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无根之谤 李清照完全想像不到她这个女人在文学历史上的作用,她关心的还是被盗的东 西,她希望能够出现奇迹,老天可怜她,把她丢掉的东西还给她。日子一天天过去, 整个村子一片寂静,再也没有人来领赏,尽管赏金是这么高。李清照依然不死心, 她还在等待钟家村有人拿出被盗的字画和古董来领赏。 李清照每天都在窗口和门内向外张望,她看见的钟家村每座房子,似乎都藏着 她的书籍字画和古董,每个人也都像是贼。她觉得每个人走过她屋子时的神情都不 对头,好像还要继续谋算她的东西。每过一天,她对钟家村的敌意就加深一分。 李清照每天都叫锦儿夫妇出去打听消息,他们知道东西是找不回来了,但是在 夫人面前也只能应付一下,到外头转一圈回来,说找不到就算应付了差事。李清照 也明白他们不能找到,可就这样罢休实在不情愿。她就悄悄把昭儿的孩子叫来,大 儿子喜贵十五岁了,是弟弟喜来和锦儿家三个孩子的头。李清照让他带着孩子们在 村里打探消息,看是否有人家里有画轴和古董之类的东西。 喜贵是少年小子,得到向来严肃的夫人的信任,自然格外地上心。他心中又涌 上无数的想法,招集了几个小子们,商量出了种种办法要在村子里打听出个头绪来, 好在夫人面前邀个大功。 孩子们行事哪会周全,一时间村里的人都知道那个失了盗的夫人在怀疑村里人 偷了她的东西,正在到处查访呢。这可把村里人气坏了,再不准自家的孩子与喜贵 他们玩耍,见到喜贵他们探头探脑地在门外张望,就破口大骂把他们赶得老远。 这事给李师师发现,她连忙禁止喜贵他们再这样做。仔细一问,原来是李清照 叫他们这样做的。李师师不觉十分悲哀,想到李清照对失去的东西如此放不下,心 中深为她难过。想到李清照是宦门千金出身,如今委顿尘上之间,与她们这等下九 流的人物为伍,自然是到了一落千丈的地步,李清照怎么能够忍受呢?她这样想找 回失去的东西,就是想抓住往事的一点痕迹,安慰她凄苦的心而已啊。李清照的心 境是非常可怜的,但她到底没经历过社会底层的黑暗,又不会应付交际,这样无端 地怀疑村里人,把大家惹急了,这兵慌马乱的年头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李师师找李清照,再三分析说村里人不会要她的东西的,这些乡下人要偷也是 要金银珠宝,他们这些人哪里会懂得什么字画古董可以价值连城呢?大字都不识的 人,偷书有什么用处?只怕是外来的贼,发现了李清照的形迹,知道李清照身份的 人,又懂得李清照所藏之物的价值,才会下手这么准确。只是李清照一点也听不进 去,主观地认定了村里人就是贼。她说她一路上从未暴露过身份,也从不谈诗做词, 不可能有外人知道她的行踪。李师师见李清照心浮气躁,又固执倔强,只得带着锦 儿悄悄到钟氏族长那儿陪不是,说这位赵夫人自丈夫殉国后,悲哀过度有些失心风, 此次又被盗走丈夫遗物,勾出毛病来,言行举止有不当之处请多包涵等等。村里众 人也就信以为真,把李清照当成脑筋有毛病的人,再听说是忠烈遗孀,也就不与李 清照计较了。族长说,要不是这夫人脑子有毛病,无端怀疑他们族人是贼,惹急了 村里泼皮的一帮子年轻人,趁夜放把火烧了李清照的屋子,在这种乱世里也没有王 法治得了他们的。 李师师知道这话可不是老族长存心威胁她们的,乡下人好相处,也不好相处, 惹恼了他们的确不是好玩的事。 步云道姑与师傅、师兄约好在杭州碰面的日子近了,李师师也想到杭州去,为 得是能够在圣驾附近,及时打听到一些太上皇的消息。无论如何,她从一个大宋子 民的角度来说,关心被掳二帝的安危是人心所向的大事,从她与徽宗太上皇的私情 来讲,她毕竟是受过太上皇恩宠的人,身为低贱的娼妓,太上皇却对她动过真情, 并不是仅拿她当泄欲的玩物,这一点李师师是铭记于心的。要是太上皇在宫中安度 晚年,李师师可能也不会把太上皇与她之间的这段感情看得这么重,而今太上皇蒙 难,落到了比她还不如的境地中,她的同情心就令她不能不珍惜起过去与徽宗皇上 的情爱了。 如今李师师吃长素,每天礼佛,就是为这个曾经真心爱过她的皇上祈求菩萨的 保佑,希望有一天老天能开眼,让徽钦二帝重返大宋。 对李师师的这种行为,李清照是不以为然的,她对徽宗皇帝的误国是深恶痛绝 的,正因为这个皇帝的昏庸,才导致了公公赵挺之死后三日抄家夺官的冤案,导致 她与明诚隐居乡间十多年的消磨与压抑。徽宗皇帝是北宋溃败的总根子,是靖康之 难的始作涌者,也是赵明诚、李清照一生所藏之物被毁的祸首。如今落得当俘虏, 可以说是咎由自取。不过,做为大宋臣民,李清照与李师师一样,认为国家皇权象 征的皇上被掳,是中华莫大的耻辱。所以雪耻的目标就应当是迎回代表国家最高权 利象征的两位皇上。尽管是一个误国误民的昏君,也是中华的代表啊。 李清照很气闷,她失盗后,人的精神状态也被抽空了,心灵与脑海中总有一大 片无法填补的空白,使她整日坐立不安。看到李师师坚持不懈地每天跪在佛像前, 对着那无动于衷的偶像又拜又磕头,念叨着她最不愿听的那个昏君的名字,每当此 时,李清照就心潮浮动,难以自制她烦燥的情绪,恨不得把那个观音像给撕了。不 过李师师每次为太上皇祈求之后,都要为李清照找回失物祈求,李清照看到李师师 为她祈求,心中又能平静一点,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种安慰啊。 李师师与步云道姑商量,觉得应该带着李清照一起离开越州去杭州。要是她们 一走,李清照留在这儿会遭遇什么事情就难说了。她们先找锦儿说了要离开的事, 希望能够说服夫人放弃在此寻找失物的幻想,和她们一起离开越州到杭州。 李清照怎么也没想到要离开越州,离开钟家村。再一想,逗留此地也实在是毫 无意义了。可是同意离开,就等于说是放弃了寻找失物的希望,也就是要接受一个 她怎么也接受不了的事实——那些失去的东西永远不再属于她了。正如她在赵明诚 去世后,一直幻想明诚还活着一样,情愿迷迷糊糊地处在不清醒的状态中,也不愿 清醒过来承认明诚已故。如今她一同意离开越州,就等于是和那批实际上已经离开 她、而心灵上还没法割舍的书籍字画与古董永别了。 李清照哭了很久,最后同意离开越州,离开钟家村。 李清照收拾劫后余生的最后一点收藏时,看着那些不再成部的零散的书卷,还 有些字画和古董,就像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剁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气息奄奄 的惨状。她除了流泪哭泣还有什么办法呢? 李清照坐着车子离开了钟家村,离开了这个让她如此绝望和痛苦的村子。 她在车上,看着村里人冷冷地站在路旁,对她怀着明显的敌意,看着她一无所 获地离去。还有的小孩子追着车子喊叫着“疯子!” 李清照回顾村子里的房屋,她顽固地认为她所丢失的东西依旧在村子里,就在 这些低矮的房子里,那些字画书籍和古董都在大声呼喊着她,要她救出它们,带它 们一起走。李清照忍着揪心的疼痛,泣不成声地哭着。在她的灵魂深处,她的收藏 就等于是她和赵明诚所生养的孩子啊。如今她不得不放弃这些东西离去,就像从身 上割下她的肉一样痛苦。 就这样在无法忍受的痛苦中离开了越州,一路上江南美丽的景色她都无法领略, 她生命中所拥有的东西,不停顿地、无法阻挡地从她的灵魂中流失,她又一次陷入 了南渡以来常有的恍惚的感觉中,那就是灵魂脱体的幻觉。她的灵魂已经不愿意再 伴随她的肉体存在了。李清照失去了活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的目标,她原来固执地 要追随圣驾以身殉国的目的,也随着战事的消失而不复存在。到杭州去,不过是李 师师她们要她去的,一个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珍藏之物的寡妇,在盲 目涌动的战乱的漩涡里,不过是随命、随风而去,到哪里也找不回她原来拥有的一 切了。 李清照在极度的消沉中到了杭州,原来她无限向往的林和靖先生的家乡,那 “梅妻鹤子”风雅故事的产生地,白居易和苏东坡修缮过的西子湖,著名的白堤和 苏堤,以及有“飞来峰”神奇传说的灵隐寺,都不能引起李清照的兴趣。她和李师 师一样,决定隐居杭州,过埋名隐姓的生活,等待高宗皇上作出最关键的决定,就 是定都杭州呢?还是挥师北上,收复故土? 步云道姑帮助李清照和李师师在涌金门内观音桥街边租了一所清洁的小院子, 白墙黑瓦,石板小院内有小小的柳树,正屋有楼上,前后偏屋单层,是典型的江南 民居。步云道姑随即就离开了她们,与她的师傅与师兄弟们云游去了。 李清照觉得她与李师师住在一起不太妥当,可又不愿单独居住。因为她不能忍 受无人说话的孤单,整天面对着几个下人过日子。如今她已经习惯了与李师师聊天, 觉得李师师善解人意,是个懂得体贴人心的女人。在不知不觉中,她忘记了李师师 曾经是她最蔑视的娼妓。 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总在回忆中生活着。北宋就是她们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李师师告诉李清照,她是怎样逃亡到江南的。 汴京沦陷前,她逃出了一片混乱的开封,在渡江到建康之前,遭遇了不抵抗金 兵的宋朝败军的抢劫,当时与她一同遭难的还有百多名难民,幸亏遇到了步云道姑 等一帮江湖英雄,杀退了强盗般的败军,救了他们。其中一人原是周邦彦老爷的书 童,周老爷过世后,他回家乡遭了土豪的暗算,夺了他的田产,还叫官府定了他流 放的罪,后来这人逃出大狱,落草上了梁山。之后朝廷招安了梁山好汉,他们许多 弟兄就散了伙,到各地谋生。如今靖康国耻,他们又聚集起来准备报效国家。这书 童认得李师师,也记得李师师当年曾接济过他,把李师师介绍给步云道姑的师傅, 那师傅是这帮英雄的首领,所以派了步云护送李师师南下。 李清照从未听闻过这些草寇的事情,大为惊讶,原来她和盗匪相处了这么久, 一点感觉也没有。她马上联想到她的东西会不会是被步云道姑这帮强盗偷走的呢? 刚有这念头,立刻觉得惭愧,步云道姑是她遭盗之后好心来照顾她的,还一路风尘 陪着她到杭州,从前又有过师生之谊,这样胡乱猜想真是大不应该了。 李师师不知道李清照的心思,还在一个劲地说当年梁山好汉怎样打出“替天行 道”的旗号,怎样杀贫济富,劫皇纲除贪官。李清照皱着眉头,听李师师津津乐道 的这些无法无天的话,她觉得朝廷再腐败、皇上再昏庸,也是正统的国家体制,哪 能让一帮乱民匪类胡说什么“替天行道”的狂话呢?要是谁都可以拉起旗帜随意称 王,逞匹夫之勇快意恩仇,蔑视皇权,那还要朝廷做什么?她觉得李师师再怎么说, 到底是娼家出身,缺乏起码的道德修养,自己与这种人为伍,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 李清照郑重地对李师师说:“往后可得小心了,与这种人再—来往不得了。” 李师师却不以为然,说:“我看如今朝廷的人才叫来往不得呢,倒是江洋上的 大盗比他们还有忠君报国的志气,我听说北方很多的抗金英雄是江湖豪杰呢。步云 道姑的师傅,带着他手下的人,在难民南渡的路上救了多少同胞啊。要不是他们, 我早就是阴曹地府里的人了。” 李清照觉得李师师太重救命之情,她说:“这些人是做过不少好事,也热爱国 家,不过总不是正道上的人,而且是反叛过朝廷的草寇,与这种人来往总是不好。” 她见李师师不爱听这话,也就不说了。她叹息道:“反正也不会再与这些人混 杂了,我经历了这几年的动乱,原来的生活全被毁了,只想能安然度过余生,别无 它求了。可是做人忠奸、邪正还是要分明的。” 不过李师师为人亲切和蔼,对李清照特别的崇敬,在如此痛苦和混乱的局面中, 能够有一个人陪伴她、照顾她,也算是上天的悲怜了。李清照想到这点,再也没提 这些事情了。 不久,朝廷公告天下,说高宗皇帝决定定都杭州,改杭州为临安,改年号建炎 为绍兴。这个消息在明媚的春光中,恰似一股阴冷的寒风吹过,所有盼望能够早日 返回北方故土的人,心中都感到了巨大的失落,至少说北还的希望被无限地推迟了。 李清照和李师师面面相觑,坐在桌子边,许久说不出话来。之后,她们就打开 了各自的行李,开始做长期逗留临安的打算了。想到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而 且要无休止地等待和盼望回北方的故乡,这对亡国亡家背井离乡的人来说,是多么 严酷的事实。如今李清照已经用没剩多少的钱来维持长期的开销了。她不得不考虑 是否让昭儿这一大家子独立门户,因为昭儿家的和锦儿家的孩子们一下子长大了, 再加上弟弟的两个女儿,一共是七个半大的孩子,加上李清照等五个成年人,每天 简单的饭菜也要花费不少的钱。如今昭儿随弟弟李迒滞留金华,等到昭儿回来,李 清照就打算叫昭儿一家先分开过。如今和李师师在一起,李师师也知道李清照手头 不宽裕,又没有经济来源,相比较之下还是她有钱,于是大家含糊地混在一起开伙, 基本上都是李师师开销花费。 李清照也知道如今是靠着李师师过日子,李师师又讲究吃喝,尽量把伙食安排 得很好,李清照也就假装糊涂,过一天算一天。要是李师师和她的三个仆人离开之 后怎么办呢?李清照也无法细想,这两年多来的逃亡生活教会她一个最无奈的生活 态度,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李清照这时才认识到,大逃亡的几年之中,她大把大把地将银子花在了运输收 藏之物上,可是这些东西依旧被毁被盗,早知如此不如不带出青州,干脆一把火在 青州都烧完了也就绝了想头,不似现今这般,凌迟处死似地,慢慢地、一刀一块地 从她身上割去,不但糟蹋了无数的银子,还给她的精神带来可怕的折磨。 