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闺情幽怨 京城繁华的岁月,在元佑年间得到九年的平安,废除王安石新法后,民间出现 了太平的气象。汴京城内商业繁荣,文艺复兴,以苏轼兄弟、黄庭坚等大散文家、 大诗人为代表的文坛大师众星辉映,豪放派和婉约派也逐渐形成。以董源、蔡襄、 米芾父子为代表的大画家、大书法家也如明星般灿烂地出现。已故大文豪欧阳修创 立的金石考古学也得到朝廷的鼓励,有了长足的发展。 但是官场上依旧不平静。司马光废新法时年事已高,惟恐有生之年不能除尽奸 恶,以至废新法废得过激,也过急,连不当废的也废,而且巴不得政令一下,立竿 见影,弄得不少人为难。苏东坡原来深受新党和王安石迫害,最是拥护司马光的, 他为人忠厚,不知趋附,反而批评司马光“纠”枉过正”,弄得司马光对他大有看 法,苏东坡是两头不讨好。幸好太皇太后是千古少见的奇女子,一心不辜负神宗皇 帝的遗嘱,知道爱护苏东坡这千古难遇的人才,及时带着小皇帝哲宗单独召见苏东 坡,给予极高的礼遇,这才使得苏东坡在朝中的地位巩固了下来。 司马光竭尽最后的力量试图为朝廷创下一个长治久安的政局,体弱的老人抱病 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难免急躁,听不进大臣们的意见,甚至对忠诚的范纯仁也怀 疑起来,急得范纯仁说:“纯仁若徒知媚公,不顾大局,何不少年之时迎合王安石, 早图富贵呢?” 谁知司马光一心报国,反倒让一个大奸臣钻了空于,那就是后来误国误民的蔡 京。他看蔡确得势便附蔡确,司马光得势了便附司马光,司马光改差役法,以五日 为限,要各地贯彻实行,所有僚属都做不到,惟独开封府尹蔡京如期复命,大得司 马光欢心,以为可靠之臣。谁知后来哲宗亲政,徽宗即位,正是这蔡京把司马光列 为元佑党人首领,几乎将司马光鞭尸,并将大宋一代文豪悉数列为党人,使大宋国 运颓丧,招致后来的靖康之耻。 而司马光在日,并不能预见将来的祸患,只知一心对付蔡确等人。真是按下葫 芦浮起瓢,直到司马光去世,朝中的种种关系仍是错综复杂。元佑诸贤都是书生, 往往意气用事,各执己见,新法未废尽,已经分了三派,世称“洛党”、“朔党”、 “蜀党”,都非奸臣,只是意见不合造成嫌怨。下了台的熙丰旧臣,本来就心有不 甘,对元佑诸贤恨之入骨,现今有了机会,便挑拨离间,试图报复。 在这复杂的官场上,大的方面是如此混乱,小的方面也不平静。 山东诸城进士出身的赵挺之任德州通判时,政声不佳,苏东坡认为此人不堪重 用。此后,赵挺之从秘书阁校理迁监察御史,马上弹劾苏东坡,说苏东坡有诽谤先 帝的言语。苏东坡也弹劾赵挺之在德州任通判时,不顾黄庭坚的反对,要行新法的 往事。赵挺之终于因包庇元佑功臣司马光的死对头前宰相蔡确,被罢去监察御史, 派到徐州任通判。 而李格非在这些年间倒还平顺,一直在太学官博士。除了公务之外,潜心著作。 赵挺之却不安于外放的情形,在李清照八岁那年,终于找到机会从楚州调进京 城,任国子监司业,与李格非同事。后来赵挺之又任京东路转运副使,李格非依旧 当太学博士。 李清照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长大了,转眼已经十岁。 李格非看到女儿体质较弱,又总爱在书房看书,一日到马行街寻了个牙人,交 代买个十来岁的婢女,要自小学过武艺的。 过不几日,牙婆带着一对九岁的双胞胎丫头来了。李格非和王氏一看,面如满 月,眉清目秀的俩孩子,细问之下,原来是山东郓州人氏,祖上是习武世家,因父 亲犯了事,流徙千里,母亲跟着个牛贩子改嫁到了汴京,把这对双生的闺女卖了。 王氏问了她们的姓氏,回说姓王,大的叫双栖,小的叫双飞,自小跟父亲习武, 双栖使枪,双飞使剑。李格非夫妇对这两姐妹的相貌和名字很满意,已经有意留下 了。 李格非是山东人,祖上有习武的传统,虽然在太学任博士,但常常打拳强身健 体,这在“重文轻武”的宋朝的士大夫中,也是少有的了。他让两姐妹演习了一番 武艺,觉得足够女儿健身所用的,便叫牙人过来,当场兑准了银两,把这两姐妹留 下来当了丫鬟。 