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屏居乡里 过了年,又是一年的许多节日,从清明寒食到端五龙船、六月消夏、七夕乞巧、 八月中秋、九月登高、十月暖炉,冬至宫中迎太庙神主至青城斋宫,郊坛行礼,民 间亦更换新衣,备办饮食,享祀祖先,十二月腊八吃粥,二十四送灶神,大年三十 除夕夜。 除夕之夜,皇宫中举行大滩仪,诸班值戴着假面具,穿五彩绣花色衣,执金枪 龙旗。镇殿将军装作门神,教坊弟子化装金甲神将,其余教坊男女千余人,化装成 钟馗、小妹、道士、土地爷、灶王爷等,从大内中驱赶鬼祟邪物,出宫廷直到京城 南薰门外龙弯。皇宫之中爆竹烟花大放,山呼之声震动京城。官员百姓之家,无论 贫富贵贱,一律围炉团坐,饮酒守岁,通宵达旦。 赵府一家在宽阔的相府中,阖家团聚,赵挺之与夫人和三房子媳孙子孙女们阖 家围炉,一家喜气洋洋。三兄弟和三妯娌互相敬酒,互相取笑,孙子、孙女们在大 人的身前身后连轴似地转着。 赵挺之居中坐着,接受子媳们敬酒,很是高兴。他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样的好 日子吗?总算皇天不负他一番苦心,能够到今天这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地步, 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府上请了教坊的杂曲班子来助兴,大吹大打的热闹非凡,还有杖头傀儡等小孩 子们喜欢的节目。到了午夜子时,教坊弟子得了赏钱退去,夫人只留下少数仆人婢 女伺候,其余下人各回自家团圆。 剩下自家人了,赵挺之让子孙们都上他房里的堂屋里围炉。 堂屋中生着极大的一盆炭火,明亮通红,屋中六个大花瓶里插着金黄和火红的 梅花,香气四溢。每人身边一个小几,放着大红的撰盒,盛着各色食物,每人一壶 酒自便随意。大家轮着说笑话逗乐。轮到赵明诚了,他说不来,大哥存诚说:“都 说三弟妹的词好,咱们从来也没见过三弟妹是怎样作词的,不如罚三弟妹作首词, 三弟既不会说笑话,罚下去执笔做个书记,把词录了,粘在墙上,让大家做个评判。” 众人都鼓掌叫好,李清照推辞不了,只好从命,站起来请大哥命题。 大嫂说:“我知道三妹喜欢梅花,今夜这屋里的几大瓶梅花是枝繁叶茂,开得 是心花怒放的,我说让三妹就以这梅花为题来一首吧。” 郭氏笑道:“大嫂今儿也学得这么能说话了,平时你可是笨嘴拙舌的啊。” 二嫂说:“那是因为来了三妹啊,咱们整天和女词人在一起,虽然作不出词来, 学点嘴花子还是有的。” 一席话说得众人大笑。 赵明诚真的起身来到案边,让婢女铺了泥金的大红纸,笔墨伺候着。 李清照站起来,对公婆行礼说:“雕虫小技,不堪入目,愿博父母大人一笑。” 她走到明诚身边,吟出一首《渔家傲》来。 众人见李清照一句接一句,毫不停顿,一气呵成,不改一字,方知道李清照果 然是才华绝世,非同一般。 李清照红着脸对大家行礼道:“清照献丑了,请多指教。” 赵明诚叫婢女把词粘在墙上,大哥二哥夫妇上前读给坐在炉前的父母听: 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 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欲出新妆洗。 造化 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 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同。 赵挺之一听,捻着胡须笑了,这词既保持了李清照的清高亮丽的风格,又不失 大年节下的喜气和吉祥;既写出了一家团圆的欢乐,又道出了梅花的高贵;还巧合 着梅花半开的美意,因为花朵盛开必凋谢,是不够吉利的,李清照暗合着这个意思, 又不落俗套,反而道出梅花半遮颜面的娇憨之态。更让赵挺之满意的是词中巧妙地 道出他希望在皇上面前得宠的愿望,还有花好月圆的美意在内,有这样美满的好时 光,可能是造化偏爱赵家的缘故吧。 赵挺之在朝廷经常要遇到这种应对的场面,知道这种即兴的应景之作,最是难 为人的,李清照才思敏捷,不下曹植七步成诗之才,而且能面面俱到,迎合着大家 过年图个喜庆的意思,真是难为这孩子了。 郭氏夫人见老头子满心欢喜,也大加赞赏,其他的兄弟和妯娌们也都迎合着老 父母的心情,赞不绝口。 赵明诚自然是喜得不亦乐乎,觉得李清照深明大义,能在这个时候消除与父亲 之间的隔阂,是他一直盼望的事。 大嫂和二嫂上来给李清照敬酒,说:“不是亲眼目睹,真是无法相信弟妹的文 采如此出众啊。祝愿你和三弟今年开花结果,生个大胖娃娃,将来高中状元!” 能够有个孩子,正是李清照心中盼望的,她笑着接过酒杯,说:“谢二位嫂子 吉言,能够和你们一样生几个健康活泼的娃娃,我就心满意足了,考不考状元的, 我是不敢想的。” 那郭氏和赵挺之一闻此言,心中自是一番沉痛。 而两位嫂子不明实情,还在一个劲地说李清照的孩子定能金榜题名。 赵明诚心如刀绞一般,借口方便走出去,不忍见李清照喜气洋洋的神色。 赵明诚出得门外,只见回廊下红灯串串,伺候的丫头和老妈子正在端茶送酒地 来回忙着,没事的见赵明诚出来,都站起来要来服侍。赵明诚让她们退下,说要自 己去方便。 赵明诚走到院门口,见偏房里有灯火,过去一看,是锦儿在伺候着茶水炉子。 锦儿一见赵明诚,连忙站起来,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赵明诚没想到是锦儿,有些尴尬,看见她挺着个大肚子,更是觉得刺他的心肠, 转身要走。锦儿拉住他,泪眼汪汪地说:“公子就这样把锦儿撒在脑后了吗?” 赵明诚叹息道:“我形同废人,还说这些有何用?” 锦儿说:“公子待我的好处,没齿难忘。本来老夫人要将锦儿嫁出去的,锦儿 无法,只得同意嫁给夫人房里一个使唤的小子,这才留在了府上,为的是朝夕之间 能见到公子一面……” 赵明诚没想到这丫头还这样重情,心中叹息,转过话题说:“你怀着孩子怎么 不回家去?大年三十的还在这儿?” “奴才和丈夫今儿都在这儿伺候,能够和公子说上这几句话,也是天可怜锦儿, 还能拉一拉公子的手。” 赵明诚回想他们肌肤相亲的日子,不觉也很可怜锦儿的这点情感,问道: “你丈夫呢?” “在院门外伺候着呢。” 赵明诚和锦儿走到外面院子,锦儿去偏院里叫她丈夫过来。那小子出来,见到 是和妻子有过那事的三公子,连忙恭敬地磕头,给少公子拜年。 赵明诚说:“不必了,起来吧。叫什么名字?” “回三公子,奴才没有名字。” “人怎么叫你呢?” “那就随人的高兴了,爱叫什么就是什么。” 赵明诚摸出一锭银子,赏了那小子,说:“给你们的孩子添些衣物吧,你要好 生对待锦儿。” 锦儿夫妇俩连忙跪下叩谢,赵明诚原想出来躲避心中的伤痛的,没想到遇见大 肚子的锦儿,又被她一番情感缠绵,更是触景伤心,只得又回到堂屋去,强作笑脸 围炉,幸好李清照和哥嫂们不曾注意他的神色异常。 第二天是正月初一,赵挺之五更天就上朝去了,皇上照例是在这一天召见各国 驻京大使,这叫“正旦朝会”,皇上在大庆殿接受各国大使祝贺,还要赐宴款待外 国使节,赵挺之必须到场。 初一到初三,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在马行、潘楼大街,是城中心的关扑,另在 东来门、西梁门、封丘门及州南都设关扑,是用彩绸搭棚,内铺设冠梳、珠翠、头 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玩具等物,其中设舞场歌馆和赌局,京中百姓都可 入场游戏。初一夜晚,是达官贵人之家的妇女下场玩耍的时间,京中车马交驰,贵 家妇女盛装出游,互相争奇斗艳,相熟之官宦女眷互相结队,或者由当官的丈夫陪 着,入关扑内观看歌舞、杂剧,或上酒楼饮宴,或者下场一赌,尽欢而归。 那夜,赵府上的三对年轻夫妇陪着老夫人出来游玩,包了潘楼大街的益合酒楼 临街的阁子,看楼下关扑内的热闹。 老夫人知道年轻夫妻们喜欢下场去,酒过了三巡,便让三个儿子各带媳妇下去 玩耍。三对小夫妻巴不得地去了。在街上,他们和出门的各大户人家的年轻夫妻或 公子小姐们摩肩接踵地拥挤着,跟随的仆人和婢女都拿满了主人们购买的各种东西。 李清照和赵明诚走了一圈,李清照觉得太过烦闹,说还是回酒楼陪母亲喝酒的 好,两个人拥挤着回到益合酒楼,正要上楼梯,只见一个丫头过来行礼,问他们: “公子和少夫人是赵丞相家的三公子夫妇吗?” 赵明诚对李清照看看,问那丫头说:“你是哪家的?找我们干什么?” “奴婢是大晟府周美成大人府上的,周大人正巧在此,听说公子和少夫人也在 此,非常仰慕,想请二位移驾,到周大人这儿小聚片刻,如何?” 赵明诚和李清照想不到会遇到周邦彦,平日两家并无往来,不知这周邦彦怎么 会想起来要和他们见面的,但不去怕失礼,只得跟了那丫鬟进了二楼左边的一个也 是临街的阁子里。 进得阁子,只见周邦彦和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子同在阁内,两人迎着赵明诚夫妇。 周邦彦对赵明诚施礼道:“久仰赵公子伉俪雅名,幸会幸会。” 赵明诚夫妇也连忙还礼,只是觉得周邦彦身边的年轻美貌的女子不像是贵族大 家的女眷,又不好相问。 丫鬟上茶,寒暄几句之后,赵明诚和李清照打算告辞,周邦彦身边的女子却笑 盈盈地站起来对李清照说:“少夫人文采绝世,词作尤精,小女子仰慕已久,无缘 一会。今日借周大人名声,才得见少夫人一面,实在是三生有幸。” 周邦彦笑着说道:“这是京中‘丰乐楼’的姑娘李师师,最是崇拜少夫人的词 作,每得一首必废寝忘食,咏之歌之舞之,今日再三地求下官为她引见,请二位多 多包涵下官唐突。” 说毕向赵明诚夫妇施礼。 李清照竟不知这李师师为何人,赵明诚对着她的耳朵说了说,李清照的脸顿时 红了起来,怒气上腾。她觉得这周邦彦实在是太过无礼,竟然为了讨一个下贱粉头 的欢心,把他们夫妇叫到这儿来与这妓女见面,简直把宰相家的颜面都扫光了。居 然还说她的词作使一个妓女爱不释手,岂不是把她的词作比成是柳三变一类的下贱 之作了吗? 她冷笑一声,对周邦彦说:“我公公到现在还在朝里忙着回不了家呢。周大人 倒是好兴致,放着家里的妻儿不顾,在此逍遥快活,难怪周大人能写出那么多流传 于世的佳作呢。” 周邦彦绝对没想到李清照如此言辞锋利,再一想自己的行为实属过份,被李清 照奚落也无话可说。 李清照看了那李师师一眼,说:“这位姑娘今儿的确是沾了周大人不少的光, 要不然清照的眼里怎么会见得到你这样的脸面呢?” 李清照说完,转身就要走,也不对周邦彦道别。 周邦彦和赵明诚都十分尴尬。没想到李师师却一点不在意,款款地对李清照说: “少夫人暂息雷霆之怒。