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杞妇悲深 建炎三年八月,李清照冒着大暑,从芜湖赶往建康。 同时,金兵挥师南下,破天长军,对面就是扬州。 金兵快骑攻到离扬州只有十余里地,正是将近傍晚时分,高宗皇帝还在龙床上 和爱妃作爱,内侍邝询得知消息,不顾生死闯进宫里报告,高宗皇帝闻报大惊,从 妃子的身上跌下地来,从此得了阳萎之症。他也不管赤条条的羞耻,坐在地上对邝 询说:“快,再去探个虚实来……来、报、报……” 邝询怎么也没料到皇上大白天的还在临幸妃子,他这一惊更是不小,连忙退出 来,心想敌兵就在城门口了,还探个什么虚实,赶紧溜吧。一路跑,一路见到宫人 就喊逃命,整个皇宫倾刻大乱,像捅破的马蜂窝一样炸开了。 高宗不顾妃子赤身裸体,也不顾后宫太后和皇后等,更不顾小朝廷的臣子们, 急忙穿衣披甲,只带了几名禁军,正好遇见大臣王渊、张俊与内侍康履,连忙拉在 身边,骑上马一门气跑到爪洲渡口,扔了马匹,拦下一叶渔舟渡过长江,跑进了镇 江城。 这时丞相黄潜善、汪伯彦还带着同僚,在城东寺庙里听和尚演说浮屠大法呢, 正散了场要回宫里吃饭,一看城里和宫里已乱,才听说金兵已打到城门了,皇上已 经带着几个人跑得不知去向。黄、汪等人魂飞魄散,也不顾后宫的死活,各人抢了 马匹就逃。整个扬州从皇帝到官僚、从军队到百姓,只知道一个“逃”字,隆佑太 后一个女人,张罗着整个后宫逃跑,幸亏有些忠诚的护卫,保着后宫的车马陆续渡 江,那些嫔妃,因为天气正热,都脱了衣服乘凉,有的连外衣也没穿,鞋子也掉了, 不但抛头露面,连身体也露出来了,全然不觉,正在心疼扔在宫里的金银首饰呢, 哭喊连天,毫无体面。因不知皇上的去向,隆信太后做主,率六宫逃到了建康,自 此与皇上分做两路逃亡。 那城里的百姓,原以为靠着皇上身边能多些保护的,没想到扬州的守军比他们 跑得还快,顿时全城混乱,居民为了逃生,挤在城门口出不去,自相践踏,死者不 计其数。 随着皇帝大驾从汴京带出来的太庙神物、朝廷仪仗根本没人想到了,尽皆遗弃。 还算太常少卿季陵有良心,记起太庙神位,打碎庙门,取了九庙神主灵牌,结了个 包袱,背着仓皇出逃。刚跑出城外,未到江边,金兵已经打进了扬州城,放起大火, 倾刻之间把个风景秀丽的扬州烧成一片灰烬。 季陵逃到江边,见官兵正在大杀大砍那些争着要上渡船的人,不论是民是官, 一律砍到江水里,金兵还没杀到江边,自己已经残杀了无数了。那季陵举着太庙的 神主牌位,才算是上了船,人多船小,几乎沉没在长江里。挣扎着过了江,打听不 到皇上的踪迹,只问到了六宫在隆佑太后的率领下,正往建康方向逃亡,他连忙尾 随而去。 当季陵终于追上六宫行辇,把宋朝历代先皇的牌位交到隆佑皇太后手里时,才 发现丢失了宋太祖的神主牌位。 就在隆佑太后带着六宫人马,乱哄哄地进了建康城不久,李清照也赶到了建康。 这一路,她已经消瘦憔停地脱了形。 回到刚离开不过两个月的老房子,只见锦儿哭得泣不成声地迎了出来,说: “可算把少夫人盼来了……” 李清照急忙问:“公子他怎么样了?” “少夫人,您快进去看吧。” 李清照泪如雨下,直奔赵明诚和她住过的房间,她知道赵明诚肯定住在那间房 子里,等着最后见她一面。 李清照跑进屋于,赵明诚在大热的天气里竟然还盖着厚厚的被子,面色如金, 李清照几乎不能认出这是赵明诚了,正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昏昏沉睡。 李清照回想在池阳的江上,与赵明诚告别时,他那精神灿烂、意气奋发的模样, 再一看眼前如同槁木的人,李清照万箭穿心般地难过,轻轻捧着明诚的脸,一句话 也说不出来,泪水像暴雨一样落在赵明诚干枯的脸上。 赵明诚用一生最后的精力,在等待李清照的到来。要是按照正常的死亡速度, 他在前几天就死了。可是他要等着最后见李清照一面,他不能不见这位他用全身心 相爱的女人最后一面。他的等待何其艰辛,他已经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每时每刻, 他都在和那永恒的黑暗抗争,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他知道只要他一放松,就 永坠那无边的黑暗,就不能在光明的世界里见到李清照了。 别人看他总在昏睡,其实不是的,他正在精疲力尽地努力着,这努力大量消耗 他的生命,每次挣扎都出一身冷汗,每出一次冷汗就让他在黑暗中陷得更深,再挣 扎出来就要花更大的力气。 在他日渐消失的意识中,做梦、或者说是像梦一样的情景,在脑海里飘浮,李 清照现在的模样,完全改变了,她的美丽和可爱,超过了少女时代赵明诚第一次见 到她的样子,这美丽的形象在依稀可见的阳光灿烂的背景前欢快地跑动着,淡忘许 久的汴京岳父家的“有竹堂”的青翠竹叶在他的意识中,发出像绿宝石一样的光芒, 他的李清照又年轻又健康,还很娇横,同时又是绝顶聪明,他非常想拥抱这个可爱 的形象,就是抓不住,一直到他精疲力尽时,一片黑潮淹没了他,他又开始挣扎…… 赵明诚觉得有清凉的雨水洒在他的脸上,他正要焦急,在黑夜中遇到下雨,怎 么赶路呢?忽然他闻到了那永世难忘的气味,是他苦苦等待的李清照的气味。他努 力挣脱那压得他无法喘气的黑暗,他浑身的每个骨节都在疼痛,刺得他大汗淋漓。 终于他从一片漆黑中,看见了一个女人的头部,渐渐有了面目。这不是在梦境中吸 引他的李清照,而是现实生活中满面风尘、精神憔悴、形容苍老、痛不欲生的李清 照。 他才知道,那梦中的雨水是李清照的眼泪。 他用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来,李清照立刻握住了赵明诚冰凉的手。李清照身上的 热量立刻源源不断地进入他的身体里。他张着干焦的嘴,李清照以为他要喝水,马 上示意锦儿端水来。锦儿早就准备着,给了李清照一小锺人参茶,李清照用小勺喂 了赵明诚两口汤水,赵明诚半吞半吐地喝了就闭上了嘴,皱着眉头表示不要了。 