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殿下只管听好消息 吧。” 弘冀当即部署军队,昼夜兼程赶往常州,向吴越发起进攻。柴克宏亲冒矢石, 率先破阵,麾下士卒无不以一当十,奋勇杀敌。吴越之兵只道江南尽是羸弱之卒, 乌合之众,可以马到成功,拿下常州,谁知江南之兵竟是如此训练有素,不由得乱 了阵脚。江南之兵愈杀愈勇,吴越之兵招架不住,大败输亏,狼狈逃审,逃得慢的, 不是作了刀下之鬼,便是成了阶下之囚。这一仗共斩首一万余级,俘虏吴越士兵数 千人,柴克宏也身负重伤。弘冀亲至润州郊外迎接,见克宏满身创伤,不觉怒从心 起,将数千名俘虏悉数骈戮于市,同时遣人向中主告捷。柴克宏因伤势过重,竟卒 于润州。 江南自显德二年兴兵以来,屡屡败于柴荣手下,不曾有过一次胜利,如今居然 大败吴越,朝野之间一时交口称誉弘冀,弘冀如沐春风,好不得意。中主虽然传旨 嘉奖,但他对弘冀没有奏请,便杀掉全部俘虏,心里十分不快。但是鉴于弘冀为国 立了大功,不忍苛责,便未再提起。 再说景达受命驰援寿州。他自受命之日起,便知道乃兄把自己放在了一个特殊 的位置上。他本排行第四,从未作过非分之想,但是二兄景迁早逝,三兄景遂遁迹 洪州,剩下可以继位的,就只有他了。虽然中主还没有明确表示封他为太弟,但那 只是时间问题,不会再有其他变卦了。他感激兄长手足情深,但对这突如其来的任 命,他没有思想准备。他没有喜悦,更多的却是忧虑。不消说,如果这是一次风平 浪静的权力转移,三哥景遂决不会舍之而去,天底下谁对当皇帝有仇?可是在通往 当皇帝的道路上,要是到处都是荆棘与陷阱,稍一不慎,便有跌入深渊,粉身碎骨 之虞,也许更多的人会望而却步,不去羡慕这个位置了。景达何尝不想为国分忧? 即使不当太弟,将来永远是一名藩王,或者更退一步,当一名百姓,在江南多事之 秋,也该挺身而出,毁家纤难才是。但是,他同景遂一样,也是一个志大才疏的平 庸之辈,光靠他自己,无法担负起援救寿州的重任。乃兄自然也清楚这一点,因此 在他出发之前,特地派枢密副使陈觉监军,而陈觉却趁机攫取了全部军政大权,景 达所能作的,不过是署牍尾、主画诺而已。 中主既然希望景达能在寿州立下不次之功,以便日后禅位时,群臣不致提出异 议,便将朝中的优秀将领,悉数派往了景达军中。其中一位叫朱元的大将,骁勇杲 敢,善抚士卒,自出师之日,便慷慨激昂,发誓与江南共存亡。他一路奋战,夺回 了舒州、和州、薪州,一时军声大振。但是陈觉嫉贤妒能,怕朱元立了大功,显得 自己无能,便屡屡上书进谗,说朱元蓄有异志,不可授以兵柄,景达也多次无故呵 责。中主不知就里,派杨守忠取代朱元。朱元大怒,便率领万余士卒降周。朱元既 降,江南士兵无心恋战,周师乘机反攻,大将边镐、许文慎、杨守忠皆被周朝擒获。 江南以五万人出师,被俘、死亡、投敌、丧师四方,景达收拾残兵败将,不足一万 人,悄悄溜回金陵。中主怕他无功自愧,拜为天策上将军、浙西节度使。景达不敢 当此重任,又改为抚州大都督、临川牧。景达这才走马上任,一直到建隆年间死在 那里,未再离开过临川。那陈觉也未受惩处,照旧当他的枢密副使,朝野议论纷纷, 中主却充耳不闻。 弘冀自常州大捷后,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注视着朝中的变化,他的内心世界 极为矛盾复杂。作为江南皇帝的长子,他自然希望三叔父景达能御敌于国门之外, 但是,如果景达得志,嗣位之事便没有自己的份儿,因此,他又眼巴巴望着叔父锑 羽而归。现在,三叔父果然失利还朝,同二叔父景遂一样,到偏僻的地方去当牧守, 嗣位之事,自然也一笔勾销。接下来,该是父皇召自己回朝立为太子了。然而,诏 谕却迟迟没有来。