双栖双飞姐妹来了之后,除了帮助王氏做些杂务,主要是伺候清照姐妹。李格 非特别让李清照跟着双栖双飞学些武术。李清照喜欢剑术,也喜欢双飞,就要了双 飞做婢女。双栖便跟了王氏。 小双飞总是天不亮就叫醒小姐,在李格非的“有竹堂”前练剑。李格非清晨也 早起练习吐纳之法,打打拳,把熬夜做文章的疲倦消除之后,用了早餐便往太学去。 至午时归家,饭后立即进书房研墨作文,或咏读史书诗词。 李格非平静的生涯,到了绍圣元年有了变动。 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高氏去世,年仅十九岁的哲宗皇帝亲政,马上改变政策, 再行新法,对已经去世的司马光等元佑诸臣进行批判。 李格非被宰相章惇召去编撰反对苏东坡等人的奏章。那章惇也喜欢李格非的文 采,无非是重用李格非的意思。 李格非性情耿直,不愿为了自己向上爬而将敬爱的大师踩在脚下,当场拒绝了 章丞相的要求。这使得章惇大失面子,当着李格非的面,摔碎了手上的茶碗。 李格非得罪了当朝宰相,被发往广信任通判。 那一年,李清照十一岁。 父亲这次离开京城,不知何时能回来。但是父亲这种英勇的气概给了李清照终 生难忘的印象,成为李清照后来处理人生所有重大问题时的标准,也大大影响了她 一生的命运。 李格非在离开京城赴广信前,很多所谓的元佑人士都来送行,以李格非为骄傲。 李格非在京城所生的儿子李迒不过六岁,资质愚钝,体质也弱。倒是李清照早慧, 才思过人,小小年纪整日泡在父亲书房里读书写字。李格非对长女特别疼爱,常将 心头苦闷和抱负都给女儿听。 李格非在京城租赁了经衢西边的一所大房子居住,把南面的一块荒地治理出来, 种了许多竹子,又在竹园中盖了几间小屋,作为书房,取名‘有竹堂”。 父亲离去后,李清照成了“有竹堂”的主人,每日都在里面整理父亲的书籍和 著作。父亲的书籍安慰了李清照,也滋养了李清照。 转眼,父亲离开已经两年,而第三年的春夭又悄然而至,父亲还是没有再被朝 廷起用的意思。而李清照已经进入了人生的第十四个年头。 作为女儿的身体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春天来临的时候,李清照开始发现乳头 鼓胀了起来,随着每次两乳的胀痛,乳房也在悄然地改变形状。不久,她就经历了 相当痛苦的初潮阶段。做为女人才有的痛经,对敏感的李清照来说尤为严重。特别 是混乱的、没有规律的来潮,常常使李清照陷于难言的忧伤中。 她的女性的生理变化大大激发了精神上诗化的倾向。 因为父亲的外放,她同时也看到了世界上冷酷残忍的一面。想到父亲的正义之 举,换来的是放逐的结局,她敏锐细腻的内心世界受到了第一次的伤害。这伤害像 看不见的刀子,划破了她的心灵,使得内心的汁液流淌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李清照萌发了写词的欲望。 词的创作在当时还没有严格的规定,随意性大,李清照觉得写起来不是很难。 一旦要开头,又不知如何落笔了。 京城的春天虽然不如济南老家来得早,但那满眼的春色在越来越暖的阳光下逼 进心底,想到和弟妹们一同到城外踏青时见到的江边野梅树枝头上稀疏的梅子,遥 望天际淡淡的碧云,想念父亲的心情更加迫切。 父亲,往往是女孩子的第一个意中人。 内心饱涨的青春情感是李清照自己无法感觉到的,她只是日思夜想,希望能给 父亲寄去一首她亲笔写的词,安慰孤单在外的父亲。 回忆起父亲英俊的容貌,李清照感到脸上起了淡淡的红潮。 那天偶然翻开词集,看到薛昭蕴的《小重山》,开篇的“春到长门春草青”一 句,一下抓住了李清照的心。她抛开词集,铺好素笺,提笔写下: 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 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 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年负东 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当李清照写到“碧云笼碾玉成尘”时,不觉留下了泪水,她对父亲的思念的确 就是这样的。