李清照从黄岩坐船往温州时,雇不到大些的船只,当时圣驾飘流海上,谁都以 为大宋不保,她怀着殉国的心志,把大部分的衣服和被褥都丢掉了。光是被褥就够 几十个人过冬用的。结果殉国成为空话,日常要用的东西却一去不复返了,再添置 谈何容易。多亏是和李师师在一起,她带着许多的衣服被褥,不然到了冬天不知怎 么过才好了。生活的忧愁无情地摆在眼前,再想到被盗被毁的价值连城的收藏,李 清照觉得多想一下都会痛不欲生了。 因着心情的暗淡,加上越州被盗一事的刺激,李清照听说皇上决定以临安为新 都后就病倒了。幸亏有李师师和锦儿一家与昭儿一家在跟前细心照顾,还有弟弟的 两个女儿也很懂事,常伴身边,因此李清照得到很大的安慰,很快就从病中挣扎了 过来。 病起之后,李清照发现两鬓的头发几乎完全白了,头顶上也冒出很多的白发丝 了,李清照对着镜子呆了很久,衰老就这样无情地侵入了她的生命中。 这时,昭儿从金华回来,找到了李清照的住所,说舅老爷李迒已经在金华谋到 了一个职务,打算安家在金华,让昭儿来姐姐这儿接他的两个女儿去金华。也好让 姐姐省些开支。 雪馨和雪凌两姐妹离开姑妈回到父亲身边是很高兴的,平时她们多少有些害怕 姑妈,觉得她不好亲近,但是到了分别时还是流露出依依惜别的亲情来。特别是雪 馨,在姑妈身边耳儒目染,接触了不少书籍,也听姑妈与李姨娘谈诗论文的,对她 是极大的启发,她甚至背着人偷偷地作起诗词来。她很愿意姑妈表示要留她在身边 的,可是姑妈没说,她也只好走了。 临别前,雪馨找李师师,要她向姑妈代求,她希望能得到姑妈的一首词作,留 个纪念。她说她向来害怕姑妈,不敢对她说,但是这一走也许就不会再和姑妈相处 这么久了,恐怕更得不到姑妈的词作了。 李师师果然对李清照说了这事,李清照最近心情有所好转,听说雪馨要她的词 作,微微一笑说:“是吗?她也爱词?我们李家到底是读书的家传啊。” 李师师说:“这姑娘要是好年头里,已经是该出嫁的新娘了。要是在你山东老 家,怎么也能配个读书的秀才郎,她也能作些诗词自娱,虽然不能和夫人您与德甫 先生相比,但也是多么好的料子啊。可惜现在这光景,姑娘将来不知是什么样的结 局呢。所以夫人更应该给她一首小词了。” 李清照的心头掠过一丝爱惜的情意,她早已习惯了没有孩子的生活,所以不知 道该怎样与孩子们接触,雪馨向姑妈要词,居然还要李师师来说。想到雪馨离开她 之后,不久就要出嫁了,姑妈的词放在她的嫁妆里,薄薄的一张纸,黑色的字,随 着一个姑娘开始新的生活,那是怎样动人的情形啊。 这种柔细的感情,令李清照感到十分温暖,很久没有这样的柔情蜜意涌上心头 了。她说:“我这几天正在填一首词,写好了可以送她。只是我的心情难以回到年 轻的时候了,无法写出少女的情怀了。” 说完,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融融的阳光,很久没说话。 李师师看着李清照如霜的两鬓,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但是这样坐着的时 候,她往日的风度和气派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李清照在雪馨姐妹走之前,把词送给了侄女。 摊破浣溪纱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 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 风景而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雪馨两姐妹一走,李清照顿时觉得房子空了,心也空了。她们姐妹在的时候, 她在心里排斥她们,走了之后又觉得该留下其中的一个。 这时她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赵明诚的缘故,她才不能接受孩子,甚至是自己亲 弟弟的孩子也不行。 其实李清照不是没想过要留一个侄女在身边的,只是她内心深处不许她这样做。 看到可爱的女孩子们走了,虽然心里酸楚,但还是让她们走了。她到这时才发现自 己对赵明减的感情之深,超过了她自己的想象。因为明诚一生不喜欢收养别人的孩 子,甚至连亲侄儿也不愿收养,她也就接受了这个思想,从心之深处拒绝接纳孩子 到她的生活中。在明诚去世后的这几年里,她还是固守着孤单的生活,她发现自己 对明诚的感情细致到了容不下他以外的任何人。 如今漫长的寡居生涯,才使她发现了原来她是这样地爱明诚,爱到连收养一个 孩子都做不到的地步,她无法让一个真实的生命进入她的生活,冲淡明诚留在她灵 魂里的氛围。与其养一个与她的生命没有多大关系的孩子,她宁愿活在对明诚永久 的怀念中,她宁可活在没有明诚实质存在的、却永不消散的赵明诚的氛围中。她就 这样一天过一天,她和明诚所构筑的两人天地水远不能受到侵犯。 尽管生活日渐困难,但是往日生活那优雅的情调还是弥留在李清照和李师师的 生活中。她们也不出门,整日呆在家里,因为临安新都不是属于她们的地方,那是 南宋新贵们飞扬跋扈的所在,而她们已是昨日黄花,李清照这年四十九岁,李师师 也四十五岁了。 李师师从北边带来的东西中,有一床纸帐子,是用特殊的藤皮茧纸做的帐子, 这种压皱的纸张做成四周的帐闭,顶上用极薄的纱布透气,帐闱上画着李清照最喜 爱的梅花。李师师把这床纸帐给李清照用,张在江南柔软的藤床上,别是一番情调。 李清照很喜欢这帐子,她睡在纸帐里,好像蚕儿躲在茧里。特别是早上醒来, 清晨的阳光把纸帐照亮,如同身处在灯笼里一样,又像是蚕蛹包在茧中的感觉。乳 白色的纸帐里充满了柔光,画在纸帐上的那枝红梅,居然有一种红宝石般的亮光隐 隐闪现。李清照这时就忘记了所有的忧虑,沉浸在飘逸的美感中。她起身坐在床上, 就着晨光题词在纸帐上: 孤雁儿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限思。沉香断续玉 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 多少春情意。 写到此,早晨的阳光已经移动了,帐中那种在灯笼里的透亮的感觉顿时消失。 李清照不得不想到残酷的现实,想到她即将年过半百的苍凉。回想南渡以来最大的 损失,就是赵明诚永远地离开了她。要是明诚还活着,李清照绝对不会活得像现在 这样无所依靠,弄到和李师师凑在一起,还要接受她的资助来过日子。这时,做为 女人的悲哀就爬满了她的心头。李清照想起和明诚在一起的日子,她多少有些不怎 么珍惜明诚对她的爱,她觉得从来就是该由赵明诚来俯就她的,她给赵明诚的太不 够了。可是现在明白还有什么用呢?李清照流着泪继续写道: 小风疏而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 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 上,没个人堪寄。 李师师很喜欢这首较为轻松的新词,虽然悲伤的情怀依旧,但是隐藏在轻柔的 文字后面,倒不一定比“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差很多呢,只是觉 得还差些火候,气势上缺了些什么,但又说不出来什么地方不足。李清照也有同感, 只能先将这词放在一边,等待时间将它酝酿更加成熟之后再说。不过这词用琴伴奏 着歌唱起来,倒是很好听的。 寄居临安的日子,就这样一天过一天,转眼又是一年。 盼望北还的迫切希望,拖成了飘渺的心情,这心情又似乎成了李清照活着的唯 一目标。李师师还在继续她每天的拜佛,还在盼望被掳的二帝能够活着回到大宋。 就在这时,临安城里出了两个自称是“李师师”的半老徐娘,一个带着几个粉 头开了家妓院,一个出家做了尼姑,带着几个小尼住在小庵里。一时间两个假李师 师各不相让,互相攻击对方是假的,自己是真的,引得城里无聊的男人们拼命往这 两个地方挤,结果是两个假货大发利市,一个得了许多嫖夜资,一个得了许多香火 钱。 李师师听说后,也觉得这世道变得让人难以置信了,她一向为自己是个娼妓而 自卑,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争着要打她的名头挣钱发财呢。 李师师说:“我不幸沦为烟花女子,是迫不得已的事,后来得到太上皇的恩泽, 使我受到皇家的恩典,得到我不该得的一点名声,这名声本是我羞愧难当的事情, 如今避之惟恐不及,怎么还有人用这羞耻的名声来牟利呢?” 李师师的丫受银屏说:“日后不要跑出来个写词的赵夫人,也叫易安居士……” 李师师啐道:“小蹄子胡嚼舌,赵夫人的才华连男人也冒充不来的,这等下作 的黄子,不过只能在下三滥的行当里混罢了,独有赵夫人的诗词是没人能仿的,你 懂什么!” 李清照听了之后,觉得也的确是这样,她一生所剩下的,只有文学的光芒了。 这时皇上下旨,在临安修建皇宫与太庙,这个消息对从江北逃亡到江南的人民 和官员又是一次不小的打击,人们对高宗皇帝的用心也逐渐明白了,看来想要他发 兵打回故乡的希望几乎是没有了。但是心犹不甘的人们还是寄希望于有朝一日会出 现奇迹,他们还能返回家园。 这时,朝廷里又发生了一件事情,和徽钦二帝同时被掳到金国的秦桧夫妇突然 回到了大宋,并给高宗皇帝带来了被掳二帝的近况。 高宗皇帝立刻诏见秦桧,以表示他对父兄的关切之情。 秦桧是奉了金主完颜晟的秘密差遣,回南宋来做金国的内应,消灭南宋朝廷中 的抗金力量镇压民间的抗金思潮,配合金国的军事行动,起到军队所无法起到的作 用。金主派军队一直护送秦桧到扬州,用小船送秦桧夫妇过了长江。 秦桧先把二帝在金国生活安康的话说了一通,正好说到了高宗的心窝里。朝野 上下要求他发兵救回二帝,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认为二帝在金国过着猪狗不如 的生活,有损天朝威风。如今听秦侩一说,把金国形容成比礼仪之邦的大宋更加讲 仁慈讲礼节,将二帝奉为上宾。这使得高宗原来还有几分的愧疚感顿时消失,甚至 觉得他这个苦命的大宋皇帝,比父皇和皇兄吃了更多的苦,比他们做俘虏还要更苦 呢。 高宗心想,二帝千方百计托人带回国来的书信,在信中叫苦连天,什么一年洗 不上一次脸,身上长虱子,手脚皴裂,衣服是补丁压补丁,原来都是讲假话,为的 是让他发兵救他们回来夺他的皇位。幸亏一向把持得稳,没上了二帝的当。 高宗此刻看秦桧是怎么看怎么舒服,要不是秦桧说了真话,朝廷内外有多少人 真以为二帝不知苦成什么样子呢。于是大大表彰了一番秦桧的忠心,立刻赐秦桧参 知政事官职。 秦桧立刻跪地谢恩,金国的国王完颜晟原来还给了秦桧许多金银和宝物,准备 用来收买朝廷内外的官员和内侍,以期能接近高宗,获得他的信任,哪想到不费吹 灰之力就得了个可以在宫廷里行走的官职,看来对付高宗比想象的容易得多。难怪 金国的军队可以在大江南北任意驰骋,原来是出了这样的皇上。 朝中的大臣还有对秦桧的来历表示怀疑的,悄悄通过内侍劝皇上对秦桧多加小 心。高宗不以为然地说:“朕这样做是要给被掳在北方的大宋官员一个信心嘛,只 要肯归来,就能封官加爵,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要疑惑了。我看秦桧这人忠厚老 实,吃过被掳的苦,回来后自会珍惜前程的。” 劝说的人见皇上对秦桧的印象如此之好,说不定秦桧今后会大受重用,将来要 是给秦桧知道他们曾经反对过秦桧,倒霉的还是他们。大家也知道高宗皇上性格轻 浮,本无帝王威严,只凭个人喜好行事,何必为了秦桧弄掉了自己的乌纱帽呢?于 是秦桧竟一帆风顺地交上了官运。 秦桧的外表的确长得一副忠厚相,其实内心却凶戾无比。他料定了高宗的心态 就是不要二帝回来,只要顺着高宗的这个思路爬,就绝对能得到赏识。不久就向高 宗上表进言,劝南宋与金国求和,要高宗放弃收回北方的领土,以换取和平,设法 迎回二帝,休养生息,再创太平盛世。 这些话正是高宗想说不敢公开说的话,生怕说了要惹翻了朝野上下舆论,激起 民变。如今秦桧一到南宋,就上言议和,实在是天为高宗皇帝预备的人才啊。于是 立刻加封秦桧为户部尚书。 高宗对大臣们说:“秦桧忠扑过人,朕得桧,甚是欣慰。既得二帝母后消息, 又得一佳士,岂非是幸事么?” 上朝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他们早就见惯了高宗皇帝这种心血来潮的做法,或许 明天又翻了脸,不知要将秦桧发往哪里去呢。 秦桧做梦也没想到事情居然这样顺利,如有神助一般。妻子王凤香也想不到, 她居然转眼就成了尚书夫人。不几天,高宗又踢府第给秦桧,是在西子湖边的一所 精美大宅院。秦桧成了皇上的红人,立刻就有许多拍马屁的小人前来巴结秦尚书, 礼物像流水一样涌向尚书府。 从小没享受过好日子的王凤香,突然掉到了珍珠宝石、绫罗绸缎与美味佳肴的 堆里,她疯狂地做衣服打首饰,四十三岁的妇人了,也学着年轻女儿家的样子打扮, 弄得满头的珠翠,满身的绫罗,把所有能弄来吃的千奇百怪的东西都尝遍了。她突 然发现这些都没什么意思! 秦桧如今抖了,哪里还会守着王凤香这个半老的黄脸婆?早就拥翠偎红地在别 院里养上了一群年轻美貌的小妾与歌妓,把王凤香扔在脑后,只剩一个夫妻的名份 了。王凤香不能生育,性情最是淫荡,如今吃得好,把身体调养得浑身是淫欲,只 好临时与身边模样周正的小厮们私通。