这其间,周师又攻陷了寿州、泅州、楚州、海州,中主也许是忙 于寻找救国之策,无暇顾及立太子的事,这件事便拖了下来。 一连串的失败,终于迫使中主割地求和了。他派人献上周军还没有攻下的庐、 舒、靳、黄四州,连同周军已经占领的光、寿、和、濠、扬、泰、静海军(江苏南 通),共十四州、六十县之地,一起归人了周朝版图。柴荣驻晔扬州,始下令停止 进攻。中主这才得以抽出手来处理嗣君问题。既然景遂、景达均不中用,兄终弟及 之说便无须再提,首先要考虑的,当然是长子弘冀了。但是朝臣中不少人对弘冀的 刚愎自用表示不满,认为从嘉温柔敦厚,广额丰颊,生有奇表,应该立他为嗣。从 嘉连忙表示,无论是立嫡立长,均应归长兄弘冀,自己无意觊觎帝位,中主这才决 定立弘冀为太子,并召他回朝辅政。 弘冀兴冲冲地回到金陵,终于当上了多少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太子。然而奇怪 的是,他与从嘉之间,感情却疏远了。从嘉赶来祝贺他被立为嗣君,而弘冀却判若 两人,没有往日的热情,说话冷冰冰的,全无一点手足之情。后来从嘉才弄清楚, 自己因为生有异相,几乎被立为太子,竟遭了长兄之忌,以为他请人游说中主,想 登上九五之尊,构成了对他的威胁。尽管从嘉一再表白,自己的兴趣仅在于诗词绘 画,大臣们的议论是无稽之谈。然而越是解释,弘冀越是怀疑从嘉作贼心虚,既然 没有此事,为什么喋喋不休地为自己洗刷,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至于从嘉在 父皇面前力陈兄长应该嗣位那段话,弘冀又误认为是弟弟知道大势已去,才故意作 的人情。弘冀既不肯原谅从嘉,从嘉也从此不再登太子之门,二人裂痕越来越深, 终至于不相往来了。从嘉自与乃兄失和后,怕惹出祸来,即杜门不出,埋首经藉, 人们也几乎把他遗忘了。 他们兄弟之间终于有了接触的机会。从嘉主动找兄长和好,不料又遭了冷遇。 原来,江南虽然割了江北之地,但是柴荣并未返回汴京,他在扬州的迎銮镇操练兵 马,炫耀武力。中主害怕周师渡江,派枢密副使陈觉上书柴荣,愿去帝号,称国主, 传位给太子弘冀,并岁输上贡数十万。柴荣不准所请,并给他回了一封措辞温和的 书信,言及 况君血气方刚,春秋鼎盛,为一方之英主,得百姓之欢心,岂可高谢君临,轻 辞世务。 虽然传位未成,但弘冀得到了父皇的信任,自然异常高兴,文武百官都想结交 异日的新天子,纷纷赶来道贺。从嘉也侧身于道贺的队伍中,然而得到的却是弘冀 下属冷漠的回答:“太子身体不适,不能接见殿下,请殿下自便!” 从嘉吃了闭门羹,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太子府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兄长的性格竟是如此偏狭、固执,城府竟是如此之深,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他无 端的想起了玄武门之变,李世民与建成、元吉亲兄弟之间,为了争夺帝位而骨肉相 残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老是在他心头萦绕。弘冀即位后,会不会使出这个杀手锏 来?他有点不寒而栗了。 那弘冀自传位未成以后,由自信而刚愎自用,又由刚愎自用转为专权跋扈。他 鉴于中主软弱,纪纲不振,自秉政之后,便雷厉风行,惩治不法官吏,一时好邪去 朝,贤能升迁,纪纲颇有起色。但是滴迁的那些官员,多是烈祖李异时的老臣,往 往聚集在中主面前痛哭。中主几次训戒弘冀,对朝中大臣不可过分,而弘冀我行我 素,不肯迁就。