至于“留晓梦,惊破一瓯春”,也是从清晨的梦中醒来,把梦里春天 惊散的情形。写到“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时,李清照觉得很落了俗套,不过 用“好黄昏”三字还能压得住,勉强说得过去。结尾“二年三年负东君,归来也, 著意过今春”把怀念远人,盼望早日归来,珍惜短暂春光的意思都表达得淋漓尽致, 文字虽然简单,毫无装饰,但是其中的气势却比首句“春到长门春草青”这样平淡 的句子强多了。李清照反复阅读,觉得其中长短俊丑都有,想再改吧,实在也是力 不能胜了。心想,父亲自然会给我做出评判的,端正地再录了一遍,交给母亲,托 人捎到了广信。 那日,李格非在乡间巡视,抓了几个欺诈民财的道士,狠狠打了一顿,驱逐出 境。又为那村庄上流行的时疫开了药方,交代要清洁饮水,忙了整整两天才回到衙 门。 一进屋,看到桌上放着家信,打开一看,除了妻子的信以外,还有女儿清照的 一首小词。他开始并不经意,但是一读到“碧云笼碾玉成尘”时,他就坐不住了, 站起来反复咏读,李格非被女儿的才情惊呆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能写出如此不 同凡响的词来,实在让李格非汗流浃背。 虽然不过是一首小词,其中意境的高远,词句的清丽,已经超凡脱俗,令人难 以描摹了。 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女儿将远远超过自己,不但是超过自己,就是现在甚嚣 尘上的所谓的词人,都将跌倒在女儿的面前。 女儿词中有情却不俗,婉约又不失气派,这是天生的才情,是其他人靠后天的 努力也无法得到的。 女儿附信中恳切地要求父亲批评,李格非在太学多年,见过各种资质的大学生, 可以说稍有才情天份的已是少见。李格非自认才情不过是二流偏后、三流在前的水 平,太学里像他这样的人已经不多,可气的是,偏是那些不中用的,连三流末尾都 挨不上的太学生,最是嚣张,未成任何气候,便结党结派,自标高名,以为天下文 坛为他们之所有,既不尊敬前辈,更傲视同辈,看到略有才华而不合他们流派的, 便群起而攻之,太学里少了潜心做学问的后生,全是一帮浮躁的少年在天天滋事, 丝毫不珍惜大宋朝天子鼓励发展文化的大好机会,把青春岁月用于无聊的应酬和拉 帮结派中,即使其中有几个才华出众些的,也被这急功好利的风气所败坏。因此李 格非大理解什么是天才了。 到这时,他突然为清照是个女儿而感到惋惜。 他提起笔来,想给女儿回信,可是又踌躇了。 李格非想,既然天生清照为女儿,一定有上天的美意。 要是清照生为男儿,难免会有世俗的雄心,反而埋没在官场的倾轧之中。如苏 东坡这样诗、书、画皆精的全才,也免不了在朝上和赵挺之那样的庸俗之辈争吵, 且一生多遭迫害,贬官、坐牢、流放,举凡九迁,备受艰辛。若是苏公将所有时间 都集中在诗书画的潜心创作中,不卷入朝廷的是非恩怨,或许能成为中华唯一前无 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艺术家。可生为男儿,许多事便身不由己了。如李格非本人, 还不是要通过官场这条窄路,才能被社会所接受吗?天下人对男儿的要求是不同的。 所以男人能够清心的少。 也许女儿清照能够避免男人的这些不幸,一枝独秀地标榜青史也不一定。 李格非素来认为,儒家礼学中尊男抑女思想的目的是建立社会秩序的需要,这 在他所著的十六卷《礼记精要》中做了详细的说明。但并非说女子中毫无英杰。例 如唐朝武则天女皇,便是随天之意所立的女性之榜样。天意虽让女人顺从男人,但 不等于说女子无才,不能治理国家。这独一无二的女皇是上天刻意安排的,以此向 后人表明女子的能力其实在男人之上。则天女皇的胆识魄力和勇气,以及她的铁腕 和胸怀,除唐太宗李世民之外,唐朝其他的十八位皇帝,居然没有一人能及得上她 的。