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落日熔金 绍兴十一年(1141年),南宋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秦桧矫诏杀岳飞。 这件事后来成为千古流传的历史悲剧。 绍兴十年,岳飞率军队在北方苦战多年,一直打到离汴京只有四十五里地的朱 仙镇,当时北方人民见中原指日可复,无不欢欣鼓舞,各路英雄豪杰纷纷响应,父 老乡亲自备粮食,馈赠义军,磁、湘、泽、路、晋、绛、汾等中原一带部挂起了岳 家军的旗号,连金国的一批大将和原先在伪齐国以及金国任官职的汉人也都准备倒 戈,响应岳飞收复中原的号令。金国军队闻风丧胆,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 说法。 消息传到临安,秦桧是最慌张的一个。岳飞要是打下了汴京,哪里还有他的将 来?一切荣华富贵没了不说,自己一生伟大的政治抱负也要落空。他立刻进宫会见 高宗,没想到高宗竟然比秦桧更急,他是害怕岳飞打下汴京后,他的江山就要由岳 飞说了算了,要是他能生一个儿子也好,或许可以传位于皇太子,他能做个太上皇 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可惜他到现在不能生育,得萎症前所生的皇儿又被苗博等奸人 害死,尽管徽宗与钦宗都已经归天,但是把他废了,要从皇亲宗室中再立一个新皇 帝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但是高宗又不好将心里的话都讲给秦桧知道,半吞半吐的,秦桧对高宗的心意 十分明白,正好与他的心里所想合拍,于是连发十二道金牌,诏岳飞回京。 不说岳飞回临安,北方百姓怎样万民哭送,悲惨哀号,临安的百姓也是大为惊 讶。多少从靖康之难南渡的北方百姓,终于盼到了能够重返家乡的一天,甚至将行 李收拾好了准备上路的人都有。结果传来的是诏回岳飞的消息。 李清照也被这消息震惊了。 绍兴九年时,步云道姑来南方为岳家军募集军费,李清照把李师师所有的遗物 都变卖了,折成银子交给步云道姑带走。 当时步云道姑见李清照生活并不宽裕,劝她留下一些养老的钱,李清照很是悲 伤地对步云道姑说了从金华返回临安以后的事情—— 侄女雪馨在金华时被继母金翠嫁到山里,给一个痴呆的傻子做媳妇,雪馨知道 姑母李清照来了金华,于是从婆家逃出来找姑母。没想到李清照刚离开金华,雪馨 没有办法,只好一路要饭追赶李清照。在路上相识了一个男青年,两人互相照顾来 到临安,有了感情,竟然私定了终身。 当时李清照住在昭儿家,两年不见,昭儿的买卖做得非常之好,开了两家店号, 忙得不亦乐乎,连妻子也要整天帮忙管理仓库的事。尽管对李清照非常客气,但昭 儿不再是下人,已经是有了十多位伙计的老板,哪里能像从前那样伺候李清照。 李清照觉得在昭儿家里主不像主,客不像客,昭儿的伙计们只晓得她是老板从 前的恩主,对李清照虽然客气,但还是以昭儿唯命是从的。再说昭儿家这么多人吃 饭,李清照上了年纪,跟他们吃不习惯,要锦儿另外为她做,又觉得是给昭儿难堪 了。总之住的非常不舒服,加上昭儿做了生意,整天在耳朵上夹把笔,家里到处有 算盘,说话也都是生意经,交往的都是买卖人,生意上的应酬一来,整天家里家外 都是客人,有留住的、有吃饭的,乱哄哄的货物进出。李清照在这样的环境里怎么 受得了,要另外租房子嘛,一下还开不出口,怕伤了昭儿的心。 正在为难之时,雪馨来了。不几日,相好的男人也差媒人上门求婚,李清照便 对昭儿说,要和雪馨夫妇住在一起,让他们照顾晚年生活。昭儿一想,雪馨是夫人 的内侄,嫡亲的骨肉,自然是好的。也知道他家里嘈杂,夫人不习惯,于是帮李清 照租了个清静的小院子,搬出去住了。 哪里想到雪馨所嫁的这个男人在老家义乌是有家室的,本来想骗了雪馨身子, 过上一段时间就算了,没曾想知道了李清照的底细,起了贪心,一天趁李清照带着 锦儿夫妇到昭儿家,为喜贵和玉荣的第二个儿子出生贺喜,把雪馨捆了起来,撬开 李清照的房门,翻箱倒柜地找古董。幸亏他不知道李清照有李师师留下的珍贵首饰, 只知道找字画和古董,正偷得起劲时,幸亏锦儿回来给李清照拿衣服,那贼人见有 人回来,连忙拿着到手的一点东西,从后门跑了。 雪馨出了这件事,觉得无颜面对姑母,又觉得自己命运实在苦,先是嫁了个傻 子,连男女之道都不懂,好容易逃了出来又遇人不淑,见姑母回家一面哭一面查对 被盗的东西,她就跑了出去,到一家尼姑庵里要剃度出家。