他用力挤出了一个字:“笔……” 李清照以为赵明诚要留遗嘱,连忙叫锦儿拿笔墨和纸张来。一面扶起赵明诚来, 赵明诚哪里还能写字,勉强画了个字,那笔就滚到了地上。李清照接过纸张一看, 依稀能分辨出是个“阎”字,她立刻明白了赵明诚的心意,连忙对他说:“阎立本 的那幅画,我一定还给你表弟。” 赵明诚微微点头,李清照连忙放他躺下,赵明诚握着李清照的手,似有千言万 语,只是已经说不出口了。李清照也是只有流泪的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昭儿进来通报说:“兵部谢克家大人的公子来看望老爷了。” 这时进来了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位相貌英俊的小伙子上前一步作揖道: “外甥谢伋见过舅母。” 李清照这才知道他就是谢克家表弟的儿子谢伋。 谢伋说:“这位是姑婆秦国夫人堂兄、哲宗皇上御医郭太医的孙子郭济善,虽 年轻,如今已是隆佑皇太后的御医了。咱们是随着太后从扬州来建康的,刚听说表 舅病重,马上来瞧瞧。我爹他已经随皇上去了镇江,要不然定会亲自来探视的。” 李清照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看到有亲戚来,访但无依的心安定了许多, 连忙站起来,让郭济善给赵明诚号脉。 郭济善把了一会脉,又轻声地请赵明诚张嘴看看舌苔,赵明诚没动静,他就拿 起几上的汤匙,想分开赵明诚的嘴唇,赵明诚的牙关已经咬得很紧了。郭济善转身 对李清照说:“舅妈,借一步说话。” 李清照随他们来到外面的小厅里,郭济善哭着说:“不是我不尽力,实在表舅 是不行了,赶紧预备后事吧,这么热的天……” 李清照只觉得房屋倾斜,地面动摇,站立不稳。谢伋和郭济善连忙扶住李清照。 这时听见锦儿和双飞在屋里尖叫和大哭的声音,这声音把李清照从昏迷的边缘 拉了回来,她不由自主地、跌跌撞撞地往房里走,说是走,不如说是谢伋和郭济善 俩人架着她。 锦儿和双飞跪在床前,连忙给李清照让出了位置,李清照扑倒在赵明诚的身上, 抱着赵明诚渐渐僵硬的身体,嚎啕大哭。 李清照尽其所有,也在敌军日益逼近建康的硝烟中,尽其所能地为赵明诚举行 了葬礼。凡在建康的、与赵家和赵明诚有点交情的人都来了,哀悼这位英年早逝的 金石学家,同时更是为名贯中华的女词人李清照的不幸感到悲伤,也都尽自己的力 量祭奠赵明诚,所以赵明诚的丧事倒是出人意料地办得比他父母还风光些。 可是所有这些亨,对李清照来说都失去了任何的意义,从此以后她只有孤单一 人了,在如此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不可信,像在一个失去 控制的狂乱的恶梦中。李清照唯一的愿望就是快些从恶梦中醒来,像在青州的“归 来庄”那样,从可伯的梦中醒过来,她还是和赵明诚一起睡在小屋的床上,床头还 是摆着昨夜的酒壶和剩菜,火盆里都是白灰,在清白的天色中,窗外是鲜艳的红梅。 但是这梦怎么也醒不过来,李清照在一种不真实的虚幻中,作了她的长长的吊 唁赵明诚的祭文。在一片白茫茫的风暴中,伴着大风一样咆哮的哭声,她腾云驾雾 一样,随着人们到东到西,她不知道在做什么,也不知道睡眠和吃喝,她对一切失 去了真实的感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祭文中写了什么。 本来有很多送葬的人都想得到李清照祭赵明诚的祭文,留敞纪念,但是李清照 关在房间里写好之后,就把祭文紧紧抱在怀里,好像是抱着赵明诚的灵魂那样,谁 也不敢向她提出看一看祭文的要求。到了落葬之后,李清照跪在赵明诚的坟前,才 拿出祭文来,一路哭、一路读,悲哀凄切,不忍听闻。 只有谢伋随身带着纸笔,记下了其中的一句四六文断句: 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 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 但是所有这一切李清照都记不住了。她在埋葬了赵明诚之后,立刻病倒了。等 到她恢复了记忆的时候,甚至对自己怎么会在建康而感到奇怪。 双飞见李清照病起,完全脱了原来的形状,干瘦干瘦的一把骨头,精神也恍惚 不定,几乎以为李清照也要死了。见李清照问她怎么会在建康,又问赵明诚去哪了, 双飞看到李清照被生活折磨成这副模样,哭得死去活来,把李清照怎样在池阳与赵 明诚告别,怎样接到赵明诚的信,说他病重在芜湖,李清照怎样千里跋涉赶到建康, 只见了赵明诚最后一面,赵明诚就去世了,又把葬礼的经过对李清照说了一遍。 李清照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双飞拿出赵明诚最后绝笔写的那不成形状的“阎” 字,李清照才依稀记起一些事来,至于埋葬赵明诚的过程,她也只有黑士在眼前堆 积的印象。 她情愿忘记了所有悲惨的记忆,她宁可活在半真半假的状态中,也不愿意承认 赵明诚死了。她甚至拒绝再到赵明诚的坟上去。 谢伋来告别,说是金兵逼近了建康,隆佑皇太后要起驾。现在皇上已经驾临了 杭州,皇太后预备到杭州与皇上会合。他劝李清照尽早离开建康,如果能随着皇太 后下江南,路上他也好照顾舅母。 李清照突然想起赵明诚临终前的嘱咐,对谢伋说了赵明诚遗言要把阎立本的 《萧翼赚兰亭图卷》还给谢家的话告诉了谢伋,还拿出那个“阎”字给谢伋看。 谢伋闻言大哭:“那张画算得了什么,要是能让表舅活下去,我就是有一千幅 这样的画儿也愿意拿出来换回表舅的性命啊。” 李清照这么一说,自己有些后悔,她一承认遗嘱之说,自己想要维持的半真半 假的、以为赵明诚还活着的那种境界就粉碎了。她不得不面对现实,承认自己是赵 家的寡妇,是明诚的遗孀,这是她一直不想面对的现实啊。 