这个铁一样的女人,将大唐江山玩弄于股掌之上近五十年,最后还政于李氏, 自己足享天年而终,确实是那些无能而又短命的男性皇帝们所不及的。 同样,女儿清照也许是上天用来在文艺之道上彰显女性能力的幸运儿吧? 李格非虽不信神佛鬼怪和巫道之术,他却不反对有宿命之说。他对天地之间的 气运之说,以及上天对每个人命运不同的安排深信不疑。若是上天在女儿身上有所 美意,他就不能随意地教训女儿了。因他太过明白,即使是朝廷所开的太学,也不 过是教育平庸之辈的场所,以供国家社会平时所需的人才。李格非坚信,天下可以 教育的都是庸才,是泥土,在塑造的高手中,可成为好的形状,经过窑炉的锻炼, 能成为上等的器皿。但天才并非如此造就的,因天才生来就是宝石,是不能再塑造 的。天才未显于世,主要是外面包裹的岩石未经凿开而已。好比“和氏壁”,只有 相玉的高人能看到它内涵的高贵。高贵的宝石要开琢得好,不把它损坏,保持天所 创造它时的美丽形态,那就太难了。 李格非现在轻易不能对女儿的《小重山》妄加评论,尽管他知道女儿正怀着急 切的心情等待他的回复。 李格非父子在济南老家时,曾开馆授业,门下学生无数,李格非父子两代在讲 坛上不绝,座下有些资质愚钝的学生竟然听得汗如雨下。现在李格非知道,自己不 过也是用泥土所塑的器皿而已,如何能教导天资聪明的女儿呢? 思来想去,李格非还是放弃了给女儿写信的念头。 转眼过了早春,又是仲春,接着暮春的时节也到了。 李清照天天盼望父亲的回复,却沓如黄鹤。她的心情受到极大的压抑,到底是 什么缘故使得父亲不做回答呢?是自己的词写得不好吗?不,李清照自信这首词还 不至于差到被父亲不屑一顾的地步。难道是父亲在任上得了疾病吗?那么长的日子 了,就是有病,跟去的家人也会给母亲来报信的。 李清照望着窗外绵绵的春雨,看见父亲临别前为她请的周老琴师冒着雨从外面 进来,双飞打着伞把老师迎进书房。 李清照再次回到镜前匀妆。 其实,李清照早就仔细打扮好了。教琴的周老先生是名重京城的抚琴大师,原 来在神宗皇帝跟前伺候的,上了年纪后专门在宫中教习宫女们弹琴。元佑年间,太 皇太后高氏精简富中各样开支,诸事减繁,老琴师从宫里出来后,立刻被京城各大 官员聘为教师,教导家中的小姐或蓄养的家伎。老琴师一般不轻易收徒授课,之所 以答应李格非的邀请,是很看重李格非的才华和骨气,才肯上门来授课的。 李清照知道老琴师阅人无数,生怕自己在老人心目中没份量,有负父亲的英名, 因此每十天一次的课业她总是认真对付的。虽然有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她绝 对要和那些同在老琴师门下的宦家小姐们比个高低。甚至在见老师时的穿着上,她 也极其注意,一定不能在气质韵味上输给其他的大家闺秀们。 今天她穿着雪白的一身衣裙,梳了个合乎少女身份的双髻,为了配合暮春的情 调,她特地用了淡绿色的薄纱带缠发。这纱带用南唐李后主的宫人为了邀宠而发明 的染料染制的,染后的绸缎羽纱再经过整个初秋露水的滋润,名叫“天水绿”,明 亮悦目又不同于一般绿色的俗气,真个如烟如雾一般。她又在耳垂上戴了一对不镶 金银的翡翠珠子,腰带上也单坠一个碧玉的圆佩,白绸的衣裙村上这些雅致的绿色, 加上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张弹吹得破的粉脸,淡淡的弯眉,挺直而小巧的鼻子,清 如深潭之水的凤眼,唇薄而小,嘴角向上微微勾起,总似含笑的模样。 清照和父母的性情不同,在穿衣着戴方面是极为认真的,她平时读书和逛街时, 很留意古人和今人的出色的装扮,总是要寻找素静之中见高雅的扮相。她最讨厌脂 粉的粉味,好在她的肌肤细白如凝脂,黛眉也不用笔描,只需在妆成之后轻轻拍上 一点薄粉,压住脸上的油光即可。就是胭脂,李清照也是从书上看来,到波斯人开 的香料店里买来玫瑰膏汁,按方炮制,匀面点唇格外明艳动人且香气独特,经久不 散。 京城里的女人,总不外用香饼熏衣,外出时袖上一块,大家身上发出的香味大 同小异。李清照则不用香饼,她托父亲在江南的学生从苏州买来茉莉花油,从桂林 买来桂花油。