师师是卑贱低下。以色事人的娼妓,学些琴棋书画不过也 是为博嫖客欢心,与少夫人的确有天地之别,所幸周大人对我还有一片情意,冒昧 代我乞得面见心中仰慕已久的女中豪杰。少夫人挺身救父的美名在京中令多少女子 倾倒,我等下贱为娟之辈虽终日在污泥浊水中醉生梦死,非我等本人自愿如此下流, 对国家大事更轮不到我们议论,但我辈也盼望国家强盛,世上少些只知吃喝嫖赌的 男儿,多些精忠报国的英雄。今天难得遇见少夫人,只想表示我对少夫人的一点敬 意。朝廷下旨立党人碑,朝野上下竟然无一男儿表示异议,我们各个院子里只见天 天有人吃喝玩乐,未见有人为国担忧,唯有听闻少夫人有挺身救父义举,师师虽身 为下践也感念少夫人的无畏之举,虽然于事无补,却令天下多少男儿羞愧!” 周邦彦和赵明诚想不到李师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在一旁低头红脸十分羞愧。 李清照也被李师师的这番话镇住了,想不到在她绝对蔑视的烟花女子中居然还 有这样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李师师振衣,对李清照说:“师师久仰少夫人美名,今日犯颜一见,从此云泥 路隔,无缘再见,请受师师一拜!” 说毕,跪倒地上,对李清照行过大礼。 李清照更是慌张,还是赵明诚上前作一揖道: “师师姑娘,快快请起!” 周邦彦连忙扶起李师师,师师已经泪流满面。 李清照也不觉流下了眼泪,轻声说:“姑娘心意,清照明白,当以一生持守真 道,富贵不淫,贫贱不屈。” 两个身世截然不同的女人,居然在这一刻有了意气相投的感觉。 李清照一直到回家之后多日,还是没能忘记这个身为娼妓的女人所说的话。 她想起父亲李格非曾对她说过的为文先要立志的话,一个人会作词不难,难的 是得到人们的敬重。她绝对没有想到自己写诗救父的行为竟会被人们理解成是对立 党人碑的反抗行为。当然,要说反抗也能算是反抗,不过是何等无奈的挣扎啊。 然而,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即使一个弱女子的挣扎,也会被披上了英雄的 色彩的。这是宋朝最大的悲哀啊,难怪父亲李格非预言国势将倾,回天无术了。 赵明诚见李清照神思过重,担心她郁闷成疾,说元宵灯会要到了,他一定带清 照出去好好散散心。 李清照总觉得丈夫不能理解她的许多想法,可是她所预感的不祥又是无人能理 会的,再说普天之下的男人都无可奈何地看着国势倾颓,她操心又有何用?因此懒 得说话,提笔在纸上写下: 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 赵明诚以为李清照是为诗情所困,也就放心了,自去和文友们集会,欢度春节 的快乐时光。 赵挺之和蔡京之间的仇隙日增,以至赵挺之自请辞相,退回家中。但心犹不甘, 和几位朝中至交秘密往来,策划谋算。 李清照看在眼中,急在心里,暗想如此下去,赵府的好光景无几了。 可惜赵家的三个儿子无一人能体谅这种情况的,依旧各自忙各自的事情。李清 照看到赵明诚还在认认真真地忙他的金石考古搜集,多少有些嫌他不懂事。可一想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赵挺之今日的忧愁困苦说来也是咎由自取的,被蔡京之流利用 之后,弃之如履,还不明白,还在梦想回天之术,可谓当局者迷了。 过了元宵,下了几天的雪。天晴之后,赵明诚一早叫李清照起床看院中新开的 红梅。李清照这些日子看到家中因公公的罢相而失去了往日的祥和之气,焦躁和不 安悄悄笼罩着这个表面看来还是赫赫的相府。然而赵明诚依旧这样开心,使得李清 照有些灰心,觉得明诚实在是太不懂事了一些。 再一转念,她一个做媳妇的愁死又有何益?把心一横,索性也得乐且乐算了。 梳洗之后,看了红梅,果然心情好转,把她这些日子的愁绪扫去不少。回房后,想 起自己连日的瞎操心,未免有些自嘲,作了新词咏红梅,带着些好景不常在的看破 红尘的情调。 玉楼春 红梅 红酥肯放琼瑶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酿 几多时,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 底,闲拍阑干愁不倚。要来小看便来休,未必 明朝风不起。 虽说徽宗皇帝是个毫无主见、凭着一时喜好随心所欲的官家,造成了任人摆布 的局面,但他也是个注重感情的人,看到赵挺之一走,想起他平日的好处来,想叫 他回来吧,又怕得罪了蔡京,整天在他面前不高兴。这蔡京送了皇上那么多的宝物, 体贴圣上享受欢乐的私意,总是为他大开方便之门,这一点是赵挺之这倔脾气的山 东佬及不上的。论起处理朝政方面的能力吧,还是赵挺之能干,特别是对付咄咄逼 人的辽国,他能为大宋国争取到比较公平的两国边关条约,不像别的臣僚只知害怕, 一味答应外强的要求。 那天,徽宗皇帝在画室里作画,他苦于画马时用墨点睛不能充分表现小鸟活泼 明亮的眼神,那一日试着用生漆来点睛,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好效果,心情一好,便 命内侍起草诏书,封赵挺之长子存诚为卫尉卿,次子思诚为秘书少监,三子明诚为 鸿肿少卿,即刻往赵府上宣旨。 赵挺之接旨后上表,辞之不敢当,徽宗诏答不许。因赵明诚未有功名,特赐进 士出身,例同蔡京之子蔡攸。赵挺之对复出扶住皇上充满了信心,这也使得与赵挺 之关系密切的朝中大臣深受鼓舞,更加积极谋划扫除蔡党的行动。 赵明诚想不到自己凭空得了官职,也有朝廷的俸禄了,喜之不尽,回来和清照 商量,说要把俸禄全部用在收集古董字画的事上,他到此时更加坚定了新婚之夜与 爱妻所定的志向。 徽宗皇上在高俅高太尉的引导下,开始微服出访,看到民间自由的生活,这位 皇帝本性喜欢放纵,看到做老百姓和当官员的可以随意而行,他这个做皇帝的却要 死守宫中条律,竟然不想回宫了。何况又遇到了京中名妓李师师,宠幸无度,甚至 从宫中挖了地道直通“丰乐楼”西楼。一时间,京中大哗,李师师一夜成名千古流 传,以至无人再提李清照,而无人不知李师师了。 更加上李师师与周邦彦情爱难断,演出了君臣与名妓之间的三角恋爱,更是轰 动京师,为万人耻笑。大宋君王的尊严扫地。但徽宗毫不为意,照样与李师师日夜 欢好。而赵挺之还在盼望皇上下诏,命他复出呢。这徽宗皇帝得了李师师,正在兴 头上,弃后宫佳丽不顾,哪里还想得到赵挺之,更是忘在脑后了。 这儿赵明诚的收获也不小,得到了《汉从事武梁碑》,柳公权所书《刘君碑》 的残碑,用重金购得《徐铉小篆千字文》真迹。自从赵明诚知自己不能生育以来, 一直郁闷的心情得到了很大安慰。 然而更加令赵明诚高兴的是,他在书市上又以重金购得蔡裹的《赵氏神妙帖》, 虽然花去二十千钱,李清照甚至卖掉了两件首饰,才凑够了钱,但是对赵明诚来说, 这样珍贵的墨宝能归到他的家里,比得到后代更让他高兴呢。 接着有人拿着徐熙的一幅牡丹给赵明诚观看,开价二十万钱求售。 这徐熙是南唐到宋初的著名画家,在花鸟画上独开一代画风,成为后世花鸟没 骨法的开创人。米芾曾得一幅徐熙的桃子,两片桃叶被虫咬残,露出一只圆圆的蜜 桃,似乎可闻其香,一触即流出蜜汁。米芾再三地说,徐熙的画是无法伪造的,他 的画是无人可以描摹的。南唐李后主最喜徐熙的画,收藏许多真迹,徐熙还创造了 一种装饰性极强的“铺殿画”,多是写意的大朵花卉。竹石、禽鸟和蜂蝉,画在双 幅的素绢上,专供宫廷之中悬挂。到徽宗时,徐熙的画在民间流传的已经是凤毛麟 角了。 赵明诚和李清照打开这一大幅难得的徐熙《牡丹图》真迹,多么想买下来收藏 啊。可是二十万钱,根本不是他们能够有力量付出的。赵挺之看了儿子拿来的这幅 名画,虽然喜欢也是无能为力。加上他的心情不好,正不知皇上对他将如何处置, 哪有心思来过问一幅根本无力购买的名画呢? 赵明诚和李清照把画留在家里,对着神魂颠倒了三天,不得已只能退给了原主。 以至多日之后仍若有所失,非常痛惜。 赵挺之苦苦等待了将近一年,皇上似乎已经忘记了他。这时,他也感到灰心了, 于崇宁五年二月上表要求辞去观文殿大学上一职,乞自青州养老。 就在徽宗接到赵挺之辞呈的第二天,傍晚时分,巨大的彗星从京城上空缓缓穿 过,引起宫廷内外和京城里极大的混乱。当时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徽宗脆弱的神经大为紧张,以为灾难要临头了,害怕得浑身发抖。想到连年的 荒唐生活,蔡京独自辅朝的局面,是不是得罪了上天呢?连夜招户部尚书刘达晋见。 刘达连忙进言,说自从蔡京主张立党人碑以来,天下人心不安,蔡京又假借为 皇上修建万岁山,实则为自己大捞好处,引得天下官员都行贪污受贿之道,现在赵 挺之要离开皇上,彗星立刻出现,是天意在警告皇上,一定要离开奸臣小人,才能 保住皇位稳坐江山。 这徽宗也不细想,连忙拉着刘达的手,说道:“爱卿救我!”一面吩咐小黄门 立刻拿着大铁锤去把文德殿东墙上的党人碑连夜打碎。立刻命刘达起草诏书,诏见 赵挺之入朝。 第二天,蔡京上朝,看见百官候朝的文德殿上党人碑被砸,立刻大声责问是谁 干的。见无人回答,到大庆殿上面见圣上时,仍然厉声责问,视皇上为无有之物。 徽宗竟然没有勇气承认是他命太监砸的党人碑。但对蔡京这种骄横跋扈的做法 非常不满,这才起意要罢免蔡京。 散朝后,徽宗诏见赵挺之。 赵挺之极言蔡京种种过犯,系置皇上于千古不义之地。徽宗想到刚才朝堂上蔡 京嚣张的表现,连忙说:“爱卿所言极是,蔡京的确是你所说的这种人。” 赵挺之立刻再进言罢蔡京,废除蔡京所立的种种新法和苛捐杂税,恢复元佑之 法,大赦天下,尤其大赦元佑党人,起用还在世的元佑贤臣。 这赵挺之如此进言,自有他的打算:一是为了拉拢元佑党人为他所用,以顺天 下民意;二是为了表示他与蔡京并非一党,以洗多年以来人们对他的偏见,让人们 看到他是忍辱负重,如刘备在曹营中行韬晦之计,最终一举推翻蔡京这大奸贼,以 图青史留名。当然也是他一直对儿媳妇李清照的救父诗耿耿于怀的缘故。 他要让李清照看看,他是怎样一个大丈夫。也要让京里称赞儿媳妇李清照救父 的舆论得到改变,让大家看到他是真有情义的父亲。 徽宗皇帝采纳了赵挺之的建议,罢蔡京,废新法,恢复元佑诸法。但是他并没 有完全赦免元佑党人,是怕元佑诸臣对他怀恨积怨过深,对皇位不利,二等以上党 人虽然赦免,但不得上殿。 李格非属于二等党人,复用之后只能在郊外庙堂上差遣。 蔡京罢相,本来要贬出京城,立刻被高俅、童贯否决,连宫中的嫔妃们也纷纷 为蔡京说话,徽宗皇帝念及蔡太师往日的好处,准他在京养老,还划了城西连着太 师府的一大块地给蔡京建宅子养老。 这蔡京微笑着辞了相,他决定好好耍一耍赵挺之。 