但是这种通奸因地位的悬殊和实际的危险而 无多少乐趣,王凤香的目光盯上了高宗皇帝的御医王继先的大儿子王悦道。 秦桧知道王继先是高宗皇上一刻也少不了的人,要想巴结住皇上,就得笼络注 王继先,不久就与王继先打得火热。那王继先最会炮制春药,正好也是秦桧御女急 需的,王继先在这方面也着实帮了秦桧的大忙,使秦桧充分享受了做男人的快乐。 王继先也苦于在朝中少个得力的支持者,那些大臣瞧不起他,使他想要做些什 么事情很不方便,现在秦桧与他结成联盟,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于是秦王两府即成 通家之好。王继先专把宫中的秘事与秦桧通报,联络内侍与秦桧勾结,一味在皇上 面前说好话,以图秦桧入相的机会。 王继先的大儿子王悦道,是王继先蓄养的五百恶少无赖的总头目,整日在临安 城里为非作歹,仗着父亲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就是在刑部衙门前闹事也没人敢治 他。临安城里最热闹的街市上,所有的饭馆酒楼、勾栏瓦舍,妓院赌场都是他们拍 成的地方,店家对他们稍有不恭,就是砸店打人,赶出临安。王悦道是临安城里的 一霸,抢男霸女的事层出不穷,行径如同温州的那个花和尚祖杰。 这王悦道素来不喜欢未破身的雏,专爱与风情旺盛的妇人私通,王凤香的一个 丫头,是秦桧收过房的,王凤香先让她与王悦道勾搭上手。那丫头回来极赞王悦道 床上本领了得,说得王凤香再也忍耐不住,由那丫头牵线与王悦道拉扯上。 王悦道见王氏有意勾搭他,虽然已是半老的徐娘,不妨也混上手来尝尝滋味。 一试之后,想不到王氏的淫荡超过了他遇到过的女人,就是娼家也没有她荡的,着 实过瘾。王凤香与王悦道私下往来,欲仙欲死,巴不得秦桧被别的女人缠住,将她 忘到九霄云外才好。这两人勾搭上手就放不开了,常来常往。他们经常在王悦道父 子们专做淫窟的画舫上幽会,在西子湖上泛舟淫乱。 王凤香每次都能从精力旺盛的王悦道那儿得到十分的满足,这是她嫁给秦桧后 从来没领略过的放荡滋味,竟把比她小了近十岁的王悦道当成是心尖上的肉,把巴 结秦桧的人送来的奇珍异宝,拣王悦道喜欢的就送。 这王凤香整日享受,恨不得将前半世缺了的福份一下子都补回来。酒足饭饱、 情欲满足之余,突然想到了她的表姐李清照,那个当年嫁给赵丞相家的傲慢的女才 子,如今真该让她来见识见识王凤香的生活呢。一打听,李清照已成寡妇,赵李两 家也都式微,飘零散落。王凤香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巴不得李清照能看到她今日 的风光,她才扬眉吐气呢。 这时秦桧又喜上加喜,找到了他的儿子秦熹。原来王氏不会生养,秦桧在北宋 时的宣和年间娶了一个小妾,怀了孩子后,王凤香容不下她,强压着卖了这个小妾。 当时秦桧无法,只得叫人冒充买主,买下了大着肚子的小妾,另外租屋子养着。哪 里想到竟然生了个儿子,只是瞒着王凤香一人。后来靖康之难,秦桧夫妇被俘到金 国,那小妾和儿子也不知下落了。如今秦桧当了户部尚书,那小妾也从北方逃到了 临安,已经归给林姓为妾,把儿子还给了秦桧。秦桧大喜,认为天不绝他的后,把 一个十六岁的儿子领了回家,大摆宴席庆贺。 只有王凤香心里恨得痒痒的,如今秦桧不是过去的那个倒霉蛋了,哪里还能对 他发脾气,弄不好了被秦桧乘机休了,她是万万不能丢掉尚书夫人的名份的。只苦 了伺候她的丫头老妈子们,被王凤香打得鬼哭狼嚎的。王凤香愤怒之余,竟然大白 天就强拉着府上的小厮上床,在小厮身上又打又咬地发泄,所以秦府里当差的小厮 最怕的就是被主母喊去,叫到谁,谁就吓得腿都软了,回来时必定是浑身的伤痕。 秦侩这时正忙着他的朝政大事,因为皇上到底对是战是和没有明确的表态,大 臣们有主张对金国宣战的,有主张分江而治的,也有说用北方土地换回二帝的。朝 廷终日为此事争吵不休。秦桧和王继先,一个在外、一个在里,拼命鼓动皇上议和, 又忙着罗织自己的亲信和党羽,此时哪里有空管自家的事情,任王凤香在家里胡作 非为。 高宗皇帝终于打破了沉默和犹豫,他既不言战也不言和,而是下诏,举行南宋 的第一次殿试。 高宗对外是宣称要弘扬大宋重视文化的传统,广招天下俊才,实则是要招纳一 批新人,取代北宋南渡过来的老臣。高宗知道北宋过来的大臣和各地官员,大部分 的家乡都在金国占领的北方,他们在骨子里还是盼望重回家园的,其中不少人是钦 宗当朝时的大臣,难免有怀念故主的感情,高宗对此是耿耿于怀的。所以此次殿试 就是南宋大换班子的前奏。 殿试在高宗皇上临时驻跸的原杭州府衙门举行。高宗赐礼部进士张九成等人及 第出身。高中第一的张九成的对策顿时就传遍了临安,引起无数人的议论。 张九成的对策以“澄江泻练,夜桂飘香,陛下享此乐,必曰:西风凄动,两宫 得无忧乎?”为开始。然后是他的中兴之术: 一、以刚为心,去谗、远防奸、节欲,勿惧金人; 二、迎还二帝; 三、宦官勿使干政。 高宗皇帝在一百多份的殿试对策中取张九成为第一,是喜欢这人的文字精美, 中兴之术虽冠冕堂皇,但根本动不到实质性的问题。不像有些激进的家伙,乘着殿 试,以为可以接近皇上,是进言的好机会,于是把抗金救国的韬略大书特书一番, 看得高宗恨不得杀了这些混账,吃着高宗赏的饭却为钦宗说话,这种人慢慢都得除 了才好。还有的人呢,只知道一味讨好高宗,一笔都不带到被掳的二帝,也只字不 提金国的事,这都是些没头脑的人,高宗全看不上。和张九成差不多类似的对策中, 以张九成的文采最好,措辞也最合适,因此被选为第一。 高宗喜欢张九成的对策,貌似大胆直言,实则不痛不痒。所谓以刚为心,其实 不知所云为何。去谗,远防奸,是反过来说高宗的好话,至少目前还不存在有奸臣 的意思。前一段高宗把误国的黄潜善、汪伯彦贬官流放,用张浚、吕颐浩为相,又 提拔德高望重的北宋三朝元老魏国公韩琦的曾孙韩肖胄为吏部尚书、端明殿大学士、 枢密院事,朝野内外都还没人说不好的。至于节欲,高宗苦笑了一下,他的萎症并 未痊愈,加上皇宫也刚动土,做皇上的福份他还没享受到个边呢,节欲一说更是子 虚乌有。 高宗最满意的就是“勿惧金人”一说,根本不提抗金和收复失地,空荡荡地光 说不要畏惧,既可瞒天下人耳目,又可顾全他的面子。至于迎还二帝,只是空头的 文字,不许宦官干政,更是没有的事。这个对策外面给高宗脸上贴足了金,里面又 体贴高宗的私意,看来南宋是需要有这样的一批官僚上台才好啊。 但是民间与朝廷内外对张九成的对策还是欢迎的,毕竟道出了南渡以来人民的 愿望,皇上取了张九成为第一,无疑是给国人吃了空心大汤圆,使得南宋朝野对高 宗再次燃起了希望,以为恢复中原有望了。特别是从北方来的难民,读了对策甚至 于奔走相告,喜极而泣者有之。 李师师的丫鬟银屏从外面弄到了张九成的金殿对策,李师师一看以为非常好, 立刻拿给李清照看,说:“当今皇上采用了这个对策,看来北返是有指望了。” 李清照细读了之后,长叹道:“哪有什么指望,皇上采用这个对策,我们这辈 子是回不了北方老家了,恐怕只能老死江南了。” 李师师惊讶地问为什么,李清照说:“张九成对策是一篇空话,原是拿来应付 殿试的,四平八稳,一句不合适的话都没有。皇上选中这么一篇对策取为第一,显 然是不会举兵抗金,也下想收复失地了。” 李师师不解地问:“何以见得?” “皇上真要恢复中原,哪里要靠这种空头的文章?现成的韩世忠大元帅闲置在 身边,岳飞将军独自在襄阳前线苦战,朝廷连粮草军响都不给,南宋的兵力四处分 散,远离中原战场,却拿这篇空谈搪塞天下、这策论通篇下来,没有一字论到抗击 金国之策,既不言战,也不言和,单说不要惧怕金人,不等于什么也没说吗?皇上 四处逃亡几年,如今刚定都临安,既无太庙也无皇宫,谈什么节欲去谗、宦官干政 的空话?张九成不过是应付考试所做的文章,但是皇上选中这么一篇空话连篇的对 策,是有他的用心的。” 李师师说:“依夫人看皇上的用心是什么呢?” “圣上决意与金国分享天下了,他是不会发兵夺回失地了。道君太上皇与钦宗 皇帝只怕是要老死金国,永无出头之日了。” 李师师呆了半天,说:“我不信,怎么会有连自己父亲和兄弟的性命都不顾的 皇上呢?” 李清照叹息道:“当今皇上若是寻常百姓家的儿子,或许会奋不顾身救回父兄, 可是一旦登上九五之尊的高位,谁肯弃了龙廷宝座不坐,送还给兄弟呢?” 李师师说:“我总是不信,咱们再看些日子吧,朝廷总要向天下黎民苍生有个 交代的,到底主战还是主和,难道真有这种皇上,愿意丢掉半壁江山,不顾父兄死 活的吗?难道不怕遗臭万年吗?” 李清照见李师师气愤,说:“你要是读多了史书,就知道历史上的皇位之争有 多么可怕了,或许当今皇上还不算是特别不好的呢。只是看着大宋江山如此败坏下 去,心有不忍啊。要是皇上还能听人的劝,大宋江山或许还能有救。” 李清照本来不想外出与亲友熟人见面的,想到表弟谢克家和他的亲家綦崇礼都 是皇上身边的近臣,或许还能对皇上产生一些影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她总觉 得应该与表弟谢克家谈一谈她的想法,他们要是能在皇上身边吹吹风也是好的嘛。 再说,赵明诚借的《萧翼赚兰亭序图》在越州被盗,失去了这件无价之宝,李清照 一直觉得对不起表弟,正好趁着这次拜访,把一些珍贵的字画和古董寄放在谢家。 谢克家还在兵部任职,从侍郎升为了尚书。那日正好在家,没想到表嫂李清照 来访,真是出人意料。好长时间不知道李清照的下落,原来表嫂也到了临安。 谢克家见到李清照时大吃一惊,他还是在姨父赵挺之的丧仪上见过李清照之后, 再也没见过她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憔悴衰老、头发花白的妇人就是当年那 个气度非凡的大丞相的三儿媳了。星转斗移,物是人非,真是多少事欲说还休啊。 谢克家连忙请内人出来与表嫂相见,大家回忆起赵明诚,难免又是一番伤心。 李清照叫人抬进三口箱子来,对表弟说:“这些东西是明诚一生所藏仅余之物 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孤单无依,恐怕再遭不测,就将这些寄在贵府上保存吧。” 她将在越州钟家村遭盗一事说了一遍,说到《萧翼赚兰亭序图》也被盗走,明 诚遗嘱无法兑现时,回忆起当时痛不欲生的状况,不禁又泪流满面。谢克家与内人 连忙安慰李清照,说只要表嫂平安,比什么都好,那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 正说着,亲家綦崇礼到了,谢克家连忙将表嫂李清照引见。綦崇礼诗词文章都 好,非常喜爱李清照的诗词,想不到今日得见未朝第一女才子,更想不到李清照已 是花白头发的老妇了,算来李清照也年近半百的人了,因为丧夫和逃亡,所受痛苦 甚多,显得格外苍老些。 谢夫人马上安排了一桌酒席,请李清照和亲家公入座,大家谈得最多的还是从 前在北宋时代的生活,觉得当时最糟糕的日子也比如今要强百倍。 酒席终了时,李清照谈起张九成的对策,把她对高宗皇上心情的猜测对谢、聂 两人说了。他们当然不敢说什么,觉得李清照看待事物的确有过人的聪明,但她到 底不知朝廷的就里,也不似当年在“天水府”的时代,赵挺之每日面君,家里人也 多少懂得些朝廷的内幕,而今李清照已经沦为平民,自下而上地猜测和判断问题, 显然是有些不着边际。特别听到李清照要他们在皇上面前进言,激励皇上发兵抗金, 收复失地,尽到大臣的忠心时,两人几乎同时苦笑起来。 他们想,要是李清照见过高宗皇帝,一定不会再有这种幻想了。他们在皇上面 前也算是能说上几句话的人了,这位皇上的脾性甚至可以说比当年的道君皇帝徽宗 还不如。上天居然让这种人坐了大宋的江山,成为大宋的皇帝,只能说是天意要绝 大宋,是人力所不能挽回的。但他们也不好反驳李清照的话,只得含糊答应着。 李清照想不到他们对国家大事如此无动于衷,又说道:“二位大人是朝中要臣, 应当为光复之事尽绵薄之力,鼓励皇上起兵抗金,就算不能取胜,也留下个千古美 名,不是强于如此懦弱苟且吗? 二位大臣无言以对,李清照这番话,在他们看来,与张九成的对策一样,都是 空话。不要说皇上不争气,只打算苟且度日,朝中大臣和各地官员争权夺利之心, 并未因战乱而稍减,反比北宋时的党人之争更加黑暗些。北宋时党争,多少还有些 书生意气,各党之间还为江山社稷有些建树之言,哪像如今,官员可以用钱来买了, 用人也不分出身和门第,市侩无赖只要有钱、有门路,都可为官,加上一些心浮气 躁的文人,整日惟恐天下不乱,蜚长流短、毫无体统,北宋时的贵族气派已荡然无 存。谢、綦二人虽在朝为官,早已对重振朝纲失去了信心。李清照这番“离天甚远” 的言论,他们也不忍心反驳,只是不停地点头表示赞赏而已。 李清照也觉出了两位的冷淡,她突然觉得自己来谢府上说这番话实在是多余的 举动。她在她那狭小的房子里的幻想,不过是她的一种极度自我欣赏的结果,她甚 至以为她能以一颗忧国忧民之心的真诚,打动二位大臣,改变国家的命运呢。谁知 道才不过在饭桌上就被一个软钉子打了回票。 李清照觉得今天根本就不该来谢府,心里一烦,急着就想走。可是谢克家和綦 崇礼还客气地要李清照留一小词作纪念。李清照哪有心思做词,推说自明诚亡故后 就不能赋词了。可是谢。綦二人再三地请李清照留下几句话,说是一两句都行。 李清照叹了口气,想到张九成对策中的“澄江泻练,夜桂飘香”之句,就写了 个对句:“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随即告辞而去。 谢克家与綦崇礼对李清照的这个对子赞不绝口,认为不但是工整,毫无暇疵, 更有讽嘲张九成对策是空话的深意在内。