到这时,她也才想到眼下的严重局势,建康城已发发可危,她还有许多的东西 放在池阳。想到赵明诚身后就留下那些东西,她又急起来,生怕池阳那儿出了意想 不到的事,火急火燎就要动身。 锦儿听说李清照要走,跑来跪下,恳请李清照带上她一家走。 原来赵明诚到建康时,尚有精神,再三嘱咐要锦儿一家在他死后跟随李清照, 说李清照带着那些无价之宝,很难应付这样混乱的局面,要锦儿夫妇照顾李清照饮 食起居,服侍她到老死。 锦儿说她和丈夫在赵明诚面前发过誓的,所以一定要跟了李清照去。 双飞说她糊涂,老夫人和三公子的坟墓怎么能没人照看。锦儿说,三公子吩咐, 死人泉下无知,不在乎怎样了,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少夫人和他所有的收藏,哪有放 着活人和无价之宝不顾,反而守着死人的道理。赵明诚说他死后,和母亲葬在一起, 他是朝廷的太守,附近的人们肯定会指出他的坟地来。将来移葬时,二位哥哥一定 能找得到他们的埋骨之处。 锦儿说:“以我的本意,岂不是更愿意和三公子相守在一处吗?就算死了,也 能和三公子葬在一处,我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只是我答应了三公子要跟随少夫 人的,就算少夫人觉得我不配,我们一家大小就是讨饭也要跟着少夫人走的。” 李清照一想,才注意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赵明诚最后的日子其实是和锦儿一同 度过的,锦儿虽然只和赵明诚同居了四个多月,但是赵明诚最后的日子却被她占去。 李清照想,也许是上天也受了感动吧,才给了锦儿这个机会,伺候赵明诚到最后一 刻。锦儿神情中那种死也可以瞑目的表情,说明了她对命运的满足。如果锦儿留下 来守墓,岂不是真的成就了“生不同衾、死同穴”的老话吗? 李清照也突然领悟了赵明诚的用心,他要锦儿跟随李清照,也就是说他不愿意 锦儿有可能葬在他的身边,他身边的位置是永远给李清照留着的。否则赵明诚这样 的孝子,是不会把母亲的坟墓扔下,叫本来专门为母亲守墓的锦儿一家离开的。 想到此,李清照再次大放悲声,想到赵明诚的心意,她更加明白自己失去的是 一位怎样好的丈夫。她就算是再不喜欢锦儿,也要带着他走,她要成全赵明诚的这 点说来是悲哀、但又是感人的心愿。 李清照赶回池阳,总算一切平安,她略略放心,因身体极度的虚弱,她再次病 倒在池阳。 接着传来了建康沦陷的消息,不久芜湖也告急。 李清照不得不挣扎着起来,决定下一步的去向。 可是她打听不到确切的消息,似乎哪儿都不安全。本来谢伋还和她同过一程路, 后来在芜湖分了手,隆佑皇太后率六宫到杭州与皇上会合,李清照从芜湖到了池阳。 又有消息传来说。隆佑皇太后在赴杭州途中,受到金兵追击,转道去了洪州, 这个消息促使李清照下定决心,把身边东西中比较不大珍贵的,寄往洪州妹妹李清 炎家里,请他们在当地找个合适的地方藏起来。 再一次检点身边所有的东西,除了青州劫难后留下来的书籍两万卷、金石刻两 千卷、几百轴字画,上千件古董,其他的东西还有很多,光是被褥铺盖就可以招待 一百多客人。李清照把这些日用品和不是最好的书籍和字画,整理出来,装了二十 辆车子,还是按照赵明诚生前的安排,运往洪州。 李清照把最珍贵的少量的小轴轻卷,书帖写本,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的 文集,历代著名的文论,例如《世说新语》、《盐铁论》等,汉唐石刻拓本数十卷, 三代青铜器皿,从大鼎到小盏,都是遗世独立之珍品者数十件,南唐手抄写本几小 箱,更为重要的,是赵明诚生前交代李清照要与之生命共存亡的宋代宗庙礼乐之器 及其拓本,还有从来不为外人所知的、公公赵挺之与蔡京所修撰的善本《哲宗皇帝 实录》,还有李清照自己的《漱玉集》书稿,她和昭儿一家、锦儿一家生活所需的 衣服被褥,器皿用具,又整理了八车之多,加上他们坐的车子共有十辆。 赵明诚的《金石录》,李清照另外收藏在一个小箱子里,随身带在她所乘坐的 车上,这是她最后所拥有的赵明诚生命的一部分了。 李清照以为,杭州现在是圣驾的临幸之地,肯定不会安全,金兵要灭南宋占领 中华,按照最简单的推想,也是“擒贼先擒王”,消灭了南宋朝廷,金国君主就是 中华的皇上了。 那样的话,李清照带着这么多东西,跟随皇帝,做一个宋朝的忠实臣民,在战 火中过逃亡的生涯,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李清照想到洪州有她的妹妹,而且江西山 多,东西运到洪州可以坚壁在山林的小村庄里,金兵不可能搜索到隐蔽的山沟。等 到局势一定,或者南宋得免灭顶之灾,还能在江南苟存,她就随着皇帝所在的新都 城居住。万一南宋灭亡,她就到江西的大山里埋名隐姓,做一个女嵇康,著书立说, 不食新朝之粟。 李清照和双飞夫妇商量,他们也觉得这样安排甚好。李清照对他们夫妇说: “你们自小跟随我的,如今乱世,明诚又弃我先去,我所能依靠和信赖的,只有你 们一家了。如今我把这二十车的东西托咐给你们了,运到洪州,一定让清炎安排藏 到山沟里。你们就住在那儿,设法寄信给我,我视情况会来找你们的。” 李清照又给了双飞夫妇很多银子,用于运输和安家。 王小转和王双飞还是第一次和主人分开,如此离乱之世,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和 主人相见,跟着李清照的昭儿和锦儿两家到底是赵家的奴才,何况锦儿与主人之间 还有着说不清道不白的感情上的隔阂,他们这最向着主人的忠仆一走,谁知道别人 在生死关头会不会以死相拼,保护主人呢?可是李清照重托他们的事,不能不办, 这么多东西,交在信不过的人手里,也是无法放心的。主人失去丈夫,一仅有这些 东西做为她余生的安慰,他们当以死保存这批收藏。 李清照和小转、双飞分别,很是悲伤。