蔡京在汴京城里更加猖狂,把皇上赐给他的那块地上居住的老百姓住房强行拆 光,本来应给的赔偿的银子一律不付,害得几百家贫民流离失所,哭号街头。蔡京 故意要显示他在京里的势力,并没有因为辞相而减弱,看看谁敢到他头上来动土。 赵挺之被皇上立为右仆射,全权宰辅朝政。赵丞相在大殿上出来宣布废除蔡京 所立之新法时,响应者寥寥无几,其余的大臣都面带冷笑,站在那儿看赵挺之的洋 相。赵挺之这才明白蔡京的党羽和势力有多么深广,根本不是他靠着一个皇帝可以 除去的。可如今已经没有退路,只得勉强支撑了。 蔡京命朝中大臣和各地亲信对赵挺之的命令拖延或找借口不执行,让赵挺之和 刘达数人独挑大梁,上窜下跳地瞎忙。而复用的元佑党人对赵挺之素无好感,知道 他是想利用他们,再加上蔡京势力滔天,这些人是处处受辖制,有力无处使,多是 站着隔岸观火。 赵挺之内外交困,这才尝到了蔡京的厉害,整日奔波劳碌,政令不通,办事不 利。徽宗见赵挺之无力统领大局,又生悔意,暗中请蔡京出山。那蔡京只管推脱有 病,不肯出来,精心建造他的西园,让赵挺之到处出丑。弄得朝廷内外、宫中禁内 一片声地在皇上耳边说赵挺之的不是。 赵挺之气愤再加劳碌,着了些风寒却转成哮喘,拉着风箱似的嗓子,在朝上连 话也说不清楚了,徽宗皇帝也日益嫌恶他。赵挺之几次吐血,还得挣扎着上朝理事, 竟觉得度日如年。 这些情形,郭氏夫人焦急万分,对三个儿子和媳妇们说起来,大家都觉得要劝 爹急流勇退,辞相归田,在赵挺之面前极力相劝。 赵挺之是心犹未甘,辞相等于是自己承认失败,贻笑天下,再把政权拱手相让 给蔡京,他是不情愿的。但是他又回天无力,早晚还是要被蔡京夺回政权。就这样 在犹豫中挣扎着过了年。 除夕之夜,赵挺之竟是病在床上度过的,家中守岁冷冷清清,毫无去年的欢乐 景象。这一夜听着满城的欢腾喧闹之声,赵挺之夜不能寐,暗暗下决心告老还乡, 为三个儿子分家。 第二天五更,赵挺之还是挣扎着上朝去,主持大庆殿皇上接见外国使臣的大典。 一直忙到过了元宵的鳌山灯会,皇上与万民同乐之后,赵挺之才稍得闲隙,召儿子 媳妇们前来,说明自己立意回青州养老,问三个儿子谁愿意跟随他回青州? 在赵挺之出相时,皇上为了表示诚意,将长子存减从卫尉卿提拔为集贤殿修撰, 提举醛泉观,他对自己在仕途上的前景看好,是不愿辞官回到乡下地方去的。老二 思诚和他媳妇虽不想当官谋求更大的前程,主要是习惯了京城的生活,要他们到乡 间去过毫无乐趣的生活,自然是不愿意的,因此都低着头不开口。 唯赵明诚是想随父亲去的,他对官场的厌恶是在出仕当鸿胪少卿后的这一年里 产生的。这一年中,他汴京中大小官员的无所作为,互相倾轧,拉帮结派,吃喝玩 乐,贪污受贿,人浮于事的种种腐败有了真实的感受。加上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干拿 俸禄,无所作为的挂个空头职务的官员,整日在衙门里喝茶聊天混时光而已,所以 很愿意随父亲归田,做个清闲的在野之人,搜集他的金石考古文物,自娱自乐,颐 养天年,终老乡间,不是很好的事吗?只是不知清照是否愿意随到乡间? 赵挺之静观三个儿子的神态,心中也很明白老大和老二是不肯的。老三明诚是 愿意的,却回头看他媳妇的脸色。 赵挺之看着李清照微微一笑,对丈夫轻轻点了点头。赵明诚很是高兴,连忙上 前一步,对父母亲说。“明诚夫妇愿随父母回乡居住,请父母准许我们同去青州。” 赵挺之点点头说:“好,我准备为你们三兄弟分家。我辞相后,这宅第也不能 居住了,存诚和思诚准备搬回老房子去,那房子你们弟兄分而居之,存诚居东,思 诚居西,目前各房已有的归各人所有。青州庄园归明诚,我一生为官清廉,并无多 少积蓄,我所爱之古书字画。搜集的一些古董,我带去青州,将来也明诚所有。府 中我所不带走的,归存诚与思诚。我走之后,你们留在京里要安分度日,不可非分 强求,不可有野心,也不可趋炎附势。” 说完这些话,赵挺之已经十分疲倦,他叫孩子们散去,由夫人扶着进房睡觉。 他感慨地对夫人说:“想不到还是老三的媳妇好,一个年轻女子肯放弃京城繁 荣生活到乡间去,不容易啊。要是她不肯,明诚这孩子有心跟我也去不成啊。” 夫人说:“过去你对老三媳妇也忒狠了些,倒是她不记你的仇,是个明理的好 孩子啊。” 赵挺之说:“这孩子多年以前就劝我要提防蔡京的恶毒,早留后路。可惜当时 我太自傲,没料到助蔡京羽翼丰满之后,害了我自己啊。还好听了清照这孩子的话, 在青州留下一个庄园,也算是个好去处了。” 赵挺之第二天吩咐大管家赵仁义立刻收拾他要带回青州的东西,先行送回青州, 并叫管家在青州安排好一切生活起居所必需的东西,雇好仆佣。几天之后,赵家运 往青州的物品就上路了。 赵明诚和李清照也收拾了他们的东西,随之运往青州,其中主要的是赵明诚搜 集的碑文古董和书籍字画。 存诚和思诚也派人去打扫收拾旧宅,准备搬家。 赵挺之在二月安排了朝中友好和同僚的善后事宜,尽量避免他们在蔡京复出后 遭受打击。有辞官的准辞,有愿外放的找个好些的去处。到了三月了西日,上表称 病乞归养老。 徽宗皇帝当时就准奏,毫无挽留之意,甚至连客气的套话也不说。 赵挺之在满朝文武的嘲笑声中退出殿去,已是万箭穿心般的难受,还未出午门, 只见蔡京趾高气扬地穿着宰相的官服迎面而来,见到赵挺之也不打招呼,与随从哈 哈大笑擦身而过。 赵挺之出得朝门,一看宰相的仪仗已经被撤完,只有老仆人赶着一辆青布的车 子候在门外,在料峭春寒的凄风苦雨中,拱肩缩背,一副沦落可怜的模样。 赵挺之想不到朝中的那帮小人,等不及送他回家再撤仪仗,要这样给他难堪, 一时气血攻心,挣扎着上了车。 回到府上,已是足不能行,由仆人架进了内院。 郭夫人急传太医诊视,孩子们也闻讯赶到床前,赵挺之微微睁眼,说不出一句 话来,只听喉咙口“咯咯”作响,似乎堵着很多的痰,却吐不出来。 太医赶到,连郭氏夫人的叔父郭峋也赶来了,几位太医诊视之后,退到外间, 对郭氏夫人和存诚弟兄们说:“是急火攻心,发了痰症,危急得很,我等只能尽力 而为了。” 几位斟酌了一个方子,立刻命人取药。然后对夫人说:“夫人,不是我们说话 不中听,还是预备预备后事,冲一冲或许能化解些。” 郭氏夫人和三个儿子都哭了起来,又不敢让赵挺之听见,分头办事去了。 郭氏夫人回到房中,看着丈夫面色如纸,只剩下喘息的份了,怎么也想不到一 个好端端的人,刚辞官回家就成这模样了,泪珠子断了线似地落了下来。 这时李清照进来,扶着婆婆小声说:“母亲切勿悲哀,父亲是操劳过度,心力 衰竭所致,养息之后定能好转。现在阖府上下大小事物都靠母亲做主了,您千万不 能在此时哀伤过度倒下啊。清照不才,只要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吩咐。” 郭氏夫人哭着说:“前不久你爹还说,悔不该当初没听你的劝告,现在弄成了 这样……不到这份上谁能明白呢?” 这时存减亲自端进药汤,伺候父亲喝下,赵挺之昏昏沉沉睡去。 外面准备后事的人都哭红了眼,“天水府”中一片混乱。 等到赵挺之清醒过来,看见素来不交往的亲家公李格非站在床前,精神霍钎, 神态安详。赵挺之口不能言,勉强抬起手来,李格非赶紧上前握住了,说:“亲翁 大人安心养病吧,功名利禄身外之物,等亲翁病好了,到寒舍盘桓几日,别的东西 没有,这二十来年养了一院的好竹子,春季里笋子最多,味美无比,我以竹笋宴请 亲翁,别有情趣啊。” 赵挺之见病中无人来探望,倒是自己从来不往来的亲家李格非来了,心中更是 难过,老泪纵横,拉着李格非的手颤抖得很厉害,可惜已经不能说话,光是点头而 已。 到了第四天,赵挺之吐出了许多浓痰,勉强吃了些汤水,全家以为好转过来了, 都松了口气。 赵挺之叫子媳孙子孙女们到床前,让夫人扶了坐起来,他看着十几个子孙后代, 悲喜交集,手指着存减夫妇,大房里的连忙拉上孩子们跪倒床前。 赵挺之勉强说了四个字: “安分守己。” 赵挺之挥手叫他们退下,又指着思诚夫妇,二房里的连忙带上孩子跪下。 赵挺之也是说了四个字: “清心寡欲。” 到明诚夫妇跪到面前时,赵挺之的眼泪流了下来,想到明诚先天亏损,不能有 后,人又善良忠厚,李清照绝世才华,竟愿意默默无闻去到乡间度日,实为难得。 他看着老三夫妇竟说不出话来,赵明诚说:“父亲大人放心,等您病好了,我 们夫妇一定随您回青州去。” 赵挺之喘息着说:“我若不起呢?” “孩儿去心已定,无论如何都要回青州去,像陶渊明那样种菊南山下。” 赵挺之点头,又示意存诚和思诚到面前,说:“明诚无后,你们当商议过继一 个儿子给他。” 存诚和思诚点头答应。 赵挺之又拉着夫人的手说:“我要先走了……你愿留在京里,跟着存诚思诚, 愿去青州便随明诚……我所余微薄金银你留着养老吧……” 话未说完,已是大汗淋漓,再也撑不住,倒了下去。 第二天凌晨,赵挺之溘然去世,享年六十八岁。 赵府里顿时一片哭声震天,全府从里到外立刻换上了白茫茫的颜色。一面派人 秉告朝廷。 赵挺之辞相不过五日就离世,徽宗皇帝接报,心中又大为不忍,命内侍驾车前 往赵府吊唁。下旨追赠官衔“司空”,谥号“清宪”,葬礼按宰相之礼举行,一切 费用官中所出。赐赵丞相遗孀郭氏封号“秦国夫人”。 皇帝驾临赵府,使得那些胆小的、投机的京中官员纷纷前来吊唁,一时间溢美 之辞甚多。赵家因皇上的亲临吊唁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皇上还亲口对郭氏夫人保 证赵丞相三个儿子的前程决不因父亲去世而受影响,赵家仍然居住“天水府”,享 受历代丞相去世后,家属所有的待遇。 消息立刻传到蔡京那儿,他大为恼怒。本来打算要整赵挺之个家破人亡的,没 想到老东西辞相才五天就死了。第二天,皇上亲临吊唁,反而把个生前臭哄哄的赵 挺之抬举得威风八面,得了个“死威风”。如此载入史册不是太便宜了这个老东西 吗?蔡京怒不可遏,立刻下令查办赵挺之,临时编了个罪名,说是东京监司有人举 报赵挺之生前“结交富人”,为官不清。第二天在朝堂上面圣,要求皇上下旨查办 赵挺之罪行,拘捕赵家三个儿子,严加追究。追回赐给赵挺之的“司空”官职,捋 去赵挺之死前的观文殿大学士之职。 徽宗皇帝知道昨日去赵府上吊唁有失考虑,因死宰相而得罪活宰相,蔡京敢于 出面叫他收回成命,已经不再把他这皇帝放在眼里。他也知道朝廷上百官都是蔡京 之人,后宫中不但大太监童贯是蔡京一党,后宫中众多的女人也都被蔡京收买,以 蔡京的势力,就是换个皇上也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了。 徽宗皇帝不知为何见了蔡京总有些老鼠见猫的感觉,心里一慌,居然准了蔡京 的奏本。蔡京立刻命东京路转运使王敷带人上赵家抓人并抄家,并责成开封府逮捕 赵家所有亲戚和使臣,严厉追查赵挺之生前贪污罪行。 