春天她用茉莉花油,秋天用桂花油,到夏天才用新鲜的荷花来熏衣, 到了冬天她用波斯商人介绍的一种叫“没药”的膏油来熏衣。据说“没药”是用肉 桂、昌蒲、沉香制作提炼之后,用波斯的橄榄油调成的,其香味是国人所不知的, 一旦染上些没药,极佳的香味十多天不散的。 李清照在镜前匀了妆,把香袋里的波斯小琉璃瓶子取出来,在那个不过一个铜 钱大的瓶子里滴上一些新的茉莉油,让瓶盖敞着,放进香袋里。这香袋是淡淡的杏 红色,不过一个大钱的尺寸,仅仅能塞下那只琉璃瓶,系在腰上,配上白衣和绿色 的装饰,很是娇柔动人。 这时,丫鬟双飞进来通报琴师已到,请小姐到书房练琴。 李清照坐到窗边,拿起书来,对双飞说:“给周先生上茶,说我正在梳妆,请 他稍候。”。 双飞抿着嘴笑了。小姐每次都要这样让老先生坐一会儿冷板凳,压一压老先生 的气焰。据小姐说,对待这种满京城大户人家捧着的老师,可不能太过于巴结,显 得老爷没面子。这老琴师虽然名高一时,但祖上是唐朝的梨园弟子,是乐籍中的奴 才身份。一直到他这辈子,才蒙了先帝的恩宠,连他的子孙后代一起脱了籍,方成 为布衣。可笑许多达官贵人只晓得他是伺候过先帝的人,出宫前是宫廷内音乐教习, 把他捧得太高,不知道他是为奴出身。不过对这样确实在琴艺上有着高超技艺的前 辈,也不可太怠慢,显得重视礼仪的李格非家的子女毫无教养。 双飞出去回话的时候,李清照还在想,到底为了什么,父亲对女儿的词这样无 动于衷呢?平日里,太学中有哪个学生稍微写了些好文章,父亲总是喜形于色,巴 不得那学生能成为江山社稷的栋梁,怎么对自己女儿的词作反而不闻不同呢?要是 父亲像那位冬烘先生,反对女儿学文读书,那从小就不该教清照读书才对。父亲的 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呢?李清照百思不得其解。 双飞出去通报后又回到小姐身边,看时间差不多了,小姐还是皱着眉头想心事, 连忙小声地提醒小姐可以出去了。 周老琴师静候在书房里,他对李家大小姐的做派不得不说是佩服的。自从李家 小姐十二岁做他的学生以来,除了第一次是由她父亲李格非陪着出来之外,后来每 次上课都要他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稍等片刻才出来。一旦出来,礼仪教养上却是周 全得无可挑剔,全然看不出半点的不恭敬。老人在皇宫里度过了几乎一生的时光, 对人心的测度可以说是太准确了。这位大小姐的心思他怎会不明白呢?那是要分清 主子和奴才的界线啊。虽然自己靠着小心伺候皇上,才使全家脱了卑贱的乐籍,但 还是个布衣的身份,他知道自身琴艺再高,出身的低微到底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盛 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弱点,很多达官贵人都没意识到,却被这十二岁的姑娘看得一清 二楚,整整两年来,这位李小姐始终保持着和他之间身份上的差别。 老琴师在李小姐面前总是有些抬不起头的卑微感,李小姐稚气未脱,却有大家 闺秀端庄逼人的气势,冷峻不可侵犯。 再说这位小姐的确有不同凡响的地方。灵感上的悟性特别好,上课时,她似乎 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爱听不听的。但是所布置的功课,到下次再来时,总能完成得 很好。老琴师是一生在琴瑟中弹过来的人,知道不下功夫,琴艺是无法长进的。那 些附会风雅的达官贵人,试图让他们的千金小姐提高素养,岂不知这些养尊处优的 小姐根本不愿下苦功练琴的,老琴师到那种人家去也不过是应个景,交了差就算完 了。谁料到李博士的女儿却是个锲而不舍的人,每过十日,琴艺上总有所得,老琴 师也暗中加重了功课的份量,她还是能跟得上,这不禁让老琴师对这位小姐刮目相 待了。 今天李清照袅袅婷婷地随着丫鬟出来,再次让老琴师耳目为之一新。 李小姐并非以色胜人,她的美貌大约只是中等,但大多数女人也就只有中等的 姿质而已,所谓的美女主要还是靠富丽堂皇的妆扮堆砌起来的。