中主终于忍不住了,把他召来,用打球杖狠狠答打说:“汝为所欲 为,无人君之度,朕将废你,仍立景遂为太弟!” 真是言者无心,闻者有意。中主说这番话,本来是想激励他改弦更张,弘冀却 认为父皇有废已而另立二叔父景遂之意,当下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派人携带鸩酒赶 往洪州,买通了景遂的亲随,趁他击鞠口渴,索取蔗浆的时候,献上了准备好的鸩 酒。景遂不知究竟,一顿狂饮,顷刻之间便毒发送命了,这年他才三十九岁。由于 弘冀干得秘密,又封锁了消息,只说是因疾而逝,中主竟信以为真,宣布辍朝七日 作为悼念。弘冀除掉了对手,心里好不高兴! 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弘冀踌躇满志之时,忽然患了疾病。 他起初以为只是疥癖之疾,不以为意,谁知病势竟越来越沉重,终至于卧床不起了。 他躺在病榻上,只要一闭上眼睛,便看见叔父景遂站在面前,大声叫着“还我命来”! 每次他都大汗淋漓,惊惧而醒。中主召来御医诊治,用尽办法,仍然没有起色,他 渐渐茶饭不进,身体愈来愈羸弱了。一天中午,弘冀正躺在床上呻吟,忽听室外有 喃喃祈祷之声,他艰难地爬起来,透过窗板看时,原来是六弟从嘉。只见他跪在院 子里,双手合十,低声祷告道。“愿神抵护佑长兄疾廖,如有灾难,请降从嘉一人 之身。” 弘冀不禁为弟弟的至诚所感动,一腔怨恨、误会,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跌跌撞撞地挪到门民倚着门框立定,颤声叫道:“六弟,为兄错怪了你,今日才 如梦初醒,已是悔恨莫及,请六弟宽容!” 从嘉看着兄长一副虔诚的样子,忙飞快上前,握着他的手,眼里噙着泪花说: “兄长,你肯原谅小弟了吗?” 弘冀一脸羞愧的神色,动情地说:“都怪为兄鲁莽,听信了谗言,几乎断送了 千足之情。往日已逝,不可挽回,尔今尔后,当与兄弟和睦如初。” “但愿能够如此!”从嘉破涕为笑了。 “六弟,为兄有句话要说,不知你可同意吗?” “兄长有话,但请直说。” “为兄之疾,一日比一日沉重,谅来不久于人世。我想禀明父皇,将来传位于 你,只要江南兴旺,则为兄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了。” 从嘉不由得一怔,马上回绝了:“兄长说哪里话来,你的疾病不过是时间长了 一些,并非不治之症,怎能轻生!何况我从来没有想过嗣位的事,如果江山将来断 送在我手里,怎对得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弘冀喘息着说:“为兄的话出自肺腑,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戏弄于你,望你三 思!” 从嘉看他如此认真,不忍拂他之意,便息事宁人他说:“事关重大,非你我兄 弟所能决定,来日让父皇定夺吧。” “六弟,不瞒你说,为兄还有一件隐私,沤在心里,一直没对别人说起,如今 连忏悔也来不及了。” “兄长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从嘉睁大了睛睛。 弘冀脸上流露出无限痛苦的表情说:“二叔父景遂,是我派人鸩死的,清夜们 心,悔恨交加。我死之后,请兄弟找僧人超度他的亡灵!” 从嘉当然不肯相信兄长会于出这种荒唐事来,淡淡一笑说:“兄长累了,我扶 你进屋歇息吧,不要尽说这些没根没梢的话了。” 弘冀执拗他说:“这些都是真的,并非为兄信口开河,无论如何要替我……” 说到这里,忽然一个趔趄,站立不稳,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孱弱之人,哪里经得 起这一摔,当下便头晕目眩,不能言语了。