赵府上正在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没想到来了凶神恶煞的开封府衙吏,狐假虎 威的王敷到赵府上宣旨捉拿赵存诚三兄弟和赵挺之生前的属僚管家等人,顿时把赵 府上能办些事的爷们儿都捆了去。 赵府上被这场飞来横祸惊得一片大乱,前来吊唁的人们唯恐走迟一步也被捉拿, 只恨爹妈少生一条腿,扔下东西就逃,堂堂“天水府”内人仰马翻,遍地狼藉。 幸亏刑部和开封跟来的官员们从前受过赵挺之的好处,刑部的官员吴大人又是 李格非三女儿的亲家,知道媳妇李清炎的姐姐李清照是赵家媳妇,因此关照手下抄 家时虚应个文章,不得无礼。而开封府的官员也认为蔡京办事忒毒了些,好歹是个 宰相,才死了三天,就这样公报私仇实在太过分,因此在灵堂前悄悄把王敷拉到一 旁说:“赵丞相英灵不远,咱们不过是奉命办事,与赵家又无血海深仇,宰相在日, 也曾好待过咱们。好歹应付了差事就是,何必让赵公在阎王殿上控告我们呢?还是 积点德吧。” 那王敷一想也是,再看赵挺之的棺材还赫然在堂,灵牌高耸,他是个怕鬼之人, 想到阴司报应也很是害怕,和刑部、开封府的官员到灵前上了香,求赵挺之自找冤 家对头,不要和他们为难。 这儿郭氏夫人早已昏倒,两个大媳妇见丈夫无端被抓,也哭倒在地,人事不醒, 独有李清照临危不惧,站在灵堂上指挥乱成一团的家人接待钦差大臣和刑部、开封 府的官员。见他们几个嘀咕之后,来给公爹上香,知道他们也惧怕阴司报应,连忙 上前致谢,态度凛然又深明大义地说:“此刻赵府上无一能办事的男子,我是大丞 相的儿媳,勉强出面支撑,在此谢过各位大人对亡父的敬意。大丞相尸骨未寒,英 灵犹在,想来对你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更会感念各位大人的此番美意。当 今皇上以仁爱孝道治国,昨天还亲临吊唁,对大丞相厚爱有加。今日风云突变,定 有我闺中妇女所不明白的道理,否则以堂堂天子之威,断不至于朝令夕改,出尔反 尔。但无论大丞相生前有何滔天大罪,总不至于刚离世三天就能查办得水落石出, 以至要如此惊动阴灵。若仅有罪名尚未落实,以皇上的仁爱之心,断不忍连头七未 出就拘捕赵家哀戚孝子,并且要抄家查办。刚才圣旨上也未说明究竟是有何罪名要 查处大丞相,既无罪名又凭什么道理追回皇上所谥名号,追回赐给的官职呢?” 从王敷起到大小各等官员,绝对想不到赵府上有这么个泰山崩于前而不惧的媳 妇,口才之好,说得各位心中发虚,一时间竟答不出话来。 李清照见自己占了上风,又转回来说:“各位大人是奉旨行事,我虽为妇道人 家也知尊重国家法律,只希望各位大人秉公执法,不要过分喧闹以惊动“秦国夫人”, 适才她已昏厥,两位嫂子也都不省人事,抄家之时,多体恤内院女眷体面,不要使 大丞相英灵不安。” 说罢,又脆在灵枢之前,边哭边说:“爹,现在朝廷钦差大臣奉旨查抄‘天水 府’,三位公子和家中使臣管家都已锒铛入狱,只有汝等女流之辈,凄凄然无所依 靠。想父亲您在世时,治家严谨,不娶妻不养伎,三个儿子也无一人娶妾养伎,也 从来未在外面强夺民间一丝一毫,朝廷上下还有谁有您这样的清白家世?如今,刑 部和开封府官员是奉旨行事,您英灵尚未离家,不要难为皇上差来的官员,想皇上 对爹您何等厚爱,昨天才光临府上吊唁,您和皇上君臣之间情义深厚,看在皇上对 您的恩情面上,求您暂息雷霆之怒,容各位执行完毕,好回朝缴旨。” 一席话说得执行命令的官员和兵丁既面红耳赤又汗毛倒竖,生怕激怒了死者, 到了回煞的日子,赵挺之的阴魂随着煞神作怪,保不准他们中间谁碰上了,小命都 没了。想来蔡京做事是忒绝了些,不如让赵挺之怪到蔡京头上去,阴魂也去找蔡京 算帐吧。于是虚应了文章,查看了赵府上的东西,开箱倒柜确实清廉无物,所有最 好之物都是皇上所赐的几件东西,专供在一间房子内。各位官员想不到赵丞相清廉 是真的,想到蔡京的奢华腐朽,反要来整赵家腐败,心中也是不忍再雪上加霜,几 个到外面议了一下,觉得赵挺之人都死了,再昧着良心胡说他贪污也太缺德了,商 议之后决定据实秉报。 这时李格非听说亲家公家里出了事,连忙雇了辆车子赶来,刑部的吴大人在李 格非任京东路刑提时,相与甚好。见李格非在门外求见,出来安慰说:“没事了, 三位公子都抓到开封府了,幸亏赵府上一位媳妇厉害,说得大家都心中有愧,也是 的,热孝在身,尸骨未寒,什么深仇大恨,何必如此呢?赵丞相那位能说会道的儿 媳妇,大约是您的女儿吧?素来听说才华和胸怀都是了不得的,今天一见果然名不 虚传啊。” 李格非又问了抄家的情况,知道没有任何违法之物,也松了口气,又托吴大人 回开封府关照小婿明诚和他的两个哥哥。 这儿郭夫人家的兄弟也闻讯赶来了,郭夫人父亲郭概虽已告老,但遍历刑部各 路刑提和各个衙门,郭夫人大哥也在刑部任职,与开封府尹是同榜的进士,连忙找 开封的官员说情,大家都是官场上的人,也不想搞得太过份,知道蔡京也是想出口 气,压下赵家的气焰而已,所以并未太过为难赵家;便回朝复旨去了。 几个人一路回去,对李清照佩服得不得了,说是今天要没有她出来说那番话, 也许大家就过火了,不但是赵家遭殃,他们也得不了好处去。 蔡京自己是个大贪官,以他的想法,赵挺之多少会有些手脚不干净的,见抄家 的回报上说只抄到赵挺之生前所领朝廷俸禄的节余,蝇头微利,不足应付丧事所需, 还有是皇上赐给赵挺之的物品,都是无法没收的。蔡京明白是执行的官员没有按他 的意思无中生有,把王敷叫来大骂。王敷说:“这实在怪不得下官,不仅是我一个 办的这事啊,刑部、开封府的人都在,办的是当朝的丞相,只要给我拿到一个把柄, 我都能不及其余啦。真的是一点东西也没有啊,再说郭夫人的父亲在刑部里多年, 夫人的大哥与开封府尹又是至好,我一个人也对付不了他们啊。” 蔡京一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赵挺之怎么也是个丞相,哪能一点根基没有呢? 要是这么放了赵家,他脸上无光,于是下令严厉查究,赵家的三个儿子一律不得释 放。虽然罪名未定,先罢了这三兄弟的官再说。 于是第二天又下了一道诏书,罢了存诚三兄弟的官。 京城中大哗,说蔡京办事太狠毒,从来没见过丞相刚死三天就抓人抄家的。又 说赵挺之却是个想不到的清官,百姓对他反而充满了敬意,说皇上说他“清宪”真 是不错的。这是赵挺之生前想不到的好口碑。 赵府上出了这样大的事,只有李清照还能应付支撑,郭夫人一切事情都托给了 李清照,自己病在床上动弹不得。 李清照让大嫂料理家务,二嫂应付灵前丧仪,她只得抛头露面来往于刑部和开 封府衙,打听案件情况,为丈夫和二位哥哥送衣物银子和食品。好在衙门上下都有 熟人,三兄弟不至于吃亏。只是案件查无实据久拖不决,蔡京非要整出点事来才肯 收场。 转眼到了大夏天,赵挺之还是无法发丧,李清照还是戴着重孝在京城里抛头露 面地为夫家被拘押的三弟兄奔波。 京城中人见到李清照的车子经过,都十分敬佩地闪在道边。衙门上的兵卒衙役 和官员都对她恭敬有加。 六月的一天,李清照探视明诚,明诚突然记起还欠着潘家酒楼前书画摊刘老板 的五两银子未还,叫李清照务必送去还了。 李清照带着双飞和王小转,找到了刘老板,还他五两银子。这刘老板感动得不 知如何是好,怎么也不肯收下,说:“公子遭了这么大罪,这点小钱还记在心上, 叫小的怎么敢当?一点小玩意,只当是奴才孝敬了公子吧。” 李清照一定要他收下,刘老板说:“那我用这些钱,到庙里为赵公子咏经消灾 解难吧。” 后来这事感动了京中不少做字画古董生意的商人,这汴京城里的百姓最是讲究 义气的,看到赵家被整得太过份了,想到赵明诚多年来和商家交往的忠厚老实,大 家一起凑了份子,果然到各大寺庙中为赵明诚兄弟做法事消灾祈福。此系后话。 那天,李清照还了钱,走出拥挤的街口,到拐角处停车的地方准备上车,只见 旁边一辆车上下来一个女人,走到李清照身边,对她大礼作揖道: “少夫人,受小女子一拜。” 李清照一看,原来是被皇上宠幸的妓女李师师,皱着眉头说:“清照重孝在身, 不能还礼。” 李师师说:“闻道天水公府上遭遇冤屈,师师常常记挂,直到如今还没了结, 真是不可思议啊。” 李清照说:“难为你还记得呢。清照只希望你侍候皇上时,多劝皇上为国为民 做些造福万代的事吧。我们家的事,自有我们赵家的人顶着呢。” 李师师道:“小女子是个下贱的娼妓,哪有资格劝皇上呢?这京里到处是蔡太 师和高大尉他们的眼目,堂堂赵丞相不过落得如此下场,何况我们做粉头的?死了 还不如个臭虫。再说皇上找我们只求一时欢娱,哪里会听我一个粉头的话?何况皇 上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来过了……” 李清照一想李师师说得也是,她一个烟花女子能求得皇上一时欢心就是万幸了, 还能要求她什么呢?于是叹口气上车而去。 李师师赶到车前,说:“少夫人,只要师师能见到皇上,一定求皇上放了赵府 上的各位公子。” 李清照对此话根本就是不相信的,她连头也不侧过来一下,就吩咐王小转赶着 车子走了。 果然,徽宗皇帝在厌倦了宫中新送来的几位美人以后,想到了李师师,这娼家 的粉头与宫中选来的女子自是不同的风味,又跑来幸李师师了。 李师师拿出手段,把皇上伺候得神魂颠倒,这才求皇上放了赵挺之的三个儿子。 说是再不放人,京里的老百姓就要说皇上不够仁慈了。 徽宗皇帝到这时才知道赵家的案子还没结,人还扣在开封府衙门里,自己也觉 得脸上说不过去,回宫后下旨立刻结案。 开封府和刑部查不出子虚乌有的“结交富人”的罪行来,最后以赵挺之是元佑 丞相刘挚推荐的官员,后来为相时重新起用元佑党人,说明他是隐藏已久的党人, 坐了赵挺之一个党籍,以此草草结案。 到七月,赵府三兄弟和其他涉案人等才释放出狱。 赵挺之的葬礼拖了四个月才举行,虽然没有了朝廷威赫的礼仪,仅以普通官员 的规格入葬,但汴京百姓哀其不幸,敬其清廉,更是对蔡京过份嚣张的气焰不满, 纷纷路祭,一直送到埋葬的坟地里,也算是想不到的特殊风光。蔡京虽恼火,但是 法不责众,也无可奈何了。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赵明诚立刻与李清照直奔青州。他急于离开这个令他悲愤 和伤心的京城,一天也不愿多停留。 秦国夫人和存诚、思诚两兄弟搬到旧宅居住,天水府被朝廷收回,另赐了他人。 秦国夫人立志要在有生之年不断地上表朝廷,要求给大丞相赵挺之平反昭雪, 还赵家后代一个前程。存诚和思诚经过四个月牢狱之灾,更是不愿放弃复职的念头, 决定留在京城,待以时日。 赵挺之自崇宁元年(1102年)为相,到大观元年(1107年)去世,五年之中饱 尝权力核心的甘苦,“天水府”赫赫光彩仅五年便陨落不见。 那一年,赵明诚二十七岁,李清照二十四岁。 又是出葬,又是搬家,明诚急于要走,在一片混乱之中,赵挺之遗嘱要二位兄 长过继孩子给赵明诚的事居然都忘记了。 李清照却记得,只是她另有安排而已。 赵明诚拖着疲倦的身体,怀着悲伤和焦灼的心情,一路沉郁地来到青州。 