离开了他们,李清照所有亲近的人都不 在了。李清照觉得天地之间有非常无情的力量,在剥夺她的所有,包括她所爱的和 所依靠的每一个人。李清照说:“我虽然是个女流之辈,却是前丞相赵家后嗣的遗 孀,现在大哥和二哥都去了南方,只有我一个人流落在此,要是我落入金兵之手, 以身殉国事小,万一消息不通,谣言传到朝廷,玷污赵家清名事大,所以我定意追 随皇上行踪,也是让天下人知道我们赵家的一点忠心。你们帮助我安顿好这些东西, 免我后顾之忧,我此去就放心了。上天怜悯我们主仆之情,还会有见面日子的。” 王小转和双飞带着孩子给李清照磕了头,带着那二十辆车子离开了池阳。 第二天,李清照带着昭儿和锦儿两家也离开了池阳,往杭州方向追随高宗皇帝 的行踪去了。 离开了池阳,李清照开始了漫长的流亡生涯。 建炎三年八月,赵明诚去世,年仅四十九岁,李清照四十六岁,即成未亡人。 闰八月,高宗皇上的御医王继先在杭州,向皇上提出要以三百两黄金收购赵明 诚所有遗物。理由是赵明诚遗孀李清照没有能力保护这些东西,与其让这些珍宝流 失在乱兵手中,不如归到有能力保存的人手里。再说,三百两黄金对一个连后代都 没有的老寡妇来说,也够安享晚年了。 这王继先实际上是个江湖郎中,原来皇上还做康王时,他就在皇上身边配制春 富药具的,高宗皇上床第之间的事情,没有不对王继先说的。特别这次从扬州逃跑 出来时,正在和妃子作爱,受了惊吓后得了萎症,正急着医治。可以说高宗现在满 心思只想着要赶紧恢复他的性能力,其急切超过了对大宋江山的关心。他听说过赵 明诚爱好集古,是太上皇朝代丞相赵挺之家的后代。这个赵明诚给高宗皇上最深刻 的印象,就是赵明诚在湖州时,御林军王亦将军叛变,他被属下欺骗,缒城墙而逃, 后来到扬州写给他的请罪书,因其少见的诚实,说出了一个书生在大难临头时的慌 乱,与高宗皇帝自己所经历的害怕和胆怯十分合拍,所以高宗当时没有定赵明诚的 罪。想不到这个男人这么快就死了,真是人生无常啊。 以高宗的想法,皇帝之家都被金兵追赶到了如此狼狈的地步,赵明诚的遗孀怎 么可能在战乱之中保存这么多的珍贵遗物呢?与其落到根本不知其价值的粗人手里, 岂不是白白糟蹋了这些东西吗?王继先又是自己时刻离不开的人,用三百两黄金是 不是合适,皇上是不管的,他所知道的是,一个寡妇得了三百两黄金,过一辈子是 没问题的了。要是赵明诚的遗物落到土匪强盗和金兵的手里,那寡妇不是更加一无 所得吗? 高宗皇帝再向王继先打听赵明诚的寡妇是什么样的人,王继先就把他听说的李 清照的事情,对皇上说了,最后说:“这女人一些小词是很精美的。就爱管些不该 女人管的事,当初才出嫁的新娘子,就写讽刺朝廷的《和张文潜唐中兴碑诗》,后 来被赵丞相关在家里很久。到了朝廷立党人碑的时候,她又给赵丞相上诗,要救她 的父亲李格非……” 高宗皇帝问。“李格非是谁?” “官做到刑部点提京东路刑狱,文采好得很,写过《洛阳名园记》的。” 高宗皇帝说:“朕年幼时读过,的确是写得好。只是这种人太直了,遇事不转 弯子可不行。” “对了,那李清照也是这脾气。这是前不久她写的绝句,皇上您不妨一看。” 说着献上李清照的《夏日绝句》,高宗皇上不看还不知道李清照的份量,一看 竟然呆了很久,他问王继先:“真是女人的手笔?” “千真万确,这绝句现在是传得沸沸扬扬的,外面的闲话可不好听了,奴才们 听了都不敢往耳朵里装。” “都说些什么?” “这不是明白地告诉天下人,皇上您是个只知道逃命的熊包吗?生不是人杰, 死不是鬼雄吗?这诗简直在让天下百姓轻视皇上的龙威,所以现在外面的流言蜚语 很多,总之一句话,说皇上您不是真龙天子,所以没有龙威,见到金兵像是耗子见 了猫呢 高宗皇帝把李清照的诗往桌子上一放,脸色沉重,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女人这 短短的四句诗,竟然会这样伤他的心,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一个女人的蔑视,特别是 他如今丧失了性功能的时候,来自女人的轻视最让他觉得难以忍受。以至他最后也 没有说是不是同意让王继先收购赵明诚的遗物。 王继先见皇上脸色不对,不敢再说什么,很知趣地走开了。 立刻有内侍把这消息告诉了皇上的侍讲大学士綦崇礼,綦崇礼又连忙通知了已 经提升为兵部尚书的谢克家,他明白王继先这样做简直就是公开地抢夺,赵家的收 藏岂是能用三百两黄金可以买断的。何况,赵家无论如何还是前朝的丞相,赵明诚 的收藏中,很有一部分是赵丞相的遗物,王继先的身份怎么算也是个奴才,如今趁 着乱世,不顾前朝大臣的体面,用皇上这块牌子来巧取豪夺,此例一开,只怕是从 汴京逃难出来的王公贵族都要受到新贵们的欺压和抢夺了。 谢克家一听,也很恼火。表哥尸骨未寒,就有这种小人要来谋算他的遗产,欺 负表嫂一个寡妇,岂不是视赵家无人了吗?就算是赵家真的无人了,也还有他们的 族亲和友人,怎么也轮不到王继先这样的小人来得表哥的珍贵遗产啊。 第二天,谢克家和綦崇礼晋见皇上,说明不可任由王医官收购赵家遗产的原因, 他们对皇上说,现在朝廷叛徒日益增加,皇上要是任由身边的人占有前朝重臣家的 遗产,会让更多忠于大宋朝廷的大臣和官员寒心,产生反叛之心。加上朝廷正是艰 难的逃亡时期,要厚待忠心追随皇上的臣民,使天下人心归顺。 皇上心想,宫里的这些耳报神真是可怕,昨天的话儿就传到了这二位大臣的耳 朵里。想起过去在汴京的大内禁中,尚且止不住宫里的消息往外传,何况目前这流 离失所的逃亡日子,无非是借着寺庙和官衙临时居住,更加禁止不了消息的快速传 递了。想到此,高宗皇帝很烦恼,觉得他这个皇上很窝囊,简直什么也不是,他的 父皇把江山荒唐得差不多了,才让出位来。靖康元年,把他这个康王当人质送到金 营去讲和,要知道自古以来做父皇的,总是把最不喜欢的儿子送去当人质,让这个 儿子或者是杀了头,或者是长期流放异国他乡做囚徒。当初金兵不相信他是大宋的 皇子,又把他退了回来,这才免去了他的灾难。 