后宫里的女人大多 数就是这种化妆化到连本来面目都分不清的所谓美人。 李小姐所表现的是她本来的颜色,这其实是化妆术中最高的境界,用俗话说便 是“清水货”。但在如今这骄奢浮华的时代,夸张虚荣的男人们是不懂欣赏这种境 界的美丽的。李小姐看来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整整两年来没见过她趋附过汴京城 里任何时行的装束,总是别具风格地把自己的气质表现出来。 如此清丽而机敏的女子,即使是阅人无数的老琴师也是很少见的。在两年多的 时间里,老琴师就没见到李小姐有过重复的打扮。一年四季,李小姐的服饰在淡雅 的格调中变化出许多品味不同的花样,总是庄重之中带着少女活泼的性情。今天这 一身打扮又是独具匠心,可以说李格非的这位小姐是为父亲挣足了面子的。 还有一点让老琴师感动的是,李小姐身上从来没有脂粉的俗香。以往在宫中伺 候皇上的日子里,大内中嫔妃们所用的脂粉是民间和一般官府的内眷所不能望尘的, 那些嫔妃们浓妆艳抹,把本来的面目都遮盖住了,不像这位李小姐,本色白皙的皮 肤,从不用粉底遮盖,胭脂唇膏用的是波斯的玫瑰香膏所炼制的,这是大内中也采 用的化妆术。还有李小姐春天用的精制的江南茉莉油,秋天的桂花油,都是老琴师 知道的,夏天用新鲜荷花熏衣,也是老琴师所能想象的,荷花香气浓郁,但用来熏 衣后只剩了淡雅的气味,反而不俗了。至于李小姐冬天所用的那种香料,就是在皇 宫大内里见过许多奇珍异宝的老琴师也猜不出是什么香味。当然,他不会知道这是 都亭驿外国人聚居的街市上,波斯香料店老板特别向李小姐推荐的古代波斯、天竺 一带秘制的香品。老琴师只觉得那香味似乎有点像檀香。却比檀香要高贵和复杂得 多。总之和这位李小姐在一起,她身上所发的自然的香气,就使她与所有的人不相 同了。 由此可见这位李小姐的心志之高,绝不肯在他这样一位出入大内,行走达官贵 人府第的人面前表现出自身的不足。他知道李小姐要在他所有的女学生里独占鳌头, 这种不甘人后的心态,表现在一个不到豆蔻年华的少女身上,极为难能可贵。 李清照行过师生之礼后,照常把上旬的功课演习了一遍。老琴师微闭着眼用心 听琴,到一曲终了,他突然问了李清照一句: “李小姐,何以琴声中如此之多忧虑?” 李清照被老琴师言中心思,觉得这位老师确有过人之处,不觉脸上微微一红。 两年来,师生之间从来不多谈半句习琴之外的话,今天是破例第一遭。 李清照感到老人的关切,她不好再冷若冰霜了,起身站着回答: “家父多时没有书信,学生因此忧虑,感谢周老先生关切。” 老琴师哦了一声,说道:“文叔大人吉人天相,必定平安的。” “谢先生吉言。” 老琴师接着讲解了一番刚才李清照抚琴时的不足之处,布置了下旬的功课后离 去了。李清照依礼送到书房门外,恭候老师出了院门才起身回到内院。 这时,雨已经停了多时了,李清照看着父亲种植的竹林又长了许多挺拔的新竹, 又使她思念起父亲来。 进了院子,两个妹妹和小弟都围上来,闹着要姐姐带他们荡秋千。 李清照说:,“刚下过雨,怎么能荡秋千呢?架子上不都是水吗?等明儿天晴 了再玩吧。” 李清照把弟妹们安顿在房里玩五子棋,自己跑到母亲房里。王氏对女儿说: “你又是来问父亲为什么没给你回信了吧?我想你父亲一定是有他的意图的。” 李清照发愁地问:“娘,你说我还要不要写词呢?” 王氏笑道:“我看你的词比你爹写的好,当然要写啦。依我的想法,八成是你 爹觉得写不过你了,恼羞成怒,这才不给你回信的。” 李清照被母亲逗笑了,两人说笑一会儿,清照说:“娘,我去练练琴。” “好的,不一会儿就吃晚饭了,我让双栖喊你,你得快点进来,别让大家等着 你,那样不好。” 李清照应了一声,带上双飞到书房去。看到雨丝又开始飘洒,细雨中湿漉漉的 秋千空挂着,往日荡秋千时的欢声笑语回响在耳边,不知怎地,一股似乎是忧伤的 情感潜入她的心底。 进了书房,双飞在香炉里燃了香,摘去琴套,放好凳子,伺候小姐抚琴。 李清照坐下来,拨了一两声琴弦就放下了。她叫双飞研墨,铺开纸张,作起词 来。想到寒食已过多日,春光也将淡然退出,以往快乐的时光如梦境一般地消失了, 而父亲还是没有给她音讯,不觉伤心起来。