李清照以为明城来过青州,却发现他到了青州东郊的赵家庄园时,还一无所知。 直到赵挺之生前安排的管家和仆人出来迎接,赵明诚才恍然大悟是到了地方了。 扑面而来的泥土芬芳和麦田抽穗后的清香,使从小在京城长大的李清照感到十 分新鲜,又觉得非常伤感,她有一种沉到水底后、无可再沉落的消极心态。她这才 明白为什么存诚和思诚他们都不愿来乡下的缘故了。 才踏上庄园的第一步,李清照顿时就有了耳目闭塞的感觉,真不知道长年累月 生活之后,她会变成个什么样子的妇人呢? 园内经过几年养育的花草树木在初秋时节长得十分茂盛,地上有些微黄的落叶。 大堂外屋檐下,赵挺之手书的黑底金字的“归来堂”大匾,神采奕奕地高悬在 其上。 赵明诚睹物思人,含泪对李清照说:“父亲好像比我们先回来了,正在屋里等 着我们呢。” 管家赵旺儿引着少公子明减夫妇前后看了一遍,又带他们看了给赵挺之预备的 房间,问少公子是不是住这儿? 赵明诚说:“这屋子就摆着吧,别动它。每日派人打扫,上香供茶,等于是老 相爷回来了一样。” 赵明诚夫妇选了后院的一个小巧、单独的园中之园居住。 李清照爱它的形状古朴可爱,表面看来是茅草为顶,黄泥和稻草糊墙,其实是 在结实的砖瓦和木头建造的房子外面,再糊上稻草和的黄泥,顶上铺上茅草。房间 里是按汉朝时代的全木结构,地上是架高的木头地板,非常干爽,冬暖夏凉。 屋外是柴门和矮矮的竹篱笆,有葫芦瓜爬在篱上,围绕着篱笆和屋子内外现在 正开满了菊花,在窗前种着三两株野梅,李清照喜出望外地说:“明诚,你真会设 计,还为我种了梅树。” 赵明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根本没来过这儿,却在旧府上为生育后代做苦力。 管家赵旺儿说:“这几株梅花是老相爷生前特地嘱咐奴才们栽种的,说是少夫 人喜欢梅花,他说少夫人要回来,不能没有梅花。老相爷说您们二位回来,一定会 喜欢这所房子的。当初老相爷是特别为自己设计的,奴才来的时候,老相爷说准备 让给您们居住。果然公子和夫人一来就喜欢上这屋子了。” 赵明诚和李清照绝对没想到父亲还有这样细腻的想法,曾经是那么严厉对待过 李清照的父亲,摆着皇家仪仗上朝的大丞相,居然体恤到李清照细微的爱好。也许 是当初太过严厉对待了媳妇,而李清照却支持赵明诚跟随父亲回到乡下,赵挺之想 以此对媳妇进行感情上的补偿吧。总之,赵明诚和李清照到父亲身后才体会到他的 爱。 在外院的空屋里堆满了从京里运来的大箱子和一些家具。赵挺之生前运来的各 种文物字画,还有赵明诚搜集的那些笨重的石碑,都堆在那儿等待整理。 赵明诚和李清照来不及对新的环境有什么反应,就埋进了整理那先后用20辆车 子运来的书籍、古物中。到他们刚把一切整理出个头绪时,冬天已经来临了。 此时李清照也适应了乡间的生活。乡下地方天很早黑了,庄园沉浸在天地那广 大的黑暗中,如同被巨大的怪兽吞下嘴里,直到黎明才被吐出来。乡间的鸡鸣狗吠, 猪羊牛马的叫唤和臭味,与每天做饭燃烧的柴草烟味交融在一起。冬季白天坐在廊 前晒太阳,晚上烤火,一天做不出什么事情就过去了。 已经没有任何公务在身的赵明诚,也不喜欢外出交友,他的精神状态一直有些 萎顿,无端地坐了四个多月的监牢,对他是个严重的创伤,他需要在这种无所用心 的情形下医治心灵的伤痕。 到青州的第一年,就这样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懒懒散散地度过了。 在漫长和毫无变化的生活中,他们越来越觉得有些鼠目寸光的感觉,从来没有 人带给他们京里的消息,他们也不想知道那个腐烂地方的消息,至少可以少生气, 少回忆遭遇过的那场牢狱之灾。 在不知不觉中,赵明诚开始修撰他的《金石录》。 李清照也开始她专心写作的生活。她在这时自号“易安室”,为自己的文集命 名为《漱玉集》。 再后来他们逐渐习惯和喜欢上了这样安静的生活。从赫赫权势的宰相府第的虚 荣和危险的巨浪中沉静下来,赵明诚和李清照不再被权力的光芒所遮盖,终于有了 自己的生活。他们如今是这庄园的主人,随己意安排生活,这是他们在京城里从来 没得到过的自由。 在这一年里,青州城里几乎没有人知道赵明诚和李清照的名字。 第二年的除夕,赵明诚和李清照是与仆人们一同度过的。因为没有孩子,过年 就带着些凄凉。倒是管家赵旺儿的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凑了不少热闹。 在这一年里,李清照的两个仆人王小转和王双飞倒是相互地爱恋了起来。原先 因为小,后来是因为相府里内外有别,互相隔绝不能见面,如今在小庄园里朝夕相 见,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又都是从京里来的,难免生出爱情来。 李清照或许知道这两个仆人间有了感情,或许不知道。她为自己不能生育的事 越来越忧愁和不安,在过年的时候,终于对赵明诚说了自己的打算—— 她想让明诚娶双飞为妾。 赵明诚大吃一惊,他不知怎么对李清照说才好。想了半天,说:“双飞和小转 那么好了,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我原来想为他们办喜事的。你怎么想得出来让 我娶她呢?” 李清照说:“我早有这想法了,在京里的时候,你爹反对娶妾,我也怕给你娶 了以后,上面两房也要跟着娶。现在是在乡下,日子又这么清静,我看你那么喜欢 孩子,旺儿家的娃,你整天地爱个不够,何不自己生一个呢?我娘到了25岁才生的 我,可我已经过了25岁了,依然没动静,或许我有暗疾,无法生育,你还是娶双飞 吧。这丫头从小和我一块儿长大的,你娶了她,我也少烦心。” 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赵明诚心里难过,只是不好说出缘由来。故意说:“这双飞我从来不喜欢她的, 你要为我打算是好的,可也得问我喜不喜欢她呀。这事以后再打算吧。” 赵明诚说着,立刻到堂上唤了管家旺儿,把王小转和双飞叫来,说要为他们俩 作主成亲。 小转和双飞喜出望外,连忙跪下叩头谢恩。 李清照在后面听到赵明诚这样绝断地安排了两个仆人的婚姻,很感意外。以赵 明诚优柔寡断的性格,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断事来呢?心中自是疑惑不解。 王小转和双飞的喜事,也算是办得很热闹,是赵明诚回到青州之后最高兴的日 子。不久,双飞有了身孕,赵明诚特地到青州城里给李清照买了个聪明伶俐的小丫 头,起名叫双成。 李清照不明白为什么赵明诚就是不肯提到娶妾的事,每次稍一说起个头,他就 烦躁得很,甚至好几天不理睬李清照。 李清照心头总有一个日益空洞的缺憾在揪她的心,乡间的岁月到底是枯燥的。 她不觉有些怀念起京城的生活来。每天虽然照常地读书作文,但那已经不再有激情, 是应付漫长日子唯一可以安心的事情了。 的确,沉浸到书籍里,在一个由人创作和描绘的天地里,世界成了另外的形状, 是转移许多苦闷和焦灼的好去处。 一度深为厌恶的京城,种种旧事也在回忆中显露出难以磨灭的光辉。 残冬将过,野梅渐谢。李清照调寄《满庭芳》咏残梅。 满庭芳 残梅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 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 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恰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知韵胜,难禁而藉,不耐风揉。更谁家 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玉减,须信道,迹 扫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赵明诚读此词,也是十分感伤。词中“谁家横笛”分明是当年京中回忆,那笛 声吹动的是今日才有的浓愁。东京的痕迹如今不再有,而情思却留在那往日的光彩 之中,正是“迹扫情留,难言处”啊。 回想当年“天水府”西院那茂盛的梅林,如火如茶的红梅,他们毫无忧虑的幸 福生活,赵明诚也泪湿衣襟。 眼前,窗外那几株瘦小的野梅,残花凋零之际更是可怜万分。 偶尔也有京里的消息来到“归来庄”,从秦国夫人的来信中,心情早就沉静下 来的赵明诚与李清照每每觉得惊讶,老夫人依旧是肝火极盛,发誓要为赵家平反昭 雪拼上余生。从大哥和二哥的书信中,也可以看出他们不得意心情之后的焦急,过 去从来没听他们说起过要“报效国家,忠于社稷”的话也常常在信中提起,似乎在 罢官之后他们才想起爱国了。这些情绪与赵明诚、李清照恬淡的心境极为不协调, 他们总是不愿看到这样的书信,每次总使他们心血涌动、浑身不适好多天。 然而赵家还是没有出头的日子,母亲换而不舍的上诉,总是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二位兄长依旧是“今年盼明年,开花帽子过新年”。 但是赵明诚有赵明诚的苦衷,隐隐中他总是觉得对不起李清照,特别是看到乡 间的风沙吹皱了李清照的皮肤,她过去水灵灵的肌肤变得干燥了,他的心里就非常 难过。他原来盼望能够提供给李清照的优越的生活条件,是永远不会实现了。做为 丈夫,他总感到是他的无能所至,可是想到仕途的艰难,他又没有勇气再走进官场 去了。 赵明诚想到李清照能毫无怨言地跟随自己在乡下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真是不 易的很了。只是自己身体上无法弥补的缺陷,他是无法开口对清照明言的。一旦说 了之后,夫妻之间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的情感会受到无法挽回的破坏。 李清照开始研究一些医书,看看什么方子和办法能够帮助怀孕。夫妻间的性事 到了只为这个目的而存在了。李清照在不可能受孕的时间里,对赵明诚冷淡得很, 碰也不想碰他。而赵明诚一到李清照为怀孕而愿意同房的日子,则更是痛苦万分, 明知自己是个废人,而妻子却蒙在鼓里,满腔希望地巴望奇迹的产生,赵明诚甚至 有几次丧失了性的能力,不能完成正常的房事。 李清照紧张地等待月信的时间,稍微延迟几天,她就以为是有孕了,产生出无 限的幻想和激情来。然而不过几天,这种希望就告破灭,她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打击, 更加希望能为赵明诚娶一个小妾。甚至说,只要明诚愿意,哪怕是让那女人生小孩 子就离开也行。 