高宗皇帝又想起昨天读的李清照的绝句,心中顿生恶感。父是从来也没认真拿 他当儿子看待过,当他接到圣旨,要去当人质的那一刻,有谁体谅过他的绝望和悲 哀?又有谁关心过他的死活?当然,更没人知道他在那一刻对父皇产生的仇恨。 那天接旨之后,他曾对天发过誓,只要他能活着回到中华,今后父皇和皇家的 任何人陷入到金兵的手中,他绝对不加援救,让其他的皇子们也饱尝一下当人质的 痛苦吧。谁知道天理昭然,居然父皇和他的当皇上的兄弟落到了金兵的手里,成了 比当人质更加不如的俘虏。而他却被一帮大臣簇拥着,强拉上了皇帝的宝座。命运 的报应就这样快地临到他和父皇,高宗的心里多少有些大出一口恶气的爽快。 可惜天下那些所谓的忠心的臣民,根本不知道皇家的内部纠葛,个个希望他率 大军打过江去,把他所恨恶的父皇、所嫉妒的皇兄迎回来,再把他的九五之尊的龙 椅还给钦宗皇帝,他简直不明白这些愚昧的臣民怎么会持着这样的看法,就是不愿 把他放在眼里呢?他为什么就不配做大宋的皇上呢?“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说的什么屁话!为什么我高宗就非要学那个有勇无谋的项羽呢? 高宗皇帝越想越不高兴,他就是要和怀着这种想法的上上下下的国人对着干, 一直到天下人不得不承认大宋只有他这一个皇上为止。 所以他对谢克家和綦崇礼的这种说法很不以为然,他知道赵明诚定和他们有着 亲戚的关系,他们才会急着跑来讲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还不是为了他们的 利益。不过在这样混乱的时期,他们的进言,还是得要听的,因为他做皇上,就得 给他身边的臣子一些好处,要不然谁肯为他卖命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于是高宗皇帝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说:“卿等所奏有理,朕准奏。今后要多爱 惜前朝旧臣的后代。这样吧,今儿既然提到了这事。朕有个想法多时了,你们去拟 个旨来,就说是让无情故臣的后代,都来朝廷效力,朕一律给他们官做。” 这倒是个意外的收获,谢克家和綦崇礼互相看看,其实元佑党人的事早成故纸, 如今翻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了,不过皇上既然说了,总算也是件好事吧,于是他们俩 大大地把皇上恭维了一顿,出去拟旨了。 高宗皇上的心情被这一顿吹捧,也好转了许多,他仰望着高深莫测的天空,长 叹道:“我赵构命不该绝,当做大宋的皇上,就让我绝处逢生,不用打仗,做个平 安的皇上吧。” 那王继先此刻也得了他收买的小太监的报告,知道皇上被谢克家和綦崇礼两位 大臣说服,不让他收购赵家的古董字画和书籍,心中的懊恼自然是很深的,可他到 底不过个是个御医,无法与当朝的重臣公开抗衡,但要他这样罢休,他是绝对不干 的。他一定要想办法达到他的目的,得到赵家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 王继先见谢、綦二人一离开皇上,马上进到皇上身边,拉着个长脸,一副受人 欺负的可怜相。高宗皇上知道王继先已经得到消息了,对他说:“你要的东西,算 了吧。有时候走我这当皇上的路子反而误事,你真爱那些东西,就另想办法吧。” 王继先一听,心中很高兴,他想,你谢克家能保赵明诚这些东西保多久呢?骑 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不久,消息传到李清照耳朵里,她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不但是战争和 金国的大兵会毁灭她的收藏,赵明诚去世还不到一个月,就有人想从皇上那儿施加 压力,收购她的东西。不要说王继先那三百两黄金能不能买下她的收藏,这所有大 大小小每一件的东西,都凝聚着她和赵明诚的爱,也是李清照在失去丈夫之后,唯 一能使她和过去生活联系在一起的凭借了。 她越想越觉得让王小转和双飞把二十车东西转移了,真是太正确的决定了。但 愿她能够为赵明诚保存住仅有的这点东西,她知道明诚在天之灵最不放心的,除了 她的安危之外,就是这些收藏的平安了。 她也非常感激谢克家,要没有他和他的亲家綦崇礼的鼎力相助,恐怕朝廷早就 差人来拿走她的这些收藏了。虽然是炎炎夏日,李清照却有秋风萧瑟的寒冷感觉, 这个世道实在是太可怕了。 转眼到了秋天,金兵越来越追得紧,大有要灭大宋的气势,高宗皇帝往哪逃, 金兵就往哪追,简直是不可阻挡地在江南大地上任意横行。 一边在路上和难民们一起逃亡,追随着高宗皇上的行踪,一面却总是回想着青 州的岁月,那些原来甚至觉得不怎么满意的日子,如今在记忆中都像黄金一样宝贵 了。 整天在路上颠簸,又遇到大雨,好不容易在一个江南的小村子里住了下来。李 清照浑身湿透,打着哆嗦,锦儿连忙拿出被褥来,服侍夫人躺下。想到这几天连日 奔波,没有给夫人好好做过一顿饭菜,就打发丈夫出去买些酒菜。 李清照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在梦中见到了青州的“归来庄”,好像从来没发 生过战争,赵明诚还在书房里忙着整理他新得到的古董,李清照怎么喊他吃饭,他 都没听见,李清照觉得很饿,赌气自己先去吃饭,吃的是鸡汤,李清照想,这不是 锦儿做的那种美味的鸡汤吗?锦儿什么时候也到青州来了?吃了几口,她又去叫赵 明诚。哪里想到赵明诚正在做词,对李清照说:“你别以为我笨,现在我的词做得 比你强了,不信你来看。” 李清照拿过纸来一读,真是首好词,笑着说:“那你还是没出息,就算你的词 做得再好,人家也说你是‘妇唱夫随’,跟着老婆学的。” 赵明诚拿起笔来,要在李清照脸上画,李清照一避,就醒了过来。 