等从嘉叫来宫人,七千八脚把他扶到病 榻上,已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了。 从嘉衣不解带,侍奉汤药,可怜弘冀神志一会清醒,一会糊涂,清醒时吃力地 握着从嘉的手摇着,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洒落在从嘉的手上。从嘉除了安慰乃兄 以外,也只有陨涕的份儿了。弘冀自显德六年七月婴疾,谁料到了九月,旧疾未痊, 又添了新病,大口大口咯起血来。他自知不起,便拒绝服药,弥留之际,拿出他平 日所写秘不示人的诗词,递给从嘉,从嘉紧紧攒在手里,俯在兄长耳边说:“兄长 但请放心,这册诗伺我一定妥为保藏,俾他日传于后世。” 弘冀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是一阵扯肝揪肺般的咳嗽。他痛苦地抽搐着,不一会 工夫,便瞑目而逝了。 从嘉捧起乃兄的遗稿,痴呆杲地读着,但心思却在诗词以外,翻了半天,竟一 个字也没有记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中主刚处理完弘冀的丧事,忽然又传来了赵匡胤取代后 周建立宋朝并改元建隆的消息。他领教过赵匡胤的厉害,清流关一仗,打得江南一 败涂地,至今还心有余悸。所幸的是,赵匡胤刚刚登基,四方不靖,百废待举,政 务丛腔,无暇旁骛,不来找江南的麻烦,两下倒也相安无事。谁知好景不常,建隆 元年十月,镇守扬州的大将李重进。突然揭竿反宋,赵匡胤御驾亲征,率兵南下平 叛,这又引起了中主的惊慌。金陵离扬州近在咫尺,倘宋军挥戈来攻,自己岂不成 了赵匡胤刀沮上的鱼肉?于是他想到了迁都、立嗣两件事。 然而这两件事进行得都不顺利,大臣们一致反对迁都。中主无奈,只得让步说: “既然众卿不欲迁都,朕亦不便一意孤行,可暂且移躁洪州,以避宋人兵锋。金陵 乃江南都城,当然不可舍弃,朕决定立吴王从嘉为太子,留此监国,未悉众卿意下 如何?”说着,瞟了从嘉一眼,又看看满殿的文武大臣。 从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未萌生过嗣位的念头,不知父皇何以偏偏在 此时宣布这个诏令。如果是赋诗填词,他是行家里手,绝不含糊,可是在这兵凶战 危之际,要他独挡一面,管理偌大一个国家,他却挑不起这千斤重担了。没奈何, 只得推辞道:“儿臣非嗣君之器,不敢受此重任。七弟从善器度非凡,尤喜武略, 请父皇立他为太子,江南庶几可以中兴!” 中主见从嘉不肯应命,只道是故意推倭,不禁怫然作色说:“朕立景遂为太弟, 已是一大失策,岂容一误再误!前日钟谟从宋朝回国,力荐从善可嗣,朕已重重责 罚,贬滴饶州,去岁又因罪被斩。尔弟兄十人,已亡其五,如今惟尔最长,舍长立 次,于情于理,均不契合。尔既不肯为国分忧,朕还能依赖何人!”中主说着,声 音已有些哽咽了。 从嘉偷偷瞥了父亲一眼,发现他两鬓添霜,形容枯槁,明显地苍老了,虽然他 才四十六岁。这几年家国多难,疆圉孔棘,父皇从未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怎不身心 交瘁,他不禁有些可怜起父皇来了。如今父皇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无论如 何也不能让他觖望。倘退避三舍而不肯应命,岂是人子所当为?想到这里,便鼓起 勇气说:“既然父皇已经决定,儿臣遵旨就是。” 中主见他答应,便回嗔作喜说:“见危授命,方显出男儿本色。