赵明诚却更加固执地反对,虽然说是除李清照之外,他不能接受任何其他的女 人,实际上他内心的自卑和无能为力的痛苦远远超出李清照所受的折磨。 夫妇之间甚至到了见面也无法毫无芥蒂地说话的程度,无形之中紧绷的线到了 几乎就要断开的地步。 这时,双飞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又胖又大,虽然双飞在生产时几乎丢了性 命,可是一对双生子的诞生,王小转和双飞是多么高兴啊。 赵明诚和李清照高兴之余,想到自己膝下空虚,那凄凉之感更是沉重地压在心 头。表面上兴高采烈地赏银子给王小转夫妇,回到房中竟各睡各的觉,连话也不说 一句,辗转到黎明鸡啼时,才朦胧睡去。 这时,京中兄弟寄信,李格非也来信,说书学博士米芾去世了,想到他与赵李 两家的交情,各人在信中都表示了很沉重的心情。 赵明诚想到米公用十二字谜语,促成了他与李清照的婚姻,大师那假意疯傻, 实则智慧的诙谐,还历历在目,谁知道转眼竟作古人了呢?他们蜗居在青州,耳目 闭塞,连米公去世都不知道。 他们设坛遥祭米公,回想当年在米公府上一见钟情的往事,恍若隔世,几乎很 难相信是亲身经历过来的事情了。也由此可见,他们现在夫妇的感情已经淡漠到连 回忆也燃不起激情的地步了。 到了暮春初夏时节,听管家赵旺儿说,青州城里有个中年画师,名叫齐道临, 字雨农,是著名画家李公麟的学生,李公麟字伯时,归隐后自号“龙眠居士”,齐 雨农很得李龙眠真传,与他先生李龙眠一个脾性,不愿结交权贵。李龙眠与李格非 等同是熙宁进士,于哲宗元符三年(1100年)从京里辞官回乡隐居之后,齐雨农跟 随李龙眠回到安徽舒州,直到崇宁元年(1102年)回家乡青州来,一生不求功名, 因家境富裕,也不以卖画为生,作画自娱而已。 赵旺儿说,齐家养的好牡丹,就是县老爷想观赏也不得其门而入,他家里的牡 丹“姚黄魏紫”已不足奇,据说培养了一种奇特的黑牡丹,是海内奇种。当今皇上 广修园林,州县官街也曾下令齐家缴出黑牡丹来,但搜遍园子,并未发现有这种牡 丹,只得捡好的牡丹拿走一些。齐家一口咬定所谓黑牡丹不过是外间谣传,并无此 花。 赵旺儿说,他与齐家的管家常有往来,齐雨农先生知道赵明诚和李清照夫妇隐 居乡间已经快两年了,竟然外间无人知道,引以为同道,又仰慕少夫人词作,所以 想请赵明诚夫妇到他府上观赏牡丹。只是害怕赵明诚夫妇不肯光临,因此不敢冒昧 下请帖,叫管家之间先通好了渠道,蒙赵明诚不弃,这才正式邀请。 赵明诚和李清照想不到小小的青州城里还有这么有趣的人物,已是很向往了。 赵明诚见李清照心情压抑,正好借此机会疏散郁闷和愁烦,更是极力鼓动李清照去 赏花。命旺儿去与齐家联络。 齐雨农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与赵明诚通病,都是呆子,一见如故,一个 谈书画,一个谈金石,在牡丹花丛中又饮茶又喝酒。本来打算下午就回“归来庄” 的,没想到赵明诚这二年足不出庄,齐雨农也是苦闷多年,未遇见知音,居然留了 下来过夜。到夜深人静之后,主人将明诚夫妇引到后院一个小院子里,那院子外面 看是种瓜豆的地方,里面有个柴草围的角落,进去一看,十几盆最名贵的牡丹花正 开得灿烂无比,令赵明诚和李清照张口结舌,几乎无法形容这花朵的绝代娇容,在 灯烛的照耀下,这些富贵娇艳又傲气的花朵仿佛自身就有光芒一样,如同汉朝未央 宫西面的明光殿,不用灯火,靠着夜明珠的帘子照明。 其中果然有外间传说的黑牡丹两盆。黑色在花卉之中是最难培养的,这两盆黑 牡丹实际是极深极浓的红色,到了如同黑色一般,花瓣上还泛着宝石般的紫气,静 静开放在黑夜之中,在其它十来盆的名种牡丹中显出王者的风范。 面对如此绝世的名花,他们都不敢开口说话,生怕出气太浊,污秽了这样的天 界之物,观赏良久才悄然退出。 赵明诚、李清照精神为之一振,与主人彻夜长谈也不觉疲倦。 齐雨农大谈李龙眠与苏东坡、黄庭坚合作《竹石牧牛图》的趣事,当时齐雨农 还是跟在李龙眠身边的书童。苏冬坡先画他著名的枯树怪石和翠珠,李龙眠接着画 了他擅长的人物和动物,是一牧童横骑牛背挥鞭经过,两人之画浑然天成,黄庭坚 立刻诗兴大发,提笔成诗,这幅名家合作的杰作一时轰动四方。 齐雨农还高声背诵黄庭坚的题款和诗作: 子瞻画丛竹怪石,伯时增前被牧儿骑牛,甚有意态。戏咏。 野次小峥嵘,幽篁相依绿。 阿童三尺捶,御此老觳觫。 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 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 齐雨农咏罢,甚是感慨,说:“当时情景历历在目,江山依旧,人事已非啊。 三位前辈先后作古,文坛画坛再也无人能作如此佳话了。” 说完又饮酒,半醉之中,又说起李龙眠在驸马都尉王铣府上,为当时聚会的苏 东坡、黄庭坚、米芾、蔡天启、张文潜、刘济巨等人画下传世之作《西园集雅图》, 用扫去粉黛,淡毫轻墨的白描手法,画下这次名流汇萃时作诗、绘画、谈禅、论道 的各种活动。齐雨农大谈李龙眠既吸收顾恺之“紧劲连绵、循环超乎”的“铁线描”, 在顾恺之“春蚕吐丝”的密体笔法中领悟内在的笔力,又能接受吴道子疏体式“吴 带当风”的“药案条”。“兰叶描”神韵变化的妙处,使《西园集雅图》达到“不 施丹青而光彩照人”的艺术效果。 赵明诚和李清照久仰李龙眠的大名,没想到在青州遇到了他的门生,听齐雨农 谈起这位画坛前辈的佚事,倍感亲切。加上两年来未与同道中人相聚,今日真是非 常地高兴,一再请齐雨农多讲些李龙眠的故事。 齐雨农也是苦无知音良朋,如今遇到对手,更是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说到李 龙眠不但人物山水花鸟书法皆精,画马也是首屈一指。李龙眠经常到野外对着马群 写生,或者到皇上养马的骐骥院去写生。当时西域于阗进贡给宋朝五匹稀世骏马, 凤头骢、锦膊骢、好头赤、照夜白、满川花,雄奇矫健,昂首嘶风,李龙眠爱之不 舍,几乎天天去马厩里对着这五匹骏马写生。后来传世之作《五马图》就是那时画 的,养马人看到李公把马画得太神骏了,害怕被鬼神看中,要了这些马的性命去, 因此恳求李公不要再画了。不久之后,李公画完其中的满川花写照后,这匹名马就 死去了。黄庭坚当时作跋说:“盖神骏精魄皆为伯时笔端取之而去”。李龙眠画马 的名声就更加被传得神乎其神了。 说到此,天色已微微发亮,主客尚意犹未尽。齐雨农留二位在他家休息,到下 午又接着谈诗作画,赵明诚也论及他所搜藏的金石古器等物,亦邀请齐雨农到归来 庄作客。晚上再度欣赏那名贵的牡丹,齐雨农对李清照说:“久闻夫人才名,在下 有个不情之请,望夫人能赐赏花词一首,既要写到赏花,但又不可露出牡丹二字, 更不能说出藏花之处,却又要写出藏花之意,不能写夜赏牡丹,又要写出我等夜晚 赏花的狂喜之态。不知夫人能够赐作吗?” 李清照微微一笑,知道齐雨农有些信不过一个女人能有不让当朝词作名家的才 华,必要亲自一试,眼见为实才肯相信。 李清照说:“自隐居乡间后,心情闲散,久不为词,只怕是很多字都写不出来 了,哪里还能作词,更不用说要写出齐公所有的要求了。再说,清照年轻之时,不 知天高地厚,冒失作词,流传世间,贻笑大方。今日不从命不恭敬,从命又实在才 力不济,只能望齐公多多海涵了。” 齐雨农一想,这李清照到底不同,故意地说些谦虚的话,好为自己写不出好词 做退路,于是也笑着说:“以文会友,到底不是殿试,随心所欲写来就好,做为纪 念的意思。” 大家到了齐雨农的画室,雨农铺纸,明诚研墨,李清照稍做思考,提笔一气呵 成。这也是她一贯的风格,在应对之作时,抓住最新鲜的灵感的光芒,词境自然新 奇如枝叶初生;与平时在家精雕细刻之作、慢慢研磨的作品不一样。 庆清朝慢 禁幄低张,雕阑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澹 沦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 晓妆新。妖娆态,妒风笑月,长(囗)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 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 殿,几枝先向日边匀。金樽倒,挤了画烛,不 管黄昏。 齐雨农读了这首词,沉默了许久,虽然比不上李清照那些最著名的词作,但是 命题之作,又有这么多的限制的前提之下,不露牡丹一字,句句写到牡丹和赏花之 意,每个要求都巧妙地写到了。特别是李清照下笔之后毫不停顿,一气呵成的气派, 若不是亲眼目睹,简直难以相信。从前他一直以为人们对李清照的赞美多少有些讨 好丞相赵挺之的意思,现在才领略了李清照的才华,而且更知道李清照读书之多, 用典之准确,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他捋着胡须,点头说:“果然名不虚传,赵夫人真天生才女也。” 李清照笑笑,也不说什么,大家又重开酒宴,尽醉方休。 又在齐家过了一夜,赵明诚夫妇才回到“归来庄”。 齐雨农不久也到访,赵明诚也倾出所有珍藏款待客人。齐雨农想不到赵明诚所 藏这么丰富,说要是李龙眠在世,定能与赵明诚结为好友,因为李龙眠博学多才, 也精于鉴定钟鼎古器,博闻强识,无与伦比。 赵明诚也深为无缘结识这位大师而懊丧。 齐雨农在“归来庄”上也是盘桓多日才走。 自此,青州人才知道赵明诚和李清照居住在乡间,渐渐开始有人来访。赵氏夫 妇的生活有了些变化。 但是李清照心头的症结未解,赵明诚无论李清照怎样劝解,就是不肯纳妾,使 得李清照非常纳闷。转眼夏天又过,秋风吹残莲荷,她作词表示自身将老,再次试 探和催促赵明诚考虑后嗣的急迫。 品令 急雨惊秋晓,今岁较,秋风早。一觞一咏,更 须莫负,晚风残照。可惜莲花已谢,莲房尚 小。 汀苹岸草,怎称得,人情好。有些言 语,也待醉折。荷花问道,道与荷花,人比去 年总老。 哪知赵明诚看了,故意装作不会意,依旧不理不睬。李清照也生起气来,一连 多日不与明诚说话,夫妻俩各在各自的书房里读书。 赵明诚从前最怕的是李清照不理睬他,半日也忍受不了的。这次倒像老僧人定, 铁了心地不理睬李清照了。 李清照想不到赵明诚也有决绝的时候,叫人做了一块小匾,写上“易安室”三 字,挂在她读书房间的门上,又在门上粘一纸条,写上“非请勿进”。意思是不许 赵明诚进来。 家中上下管家和仆人都知道主人俩口子在闹别扭,背地里好笑,却不知他们是 为了什么要这样。 赵明诚是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甚至叫人搬了铺盖到前面正屋里住, 根本不经过那间“非请勿进”的屋子。 