醒来天色完全黑了,屋里没有点灯,外面也静得死一般的,李清照感到害怕, 连忙喊双飞。一想双飞早不在身边了,不禁叹了口气。这时锦儿已经拿着盏小油灯 进来了,轻声说:“夫人醒啦?刚才见您睡得香,不敢叫您,晚饭早好了,给您端 进来用吧?” 李清照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中,也不说话,点了点头。锦儿连忙出去拿东西了。 锦儿端进来的,果然有一瓦罐的鸡汤。刚才在梦里可能是闻到了熬鸡汤的香味 吧,在梦里已经先喝了。 锦儿又拿出一壶烫得很热的江南黄酒来,对李清照说:“这是江南的黄酒,比 不上北方的白酒,喝些解解寒气吧。这些天,我总没办法给夫人弄点好吃的,今天 才买到了鸡,夫人一定要尽量地吃,往后还不知要跑多远的路,才能弄到鸡呢。” 李清照不禁又想起在建康时,锦儿拿出私房钱买鸡炖汤给赵明诚吃的往事,为 这事,李清照没少作弄赵明诚,以至赵明诚再也不敢喝鸡汤了。 想起梦中赵明诚所作的词,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有一句没忘记,就是“莫负东 篱菊蕊黄”。倒真是不错的句子,也许赵明诚在看不见的那个世界里活得不错吧? 李清照原来是绝对不相信还有冥界的,但她现在情愿相信有这么个地方,让赵 明诚在那里永远不死地活着。 李清照是爱喝酒的,很久没喝了,不知是身体虚弱,还是黄酒的后劲大,这一 壶本来不在她话下的酒,居然就喝醉了。等到第二二大醒来后,便把喝酒后面的事 都忘记了,这段时间在她的脑海里成为了空白,一点记忆也没有了。李清照不无担 心地问锦儿:“我喝醉了,没说什么不体面的话吧?” 锦儿说:“夫人也不是醉,就是太累了,吃完饭就睡了。什么也没说。” 李清照很惊讶地说:“我昨晚还吃了饭?” 锦儿说:“是的,吃了一小碗饭,奴才伺候您洗了脸、洗了脚才睡的。” 李清照不作声,因为这些她全想不起来了。看着锦儿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想 到这个女人对她是非常之好的;但这好和双飞不一样。锦儿是把对赵明诚的忠诚移 到了李清照的身上,那是因为赵明诚遗言要她这么做的,她不过是在执行赵明诚的 吩咐。锦儿对李清照越好,李清照就觉得她越是在延续对赵明诚的爱。就算李清照 酒醉之后丑态百出,她也绝对不会说出来的。如果是双飞,就会对她说实话。 想到双飞,不知道他们一家走到什么地方了,一切是否平安?李清照悄悄擦去 眼泪,不想让锦儿看见她的悲哀。她多么想再次回到昨夜梦中去啊。 因没有紧急的军情,李清照在小村庄里休息了三天,才恢复了疲劳。 在这三天里,她作了明诚去世后的第一首词。把她梦中回到从前在青州的生活 中,那比真实生活更美丽的场景,都写了出来,还把赵明诚在梦中作的那首词中的 “莫负东篱菊蕊黄”一句也写了进去。 鹧鸪天 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 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 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樽前醉,莫负 东篱菊蕊黄。 写成以后,李清照再三推敲,觉得自己居然还能作词,很是惊讶。因为她自明 诚去世的巨大打击后,整个人不但是身体虚弱,更是心灵枯槁,她觉得自己的灵魂 和肉体完全不能共处在一起了,身体在地上盲目地追赶着那个叫高宗的皇帝,她也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不这样做又没有别的任何办法,她的灵魂在高天上 看着自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蚂蚁一样的逃难人群中随波逐流,而且总是追不上 皇上的行踪,皇上从镇江跑到杭州,杭州又遭金兵攻击,说是转道向洪州,李清照 还没到杭州又转向西行,刚走不久,又听说皇上去了浙江东部,她又急忙转向往东。 她曾经想过,自己也许再也不能写诗作词了,就算是结束了逃难的日子,安顿 下来之后,她也不会再写词了,因为所有做为她文思依托的生活都消失了,除了身 边这几件古董和文物之外,她什么都没了,她就是能写也不愿再写了。 这首词填成后,李清照觉得并不是好词,可她居然还能在丈夫死后不久,又是 无穷尽的逃亡之时作词,甚至在心如死灰之际,她的文才还巍然独立,而且不顾她 的处境,照样地流淌着。难道她生来就欠了诗词的债吗?这真是件残酷的事情啊。 还有一点让李清照惊讶的是,她发觉自己的词风有了很大的转变,她一时还说 不出变化在什么地方,只是自己读来,对词中的意境也觉得太过悲凉,有无可言喻 的伤情,布满了她的词的背面,连她自己也不忍读下去。 到了十一月底,寒冷的冬天来临了,江南虽无大雪,但是阴雨不断,道路泥泞, 对逃难来说更加艰难了。 尽管李清照比起那些饥寒交迫的赤贫的难民要好得多,她可以花高价雇车子运 她剩下的收藏,自己也始终有车子坐,可她到底是从小养尊处优的人,哪里受过这 样的苦楚,最需要有人帮助她的时候,赵明诚去世,双飞夫妇离开,她整日里在路 途上颠簸,每到一地过夜,浑身的骨头都像散架似地疼痛,有时花钱还能找到一间 屋子休息,吃上顿热饭。有时只能和难民们一起露宿荒野,不要说吃饭,就是想喝 口凉水也没有。身体上的恶臭更是难以忍受,有时只能在黑夜里摸到池塘或小河边 上,偷偷地擦擦身子。头发长时间不洗,连梳头的机会也少,竟然结成了毛团,一 旦梳头就成把成把地掉头发。李清照想要维持最后的一点体面也做不到了,久而久 之,竟也习以为常了。因为在逃难的人流中,不乏与她身份相同的州县官员的家眷, 甚至连大臣们的妻小也都是蓬头垢面的。 一眼望去,千里逃难的滚滚人流中,尽是毫无羞耻感的男人和女人混杂在一起, 原来高贵的人和过去低贱的人根本分不出来,有时为了一碗杂粮的稀粥,都能打得 头破血流的。