朕为你已筹划 多时,留你监国,无非是锻炼你的才干,增长你治国的本领,以便他日治理天下, 朕并非撒手不管。大臣中严续纯正无私,殷崇义博学多识,可留作你的辅弼,张泊 娴于文牍,可掌管笺奏。至于军国大事,朕躬自会在洪州处理,你只守好宫阙便了。” 朝中诸大臣见中主如此处理,自然无话可说,人马分作两路,一半随中主向洪 州进发,一半辅佐太子守国,其时是建隆二年二月。谁知中主一路跋涉,偶罹风寒, 加上来军压境,心情悒郁,内外夹攻,竟成了不治之症,到了六月,便一病不起, 崩于洪州长春殿,南迁才四个月。疾革之际,亲书遗令。留葬洪州城外西山,累土 数尺为坟,灵柩不必再迁回建康。 从嘉接到中主崩逝的消息,不禁悲痛欲绝,五内俱焚。失去了父亲的估持,自 己犹如漂流在浩淼无涯的大海中的一叶小舟,空无依傍,吉凶难卜。赵匡胤不但兵 强将勇,而且韬略过人,江南哪里是他的对手?倘若江山断送在自己手里,将来有 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四个月前他被立为太子一事,至今使他懊悔不已。 要是当时据理力争,痛陈利弊,父皇也许会在从善、从锰二人中择一立为太子,自 己著书立说,终老于户牗之下,也心甘情愿。然而,这一切如今都已晚了。自己是 朝野咸知,无可争议的新天子,即使现在把帝位白白送给七弟从善,他也不敢接受 了。他又想起了父皇,尽管他遗言留葬洪州。但为人子者怎忍心父亲骨殖窀穸他乡? 于是下令将梓棺迎还建康,择日安葬。攒葬之比他哭哑了嗓子,有好几次晕了过去, 直到众大臣伏地跪请,要他以社稷为重,他才勉强打起精神,筹备登基之事。 看看到了七月二十九日,二十五岁的吴王从嘉在众大臣拥戴下即位,更名为煜。 他就是后来在文坛上熠熠闪光的著名词人李后主。在这皇位更迭之际,需要遣一介 之使向宋朝告哀袭位,争取赵匡胤的承认。这件事刻不容缓,必须马上行动,要是 因礼仪不周而招致宋军的讨伐,问题就严重了。然而派谁出使好呢?既要娴于辞令, 又要有胆有识,江南大臣中这类人才似乎不多。他不禁想起了中书侍郎冯延鲁。去 年十一月赵匡胤平定李重进之后,他曾和右仆射严续一起去扬州犒军,严续口讷于 言,乖于应付,冯延鲁却随机应变,游刃有余,颇受赵匡胤赏识。现在只得还借重 于他了。于是,后主亲自写了一道表文,交给冯延鲁带上,临行,又频频嘱托道: “爱卿此行,关乎社稷安危,望卿好言恳求宋王,勿负孤意!” 冯延鲁流涕答道:“微臣此行,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定不辱使命!” 后主握着他的手说:“有卿这几句话,孤行放心了。此去汴京,路远程赊,前 途多多珍重!” 赵匡胤和冯延鲁本是老相识,他此刻正袜马厉兵,准备进攻荆南,不想树敌过 多,何况冯延鲁此行所带礼仪甚厚,计有金器二千两、银器二万两、纱罗缯彩三万 匹,心里先自有了好感。及至读了后主的表文,见他写得恺切诚恳,完全出自天籁, 不禁赞赏不已。那表文先说他心疏利禄。只因伯仲继没,次第推迁,不得已才登了 大宝。接着便表白江南对大宋天子的一片忠草,请求宋朝的庇护: 况陛下怀柔义广,煦妪仁深,必假清光,更逾曩日。远凭帝力,下抚旧邦,克 获晏安,得以康泰。 赵匡胤推开表文,对冯延鲁说:“朕胸无城府,以诚待人,尔国国主何必如此 信誓旦旦,表白对朕的忠诚呢?朕早就说过,宋与江南,亲如手足,决不兵戎相见。 烦卿转告国主,朕若食言,皇天可鉴!” 冯延鲁匍匐在丹墀之下,连连叩头说:“陛下视江南如赤子,江南感恩戴德, 愿世世作大宋藩屏,永无贰志!” 赵匡胤莞尔一笑,算是回答,然后退朝回宫去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