最后是李清照急了,跑到前面正屋,一看赵明诚正在自得其乐地修撰他的《金 石录》,满书房里堆得是各种书籍和古董,王小转和几个下人正按着赵明诚的指挥, 搬运着东西。 李清照一脸怒气,叫仆人们立刻出去,关上门对赵明诚说:“你以为你弄这些 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吗?充其量不过是拾欧阳文忠公的牙慧,做别人做过的事而已。 如今世风崇尚此道,自皇家到达官贵人,文人墨客,谁不在附会这种风雅?你集古 又集得过官家吗?比得上那些家财万贯之人所藏的吗?就算你能收藏到人间第一的 程度,身后无人,所有这些你传给谁?你已经是三十一岁的人了,再不留个子嗣更 待何时?放着正经的事不做,我好言相劝你也不听,倒拿我做个仇人对待,是何道 理?” 赵明诚呆在那儿,脸色雪白,只是说不出话来。 李清照还是不依不饶,说道:“你今天定要给我个像样答复,到底娶不娶个女 人来续后?” 赵明诚想起当年和锦儿的那段日子,冷汗直冒出来,一下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李清照说:“我不再和你磨了,不管你肯是不肯,我亲自到城里去,给你找个 人去。别的女人是怕丈夫娶妾,我倒是千求万求你娶一个,你还不肯,真是天下没 见过的怪人。” 赵明诚这才开口说:“娘子一番美意,明诚怎能不感动呢?我答应就是,只是 这事也须我看了人,合意了才行啊。过两日,我和你一起上城里去,托齐雨农代我 们找个好人家的女儿,也明媒正娶了进门,那样可好?” 李清照这才出了口气,心里觉得舒服多了,立刻出书房来命管家杀鸡,到池塘 里捞鱼,好好做顿饭菜,要和公子开怀畅饮。 下人们见主人夫妇和好,自然高兴,上上下下都去准备酒菜。 李清照怎么也没想到,第三天早上起床后,发现赵明诚带着一个仆人离家出走 了,这事连管家赵旺儿都不知道。 赵明诚在他的书房里留下了一封信给李清照。 是双飞发现这封信的,急忙拿了跑进来,交给手足无措的李清照。 李清照打开一看,是封很长的信: “清照吾妻,万不得已出此下策,明诚心中多年之苦痛郁闷,无法当面诉说, 只能远走他乡,等彼此能平静对待命运之不幸时,我会回来的。卿读此书时,务必 单独一室,决不可让第二人知道。因明诚自愧甚深,不愿再有人知此事……” 李清照连忙走进自己房间,命下人一概不得入内。 李清照读着赵明诚在信上所讲述的往事,这才知道早在七年之前,她就被公婆 瞒骗了,赵明诚根本没来过青州,而是在旧府中和如今留在婆婆身边的那个叫锦儿 的丫头同居,整整四个多月,李清照一直以为丈夫远在青州,绣了那些倾注心血而 成的词帕,以为是寄到了青州,谁知道不过是转了两条街道,送到了近在飓尺的明 诚手中。她如同弃妇一样,受着蒙骗! 后来是因为赵明诚有暗疾,先天的死精之症,锦儿怀不上孩子,又被老夫人当 试验品,配了个小子后,马上怀了孕,婆婆这才死了心。 赵明诚在信上说,他活着形同废人。 难怪公爹临死前特别交代要两位哥哥过继孩子给三房里。 当时,如果锦儿怀了孕,抱着孩子进门,李清照无法想象自己会受到怎样的打 击。她浑身发抖地读着赵明诚留下的信,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原来,并不是赵家在宽容她。没有人会宽容一个不能生育的媳妇。而她却一直 感念公婆的好处,以为他们是天下最仁慈的公婆呢。 难怪自那次所谓的青州回来之后,赵明诚整个人都变得沉闷和压抑了。 难怪他们夫妇间的情爱再也没有当初的身心欢娱。 难怪赵明诚常常避开李清照的热情,独自冷冰冰地过夜。 难怪他不肯娶双飞,不肯娶妾! 他甚至没有勇气当面对清照说出真情来,整整欺骗了她七年之久! 李清照昏昏沉沉地坐在书房里,一直到旺儿实在着急了,敲门进来,问少夫人 要不要立刻去找公子,她才压下彻骨的寒心,对旺儿说:“公子遇到了特别的事情, 要出去一段时间,他不愿让外人知道,说办好了事就会回来的。要是谁不听公子吩 咐,在外面张扬公子出门之事,公子叫我以家法严处。你立刻吩咐下去,不得有误。” 旺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既然主人严厉吩咐,他怎敢违抗?马上吩咐家中大 小,一律不得再谈此事。刚吩咐完话,只听李清照又唤他,连忙地跑来。李清照说: “我查了公子带走的东西,没带足大衣服,这天说冷就冷了,你去准备厚薄的皮裘, 围领和皮靴棉筒子,叫王小转先到外面打探,附近定有人看见公子往哪个方向去的。 我估计他走的不远,叫小转骑上马转一圈,有了消息,让小转带上衣物跟了公子去, 拣两匹好马,套辆车子,叫小转好生伺候着。” 旺儿答应着,立刻安排去了。 黄昏,乡间的秋风吹来,寒意森森。李清照命小丫头双成去端火盆来,她冷得 很,要烤火。 房间里燃起一大盆炭火,把李清照白色的衣裙衬出一层微红的反光,这衣裙是 乡间农家所织的精漂的白布。在乡下,尘土飞扬,京城里的丝绸锦缎衣服都不能再 穿,李清照经常穿着乡下土布做的衣服,只是式样还是按着京里服装的样式,所以 穿在李清照身上反而显出她与众不同的气质来。 只是不知京里现在时兴什么服装的款式了? 李清照不知自己怎么会在如此伤痛之际,想到服装的事情上去。不过这样一分 心也好,赵明诚留下的信也不再那样揪她的心了。 她一伸手,把那封信搁在火盆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李清照抬起头来,望着墙上一个竹筒子里插着的几朵白菊花,在黑夜里,在火 盆的微光里,这几朵平平常常的白菊花显得格外精神,仿佛是白玉雕成的一般。 李清照整夜坐在火盆边,望着那圆球形的菊花。 菊花因陶渊明“采菊东篱下”一句成名,变成是清高傲世的花种。其实菊花品 种繁多,有艳丽和富贵的,有姿态造作的,在京城里每年花市上出售菊花,就有 “贵妃醉脸”、“孙寿愁眉”之类的花名。杨玉环是唐朝著名的美人,孙寿是东汉 时梁冀的妻子,最善于化妆作态,当时妇女都学她的各种娇媚之态,如愁眉啦,啼 状啦,甚至还作牙痛之态,叫龉齿笑,爱梳堕马髻,走折腰步。菊花中也有这样的 品种,花形奇巧到难以相信是自然造物。 李清照觉得有很美的诗情从心底流过,她不禁为此寒心和害怕。 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痛苦,她心底总是会涌出源源不断的文思,外界的压力越大 似乎这文思就更加清澈明亮,夺走她一切的欲望和苦闷。甚至她现在对赵明诚的安 危和苦痛也不留意。这可怕的内心的情感,并不为任何人而流淌,她想要思念明诚, 她也知道他是个最可怜的人,但心里真实的情绪却不是想念明诚,而被那白色的菊 花夺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李清照被一个深刻于心的“寒”字拘住,不得不要写出来。 说来也是令明诚寒心的事,他在距离青州大约40里的一个寺庙里投宿,也是对 着孤灯和火盆,在思念李清照。而李清照的心却完全被词夺走,正在浓黑的夜晚中 写下“小楼寒”三字的开篇,这个“寒”字冷彻全篇,也冷彻李清照的全人。 她在不自觉中以为她就是墙上的那些朴素的白菊花。 身上的细布衣,换去了少女时代精心的打扮,再也没有那一年四季中变化的香 气从她的香囊中发出。李清照在清冷的寒夜中却闻到了她自己微弱的体香。 赵明诚曾经说过她身上有股特殊的味道,似香非香,唯有清照才有。 她觉得拿自己和各种菊花相比,总是不合宜的,除了屈原和陶渊明的精神素质 之外,菊花本来是没有什么内涵的草木而已,还是一代伟人使得这种花朵不同凡响。 写了半首词,东方已现一丝曙光。庄园里鸡鸣,厨房里的佣人起来干活了。或 许路上有行人经过,看园的狗在大声喊叫。 盆中炭火已成一盆白灰。李清照吹了蜡烛,这才去睡觉。 家人知道少夫人心情不好,谁也不敢来叫她。李清照睡到日影向西了才醒来。 双飞和双成连忙进来伺候她洗漱,为她梳头。 在李清照乌黑柔软的长发中,双飞第一次发现了一根白头发,她不作声地用梳 子把这根白发掩盖了。 李清照问:“有相公的消息吗?” 双飞说:“正要回小姐呢,今儿早上小转回来了,说是天快亮的时候,才在东 边四十里外的寺庙里找到公子了。小转急忙赶回来,取了衣物立刻走了,说公子一 切都好,想上泰山去一趟呢。因小姐一宿没合眼,刚睡下,我们不敢吵醒您。” 李清照不再说什么,等到喝了些小米粥后,又是凉风四起的黄昏了。 在斜阳的光照中,墙上的白菊花似乎惟悴了些,又似乎并无变化。想到自己的 人生中居然会面临如此难堪的缺憾,李清照实在觉得是命运的大限,谁能知道一个 身心俱健的男儿居然不能生育呢?当初父亲似乎是面面俱到地为李清照考虑好了一 切,谁想到会在这件事上发生了终生的遗憾呢? 汉成帝时班捷好因赵飞燕失宠,作团扇诗,说“恩情中道绝”。难道他们夫妇 之情竟然因为明诚不能生育而断绝吗?而当初明诚在米公府上对自己一见衷情,如 同郑文甫在汉皋山上遇到两位美女一样。如今却弃家、弃妻而走…… 李清照一面接着昨晚写了一半的词,提笔细细写着。想到自己居然会遭遇这样 一个难以启齿的命运,真是万分委屈。写下“朗月清风,浓烟晴雨,天教憔悴度芳 姿”时,眼泪不觉落了下来。这是天意如此,人力不可违啊。 再看墙上白菊,尽管自己如此爱惜,又能留得几时?联想自身,更觉悲凉。她 写到“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再也写不下去,坐在旁边休息的木榻上 尽情地哭起来。 双成连忙喊了双飞进来劝解多时,李清照才吃了些面条,早早睡了。 到第二天起来,看到外面天清日朗,心情稍许好些。想到屈原“行吟泽畔,颜 色憔悴”,如今她是憔悴行吟东篱之下了。 走了一圈回来,李清照把词填完。细细品味,几番增删,誊清出来。 多丽 咏白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 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 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 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 起,清芬酝藉,不减茶蘼。 渐秋阑,雪清 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凝愁,汉皋解佩,似 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晴雨,天教 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 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再说赵明诚看到王小转带着一大箱子御寒的衣服,而且让李清照从娘家带来的、 最亲近的这位仆人,陪同他一路远行。