其中男女的苟且,奸人的欺诈,仇人的相杀,亲人的死亡,卖儿女的 痛哭……要是晚上再有人喊叫说金兵来了,顿时人流像蜂窝般地炸开来,如同地狱 的场景活画在面前,乱世悲惨的哀号,日夜不绝于耳。 李清照有时只能是闭起眼睛来,只当自己是个死人就完了。 幸亏锦儿是个能干的女人,从小受苦,胆子也大,又有智慧,善于应变周旋, 她的丈夫是个唯老婆之命是从的人,又忠于主人,只要有一点好吃的,自己和孩子 饿死也不碰,全拿来给李清照吃。但不管怎么说,李清照总是不喜欢和锦儿在一起, 这倒不是因为锦儿早年和赵明诚有过一段枕席之情,而是锦儿把她对赵明诚的爱和 忠转移到李清照身上来,因为她是在明诚去世前发誓要照顾好李清照的,她现在做 在李清照身上的一切,根本不是为了李清照,在锦儿心目中,所有的事都是为赵明 诚、她的三公子做的,李清照常常觉得她这个人在锦儿心中并不存在,或许锦儿看 到的都是赵明诚。想到此,李清照又无可奈何,只能顺其自然地一天过一天。好在 她所带着的那些东西还没有失落过,算是她唯一可安慰的事情了。 就在这时,李清照又遭到了两次巨大的打击。 她在事后,不知多少次地独自对苍天哭诉,为什么要这样虐待她折磨她呢? 她也不知道多少次控诉老天是瞎眼的老糊涂,她无法相信她的命运会是这样的。 要是早知道她会有这样不幸的日子,她真应该随着赵明诚一起死了才对。 那是十一月底,高宗皇帝从浙江东部又逃往浙江西部,李清照本来已经快到越 州了,又连忙转往衢州方向。传来了洪州失陷的消息,李清照马上紧张得夜不能寐, 日夜向洪州方面来的难民打听她妹夫和明诚堂妹夫的消息,那些从战火中保全了性 命的人们,连自家的亲人在哪都说不出来,哪里知道别人的下落。 李清照被巨大的不祥之兆所压倒,甚至夜夜被恶梦惊醒,多亏了锦儿安慰她, 一直用鼓励的话给李清照一线希望,这才使得李清照还能活下去。 那天李清照患了伤风,头疼欲裂,只得在一个小村子里停下来休息养病,也找 不个大夫,冬天百草枯萎,连草药也没地方拔。到了夜里连火盆子也升不起来,难 民们所到之处,就像蝗虫一样把地方上吃得一干二净,锦儿只得抱着夫人睡觉,还 让女儿玉荣在床后为夫人煨脚,李清照的病这才有了些起色。 一天,跑来了两个少年人,蓬头垢面比叫花子还不如,找到了李清照,就跪在 她面前嚎啕大哭起来。李清照认了半天,才知道他们是王小转和双飞的那对双生儿 子。她的心立刻抽紧了——她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两个孩子边哭边说,金兵打下洪州后,说是隆佑太后在洪州,到处搜查,甚至 跑到了他们家隐藏的山沟里,凡是见到村子就烧,见到人就杀。王小转和双飞一家 本来已经躲好了,一看村子烧了,想到李清照托付的东西也被烧了,两夫妇急得疯 了,不顾金兵还在村里,就跑下山来,还想能救些东西出来。王小转见李清照那二 十车的收藏,那些宝贵的书籍在烈火里熊熊燃烧,就跳进了大火,连尸骨也没留下。 双飞冲进还没烧着的房子里,拿了几样东西出来,迎面遇上了金兵,她还有些 武功的底子,拼命抵挡了一阵就被杀倒在马蹄下了。等到金兵走了,他们兄弟三人 和小妹赶到母亲双飞身边时,双飞还有口气,指着她压在身下的那只瑶琴,要他们 一定送到李清照手上,这是她唯一救出来的东西了。又交代双生子安顿好弟弟和妹 妹之后,立刻投奔岳家军,杀敌报国,为父母雪恨。说完,双飞就死了。 他们带着弟妹,往皇上所在的地方走,他们知道皇上在哪里,夫人也在哪里。 谁知道路上遇到强盗,把他们兄妹冲散,小弟和小妹再也找不到了,他们没法子, 只好先来找到李清照,把母亲用生命换来的瑶琴交给主人。 李清照接过瑶琴,看见琴套上还有双飞的血迹,已经发黑了,她抱着琴哭得死 去活来。不要说那些收藏被毁,是怎样使她心碎,王小转葬身火海的惨烈,双飞不 顾性命救出来的这张琴,使她回想与双飞情同姐妹一样的感情,多少往事灿烂如花 地在她眼前飘过。 要不是锦儿抱着李清照,她早就哭倒在地了。双飞的孩子向夫人叩头后,水也 不肯喝一口,立刻要走,说是马上要投岳家军去,国仇家恨片刻不愿停留。锦儿不 等李清照吩咐,已经准备了银子给这两个孩子,又送了他们棉衣。 李清照从来没有亲近过双飞的孩子,这时她颤颤巍巍地挣扎起来,把这两个少 年紧紧拥抱在怀里,对他们说:“能救大宋的只有岳将军和韩将军了,自古英雄出 少年,你们要为你们的父母报仇,为大宋夺回江山啊。” 那两位少年磕头告别了李清照,从此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还不等李清照从悲痛中缓过气来,又传来了可怕的消息。先是有赵明诚的故吏, 跑来告诉李清照,说是有人向朝廷密报,赵明诚与李清照夫妇私通金国,把东汉皇 宫中的一只珍贵的夜光壶,托一个叫张汝舟的人带到金国,送给金主,准备向金国 投降,讨个官做。 李清照极力声辩绝无此事,来人说:“赵老爷生前为人和气,出来做官的时间 不长,并没有得罪了哪个朝中的大臣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夫人,您要好生 提防,总之有人密报朝廷是千真万确的,如果有人弹劾起来,前丞相家里有人通敌, 此事非同小可。我们打听的消息,说赵明诚虽已亡故,遗属也要追查,把通敌大罪 彻底查清,一旦罪名成立,夫人您得坐牢的啊。家产抄没不说,可能还要流放呢。 您好歹得想个应变的法子才是。” 李清照还有几分将信将疑的,觉得再怎么也不会这么严重吧?明诚在世为人善 良,对属下很好,那些故吏得了消息就来通报,也是一番好意。李清照再三地感谢 了他们。等到来人走后,李清照想,这事又能从何处应付得了呢?谢克家此时随着 圣驾,李清照想要求他帮忙也找不到啊。