他们也看过张九成的对策,知道皇上选这 么个不痛不痒的对策的用心,都是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李清照却用十四个字的对 句把张九成对策的实质形容尽了,把人们心中想说又说不出的话,简单明了又形象 地描述了出来,到底是不同凡响的才女的手笔啊。 綦崇礼对谢克家说:“嘲得好,也该有人这么嘲一回了。我朝妇女中,除她之 外,无人再有她的见识和才华了。只是赵夫人锋芒毕露,终究是要吃亏的。” 李清照的这个对句很快就传遍了临安城,一个女人出来嘲讽南宋的第一次殿试, 更是件轰动的事。有骂的、有赞的、有不解的,也有说李清照身为寡妇,却不守妇 道妄议朝政,实在轻浮。 秦桧很快也知道了。这是殿试后第一个来自民间的反对声音,表面看来是嘲笑 张九成,实际是嘲讽皇上。秦桧最恼火的事,就是老百姓要来管政府的事,评头论 足。特别是一个女人,不守妇道,妄议朝政更为可恶。他觉得宁可让妇女犯私通淫 乱之罪,也比妇女涉及政治要好些。 秦桧决定到张九成那里,煽起一把火来,让张九成出面与李清照作对,整一整 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他在一旁坐山观虎斗,是多么有趣的事啊。 第二天下朝时,秦桧走到礼部衙门,假装偶然遇到张九成的样子,把李清照嘲 笑张九成的事说了一遍,又说外面沸沸扬扬满城议论,说张子韶先生决不能便宜了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寡妇。 张九成听秦桧这么说,心中觉得奇怪,一个妇人的对子哪里就值得身为户部尚 书的秦桧来对他说这些话呢?他留心一打听,才知道秦桧的妻子与赵明诚的寡妻是 中表之亲,秦桧是李清照的表妹夫。张九成更加觉得秦桧这人行事的乖张,哪里有 挑拨人与自己亲戚过不去的呢?再说李清照不过是个妇道人家,有些才华,不明朝 廷的底细,写了个对子有些嘲弄人的意思,哪里就到了要他张九成出面与一个寡妇 吵架的地步呢?张九成做对策,根本就是为了应付考试,他知道这都是朝廷用来做 门面的,皇上哪里会从一帮子书生的策论中去找什么“中兴之策”呢?张九成的策 论的确如李清照所说的是一番堆砌的空话而已。并非张九成不知道真正的中兴之术 就是集中兵力抗金,而是他完全明白高宗皇上根本就不打算与金国作战。李清照是 站在她一厢情愿的角度来一要求殿试的策论的,张九成觉得李清照最糊涂的一点, 就是认为文学和文人能够改变国家的命运和前途。 而在张九成认为,文学和文人是这个国家最没用的东西;也是最误人的东西。 偏就是文人最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以为文学的作用可以使一个极度腐败的政权 恢复到文人的理想境界,李清照恰恰就是这类的糊涂文人。在张九成认为,文学至 多就是一块通往仕途的敲门砖,入了仕途之后就没什么用处了。想到那些一生追求 文学极境,到头来默默无闻、老死乡间的文人,只因敲不开仕途的门,得不到朝中 有关人士的推荐,满腹经纶又用何用?张九成觉得李清照是个女人,到底不明白男 人的世界,读书大多,人又聪明,以至对政治和文学都有不切实际之想。 张九成回家对妻子说起这事,并说他不会与一个家道中落的寡妇去计较一个对 句的长短,以免贻笑天下,说他器量狭小。 张九成的妻子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心地最是善良,对丈夫说:“老爷能有此种 胸怀,是给张家积阴德了。那妇人死了丈夫,难免心里古怪些,加上从前贵为丞相 家儿妇,张狂些也是有的。我们与她计较真显得没有气度了,老爷这样宽容她,真 是有了佛根在心中了。” 张九成说:“可笑户部秦尚书却来我这儿挑拨呢,我打听了,他是李易安的嫡 亲表妹夫,却不知为什么要让我去整李易安?我看秦尚书这个人很古怪的,貌似忠 厚,恐怕内心并不怎么呢。我看今后还是远着他些为妙,这次殿试侥幸取了第一, 千万不可骄傲生事,还是保平安吧。” 张九成对李清照的对子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根本不知道似的,这倒大出人们 的意料,虽然看不到一场热闹,人们反而觉得张九成有胸怀,反过来认为李清照太 刻薄了。秦桧见张九成不上他的当,也无可奈何,又开始打别的主意来整李清照。 倒不是当初金国大元帅粘没喝交代他回南宋要除去岳飞和李清照,所以他要对 付李清照。秦桧恨恶的是岳飞与李清照所代表的正统的思想。秦桧虽然走了科举的 道路,是进士出身,但他历来讨厌不论是什么样的皇帝都要愚忠的思想。与其忠于 一个毫无生机的皇室,又不能为自己捞到什么利益与好处,还要为腐朽的皇权拼上 性命,根本上是违背人之本性的荒谬之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才是万古不变 的真理。 他觉得中华历史以来黑暗的根源就是汉朝的董仲舒独崇儒家学说,把孔子学说 中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一套用来维护皇家的特权,所谓“存天理、灭人欲”, 根本就违反了人的本性,其实世世代代以来人都是存人欲、灭天理的。人之最大的 欲望就是想当皇帝,其次的就是想当开国元勋,出相入将,这是无人愿意放弃的欲 望。历世历代以来,为了争夺皇权而有的腥风血雨,构成了中华历史最黑暗的内幕。 要是照董仲舒的理论,岂不是到今日人们还在朝拜大汉的天子,还是席地而坐,还 捧着沉重的竹简像孔子一样“韦编三绝”吗? 偏偏千百年来的读书人就中这毒,把忠君报国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不管是什么 皇帝一律忠诚不二,在秦桧认为没有比这更愚蠢的思想了。还有就是唯大汉民族独 尊,把外国人看成是野蛮人,其实外国蛮夷有什么不好?在秦桧看来,谁能帮助他 获得权力,成为开创一个新时代的权臣,他就愿为谁效劳。何必为了汉夷之分而失 去实现自己抱负的机会呢? 虽然意想不到地获得高宗皇帝的宠信,或许还能进一步高升,可是秦桧对赵构 这个小儿根本没有好印象,也可以说宋朝除了太祖赵匡胤还有些英武之气外,自太 宗赵光义之下,宋朝的君主多是懦弱无能的,到了高宗赵构更是自私无耻至极,可 是朝野上下却因为传统的愚忠思想限制,竟无一人敢出来推翻这个不称职的皇帝。 秦桧在金国和南宋之间,他是把宝押在金国这边的,要推翻南宋朝廷只有依靠金国 的力量,到时候秦桧就是新朝代的开国功勋,那些不识礼仪文化的金国鲁莽武夫就 得依靠他来治理这个国家了。依秦桧之见,谁做国家的主子并不重要,关键是要让 自己短暂的一生不虚度,实现政治抱负、满足权力的欲望,改变历史与思想的进程, 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 秦桧在他的书房里来回踱着步子,想象他主掌国政后的情形,金国人无非是需 要美酒和女人,有马匹和摔交就满足了,而他秦桧首先就要废除自汉朝董仲舒建立 的三纲五常伦理,把这种深入中华民族骨髓的道德人伦观念彻底摧毁,建立起秦桧 所崇拜的弱肉强食的社会,不再有父子君臣的秩序,谁拥有实力谁就执政掌权,也 不分汉族还是蛮夷,唯有能力者治国。为了达到这一理想,就像秦始皇那样,再来 一次焚书坑儒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那样的话,秦桧就是改写中国思想历史的巨人了, 不出三代,天下人就会接受新的观念,迈上新的轨道,秦桧的大名就不在孔子和董 仲舒之下了。 如今,秦桧的理想已经大有实现的希望了,他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先把那些自 以为是的忠君报国的家伙们的气焰给煞了。韩世忠在朝里威望高,门生部将多,关 键是皇上对他印象好,拿他开刀很难成功,他就把岳飞当做了首先要消灭的敌人。 不仅岳飞在军事上是金国的大忌,他代表的是秦桧所厌恶的正统儒家思想,愚昧的 忠诚比什么都可怕,而且岳飞在朝中没有靠山,又不知投机钻营,某种意义上说, 岳飞是在逞匹夫之勇,对付了他,不仅在武力上断送了大宋的实力,更是在精神上 挫败朝野上下对恢复中原的盼望,使南宋朝廷失去民心的支持,加快其死亡的速度, 这就是秦桧要除掉岳飞的理由。 没想到岳飞还未除去,却先冒出个李清照来。 秦桧看到李清照的对子,再想到她的《夏日绝句》,更加觉得恶心与反感。他 要剿灭的就是这种自以为了不起的正统思想,要是容忍一个女人妄议国家大事,怎 么还禁得住男人的口呢?也怪李清照不自量力,一个无权无势的寡妇,撞到刀口来, 不杀她来儆示天下同类的愚忠之辈,还能杀谁呢?只是他贵为户部尚书,公开与一 个老寡妇作对恐怕有失身份,张九成大约也是出于这种考虑才不对李清照进行报复 的吧?倒要找个好口实来收拾李清照才妥当。 秦桧手下的人很快查出了刑部曾经追查李清照“玉壶颁金”一案还悬而未决。 秦桧再一打听,原来是王继先为谋赵明诚遗物而诬陷的罪名,不觉大喜,他把这件 有趣的冤案告诉了王凤香,说这个愚忠的妇人一心忠君爱国,倒落了个“通敌”的 罪名,不是对她最大的讽刺吗?要是叫王继先把本往皇上那儿一递,讨个圣旨,拿 这个案子治了李清照通敌的罪名,那才叫痛快呢。 王凤香听说李清照在临安,又知道丈夫要收拾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女人,心中 大喜,只是她有更加恶毒的手段,于是叫丈夫暂缓逮捕李清照,她对着秦桧的耳朵 “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秦桧说:“到底还是女人心眼多,我依你的,这事由你 来办,竟比我更合适呢。” 王凤香很快打听到了李清照的住址,排出尚书夫人的仪仗,八面威风地来到李 清照的住所。李清照怎么也没想到是表妹王凤香来了,看到王凤香摆着隆重的仪仗 出来,明显就是来她这儿抖威风的,但不见又不好。李师师此刻连忙回避了。 王凤香一进这小院子,就拉着李清照的手作腔作势地亲热一番,接着就对李清 照的住所这也批评那也指责,总之没有一点看在眼里的。李清照觉得这个暴发的表 妹可笑得很,也不愿搭理她。王凤香依然自说自话,什么姨妈要是看到你现在的光 景,不知会多么难过,当初将你嫁到丞相家里,没曾想还是落到如此境地。王凤香 又说,她在尚书府里为表姐安顿了一个精致的小院子,请表姐搬去住着,保证锦衣 玉食,余生不再受苦,只管好好写她的诗词就成了。 李清照淡淡一笑说:“表妹所言极是,想当初我赵家天水府也是皇上赐的府第, 何等风光耀眼,哪里知道才没几年就成过眼烟云了。如今秦尚书深得圣心,虽然比 不上我家当年的风光,但对表妹你来说已是天大的造化了。我如今已经家道中落, 还是安于眼下的生活为好,免得投靠表妹之后,万一也不过是几年的风光,到时候 不是更加落人耻笑吗?因此我还是守着这破院于过我的穷日子吧。” 王凤香被李清照这番绵里藏针的话说得接不上气来,特别是暗示她也不过是兔 子的尾巴长不了,王凤香气得脸色苍白,一甩袖子就打道回府了。 李师师从里面出来,对李清照说:“天下真有如此浅薄的妇人,哪像个有福份 的人?我看这家的好景总归是不长的。” 李清照说:“我娘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好,就是这个表妹的娘忒世俗,从小就没 把她调教好了,这种小人得志是最讨厌的。” 王凤香被李清照奚落之后,哪肯善罢干休,就又安排了人在外面到处说李清照 是秦尚书夫人的亲表姐,她们如何情同手足等等,又让临安城里的文学会社来邀请 李清照参加聚会。那些趋势附炎的小人,只晓得要巴结秦桧,哪里知道这里面有王 凤香的圈套,于是纷纷来邀请李清照参加他们的聚会,并以此为荣。 李清照本不想去的,只是那些人有一句话动了她的心,就是说要为她刊行赵明 诚遗著《金石录》。按李清照目前的能力,想要刊印《金石录》是绝对没有希望的, 要是能得到一些有钱人的资助,或许能完成明诚的遗愿,也算是安慰了他的在天之 灵。 李清照的一生中,就在这时突然地落入了世俗的文学圈中,她不知道这是表妹 王凤香有意设的圈套,还真以为大家是慕她的名而来的,哪里知道人家是为了巴结 炙手可热的秦尚书呢? 于是李清照也出去参加了几次文人的聚会,发觉聚会的实质不过是享受精美的 食物,文人之间互相吹捧而已。就是最高雅的聚会,也不可能有真诚的互相批评和 帮助,所有的赞美之辞又都是违心的。李清照党得无聊,也很后悔,为了能够得到 对《金石录》的资助,不得不再忍耐一下。她经不住大家的苦求,还是勉强地留下 了一些应酬之作。如诗友分的作诗的《分得知字》: 分得知字 学语三十年,缄口不求知。 谁遣好奇士,相逢说项斯。 写得比较还算好的是文友聚会时赏牡丹的《偶成》,因为李清照触景生情,回 忆起当年在青州时,与明诚一同去齐雨农家赏牡丹的往事,心中感慨而作此诗,顿 时在临安城里流传开来。大家以为秦桧是李清照的靠山,是有来头的人,根本不管 诗的好坏,一味地瞎捧而已。 偶成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 至于有些应酬之作就连李清照自己也看不下去了,例如一文友生了双生儿子, 大家前去吃酒贺喜,李清照名气大自然是要作贺的。于是就了这样的作品: 贺人双生启 无午未二时之分,有伯仲两楷之似。既系臂而 系足,实难兄而难弟。玉刻双漳,锦挑对褓。 可是愿意资助刊行《金石录》的人根本没有,人们不过是好奇,想一睹女词人 的风采,到了见面之后发觉不过是个其貌不扬的妇人,且又老又憔悴,与李清照那 些优美多情的词作似乎无法联系在一起,未免大失所望,只不过付了顿饭钱就再也 不露面了。