望着香炉中袅袅青烟,她提笔写到: 浣溪纱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写到此,李清照停了一下笔。想到现在是京城中少女斗百草的季节,小燕子虽 然还未从海洋的彼岸飞回,女孩子们早已成群结队地到郊外去游玩了。她所喜爱的 野梅花早就被时光遗忘,她所不喜欢的柳絮正在满天飞扬。而她盼望父亲回信不得 的心情,多么像院子里那被雨水打湿的秋千架啊。 李清照顿时觉得自己很可怜,被父亲撇在一旁不加理睬。她嘟着嘴,继续写道: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而湿秋千。 刚写完,母亲正好打发双栖来叫清照去吃晚饭,清照丢下笔墨,匆忙进内院去 了。 那天夜里,王氏照顾孩子们都睡下后,命双栖掌灯,来到书房,她每天在这时 才有空来读点书。 她在书案上看到了女儿新写的小词,不觉笑了起来。 女儿是在生父亲的气了,虽然没有一字提到父亲,却把盼望到极点时的失望心 情描写得淋漓尽致。特别让王氏觉得可爱的是,女儿做出一副大人的神情来写她的 赌气,末句用“黄昏疏雨湿秋千”来表现她被父亲冷落的可怜相,实在是很贴切的。 而且这一句意境也相当美,“湿”字也用得好,老杜著名的“朝看红湿处,花重锦 官城”的“湿”字显得苦涩,倒还是女儿这个“湿”用得活泼可爱,到底是少女情 怀遮不住啊。王氏把女儿的词抄录了下来,收到自己房中。 第二天一早,李清照被双飞叫醒,她在床上躺着,不肯起来,说:“天下雨嘛, 不用练剑了。” 双飞一边挂起帐子,一边说:“好小姐,你快起来看看,今儿个的天气真可以 让你再作几首好词呢。你快起来,还有好东西让你看了高兴呢。” 李清照一下睁开了眼睛,果然是满屋清辉,一股雨后新晴的潮湿气味从半掩的 门外流淌进来,使她立刻脱离了困倦,马上起了床。她把技散的长发略略一梳,用 缎带在背后扎起,命双飞捧了父亲特地为她买的一口玲珑的小剑,出了房门。 双飞把小姐带到大厅的屋檐下,指着燕子巢说:“小姐,你看,燕子回来啦!” 李清照一看,可不是嘛,两只燕子正围着旧巢飞进飞出的,似乎正在商量要怎 么样改造旧巢呢,它们把巢中的陈旧草丝和羽毛不停地剔出来,又把旧的巢泥也拆 了不少。 双飞说:“天麻麻亮,它们就回来了,已经在这儿忙了快一个时辰了。” 看了一会儿燕子,李清照跟着双飞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剑法,顿觉神清气爽, 把昨日的愁闷都遗忘了。 习剑之后,清早沐浴,把身上的疲倦洗净,换上充满天然茉莉花香的衣服,李 清照觉得飘飘欲仙一般,她决定要在上午好好地练练琴。 这时听见母亲在招呼弟妹们吃早餐,她连忙跑到后厅去,免得母亲老说她吃饭 来得晚,没规矩。 母亲进来之后,对李清照说:“看见天上的云彩了吗?昨天还下得阴阴惨惨的 天气,说开就开了。” 李清照从天井里望见满天的阴云裂成了千万朵白云,布满天际,阳光的清辉撒 在白云间,圆滚滚的云彩像婴儿粉嫩的脸色。 王氏顺口吟咏:“云无心似出岫……” 李清照连忙打断母亲,说:“错了,是‘云无心以出岫。” 王氏笑了,说:“你不要逞能,下旬呢?接得上吗?” 李清照毫不停顿地说:“这是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下句是‘鸟倦飞而知返’。 爹最喜欢陶公的文章诗词,这是爹教我背的。” 想到父亲,李清照明朗的心境又笼上了一丝烦恼。她嘟着嘴说:“燕子都回来 了,爹怎么还不回来呢?” 王氏叹了口气说:“你爹是朝廷的命宫,哪能说走就走呢?他回来还不知要到 什么时候呢。” 李清照直爽地说:“我知道,爹是为了不肯编造司马光大人他们的罪名,才被 贬到广信去的。爹要回来,肯定是朝廷要复用元佑贤臣了。” 王氏大吃一惊,连忙制止女儿: “这话你怎么能说,妄议朝政是有罪的。” 李清照不以为然地说:“那满街的人都该下到牢里了。我们上街买东西,连担 水卖菜的粗人都在议论这些事呢。爹说过,民意即天意,违背民心就是违背天意, 必定造成朝纲不振,宵小鼠辈猖撅,国运就危险了。” 