后来,李清照差锦儿和 昭儿找到了雪馨,要她回家。无奈雪馨死也不愿回来,说是要到嘉兴找父亲,突然 地离开了临安,至今不知去向。 李清照告诉步云道姑,她是绍兴五年回的临安,绍兴六年的时候,又发生了一 件想不到的事。昭儿的二儿子喜来给客户送菜籽油的时候,送到临安一家鼎鼎大名 的妓院,那家当家的粉头是红了半边天的外号叫“花魁娘子”,不过十六岁的小女 子,刚被梳拢不久,美貌非凡不说,琴棋书画也都通一些,一时间临安的达官贵人、 纨绔子弟、富商大贾都慕名而至,能够讨好上小“花魁”,风流一宿便是最得意的 事情。那天喜来送菜油到院里,正好遇到花魁娘子从外面应酬回来,醉得走路部要 人搀,喜来却大吃一惊,发现花魁娘子极像王小转和双飞的女儿梅子。当初在“归 来庄”时,喜来比梅子略大两岁,青梅竹马感情极好的。喜来与梅子在安徽池阳分 别时,虽然年纪还小,心里却已经把梅子当成意中人了。后来王小转与双飞在洪州 去世,梅子的两个双胞胎哥哥从洪州赶到衢州,把瑶琴交给李清照时,说小弟和小 妹被乱军冲散,找不到的时候,喜来曾经背着人大哭了好几次,所以后来父母给他 说媳妇,他总是不愿意。想不到居然在妓院里遇到了梅子。喜来又怕认错了人,但 要想单独会一会花魁娘子,一夜最少也得二十两银子。喜来不敢对父母说要上妓院, 只得自个千辛万苦地攒点钱,实在要攒到二十两不容易,就将此事告诉了喜贵哥和 玉荣嫂,喜贵已经独自分管了一家米店,知道弟弟打小起就和梅子好得像小两口似 的,为了让弟弟证实一下花魁娘子是不是梅子,也瞒着父母拿了他们夫妇的私房钱, 让弟弟上花魁娘子那儿去了一趟,一问起来果然是梅子,两人抱头痛哭,梅子死活 要从良,她这么一个炙手可热的粉头要从良谈何容易,昭儿一家虽然做了几年买卖, 也出不起这么大的赎价,喜来又非海于不娶,正闹得家里不得安宁时,梅于在西湖 上应酬王继先的小儿子王悦筹时,没给王公子好脸色,被王悦筹叫家奴把梅子打了 一顿,把头上身上的首饰、外衣都剥了下来,连鞋袜都不给穿,把穿着单薄内衣的 梅子扔在西湖边的荒凉之处,幸好喜来从乡下采购粮食回来遇上了,把梅子接回家 来,梅子见到熟悉的昭儿叔叔和婶子,哪里还肯回那火坑里去,昭儿夫妇也哭得要 命,只得来找李清照。 喜来和梅子的故事,后来被改编成了话本和戏剧,叫《卖油郎独占花魁》,此 系后来的事情,当时当事的人并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会流传到后世。 李清照也赶来看了梅子,听她诉说怎样被鸨母强迫着让人梳拢了,自打见到喜 来之后怎祥日夜思念跳出火坑,要和喜来做夫妻。只是鸨母听说花魁娘子要从良, 而且看上的是个开粮油店的少东家,并不是有钱的主,哪里肯放,漫天开价。梅子 跪在地上对着昭凡夫妇磕头,说她不配做赵家的媳妇,只求能够在赵家当个丫头也 情愿,再也不想回那火坑里去了。 李清照想起王小转和双飞是为她而死的,看到他们的孩子落到这个地步,心里 也觉得过意不去,就拿了赎金把梅子赎了出来,李清照对步云说:“我哪里有那么 多钱,不过又是拿师师遗物出来变卖。” 步云道姑说:“夫人做得对,积了大功德了。不说小转和双飞在天之灵感激您, 就是喜来和梅子小俩口也忘不了您。” 李清照叹息道:“这是师傅您的心肠好才这么说的,梅子她可不是这么想的。 如今他们小俩口自己也开了店,喜来管他爹给的一个分号,梅于开了一间脂粉店, 因她是出名的花魁娘子,店里的脂粉又好,连外番的香粉胭脂都有,大家慕花魁的 名字,生意好得很。只是梅子忘不了过去的事,觉得父母忠于主人,白白把命送了, 害得她与兄弟分散至今不知下落,她又落入娼妓一行,虽然得了好的结局,到底名 誉是没了。所以把怨恨都对着我来了,觉得我拿出钱来赎她本来就是应该的,要不 是因为我,她有父母在的话,决不至于被人卖到青楼里。她对喜来说,人生在世不 可为人奴,说她父母做了一世奴才,把命部赔上了,已经对得起我了,因此连过年 过节也不来我这儿的。如今昭儿生意做大了,自己是大老板了,我这儿不过是应景。 还是锦凡夫妇好,虽然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生意也做得不比昭儿家差,他两口子 倒是一直跟着我,无论儿子媳妇怎么劝说也不走。想不到从小一直跟着德父和我的 昭儿,还及不上后来跟我的锦儿夫妇。” 