李清照大有上当的失落感,决定再也不参加这种毫无意义的应酬了。当 她把这想法告诉李师师时,李师师说她早就觉得不妥了,只是不好开口说出来就是 了。 李师师对李清照说:“我看夫人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涉足文坛的这些交往与应 酬,不照样是大宋朝文坛的第一女才子吗?就是男人在你的作品面前也是汗颜的。 可见文人成名靠的是作品而不是这种无聊的应酬。我看这些应酬之作反而使夫人的 作品降低了格调,有百害而无一益。” 李清照想到自己潜心著作的《漱玉集》,是如何认真执着地追求着完美的艺术 境界,而今这些应酬之作流传开来,那会给人们留下何等不良的印象啊,李清照突 然觉得芒刺在背,浑身不舒服,可是要收自她的应酬之作已经不可能,后悔不迭的 李清照只好杜绝一切的邀请,又回到隐居的状态中。 但是王凤香决不会让李清照闲着的,眼看端午节就要到了,今年皇上有旨要受 诰命之贵妇进诗,以贺节日。这是北宋时每年例行的仪式,叫作进端午帖子。南渡 后多年荒废,如今为了表示南宋的升平气象,皇上决定恢复进诗贺节的传统。那些 诰命夫人多数连大字也不识得几个的,要进诗只有请人代笔。王凤香就对这些贵妇 们说李清照如今是名满临安的女才子,文人学士聚会都以能邀请到李清照而自豪, 又是她嫡亲的表姐,代为做进献皇宫的诗帖子是最好不过的了。那些贵妇也听说皇 上越来越器重秦桧,看样子秦桧入相是极有可能的。为了将来在秦桧面前能讨个好, 与他的内表亲搞好关系也是很必要的,于是纷纷到李清照住所来求诗。 李清照对此局面大为惊讶,再三拒绝,哪知贵妇们以为她要抬价,于是拿出厚 重的礼物,一定要李清照代劳,整日地坐在李清照屋子里不走。李清照无法,只得 叫她们收回礼物之后,才同意为她们代笔。等到这批趾高气扬的贵妇拿着诗稿走了 之后,李清照连忙跑到谢克家府上避了几天,谢夫人还说笑话,说表嫂老了还出尽 了风头。李清照只有苦笑的份,她们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王凤香在背后捣的鬼呢? 李清照的端午诗帖还未投进,已经在外流传了,好事者传抄甚多。其实这些诗 作完全没有艺术性,只是李清照最近突然走红文名大盛,因此她的诗作不论优劣都 被视为珍宝,人们都看出无限的好处来,这也是人性的愚昧之处。 皇帝阁端午帖子 日月尧天大,玻巩舜历长。 侧闻行殿帐,多集上书囊。 皇后阁端午帖子 意帖初宜夏,金驹已过蚕。 至尊千万年,行见百斯男。 夫人阁端午帖子 三宫催解粽,妆罢未天明。 便面天题字,歌头御赐名。 端午节那天,诰命贵妇们云集在皇上临时行宫前,盛装打扮着,拿着诗帖子准 备投进,之后就是皇恩浩荡的赏赐。矜持的贵妇们互相攀比着,看谁找的代笔文人 有名望。南渡之后,文坛十分凋零,曾经名震文坛的一代大师都已过世,有些还算 有名的又不在临安,所以算起来,李清照竟然成了老前辈了,那些得到李清照代书 的诗帖子的贵妇自然格外得意,认为必定可以得到皇上格外的赏赐。 那天翰林院奉旨来收诗稿的是秦桧的弟弟秦梓,诗帖子先在他这儿筛选一遍, 而后送入后宫,张贴起来供皇上、皇后与后宫嫔妃观赏。秦桧已经预先交代秦梓, 要把李清照代书的帖子剔出来掷还。秦梓也知道哥哥要整治这个恃才自傲的老女人, 他也很妒忌李清照的才华,觉得一个女人不该有这样的天赋和才情,是得有人煞煞 她的傲气了。于是他将李清照代书的帖子拣出来,掷在地上,对那几个贵妇高声说: “这几首诗大有反意,讽刺当今圣上,姑念尔等无知,不予追究。快退下吧。” 那些贵妇一听李清照给她们写的是反诗,讽刺当今圣上,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浑 身发抖,拾起诗帖子就逃。到了远离皇宫的地方,几个贵妇越想越气,觉得她们被 李清照出卖了,万一圣上知道了,她们的全家都要断送在这个恶毒的女人手里,干 是约好了赶到李清照住所去兴师问罪,准备拉她去官府治罪。 李清照正在在家里与李师师一道吃粽子,突然间几个贵妇带着一群家奴闯进门 来,不由分说,指着李清照就骂,家奴们也在厅堂里院子中摔打东西。李清照一头 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还没搞清是怎么 回事,只见临安府衙来了一群衙役,由一个差官领着破门而入,不由分说把锁链往 李清照脖子上一套,拉着就要走。那些贵妇见衙门里来拿李清照,怕把她们惹进去, 连忙带着家奴走了,远远地打听消息。 李清照突然被锁,万分屈辱,也万分害怕,浑身一个劲地发抖,脸色发青、嘴 唇都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锦儿与昭儿妻子也只知道嚎啕大哭,抱着夫人不放。 李师师见今日两件事都来得不妙,幸好她是见过些世面的,先回房去拿了些银 子往差官手里一塞,又让她的仆人立刻上街打酒,叫附近的酒楼送来丰盛的酒席, 请官差和衙役们喝酒。这些差人见这美貌的妇人会应酬,有了油水心里就顺了,吩 咐给李清照开了锁,让她吃了饭,收拾些衣服被褥带进衙门去。 李师师再三探问李清照到底犯了什么事,那差官说他也不懂,他只晓得奉命拿 了人向临安府交差,至于是什么事好像临安府也不知道,据说是刑部交办的案子。 李师师又求情,说李清照好歹是前朝丞相家的儿媳妇,不要披枷带锁地从大街上走 过,而且皇上的亲信綦崇礼、谢克家和户部尚书秦桧都是李清照的亲戚,让李清照 坐着车子去吧。那些差人知道李清照是朝里有人的,且身份也不同一般小民,自然 也就恭敬了几分,让李清照坐着车子进了临安府,免去了当众出丑的羞辱。 李师师等李清照一被解走,立刻雇车赶到谢克家府上,正好谢克家奉旨前往江 西视察防务,谢夫人一听这个消息,立刻叫儿子谢伋赶到岳父綦崇礼家,马上托临 安府衙门里的熟人照顾好李清照,免去皮肉受苦。再立刻打听是犯了什么事,好设 法营救。谢伋急忙和李师师一起赶到岳父家,綦崇礼一听也吓了一跳,马上写了信 叫女婿谢权即刻到临安府衙门找吴知府,安顿好李清照,不要让她受苦。然后才回 头问李师师是谁,怎么会知道李清照被抓的事。李师师站起来,犹豫片刻,红着脸 说明了她的身份,以及怎样与李清照在越州相遇的经过。 綦崇礼听说眼前这位妇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师师,不觉呆了片刻。打量李师师, 虽然衣着素净,不施粉黛,而且算来也是四十多岁了,依然是国色天香,在二十多 年前受宠于徽宗皇上时,更不知如何美丽动人呢。也难怪徽宗皇上对她宠爱有加, 不同一般呢。如今李清照竟然与这个女人住在一起,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啊。如今 赵家、李家都家道衰弱,李清照一个寡妇无依无靠的,不这样又怎么独自度过艰难 呢?綦崇礼连忙谢过李师师对李清照的照顾,说他立刻去一趟刑部了解情况后再做 决定。 李师师说:“綦大人,师师的身份千万不要说出去,我本是下贱之人,得蒙赵 夫人不弃,能够与她这千古才女相处这些日子,是师师一生最大的荣幸。我这低贱 的身子倒无所谓别人的议论,我是怕玷污赵夫人的清名……” 綦崇礼觉得李师师十分善解人意,也感念她的一片好心,当即答应了。 李师师又赶回家,叫锦儿做饭,让昭儿妻子送到牢狱里去。昭儿妻子是随着昭 儿跟赵明诚去过莱州、淄州和湖州衙门的,对衙门里的规矩多少懂得一些,到时也 好应付些想不到的麻烦。正乱着,昭儿正好从金华回来了,一进门就听说夫人被抓 走,连忙放下行李就与妻子一道带着食盒子去了临安府衙门。 昭儿夫妇顺利地见到了夫人,李清照被关在拘押官员的小四室中,并未与一般 囚犯关在黑牢里,房中还算清洁,有个小小的木板床,禁婆对李清照的态度很好。 李清照说外甥谢伋已经来过,还是上次在衢州问过的“玉壶颁金”案,不知这次怎 么又提起了,还弄到逮捕李清照的地步,临安府的吴大人也不知道其中蹊跷。据说 此案是皇上圈阅过的,虽没有写明旨意,但因阅了发到刑部,这就得拿人审问了。 李清照此时已经恢复了镇静,吃了送来的饭,又问昭儿几时回的临安,舅老爷 近况可好。又让昭儿赶紧回家,把她床头的几本书拿来,她夜里要读书。 昭儿觉得夫人的呆气一点也不比三公子少,如今都到了坐牢的地步,还想着读 书的事。三公子和夫人这辈子就是被这些书给坑了,一点享受也没有,光知道省下 钱来收藏书籍字画和古董,好不容易收藏得那么多了,又遇上这么倒霉的乱世,被 烧被骗被盗,为这些东西受得罪,在他认为是太不值得了。可是不给夫人看书,要 她枯守着一盏油灯在牢里煎熬,还不如给她看书算了。于是赶回家拿了书来,交代 妻子夜里照顾好夫人,就回家去准备明天要应付的许多事情了。 李清照拿到书就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好像忘记了是在坐牢,她的事情反而变得 与她不相干似的了。昭儿问她的事,她就叫昭儿回去问李师师,她一概不管了。昭 儿夫妇互相看看,摇摇头,昭儿不敢再多烦夫人,只好走了。 大张旗鼓地抓了李清照,在临安城里又掀起了一阵街谈巷议的浪潮。前一段王 凤香故意把李清照的名声造大了,因为她觉得不经过这么一番抬举李清照的过程, 就抓了李清照,外界对此事一无所知,是败坏不了李清照的名声的,如今让大家看 一个口必言忠君报国的正统妇女,却犯了通敌的大罪被逮捕了,不明真相的人们定 会说李清照人面兽心不是东西,到时处以李清照徒流千里的刑罚,历史书上论到赵 挺之或李格非,就必提到李清照做汉奸通敌一事,一般来说定了汉奸罪名后,李清 照有再好的文才,写再好的诗词也流传不下去了,任何的文集都不会收汉奸的文字 的,这才叫从根本上消灭李清照呢。 李清照哪里想得到这些阴谋诡计,她自以为没有通敌之罪,良心上无亏,还安 稳如山地在牢里读书呢。她想綦崇礼大人已经答应要帮忙,就不会有什么大事了。 她更料不到在临安城里她已经是酒后茶余的闲谈对象,她的名誉正受到无法想象的 恶毒咒骂。写下震撼人心的《夏日绝句》的李清照,这个一向以爱国姿态出现的妇 女,居然也是个里通外国的汉奸!在汉奸最不得人心的日子里,人们发现平时最可 信的人也是汉奸的时候,那种被欺骗的气愤是何等激烈。 受到王凤香指使的一帮巴结秦桧的小人,在临安城里大肆造谣,说李清照表面 上正气凛然,实际上是个急于和金国勾搭上的卖国贼,赵明诚玉壶颁金也是她的主 意,当初赵明诚在湖州临阵逃跑,缒城而走也是李清照的指使。所以这次定要查出 李清照的罪行,严加发落。 李清照前一阵子出现在文坛上,闹得很是一番轰动,人们以为她要在文学上做 些什么大事,哪里料到突然成了朝廷的罪犯,而且是人人恨恶的通敌大罪,于是舆 论大哗,说什么的都有。特别是那些叫李清照代书诗帖子的贵妇们更是恶毒咒诅李 清照,朝廷还未定李清照的罪,从文坛到社会各界,凡知道一点李清照名字的人, 都把赵明诚与李清照说成是十恶不赦的卖国贼了。 秦桧与王凤香很高兴地听属下向他们汇报外面的街谈巷议,他们觉得自己翻手 云覆手雨的本领真不错,居然能带动整个社会对一个人的评价的趋向。可以说是拿 李清照来小试了一下锋芒,看来效果很理想。 秦桧交代刑部里的熟人,不要马上审理李清照的案子,他要把李清照关到精神 完全崩溃之后,才来审判她,叫她从此不能再用她的笔来表达她那愚蠢的忠君报国 的思想。 綦崇礼原以为靠他的名望,刑部一定会给他面子,释放李清照的。没想到刑部 此次一点不卖他的帐,把李清照一关起来就不管了。外面又这样议论纷纷的,看来 此事定有幕后的指使人。綦崇礼这才叫人去认真地查了一下。 綦崇礼了解的情况令他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把李清照关进大牢的幕后指 使者是秦桧,李清照的表妹夫。他觉得秦桧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他的面貌倒是非 常的忠厚老实,心里却是如此狠毒。他虽不明白秦桧与李清照之间有什么过节,但 是对表亲下此毒手,而且是欺负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寡妇,必欲置李清照于 死地,就可见秦桧此人的歹毒非同一般了。 綦崇礼考虑再三,觉得只有请皇上特别开恩,降旨除去这子虚乌有的“通敌罪”, 才能永远断了这个祸害,使李清照今后不用再为此事受累。为了安慰李清照,他连 忙又叫女婿谢伋到牢里探望李清照,把他准备求皇上开恩的打算告诉李清照,让她 安心等候佳音。李清照当然是更加地放心了,于是每日在牢里读书,吃着锦儿为她 做的美味佳肴,还有昭儿妻子日夜服侍,也就不觉得坐牢的日子有什么难过了。 一天昭儿妻子从牢房外进来,对李清照说:“夫人,您快来看这个坏蛋。” 李清照到门口的栅栏处往外一看,只见一个狱卒押着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男人, 从外面回牢房关押,那男人披头散发,胡子凌乱,目光呆滞,手上带着木枷,对狱 卒毕恭毕敬地走着。 昭儿妻子说:“夫人,就是他告三公子给他玉壶通敌的,他就是张汝舟!” 李清照“哦”了一声,她真想立刻把这个该死的家伙叫来,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陷害她。可是觉得自己与这种畜生吵架有失身份,于是忍下了这口气,决定向刑部 反告张汝舟诬陷罪。她问昭儿媳妇,张汝舟犯了什么事给抓起来了? 昭儿妻子说:“这家伙原来是个倒卖古董的,南渡后花钱买了小官,为监诸君 审计司。