再说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一切正常的秩 序都颠倒了,跟随她的昭儿和锦儿丈夫又都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锦儿又和她 隔着一层心思,要是双飞和小转在身边,也不至于她这样茫然无依。 想到双飞夫妇,李清照又不免悲伤起来,想到他们死得这样惨烈,她那么多的 收藏再度毁于战火,自己又是逃亡在外,根本不知道明天是死是活,在这么多灾难 的夹击下,又加了一条奇耻大辱的通敌罪,李清照只觉得万箭穿心,要是蒙冤入狱, 被刺金流放,她也只能是束手待毙而已。 第二天,衢州衙门里派来的官员找到了李清照。把玉壶颁金的事一说,李清照 才知果然真有其事,如闻晴天霹雳,呆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简直想不出怎么 会有人造出这种罪名,套到她这个最忠于大宋朝的前丞相的媳妇身上来。再说,那 个张汝舟是何许样人,她更是一无所知,对差官所问的事,她一句答不出来。 差官说:“我们也是奉上头的命令,公事公办。只要你拿得出你们家的那只玉 壶,我们回去交了差就完事了。” 李清照知道他们夫妇根本就没有过这样一个玉壶,不知是哪来的空穴之风,居 然编出这么一个玉壶来。她只得据实说他们家从来没有过这东西。 那两个差官说是张汝舟本人说的,这件事是他向朝廷密报的,说赵明诚病故前, 他到建康城赵府上探望,赵明诚亲手交给他,要他带到金国去的。 李清照说:“张汝舟把玉壶送到金国,他怎么就没罪?还来密舍先夫和我呢?” 差官说:“他并没有把玉壶送到金国,如今作为证据一起交给朝廷了,是刑部 在办这案子呢。我们是奉了刑部的差遣来的。” 李清照一时想不起谁要这样陷害明诚和她,流着泪对差官说:“先夫到建康时, 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了,我还在安徽的池阳。等我赶到建康,先夫当天就过世了。你 们想想,一个就要死的人,怎么还会想到金国去当官呢?再怎么说,我们也不会把 所有的收藏都带到南方来,追随圣驾,只拿一个玉壶去巴结金国啊。靖康时,皇上 用上千万两的黄金尚且不能够求和,我们一个小小州官之家,仅一只玉壶,金国哪 会放在眼里?二位大人明鉴,先夫是不可能通敌的啊。” 两位一想也是,就对李清照说:“反正夫人您得找出合适的理由来,我们好往 上回话。今天就这样吧,要是我们把您的话向上面说了,上头还要找您的麻烦,我 们只得再来打搅了。” 说完,告辞走了。 李清照被这意外的事情弄得六神无主,身子禁不住地发起抖来。 她等衢州衙门的人一走,马上叫锦儿来问话,到底赵明诚在建康的最后日子里, 有没有一个姓张的人来过,说没说起过什么玉壶的事? 锦儿在外面,早已听见来官与夫人的对话,也是吃惊不小,见李清照问她,她 一时也想不起有什么姓张的人来过,因她当时一心都在赵明诚身上,哪里有时间旁 顾?想了好一会才说:“三公子到建康时,有一个姓王的老爷,是在建康衙门里做 事的,原先是三公子做建康太守时的属下,他带过一个人来,好像是姓张的,三公 子似乎从前也认识他的,称他飞卿兄。听三公子的话里,从前在京里买古董时得过 他的帮助。那王老爷想从这个叫飞卿的人手里买下几件古董,又怕上当,带来找三 公子鉴定。那时三公子还有些精神,虽起不了床,还能说几句话,勉强看了两样, 就吃不消了。我在一旁着急,实在看那两个人不明事理,瞧着三公子都这模样了, 在病床前讨价还价,我就请他们走了。这两人再也没来过。” “那你见没见过他们拿一只玉壶出来过?” “玉壶是有的,不过不是一只玉壶,是一套酒具,还带一只玉盘,四只五盅。” 李清照以为说的就是那玉壶,连忙托来报信的故吏查问,一个叫飞卿的人,好 像是姓张的,与张汝舟是不是一个人。 故吏查问之后,说张汝舟字飞卿,就是他告发的赵明诚、李清照通敌。 她在那一刻,根本不知道这是御医王继先的阴谋。那张汝舟也是王继先花钱买 通的人,玉壶本来就是从皇宫拿出来的东西。 王继先原打算用这方法吓唬李清照,只要李清照惧怕了,不再追随圣驾,一转 逃别处,他立刻就派人抓住李清照,重重治罪后,把赵明诚的遗物都夺到他手里来。 可是,没想到李清照不但不逃,反而更加追紧了圣驾。甚至对衢州衙门的官员 说,为了表示对大宋朝的忠诚,她要追上圣驾,把家中所有稀世之铜器全部捐献给 朝廷,其价值远超出那只所谓的玉壶的千百倍,以此表明她赵家绝对不会通敌。 王继先这一招不灵,他恨得要命,越发对赵家的这些宝物起了贪心,非要弄到 手不可了。 李清照顶着浙江又湿又冷的雨夹雪的天气,艰难地追赶着皇上的行踪。雇车难, 找地方过夜也难,还要防备土匪强盗,李清照所受的折磨,真是无法言喻。 这一天总算天晴朗,丽日当空,李清照心情也略为开朗一些。 就在这时,李清照从车窗里向外一望,发现江边上的几株梅花正开得热闹,完 全不知人间的悲苦,吐放着鲜艳夺目的花朵。 李清照混乱多日的脑子,顿时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她的眼光落在那梅花上就离 不开了。 到了夜间住宿在一个小村子里,李清照命锦儿打开许久不用的文房四宝的匣子, 取出笔墨,又叫锦儿铺开纸张。她拿笔的时候,才发现手抖得非常厉害,怎么镇静 也不能停止发抖。 李清照就用发抖的手,写下了南渡以来第一首咏梅的词。因手抖得实在厉害, 写出来的字迹都变样了。 清平乐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尽梅花无好意,赢得 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 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的确,自赵明诚去世,到双飞夫妇死亡,李清照头上的白发就像落雪一样地花 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