王氏更急了,说:“再说要打了,一个女儿家怎么能随便说这些话?朝政可是 我们女人议得的吗?” “清儿不服,女儿家不明这些大道理,怎能相出好夫、教出好子呢?家无好夫 好子,国家哪有好栋梁?孟母断机,正是因为她深明道理,才造就出不同凡响的好 儿郎嘛。我看现在的女子只知吃喝玩乐的多,俗不可耐的多,只顾自家享受,哪管 丈夫孩子贪赃枉法。爹说过山东郓州的郡守是个好人,本不想贪污的,无奈妻妾不 贤,索要无度,以至他挺身试法,后来以徒流告终。所以女子必定要读书长见识, 才能……” “罢罢罢,”王氏打断女儿的话,说,“我也不和你争了,等你爹回来,我找 他理论便是。你们父女是一个模子里的货,要么闷着几天不说话,要么就口若悬河, 危言耸听。” 这时,双栖和双飞带着弟妹们来了。厨房的老妈子上了饭菜,一家人吃起饭来。 李清照放下饭碗,双飞送上漱口的香汤,老妈子用盂盆接了退下,双栖递上毛 巾伺候小姐擦了嘴和手,李清照这才起身到房里仔细梳妆打扮。 李清照把自己收拾得如同清香的梨花,怎么瞧都满意了,这才到书房去抚琴。 书房的竹帘子还未卷起,窗外重重竹影阻隔了晴光,房内还保留了一片昨夜的 暮气。李清照命双飞卷起排窗的竹帘,打开窗子,让新鲜的空气进来。这时她望见 弟妹们在竹园南面的菜园里玩耍,弟弟摇晃着一棵梨树,那满树的白色梨花如雨般 地倾泻下来,只听弟弟咯咯的笑声传来,毫无忧愁的模样显出童年的快乐。 李清照默默回到琴边,坐下来静了一会儿,调顺了气息,回想老琴师的教诲, 一遍遍地认真弹拨起来。 渐渐觉得累了,李清照到书案那儿休息,看到昨天黄昏写的《浣溪纱》,觉得 意犹未尽,昨天的愁绪已随阴雨而去,留下的清韵依然缭绕心头,正如重帘未卷的 书房还保留着昨夜的暮气一般。想起早晨和母亲的争辩,陶渊明的《归去来辞》, 父亲那清澈明亮的思辨之辞,以及被小弟摇落满树花朵的梨树,种种情景如诗如画 般地穿心而过。 李清照只觉得胸怀满溢着柔情,透过身体,沁过衣裳,向外抒发,她不觉已提 笔在手,自然有韵律从心底流出。虽然昨天已经写了一首《浣溪纱》,而今日之情 绪还是要调寄《浣溪纱》为合适。 于是,一首新词又从容地写了出来。 浣溪纱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依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清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后来这首小词流传在外,有人不相信是李格非十四岁的女儿所作,硬将这词说 成是欧阳修所作。其时,欧阳修已经谢世二十六年,李清照闺中随手之作,被当成 是欧阳修遗珠,居然被收进《词学筌蹄》中。这些事传到李清照耳中,她不免相当 得意。尽管她并不喜欢欧阳修的词,认为太过“娘娘腔”,以致与一个少女之作混 为一谈,但她想到外人竟拿她的词当作是名重一时的大文豪欧阳修所作,可见自己 的份量了,因此得意。此系后话不表。 是年,朝廷复用元佑诸人。秋天,李格非奉召还京,任校书即。之后又迁著作 佐郎,礼部员外郎。 接到父亲即将返京的喜报,李清照心头的愁绪一扫而空。 她喜悦的心情毫无保留地敞露在挥笔而就的新词之中—— 想王孙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少。水光山色 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 老,清露洗,苹花汀草。眠沙鸥鸳不回头,似 应恨,人归早。 全词生气勃勃,景色艳丽,充满热情爽朗的少女欢声,青春活力迭荡,一洗千 古悲秋之调,将秋色的明丽清澄提上纸面,令人读来喜上眉梢。相比之下,杜牧的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到底是成年男子饱经风霜之后的佳句,在 少女李清照全无忧愁的秋词面前,也显得迟缓而浑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