要是进士出身的,官职应带‘左’字,他是右承奉郎,可见是没出身的人。 这人前些日子娶了二十多岁的妻子,姓李,那女人勾搭上了别的男人,就到官府把 张汝舟告了,说他‘妄增举数’犯贪污,把姓张的逮了起来,那李氏就卷了家里所 有的钱财,跟相好的走了。这个张汝舟陷害公子和夫人,活该遭此报应。” 李清照说:“李氏告夫,按大宋刑律就算所告属实,也要坐牢两年的,她怎么 还能卷包而逃呢?” 昭儿妻子说:“那是夫人您不懂得的事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李氏预先就上下 打点好了衙门里的人了,她一进来就报了暴病身亡,一笔就勾销了她的事。如今正 和她相好的逍遥呢。” 李清照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古怪的事情,牢狱之中的黑暗她更是想象不到, 也不愿去想,她命昭儿妻子准备了笔墨,立刻写起状子告张汝舟诬陷忠良之罪。写 完叫禁婆交到临安街门,转呈刑部。 刑部主管李清照一案的人,是与秦桧勾结的,他想不到李清照被关了几天,不 但没有精神崩溃,反而还振振有词地反告张汝舟诬陷赵明诚与她通敌,要刑部查处 幕后指使之人。他觉得这女人的确不一般,硬得坐牢都吓不倒她,实在是许多男人 都不及她的,他见过多少须眉男儿仪表堂堂,关上几天还不要上刑就先失魂落魄了, 哪里还会像李清照这样,毫不考虑自己是犯人,押在大牢里还在状子上大写什么公 道正义、国法威严之类的话,对目前刑部给她的优惠与照顾只字不提,毫无感激之 心,反而教训刑部不要给皇上丢脸,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他把李清照的状子抄了一份给秦桧,秦桧说:“不理她,就这么死关下去,关 到她受不了要发疯的时候才审她,我看她还能硬多久。” 一转眼五天过去了,王凤香倒先沉不住气了,她趁黑夜来到临安府牢狱,悄悄 到李清照牢房的后窗口往里张望,她要看李清照是怎样地失魂落魄,披头散发地苦 度长夜的。然后她就进去好好地捉弄这个曾经是多么骄傲的女人,她要让李清照哀 求她,请她来救她出狱。她要把李清照所有的傲气都磨平了,再把她流放到千里之 外。 王凤香从窗外望见李清照正盘腿坐在小床上,就着灯火读书,不时拿起小酒杯 来抿上一口酒。那副神情恬淡从容,哪有一丝的焦虑? 这时,李清照小声地读着苏东坡的《念奴娇》: 念奴娇 中秋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 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 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 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 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 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 吹断横笛。 王凤香就这样呆在黑暗中,她无法理解她的表姐,难道世上就没有一种力量能 使她放弃她那与生俱来的骄傲吗?要到什么程度,才能挫磨掉她的傲气呢?王凤香 心中更加恨毒,她下定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整垮李清照,她相信权力和阴谋一 定能胜过所谓的文人志气。要是秦桧的权势不能将李清照的精神摧垮的话,那么秦 桧怎么能够实现他的理想与抱负呢? 綦崇礼原本担心秦桧与王继先在皇上面前抢先一步,置李清照于死地,后来听 说刑部根本没来审理李清照一案,他倒松了口气。于是在秦桧面前装作一点没事的 祥子,使得秦桧完全忽略了他能起到的作用。 一直等到了能够单独面见皇上的机会,已经是李清照被国的第七天了。那天皇 上告病没有例行早朝,綦崇礼求见皇上,进见时看见御医工继先从寝宫出来,他就 料到皇上又犯了萎症了。进到宫中,见皇上精神不振哈欠连天,苦着个脸坐在那儿。 原来高宗的萎症经过治疗有些改善,不知怎么搞的,昨晚上突然又不行了,尽管那 个美丽的爱妃想尽一切办法,也不能使高宗恢复正常,两个人气喘嘘嘘地折腾到天 亮,也不能成事,高宗哪里还能上朝。正好綦崇礼求见,高宗与綦崇礼一向说得上 话,綦公英俊潇洒,喝酒之后喜欢高声吟诗唱曲,文采又好,人品高雅,与一团俗 气的王继先相比,綦崇礼不但是他从少年时代就喜欢的教师,也是能够在君臣关系 之外说几句心里话的人。特别是高宗在温州上船之后,飘流在大海上的那些日子里, 綦崇礼几次安慰和鼓励了企图自杀的高宗。那时綦崇礼怀抱长剑在船头高歌,豪情 慷慨,与那些终日只知道哭泣、精神崩溃的大臣与奴才完全不同,使得高宗从绝望 和恐惧的阴影下挣扎了出来,因此高宗一直视綦崇礼是他吉祥的福星。 高宗含含糊糊地说了昨晚的事,綦崇礼说:“圣上不是好了很久了吗?” 高宗叹息道:“我正想问问你,会不会有其他的原因呢?” 綦崇礼灵机一动,想了个好主意,他轻声对高宗说:“皇上,有件事可能有些 关系……”他就趁机把李清照被诬陷入狱的事说了一遍,又说此案要是冤枉了李清 照,关系到对前朝丞相赵挺之的评价,赵挺之不管怎么说也不是凡人,向来辅佐朝 政的重臣,无论忠奸都是顺天意而降生的星宿,赵挺之后人的确没有通敌行为,赵 挺之在天之灵必定不安,要诉到皇上跟前却因阴阳阻隔,冤气投射在圣上龙体上, 所以才有意外的情形出现。綦崇礼说:“我看并非圣上的身体真有毛病,而是冤狱 所至。皇上不妨将李清照放了,不许追究赵家通敌罪名,如果真是冤狱所致,圣上 的症状必能改善。再说,皇上对前朝的重臣多加体恤,阴积功德,阳得人心,李清 照不过一个寡妇,通敌也是她丈夫的事,如今要妻顶夫罪,天下人也会说本朝刑法 太苛刻。不如把这个好人拿来圣上做了多得体啊。” 同时就将李清照状告张汝舟的文本递上,高宗接了草草一翻,想着綦崇礼的话, 阴阳人鬼之间的事,他向来是有些怕的,他想或许也真有这么回事,立刻命綦崇礼 拟诏,着刑部查清此案,因涉及前朝重臣的体面,断不许有人诬陷。綦崇礼拟毕, 要读一遍给皇上听,高宗说:“这点小事爱卿自去办理吧,把结果告诉我一声就行 了,朕围得不行,要歇息去了。” 綦崇礼巴不得地领了旨赶到刑部,刑部见此案居然牵动了皇上,自然不敢怠慢, 立刻把负责此案的官员叫来查问。那官员一看势头不对,哪里还敢提秦桧,只得推 说这几日忙,还没过问。于是连忙跑到临安府衙门,先将李清照搬出牢房,安置在 衙门的接待上级官员的客房里,说即日就能办完等等,就去设法怎样遮盖此事去了。 当天,秦桧与王凤香就接到刑部报来的消息,綦崇礼讨了圣旨,把李清照通敌 一案给彻底推翻了。王凤香是尤其的恼恨,见秦桧被人请出去应酬,恐怕又得嫖宿 不归,剩下王凤香一人在家,立刻命心腹的小厮去找王悦道。她知道王悦道的鬼心 眼最多,她要与王悦道再商量一个办法,总之这次一定要将李清照治倒了才出得了 她心头的恶气。最近王悦道很久没来勾搭王凤香了,大约又混上别的女人了。想到 王悦道,王凤香就想起与他在床上的尽情疯狂,恨不得立刻找了他来发一发这些日 子压抑的情欲,顺便再把收拾李清照的事办了。 偏偏出去找王悦道的小厮回来说见不到王大公子。前一段王家父子在宅院旁新 盖了一所别馆,父亲王继先把临安的名妓刘荣奴安置在其中,儿子王悦道把另一位 名妓金盼盼也养在馆内,其中还有许多歌伎舞女,父子俩正在兴头上,每天泡在馆 内,父子之间互相交换各自的婊子淫乐,吩咐门上,除了皇上召见外,一律不见客。 所以见不到王悦道。王凤香哪里等得及,立刻收拾打扮了,坐着小轿到了西湖边的 王家宅第前,上了王家停在湖畔的那艘画肪,再差人去叫〕,就说是王夫人立刻要 见王悦道,叫他马上来画舫上相见。 王悦道想不到王凤香会急得追上门来,想到这个放荡的女人,那种可怕的野性, 在床第之间狂乱的发泄,比起他怀抱中的名妓金盼盼的那种故作姿态的淫荡,其实 更加吸引男人的心,于是王悦道就来到了画舫上。 王凤香千冤家万冤家地喊着,立刻与王悦道纠缠到了一起,他们在画舫里大肆 地喧闹着,王悦道看着这个被欲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不要命地喊叫折腾,心 里实在有些害怕,但还是硬把这女人治倒了。 王凤香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这才将如何收拾李清照的事告诉了王悦道,要王 悦道帮她想个办法出来。王悦道说这事很难,除非肯到巫师那儿去花大钱咒诅了李 清照,得到鬼神的相助才能达到目的。 于是王凤香马上叫下人回家拿了大笔的银子来,去见临安城里法力最高强的巫 师。不就是花钱吗?王凤香现在有的是钱!想到用鬼神来咒诅李清照,王凤香觉得 实在太妙了,又情不自禁地浪了起来,绞在王悦道身上,两个人又天翻地覆地胡闹 起来。 王悦道带王凤香到了巫师那儿,王凤香甩出了一大包银子,报上了李清照的生 辰八字,巫师将八字写在一个小木人身上,放在香坛前。 巫师披头散发在阴森森的屋子里请鬼,坛前忽明忽暗的火光照着他苍白发绿的 脸,浑身哆嗦的巫师喊叫着,说是请动了阴府中最大的鬼王,但是要达到使李清照 身败名裂、千年后还受这个咒诅的压制,还要加上人的阳寿才行,于是王凤香就压 上了她自己的阳寿,王悦道觉得这个女人实在太奇怪了,为什么要如此仇恨李清照 呢?王凤香在巫师的坛前,把她一生所受过的苦和不顺心的事都集中到了李清照的 头上,她说不上为什么这么恨表姐,反正她就是要李清照彻底完蛋才舒服,为此搭 上她的性命也情愿。 可是巫师说女人的阳寿不顶用,要她家一个嫡亲的男人的阳寿才行。王凤香眼 睛一亮,报出了秦桧那个失而复得的儿子秦熹的生辰八字。王悦道这时才觉得王凤 香这个女人是多么可怕!虎毒不伤子,他王悦道再坏,对儿子是爱的,哪里会像王 凤香这样,把秦家唯一的根苗的性命用来咒诅一个其实没有多少深仇大恨的寡妇。 这时,巫师又大舞大跳了一通,说鬼王接受了王凤香的要求,定要将那受咒祖 的女人拉入永远无法辩解和洗刷的污名之中,鬼王的禁咒千百年后也无人能解开, 世世代代有人加入对那受咒诅的女人毁诗中。巫师说完就倒在地上,如同死人一样 地躺着再也不能动了。 这时天色已经晚了,在皇上的临时行宫里,高宗正急迫地叫内侍传昨晚上的那 个妃子来侍寝,他要试一试綦崇礼的说法有没有道理。 可能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当天夜里高宗皇上再幸那庄妃子时,突然身体又行了, 与那娇媚的妃子极尽了鱼水之欢。他立刻相信的确是赵挺之的阴魂通过这种方式来 诉冤的,对綦崇礼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皇上一高兴,早朝的时候突然宣布要提拔 赵挺之的后人,叫吏部办理此事。朝堂上的群臣面面相觑,心想这皇上前不久还压 下吏部推荐赵挺之后人晋级的奏章,说赵挺之与蔡京一党是误国奸臣,才几天的事, 今儿又来了个大翻个,可见这皇上行事乖张、难以理喻。 吏部尚书韩肖胄回说,赵挺之长子赵存诚前不久殁于广州任上,三子赵明诚已 故多年,只有次子赵思诚尚在,于是恢复赵忠诚在钦宗朝时的中书舍人,充徽酞阁 待制知温州。 此时秦桧也在朝堂之上,知道是綦崇礼对皇上做了什么功夫,皇上才突然转变 态度,不但要释放李清照,还不许再提通敌之罪,今天又对赵家大施恩宠,虽恨得 要命但也无奈何,心想他总有一天也要将赵构这个小儿玩于股掌之上,他说什么皇 上就做什么,到时看谁还敢坏他的事。 李清照从昭儿报来的信中得知是綦大人在皇上面前进言,讨了圣旨才改变了局 面,心中自是十分感激,想到她一个寡妇无所依靠,幸亏还有人为她仗义直言,救 她脱离奇耻大辱。 皇上下旨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李清照被囚的第八天,刑部的官员才来升堂审问 李清照的“玉壶颁金”案。李清照被安置坐在堂下一侧的靠椅上,张汝舟披枷带锁 地带了上来,李清照这才正式面对了这个诬陷赵明诚与她通敌的罪人。 刑部官员对张汝舟读了李清照的诉状,问他为什么要陷害忠良,张汝舟当然不 敢说是王继先指使的,只好自认了倒霉,胡说他想借此谋取赵明诚的遗物。 李清照本想痛斥张汝舟一顿的,也想揭出幕后的指使者王继先,但想到聂大人 已经为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她要是再把事情搞复杂了就欠妥当了。再说与张汝舟这 种小人当堂争吵也无聊得很,所以一句话也不说。 刑部的官员也是草草从事,生怕问多了露出马脚来,牵扯出不该牵扯的人来, 叫张汝舟签名画押之后,就退了堂。 押走了张汝舟,刑部的官员送李清照几步,安抚李清照,叫她再忍耐片刻,他 们去销了案,就能释放李清照了。 锦儿在那天晚上带着双飞用生命换来的瑶琴,陪夫人度过在临安府衙的最后一 夜。过了二二更天,李清照焚上香,静静坐了一会儿,开始抚琴。南渡以来她还是 第一次抚琴,琴声惊起了屋外树上的鸟群,连西子湖也泛起了不平静的涟满,明月 在琴声中也暗淡了亮光,周围居民在睡梦中以为是天上的仙乐不小心漏到了人间。 然而李清照并不为能够逃脱冤狱而高兴,她这些天来的静思反省,最深刻的教 训,就是不该改变她一贯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愚蠢地和那些无聊文人和朝廷贵妇 打交道,最后是自取其辱。