他悲伤的心情感到了很大的安慰,他本来是 个善良的人,心软如棉花。虽然李清照责备他的那番话,从他生命的根子里砍了他 致命的一刀,使他发觉自己是个一事无成、一无所有的人。所谓的金石考证,也不 过是他人生能够抓住的最后的目标了。他从未考取过功名,皇上赐的一个闲职也不 过做了年把就因为父亲去世给罢了,还到监狱里莫明其妙地关了四个来月,现在闲 居乡间,也打不起精神来做事,更加悲哀的是,他连一个男人最后的能力,生育的 本能也没有,世上还有比他更悲哀的人吗?他甚至悲哀到不会做一点半丝的坏事, 悲哀到只剩下毫无用处的善良。 他就这样带着他唯一拥有的善良,开始漫无目标的旅行。 现在,李清照派人带着温暖的衣服来了,他的心又软了,几乎要取消远行的打 算了。特别听王小转说李清照在他走后,痛哭流泪,不吃不喝不睡的情形,他的心 更加难过,深为自己冒失的行为感到歉疚。其实,这是王小转在故意夸大事实,让 赵明诚后悔,早点回家。 赵明诚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突然遇到了老友刘歧,俩人意外地相遇,而且都 打算上一次泰山,赵明城喜出望外,决定和刘歧一同上泰山去。为了让李清照放心, 他特地让王小转赶回“归来庄”,把这些情况告诉李清照,他在这儿等王小转回来 后再去泰州。 王小转很不高兴,这个讨厌的刘歧早不来晚不来,正当公子要回家时来了,还 要去爬泰山。他带着赵明诚的信回到“归来庄”,对李清照大讲刘歧这人怎么不好, 怎么引诱公子上泰山,要李清照把公子快点叫回来。 李清照知道忠心的王小转的心思,是希望赵明诚快点回家和她团聚的。但是, 李清照觉得让他们两位老朋友相聚更好些,彻底散散心,他们夫妇之间的伤口弥合 一些再回来也好。她读赵明诚的信,仿佛又见到明诚憨厚的神态,这个善良忠厚的 男人,一直以李清照为他生命和精神的依靠,十年以来,可以说赵叫诚无论何事都 站在清照一边。当李清照和张耒中兴碑诗,赵挺之不让她出门时,赵明诚是怎样与 她同度患难的,后来她上诗救父时,明诚再一次放弃父子之情,坚决地和她站在一 起,每天到李家慰间父亲…… 种种往事历历在目,十年夫妻到底是恩重情深,难以忘怀。赵明诚信中再三为 自己冒失的举动向李清照道歉,说因自己无能,给李清照带来许多的痛苦,长期以 来对李清照隐瞒了自己不能生育的真情,以至李清照对他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爆 发了他们之间的这次冲突。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过错…… 李清照读着信,不觉再次被赵明诚的善良感动,虽然善良是美德,可是在这个 虎狼当道的世界里,这种善良有什么用处呢?赵明诚在这样的世道中,一直被逼到 乡间,一事无成,只能整理他搜集的古董和字画,写他的《金石录》,可是自己却 用毫不留情的语言刺伤了赵明诚,使这个什么也不能、什么也没有的男人,连最后 遮盖自己的假相也撕破了,不得不离家出走。 李清照想到几天来,她更多地考虑自己的损失和哀痛,却没想到赵明诚是个更 加可怜的人。一个男人失去了社会上所应拥有的一切,再失去家中的温暖,连一个 孩子也生不出来,这样的人生,无异是漫长的苦刑! 想到这些,李清照第一次为赵明诚感到揪心的疼痛。 那个夜晚,李清照流着泪水,用最痛苦的爱,给赵明诚写了她人生中,真正意 义上的情词。 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 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 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 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 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更添,一段新 愁。 李清照填完此词,读一遍,哭一遍,词中“多少事,欲说还休”已经包含了她 与明诚之间那些难言之事,虽然没有在词中表示对明诚的歉意,想来一切都能使明 诚理解和明白了。 李清照到天亮以后,把词封在信封中,交给王小转,让他赶紧送给赵明诚。 不说赵明诚读此词时,百感交集,哭得泣不成声。刘歧虽不太明白明诚夫妇之 间发生了什么事,又不便相问,但也被李清照这首充满悲伤离情的词作所感动。 李清照在非常的痛苦和爱情的缠绵中所写的这首词,成为千古流传的名词,是 她和赵明诚都不能预料到的。 赵明诚到冬天才回来,和他一同来的除了刘歧,还有另外一位忠厚善良的朋友 王寿卿。这王寿卿祖籍陈留,字鲁翁,是个耿直无私之人,最看不惯朝中腐败和凡 事走后门的风气,他自幼读书万卷,学识过人,尤其写得一手好篆书,也善于鉴定 古器,在考古方面很有学问。北宋书法大家很多,但像王寿卿这样精于篆书的,没 有人比他更强的了。 当年王安石当政时,请王寿卿为他篆写《字说》一书,王寿卿因反对王安石的 新法,不肯为王安石篆《字说》。当年王寿卿还未取功名,竟然因得罪大丞相而终 身布衣。 王寿卿是个问嘴的葫芦,却和赵明诚相处最好,早在汴京时,他们相识于书画 市场上,经常往来。只因当时赵家势旺,王寿卿不愿上门,所以直到今日李清照才 得见这位传奇式的人物。这次他是带着在楚州出土的楚公钟的墨本来见赵明诚的, 路上遇到回家途中的赵明诚和刘歧,一起结伴来到“归来庄”。 李清照想不到一下来了两位老朋友,立刻尽主妇之谊,安排杀猪宰羊,烹鸭炸 鸡,开坛取新酒,全庄上下为赵明诚的归来万分高兴。 似乎是迎合着喜气洋洋的景象,李清照卧室前的梅树,后院小亭旁梅树上的花 蕾开出了第一批的花朵。 当夜,“归来庄”上灯火通明,酒宴上老友一洗远路风尘,宽心地饮酒、谈天, 讲论金石字画方面的种种见解。 几个月的风霜雨露,旅途的辛苦,赵明诚变得粗犷了不少,蓄起了胡子。 一直到夜深,大家都困乏得撑不住了,赵明诚命管家旺儿带着客人到安排舒适 的客房休息,他才有机会和久别的爱妻见面。 赵明诚紧紧拉着清照的手说:“再也不离开你了。这次出去,才知道没你我是 活不成的。” 李清照不觉得是丈夫回家,倒很有点母亲迎回孩子的感觉。 也许她身上的母性,终于找到了流淌的机会。 赵明诚非常疲劳,头偎在李清照的怀里就睡着了。 第二天,赵明诚和刘歧整理一路上搜集的古物,以及登泰山所拓的碑文。刘歧 在“归来庄”上作《泰山秦篆谱序》,王寿卿为赵明诚所藏的《徐铉小篆千字文》 作跋,这卷真迹米芾也作过跋,是相当珍贵的篆书墨宝。 睹物思人,想起米公,这卷小篆千字文就更加引起大家对米公的怀念,也感叹 岁月无情,都说活着能干什么就多干些,人一死万事皆休啊。 几天下来,“归来庄”上一片书卷纸墨香气,赵明诚从青州城里请了师傅,把 登泰山所得的秦朝李斯的碑刻拓文、唐高宗的《登封纪号文》裱褙起来,编号登记 入室。王寿卿甚至答应为赵明诚摹篆《古器物铭碑》,赵明诚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想王寿卿不愿为王安石篆《字说》,潦倒一生毫无怨悔,居然肯为赵明诚这落魄之 人篆碑,明诚三拜而不足表达敬意。 刘歧也受感动,答应等赵明诚的《金石录》有了头绪,他也愿为《金石录》作 序。赵明诚想不到这次负气外出,居然有这么好的结局,高兴得这个厚道人几天合 不拢嘴,总算淡忘了他自身不幸的命运。他决定尽快地把《金石录》撰写出来,以 报答友人的厚爱。 男人们在前面正屋忙得天昏地暗,李清照在后边安排每天饮食,照顾友人的起 居,每天也忙得不亦乐乎。忙里偷闲,去赏了一下梅花,觉得一忙起来竟然误了花 期,冷落了梅花,很对不起这些有着精灵般神采的花朵。 踏雪赏梅归来,她把这些天家中的热闹和赏梅的心情,匆匆记下来,免得将来 忘却了此刻的感受。 (歹带)人娇 后亭梅花开有感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江楼 楚馆,云间水远。清昼永,凭阑翠帘低卷。 坐上客来,尊前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南枝 可插,更须频剪,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 先后送别了刘歧和王寿卿,不久,前元佑丞相文彦博的儿子文及甫公干路过青 州,听说赵明诚在此乡间居住,命县宰请赵公子到青州衙门简政堂一叙旧情。赵明 诚听说京中友人来,且是他敬重的文丞相之子,带着他引以为豪的蔡襄《进谢御赐 诗卷》到城里,请文及甫题跋。俩人在京里时,常常以文相会,文及甫爱明诚忠厚 良善,又深为赵家的不幸感叹,经过青州时和赵明诚一聚,看到明诚依旧痴迷金石 之道,不见与在京之日有太大变化,也不消沉猥琐,安心不少。对赵明诚说,是天 保佑老实人,清心自然地活着更好,免去在朝为官的种种烦恼。 赵明诚也不好说,他是最近才从消沉和痛苦中振作起来的。 说起京里的事,文及甫唯有叹息的份,只说皇上封了毫无军事知识的大太监童 贯征辽,重大兵权交在了一个小人手中,大宋朝的将来难说了。 赵明诚株守乡间,对国家生存之事,没有切肤之感,文及甫觉得不必说得那么 严重,还是让赵明诚安心在青州乡下作学问吧。 就这样,赵明诚和李清照开始了勤奋治学的生活。 赵明诚每听说青州附近地方有古器和古碑出土,立刻赶去摹本。 李清照渐渐熟悉了管理财务的事情,每年春播秋收,蓄养牲畜,田租买卖等, 她都管理得清清楚楚。这不过只废了她稍许精神,因为主要的细账是旺儿做好的, 小转和双飞监理。“归来庄”整理得井井有条。 李清照虽不出门,却读书更多,比较各大家的词作,很有感慨,决心写一篇 《词论》。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明诚时,赵明诚大吃一惊,说:“这可是件得罪人 的事,除非写了藏在你枕头下,一旦拿出去,这些前朝当代的大师,岂容你一个妇 人评说?你还是少惹事吧。” 李清照说:“有话当一吐胸臆为快嘛,百年以来,有人填词,无人为词正身, 或许我能抛砖引玉也不定的呢。我自信能公平论断诸公之作,还是要试一试才好。” 赵明诚和李清照把一切不幸和烦恼推开,索性各自为战,大作文章起来。 他们不知道,更大的灾难正在悄悄逼近。 北宋的江山不久就要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