虽然綦大人为她在皇上面前脱去了罪名,但是社会上那 些所谓的文人和贵族,这些天来不知把她说成是什么东西了呢。李清照决心从此之 后再也不和文人圈子打交道了,余生之年潜心完成她的《漱玉集》,至于赵明诚的 《金石录》怎样付印,只有等待时机再说了。 第三天一早,刑部的官员就来释放李清照,办理了销案的手续,劝她最好要给 皇上写个谢启,因为历来蒙受圣恩的人洗冤之后,都要向皇上写个谢启,或者写给 刑部,由刑部转朝廷。李清照很烦这些虚伪的礼节,抓她也是奉旨,放她也是奉旨, 她想应当感谢的人是綦大人,要写谢启也写给他才合适。她觉得自己是个寡妇,通 过刑部公开地表达对綦大人的感谢,也免得有人从中生是非。于是要了笔墨,写下 了她这一生中唯一的一封给外人的信: 清照启:素习义方,粗明诗礼。既而苍皇,忽陷非义。虽勉难言,外 援难求。岂期末事,乃得上闻。取自宸衷,付之廷尉。彼桎梏而置对,同 凶丑而陈词。遭凶横者十日,盖非天降;居囹圄者九夕,岂是人为。实自 谬愚,分知狱市。此盖伏遇内翰承旨,缙绅望族,冠盖清流。奉天克复, 本缘陆贽之词;淮蔡庆平,实以会昌之诏。哀怜无告,虽未解接;感戴鸿 恩,如真出己。故兹白首,得免丹书。清照扪心,责全责智。本难逃万世 之讥,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 以止无根之谤。高鹏尺(晏鸟),本异升沉;灭鼠冰蚕,难同嗜好。达人共 悉,童子皆知。愿赐品题,与加湔洗。誓当布衣蔬食,温故知新。再见江 山,依旧一瓶一钵;重归畎亩,更须三沐三薰。忝在葭莩,敢兹尘滚。 李清照出了衙门,算来被关押了十天九夜。昭儿夫妇雇了车子在外面迎接。不 说李清照回家后怎样与李师师、锦儿等人欢聚,也不说谢伋怎样代表外出巡视的父 亲以及岳父的慰问。却说王悦道当天就从刑部拿到了李清照一案的全部卷宗,发现 了还未转交给綦崇礼的李清照亲笔信,心中一动,想出了个好主意,立刻与王凤香 商量,王凤香又加了不少点子,于是王悦道立刻招了临安城里的一帮专门为人当讼 棍、师爷的文痞,要他们按照李清照的口气修改这份谢启。 且不说王悦道雇的枪手们如何绞尽脑汁地改李清照的谢启,这儿在涌金门内李 清照与李师师合租的宅院里,李清照也在对李师师说她写谢启的事,锦儿与昭儿两 家都围在李清照身边,听她讲解。 李清照把谢启写了出来,李师师说她只能看懂前面的几句,例如:“素习义方, 粗明诗礼。既而苍皇,忽陷非义。”是说清照历来按照做人的规矩和道德生活; “粗明诗礼”是李清照谦虚的说法,此次突然发生意外,陷于冤狱之中。李师师指 着“邑勉难言”的邑勉就不知何意了。李清照说,南朝颜延年《秋胡》诗中“邑勉 见荣枯”即是,指时间短暂,须臾之间无法为自己辩明冤屈。 李师师读着谢启说:“懂了,仓促间既无法辩解,又无人能够求助。哪里期望 这些事情还能得到皇上的亲自过问。可是夫人也知道皇上是有公正之心的,所以状 告张汝舟于刑部。与这个诬告夫人的凶丑对簿公堂,脱去了罪名。横遭这十日的凶 险,又不像是天降的灾难,在牢中度过的九个夜晚,又怎能说都是人为造成的呢?” 锦儿在一旁说:“妈呀,夫人写得这文章要不解开了说,我看就是读书人也不 一定能懂的,我还是去做饭吧,在这儿听得头都大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几天后的临安城里到处张贴着李清照的 谢启,被篡改的谢启居然说李清照匆忙之中改嫁给张汝舟,不过百日就受不了张的 毒打,只好到官府状告丈夫,以求能够活命。谢启中有“忍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骆 侩之下才”之对句,顿时在临安城里传开,人们对李清照嘲张九成的对子还记忆犹 新,知道她善对,对这个看来也很工整的对匈毫不怀疑,认为就是李清照之作。王 继先手下的那帮流氓更是在酒楼茶馆里到处散播李清照改嫁一事,说了许多下流话, 加上李清照前一阵子参加过一些社交,有过些应酬,又因通敌罪被捕,结果又是皇 恩特赦,因此名气造得很大,如今一说起来竟然许多人都知道李清照。人们听说原 来不是因为通敌,真正的内幕是因李清照改嫁而起的诉讼。这种私房的丑事最是人 们喜爱传讲打听的,许多人都说想不到李清照老都老了,还恋着男女的情事,为了 片刻风流竟闹到家破人亡几乎丧命的地步。 李清照做梦也想不到会遭到如此下作的毁谤,还在家里安静地修订她的文集。 不料一天早上,门前围上了一帮流氓,在李清照门前贴了“忍以桑榆之晚景,配兹 驵侩之下才”的对子,还涂画了许多的污秽字眼和图画,引得周围邻居都来观看, 听那些流氓大肆污蔑李清照是如何不堪的老淫妇。昭儿去早市上采买食品,也捡到 了刊印散发的谢启,从后门溜进来拿给不知所措的李清照看。 李清照一看她给綦崇礼的谢启给改成了很长的一篇文章,她还未看改的内容, 头就先大起来了,堂堂刑部衙门怎么会把她给吏部侍郎的信流传出来,又是什么人 改了谢启,还刊印出来到处散发呢? 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大声喧哗,喊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意思是要李清照出来, 外面的小爷们排着队让她挑,来做她的上门女婿,保证侍候她到家。还有人用石头 砸门,李师师叫下人把门顶严实了,和李清照一起到屋里看那封篡改过的谢启。 李清照仔细一看,不觉气得浑身冰凉,原来改过的谢启中说李清照改嫁张汝舟, 不堪虐待,状告张汝舟,以求活命。李师师拿出李清照前两天写的谢启的原文来对 照,真是给改得面目全非了。 在原启开头“素习义方,粗明诗礼”之后加了“近因疾病,欲至膏盲,牛蚁不 分,灰钉已具。尝药虽存弱弟,应门唯有老兵。”又将“既而苍皇,忽陷非义”改 成“既而苍皇,因成造次”,变成仓促间轻率改嫁。又在后面加了怎样同意改嫁的 话:“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 玉镜架亦安知”,意思是李清照病得要死,连棺材都准备了,身边仅有弱弟老兵, 被张汝舟花言巧语欺骗,又派了官媒、拿了聘礼来,就轻率地同意改嫁了。 李清照听李师师念到这,很不耐烦地说:“既然连棺材都准备好了,哪有“身 凡欲死’的人还要改嫁的?这不是‘玉壶颁金’案中说赵明诚临死之前还想做金国 的官,甚至贿赂金国的话一样荒唐吗?” 李师师再看,在原启“邑勉难言,外援难求”之间又加了很长的一段话:“邑 勉难言,优柔莫决。呻吟未定,强以同归。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景, 配兹驵侩之下才。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报壁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 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古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 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外援难求,自陈何害。”然后又接原启中的“岂期末事, 乃得上闻。取自宸衷,付之廷尉”说李清照在昏沉中改嫁,一旦神志清醒就无法忍 受,想到晚年配了个像牲畜交易的掮客那么低劣的男人,像染上狐臭,只求脱去。 可是张汝舟为了霸占李清照身边的收藏之物,决不罢休。 李清照听到此,说:“这是抄的张汝舟的供词,他在公堂上就是说诬陷我是为 了霸占我的收藏。将来的人一查,我李易安的确状告过张汝舟,他也承认要谋我财 产,不是变成我改嫁姓张的是确有其事了吗?” 至于编造张汝舟怎样每天殴打李清照,说李清照瘦如鸡肋的身体不堪折磨,害 怕得连走路都弯腰屈背、小心翼翼,所谓的“局天扣地”,连李师师也觉得这些家 伙改得太出了格,哪有女人这样糟蹋自己,把自个说成这副模样的,何况是大宋朝 的第一女才子李清照呢? 李清照说:“这些改我谢启的人定是些市井无赖出身,才会写出这种市井蠢妇 的形象来,他们哪里见过官僚大家、知书事理的妇女呢?我再没脑子,也不至于将 自己比作谈娘……” 李师师不知谈娘为何人,李清照说谈娘是北齐时苏某的妻子,常遭丈夫酒后殴 打,谈娘也常向邻居哭诉,当时的艺人将谈娘不要脸的样子编成“踏摇娘”的舞蹈, 模仿谈娘摇顿身子的模样,让观众取乐。 李清照叹息道:“这些人为了糟蹋我,连起码的分寸都不顾了。不说我从前贵 为丞相家的儿妇太守的遗孀,就是普通的女人也不可能对当今朝廷的红人、吏部侍 郎说这些侮辱自身又侮辱綦大人的话呀。这些无知的人啊,以为我是街上的讼棍, 什么脸皮都不要的人了。他们知道我爱用典故,硬拉上个‘李赤’,这李赤是江湖 浪人,被厕所的女鬼所惑,当成妻子,进厕所就以为是回家,最后淹死在厕所里。 此系柳宗元的《李赤传》所记,这些下作之人,即使用典也如此污秽。” 李师师再对照原启,将“彼桎梏而置对”,改成“被桎梏而置对”,显得李清 照的狼狈。李清照却指着后面的两句说:“看这些人用的什么典,‘岂惟贾生羞绛 灌为伍,何啻老子与韩非同传’,这贾谊是受西汉绛侯周勃和灌婴迫害之人,哪里 有资格与他们为伍,应当是韩信羞与绛、灌为伍才对。”她指着改过的谢启说: “如此一考究起来,真是看天下的滑稽了。市侩小人言不离钱,你看,‘但岂脱死, 莫忘偿金’,突然夹在贾谊、老子、韩非子之后,这是一大滑稽;再看紧接着是把 我原来的‘遭凶横者十日’,改为‘友凶横者十旬’,不知此友为何人?大约是说 改嫁给姓张的有百来天的意思吧。只是前面刚骂了张汝舟是‘凶丑”,如何此处又 称其为友呢?前言不搭后语是又一大滑稽;将我‘居囹圄者九夕’改作九日,倒还 罢了,再看下面又来讲钱了,‘抵雀捐金,利当安往;将头碎壁,失固可知。’简 直莫明其妙不知所云,大约是说我得不偿失、无利可图、人财两空吧,小人以为天 下最倒霉的事就是亏本无利倒赔钱吧,拿来安在我的头上,不是又一大滑稽吗?” 李师师见李清照解得这样有趣,不禁笑了出来。昭儿、锦儿他们在外面听到夫 人不再生气,反而有说有笑的了,也松了口气,锦儿连忙送了两锺茶进来。 李清照喝了口茶,对李师师说:“评讲了这半天,是得喝口茶了。你再看,还 有好笑的呢。我称綦大人缙绅望族,冠盖清流,是说有地位和身份的人讲话的份量 不同。这些改启的文痞惯是溜须拍马的精,大约觉得我吹拍得不够吧,又加上了 ‘日下无双,人间第一’。他们哪里知道,我作《词论》时,就是欧阳文忠公、苏 子瞻等顶尖的大师,我也没有一字的吹捧与阿谀,尽管我很感激綦大人的相救,但 也不至于为此就要说到‘日下无双,人间第一’的程度啊。綦大人的才华哪里比得 上欧、苏呢?” 李师师接着说:“下面这些我也懂得批评。将夫人原来的‘清照扪心’四字改 作‘清照敢不省过知惭,们心识愧’,是说后悔莫及,羞愧难当。将‘责全责智, 已难逃万世之讥’,对了个‘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这就没道理了,我朝 妇女改嫁本不足奇,加上南渡之后,战乱中改嫁之事更为平常,何以就是败德败名 了?改嫁一事哪里到了就不能见中朝之士的程度?如今只有叛国通敌之罪才是难逃 万世之讥,无颜面对中朝之士呢。” 李清照点头说:“评得好,很有气派,再请赐教。” 李师师笑道:“这些改启的人犯了最大的错误,应当将夫人原启最后的内容都 删除才是,否则前面是个病得要死、糊涂改嫁又不顾脸面诉诸公堂的愚蠢妇人,而 且言不离钱,又胡乱拍马的小人,怎么可能到后面又变得志高如鹏,不肖与鹌鹑为 伍,与市俗水火不容了呢?岂不前后差异太过分,自相矛盾了吗?何况最后是要隐 居乡间,洁身自好呢?一个志向如此之高的人,哪里会行出谈娘、李赤的故事呢?” 李清照轻轻击掌道:“好,师师到底是不同一般,有眼光。有见识。” 李师师脸一红,说:“夫人,其实我李家原是南唐皇室之后,幼时也曾知书识 理,无奈家道中落,祖父不知何事得罪了朝廷,竟被定为谋反之罪,我们家的男人 都被杀绝,女子都充到妓院中……” 李师师不觉泪眼迷离了,她说:“这些事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我也知道夫人 一向认为与我同居一室是受委屈的,其实我原也不是出身低贱的人,只是命运把我 弄成了娼妓,我哪里还敢提起自家的出身,使先人受辱呢?” 李清照是第一次听李师师论起家事,更想不到李师师原是南唐的贵胄血脉,正 要再问李师师,只见昭儿来报,说是谢府上公子来拜访夫人了。李清照连忙出来, 见外甥谢伋也拿着在外面得到的谢启,来问李清照是怎么回事。李清照把前后的事 一说,谢伋皱着眉头说:“这些流氓都是王继先手下的,诬陷舅妈您下狱的是秦尚 书,难道是他们勾结起来害您?您给刑部的信并未到我岳父手中,怎么会落到他们 手里呢?我真不知道,这些人为了什么要这样陷害于您呢?他们到底想要达到什么 目的呢?” 李清照摇头说她也不明白。 谢伋说:“舅妈,您还是搬个地方住吧,这儿要是还有流氓来闹事,王继先的 恶奴是刑部也治不了的。我母亲担心他们会乘机来夺您身边的东西,要我让您预备 一下,换个地方住吧。实在不行,到我们家避一避吧。” 李清照心头一震,脸色立刻严峻起来。是啊,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王继先 又有什么新的阴谋呢?于是李清照和李师师又连夜地收拾起东西来。 第二天深夜,昭儿的妻子带着一个包着头巾的妇女进来,对李清照说:“夫人, 看是谁来了?” 李清照见这包着头巾,乡下人打扮的妇女跪倒在她脚前,一时不知是谁。 那妇女拉下头巾,抬起头来说:“夫人,我是双成啊!” 李清照连忙将她拉起,双成是双飞与王小转结婚后,赵明诚买来伺候李清照的 丫头,后来嫁给了昭儿的三弟,李清照南渡时,她与老管家旺儿父子留在“归来庄” 看守庄院。李清照急忙打听老管家旺儿夫妇家里还有几个人活着。 双成说:“我公婆死在庄子上,二兄一家被乱军冲散,不知下落。我和丈夫孩 子也在混乱中失散,如今只剩了我一个人。今天半晌时我出来办货,遇到我大嫂, 才知道夫人在这儿。我到了晚上才换了身乡下人衣服出来,大嫂在街角上等着我, 把我领来了。” 李清照问双成:“你什么时候到的临安?现在做什么呢?” 双成说:“我在北边的时候落在人贩子手里,被卖给了金国大元帅鞑懒手下的 粮草官,做他太太的婢女,现在又跟着他们来了临安。” 李清照大惊,听得一头雾水。双成说:“这粮草官就是现今的户部尚书秦大人 啊。秦尚书夫人还是您的表妹,小名叫凤香的就是啊。” 双成把秦桧在金营里做官得宠的事说了一遍,又说:“秦老爷这两口子可不是 什么好人,在外边说是从金营里逃出来的,哪有这事。我知道是金国人放他们回来 的,路上派车派船送他们,到了长江边上才让他们自己渡江过来的。” 接着又将秦桧怎样与王凤香商量抓李清照,通敌罪陷害不成,王凤香怎样与王 悦道一起想新的办法,诬陷李清照改嫁。 这可是大出李清照意料之外的事情,她怎么也想不出来秦桧夫妇为了什么要这 样置她于死地呢?她心乱如麻,很难接受这个现实。 双成说:“那些改您文章的人有十多个,在尚书府的外院子里住了好多天。我 是跟着秦夫人身边伺候的人,随着她进进出出的什么都看见了。” 李清照心里堵上了沉重的石头,双飞见夫人发呆,也就不说了。想起夫人从前 是多么端庄机灵的人,青州别后才几年,居然憔悴得认不出来了,如今饱受苦难, 无端入狱,又遭最恶毒的毁谤……再看夫人现在居住的屋子窄小低矮,与秦桧府上 金碧辉煌的巨大宅院相比,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双成不觉伤心地哭了起来, 向李清照磕头告别说:“夫人,我是偷着出来的,再不回去不行了。奴才要是再听 到他们要害您的消息,就是拼了命,也会来报信的。” 昭儿的妻子说:“夫人,我已经和三弟妹约好今后怎样联络了,我去送送她。” 李清照好像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只是点了点头,双成叹息着走了。 不说那夜李清照和李师怎样对灯无眠,却说綦崇礼府上,綦公正在为外出刚回 的亲家谢克家开家宴接风,两亲家正谈到李清照这次被捕入狱,后来又遭王继先的 流氓造谣改嫁一事。说想不到害李清照人狱的是她的表妹夫、户部尚书秦桧。 綦崇礼对谢克家说:“秦尚书这人古怪的很,居然对自己的中表之亲下此毒手, 就算从前两家有什么过不去的,如今仗势欺人也太过分了些。”说着又将王继先手 下的流氓在城里散发的李清照给他的谢启拿给亲家看,又将谢伋从李清照那儿拿来 的原文给他对照着看,他说:“赵夫人也不知前世与这些人结了什么仇,今生要受 这么多的折磨。” 谢克家说:“王继先小人,可能是得不到表嫂的东西,所以这样胡闹。至于秦 尚书此人,我想他不至于像王继先这样下作的,如果他真是与王御医一样的货色, 我们就不必担忧了,要是他对表嫂所做的一切都有他的计划和目标,那他就是个大 奸雄了。这种人要是不再得势也就罢了,万一再往上窜了,我们就得早点请皇上放 我们一个好的外任,离他越远越好。” 綦崇礼点着头,说:“那是的,当今皇上性情浮躁得很,又迷信,做事只凭着 一时的高兴,最容易让奸滑小人趁虚而入。要是秦尚书再升到了相位上,咱们的确 是要走人啦。” 綦崇礼叫仆人们都退下,很神秘地对谢克家说:“有件事我先露个风给您知道, 前天夜里皇上留我单独赐宴,对我说想提拔秦会之秦尚书为相,意思是要我附议支 持。后来皇上喝多了,醉得说胡话不算,竟然将秦尚书给皇上的一个密奏折子拿出 来给我看了,有许多条的建议,几乎每一条都是教皇上如何议和,最可怕的是建议 皇上撤了这三位重臣的兵权……”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写了三个人的名字,谢克家一看大惊不止,原来是张浚、韩 世忠和岳飞。谢克家说:“这不是把大宋的国防全毁了吗?皇上是什么态度?” “皇上是酒后吐真言,不但同意撤三位的兵权,还对我说。这三人要是拥兵自 重,就没我这做皇上的位子了,还是秦尚书为我着想啊。” 谢克家脸色苍白了,说:“岳鹏举的军功暂且不提,前面二位可是救过圣驾的 人啊。当初皇上从扬州逃亡出来;苗傅等奸人逼圣上退位,是韩、张二位杀了苗傅 一党,才保住了圣上有今日的天下,怎么……” 谢克家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想了一会儿才对亲家说:“我此行得到可靠的 情报,秦会之是金太宗弟弟鞑懒的亲信,专管军中粮草。我看他不是逃回来的,十 有八九是金国派来毁我大宋江山的,他要求皇上撤这三人兵权,就是毁我长城、动 我国本啊。大宋何其不幸,自行新法至今,六七十年间,不是奸臣误国就是汉奸卖 国,如今只有半壁江山,难道也要败完了才肯罢休吗?” 这两位大臣也是忧心忡忡,谈到深夜才分手。 第二天又是一大帮流氓在门口大闹了一天,甚至对着李清照屋子的大门撒尿。 第三天上却突然没人来了,门前静得连只鸟也不停下来,可是李清照他们还是不敢 开门。到夜里,步云道姑突然来访,令李清照和李师师大为惊讶。原来步云道姑云 游回到临安,前天刚进城就听说了李清照被人诬陷的事,如今又有一帮子流氓在城 大肆造谣,说李清照改嫁后又告夫流放的事,她不放心过来看看。 李清照自从听李师师说了步云道姑是当年梁山上的强盗,虽然很感激她对自己 的关心,但总觉得她是匪类,与之交往多有不妥,于是也就讷讷地。步云以为李清 照是受了刺激的缘故,也不把李清照不冷不热的态度放在心上。倒是李师师明白李 清照的心思,于是代李清照把入狱以及谢启被改的事说了一遍。 步云道姑说:“我都知道了,只是你们不能再住这地方了,赶紧搬了吧。” 李师师说:“临安定为新都,各路的人马都集中在这城里,房价涨得比金子还 贵不说,想要再找这么一个小院子,简直就是不可能了。我们哪里能与别人合租一 个院子呢?” 步云道姑说:“我已经给你们在钱塘门外找了个房子,比这儿还大些,在郊外。 周围是田野,附近是六合寺,我师傅的朋友在那儿很有些办法,就是王继先的那些 流氓也不敢到那地方去的。” 李清照很不解地看了看李师师。 步云道姑笑了笑说:“这些事赵夫人不会懂的,您只管搬过去住就是了。那儿 是我们的地盘。” 李清照听着这些颇具匪气的江湖话,心里十分不舒服,可是如今她不依靠这些 人又没办法,只得忍耐着搬到了钱塘门外。 新的住宅却是意想不到的舒适,初夏的稻田一片绿意,把宅子都染得绿莹莹的, 四周有一汪汪发亮的池塘,养着鲜鱼,到处是桑树和柳树还有竹园。难怪人称“上 有天堂,下有苏杭”呢。静下来的时候,听到六合寺的钟鼓之声,给这幽静的地方 添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可是乌云又压了下来,秦桧入相,张浚首先被撤了兵权,赐他告老。韩世忠是 主动要求解甲归田。只有岳飞还苦撑在北方,孤军作战。 不久,高宗皇上做出了与金国议和的决定。下诏公诸天下,命北宋著名的三朝 元老魏国公韩琦的曾孙、吏部尚书韩肖胄为议和主使,工部尚书胡松年为副使,出 使金国。两位特使还冠了个替皇上行孝道,看望慰问被掳二帝的使命。 此诏书一出,临安城大哗,顿时整个南宋都震动了。 那些不愿做亡国奴,抛下家园财产跟随高宗圣驾逃亡到江南来的北方难民们, 如今穷得只有讨饭的路,但是他们都忍着,只等待挥师北方,收复失地的那一天, 哪里想到盼来的是议和的诏书,他们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纷纷涌到皇上的临时行 宫门前,要求皇上收回成命,发兵北上收复失地,迎还二帝。 行宫之前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的哭喊声与请愿声铺天盖地的冲击着紧闭的宫门, 停止议和,还我河山,我们要回家。 宫门打开了,出来的不是抚慰百姓的大臣,而是拿着刀剑的军队,还有骑着高 头大马的军队从行宫外冲向聚集在宫门前的民众,回答老百姓的是血腥的大屠杀。 行宫前顿时血流成河,残缺的尸体恐怖地睁着眼睛,他们到死都无法相信,这 就是他们所信赖、所追随的皇帝给他们的回报。 皇宫前安静了,整个临安城也静得无声无息。惨死的人被亲友领走了尸体,他 们在黑夜里被埋葬了,甚至连哀哭的声音也没有。他们的灵魂此时早已还乡,回到 皇上不让他们回去的北国,从秦岭山脉到河套平原,从太行山到莱州湾,从黄河的 河北到河南……北方是多么辽阔、干燥,阳光是紫色的,大风是黄色的,高粱是红 色的,河水是黑色的。大宋的国土,与自靖康以来死难的人民的灵魂一样,那辽阔 壮美的实体,在战争引起的辉煌的烈焰中雾化,成为空中灿烂的云霞。 行宫前的血迹很快洗干净了,不留一点痕迹。紧接着竖起了十多个木笼,冲击 皇上行宫、阴谋刺皇上的罪魁祸首们被关进了木笼中。木笼四面是铁钉,犯人的头 露在木笼上,脖子紧紧卡在一个小洞上,脚尖勉强点着地,就这样暴晒在烈日下, 求生不得求死不成。他们还乡的愿望只剩下绝望的哀嚎了。 要是有谁同情他们,想在他们脚下垫块砖头,或者给他们喝口水的人,一律被 斩于木笼前。 残酷的刑罚煎熬着整个临安的老百姓的心,但是再也没有人过来表示同情了, 也没有人敢在大街上说一句抗金的话了。从第三天开始,站木笼的人不断地死去, 他们的脸都是黑色的,肿得笆斗大,眼睛暴突,还没断气,身上已经发出了尸臭。 还有新逮捕的人不断被送进木笼中。 李师师听到议和的消息,不像李清照那么镇静,她关在屋里好几天不出来,也 不让李清照进去。 一天夜里,她开门出来了,李清照和所有的人都被惊呆了。 李师师打扮得貌若天人,一身金线缠花、缀满珍珠和孔雀翎毛的衣裙,头上是 镶满宝石的金丝冠,脸上化妆得如粉砌玉琢,明眸酷齿,唇如鲜花眉如柳,简直令 人无法相信这是平时见惯的那个李师师了。尽管李师师平日的衣服也都不错,但和 今天的服饰一比,简直是布衣剂钦一般了。 李师师对李清照说:“我这样子还能见太上皇吗?” 李清照好像听不明白,问:“什么?你要去见太上皇?” “对,这衣服首饰都是太上皇当年赐给我的,我要穿着这些衣服去见太上皇。 虽然我不过是个娼妓,但是我要让天下人看看,就是一个娼妓都还不忘皇上当年的 恩典,为什么受过大宋这样多好处的朝廷大臣,反而听任太上皇与钦宗皇上被掳, 听任皇上下诏议和呢?为什么就没人以死相谏,血洒三墀呢?我要去见太上皇,死 在他的面前,以此表达我殉国的心志。” 李师师叫她的仆人来,发给他们优厚的酬金,辞退了他们。只有丫头银屏死也 不肯走,哭得泪干肠断,决意要与主人同生共死,李师师只得留下了她。 李师师脱下了华贵的衣饰,洗去脂粉,换上平时的衣服,她将那件美丽的衣裙 铺在桌上,对李清照深深一拜说:“赵夫人,师师此生有幸,能够与最仰慕的女中 英才相处这些日子。师师最爱夫人的词作,从来不敢斗胆向夫人求一小词,如今我 是去日无多的人了,请夫人赐我一首小词,写在这衣襟的里面,师师赴死之际能有 夫人的文字相伴,是最大的安慰了。请夫人一定不要拒绝。” 李清照早就泪流满面,哽咽难言了。她想不到自己一向轻视的李师师竟然有这 样了不起的胸怀和志气,相比之下她觉得万分地惭愧。她命锦儿拿笔墨来,一面探 着眼泪,一面在大红色的衣服领子上写词。这衣服是大内禁中所制,工艺之精巧, 叹为观止,连领子上都绣满了花,以翠鸟的绿色羽毛贴出小小的荷叶与莲蓬,金线 压出莲蓬上的莲子、荷叶的纹理,美得让人大气也不敢出。 李清照此时并无心情赋词,她满心被李师师将要北上殉国的事激荡着,脑子里 几乎一片空白,但是此时不勉强填词的话,又实在对不住李师师,她说:“师师, 我今天心里实在像刀搅的一样,勉强应付一首,过两天我一定再给你写首更好的。” 说着挥笔而就,填了首《南歌子》: 南歌子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 起解罗在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 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 家时。 李师师读到“旧时大气旧时衣”,再也把持不住,痛哭起来。这三个“旧”与 三个“时”,勾起她多少的旧日情怀,不久她就要离开这个带给她许多苦难和爱情 的世界了。 这时已是夜深人静了,有快马从她们的门前急驰而过,刺心的马蹄声划破夜空, 在黑暗的夜晚惊起一片恐怖的狗吠。李清照和李师师不约而同地看着门外,不知出 了什么事情。后来见马蹄声远去,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她们才松了口气。 她们不会知道,这是远在襄阳前线的岳飞将军,派人给皇上送来六百里加急奏 章,请求皇上收回议和的成命,他与前线将士发誓要为大宋夺回半壁江山,收复失 地,将皇上迎回汴京。岳飞将军将怎样夺取胜利的攻略都写在了奏章上,他本人则 表示要为大宋战死在疆场。 高宗皇帝毫不客气地在岳飞的奏章上批了“不准”两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