步云道姑这次见到李清照,觉得她与过去大不相同了,不但是老态龙钟的模样, 五十六岁的人看上去有六十岁以上的年纪了,头发没有白的也都灰了,脸上的皱纹 更是多的像密密的蛛网,更让步云道姑感到不同的是,李清照变得非常爱唠叨了, 从前的矜持和沉默都不再有了,她觉得李清照和其他的老年妇女相比的话,除了衣 衫整洁之外,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了。当年少女时代的李清照的倩影还留在 步云道姑的心中,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情一样,而李清照的老态已经无法与当年那个 高贵而又清纯的少女相提并论了。李清照再也不像从前,总是与步云保持着一定的 距离了,反而像是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唠唠叨叨,恨不得把什么事都对步云 说了才好。可见李清照的寂寞是很深的。 步云道姑一想,自己也是六十六岁的人了,想到李清照孤苦的现状,还是不忍 收下她的捐献。 李清照对步云道姑说:“我也不知是什么命,一点东西都存不住。德父在世时, 那样多的收藏,如今烟消云散不说,身边连个人也留不住。我也看开了,苦苦守着 那么多东西,没有一样用在当用的地方,不是被烧被毁,就是被偷被盗,最多也不 过是用来尽了点对小转和双飞的心意。师师这点东西变卖了,用在抗金救国上,还 是用得其所了,师师在天之灵必然欣慰。” 步云说:“我和师师北上时,听她说起过,夫人您想把赵太守生前写的那部 《金石录》刊印出来,这些钱就留着印书吧。” 李清照叹道:“我也不知怎么就撞上了秦会之这个煞星,他是当朝的丞相,对 我就特别地过不去,我把书送到铺子里刊印,先是说我的后序里写到投进朝廷的铜 器落到王继先手里,得罪当朝红人的事情,绝对不能刊印,我把王继先的名字改了, 改成我们姓李的,而且说是已故的,这总行了吧。没想到还是不给印,后来书铺子 里对我说了实话,就是秦相爷有交代,一律禁止私家著述,无论是否议论朝政,一 律不许刊行,另外给各家书铺子下了一个名单,凡上了名单的人,著作不能刊印, 有人敢印的,一律以谋反论罪。我与德父的名字也在其中。所以说,秦会之活着一 天,德父和我的书就别想刊印。这些钱放在我身边也是闲着,万一哪天我倒下了, 这些也不知落到谁的手里,不如趁早拿去抗金救国,还落个实在。” 所以,当北方岳家军的捷报不断传来时,李清照时刻关注着,见北方失地十之 收复八九,觉得自己也为光复尽了绵薄之力,日夜盼望岳将军早日攻下汴京,圣驾 北还,是何等大的喜悦。 怎么料得到,就在最后的关头皇上和秦桧诏回了岳将军,使得北方战局功败垂 成,更没想到的是,绍兴十年罢了岳飞的兵权还不够,到绍兴十一年,与金国议和 成功后,秦桧竟然非要取了岳飞的性命,满足了金人议和后杀岳飞的条件才罢休。 秦桧命大理寺捏造岳飞罪名,将岳飞与长子岳云投入牢中严刑拷打,要他们承 认谋反之罪,岳飞受刑几死,只写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字,再无口供。后 来王凤香出主意,说没有罪名也可杀得,不必公开处斩,秘密处死就行了。于是在 大理寺风波亭内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岳飞父子杀死。岳飞享年三十九岁,岳云二 十三岁。 虽然是秘密处死岳飞,消息还是很快在民间传播开来,人们先是难以置信,后 是悲哀欲绝,但是朝廷爪牙遍布,谁敢公开为岳飞祭奠,只能在家里为忠臣岳飞私 设灵堂,家家户户无不供奉英灵。一时间临安城里的人突然都换了素服,秦桧等人 明知是为岳飞穿孝,但也无可奈何。 李清照也在家里为岳飞将军父子设了灵位,无非是尽一点心意而已。李清照最 后的一个还乡的愿望也破灭了,她活着没有别的事情,就想等着看到秦桧死了才甘 心。这奸臣一死,赵明诚的《金石录》或许还有刊印的机会吧。 但是秦桧并没有被这么多的人咒死,反而越活越好。到了绍兴十五年,高宗皇 上将秦桧儿子秦熹升为翰林,又赐秦桧新的宅第,封王凤香为“秦魏两国夫人”, 秦桧权重一时,遮天蔽日,不亚于当年的蔡京。朝中凡不合秦桧心意的大臣都受尽 排挤,包括张九成、韩肖胄等大臣在内。谁要是在高宗面前说秦桧和王继先的一句 不中听的话,高宗就会对他们说:“秦桧国之司命,继先朕之司命,汝等敢妄言么?” 于是百官禁口,任由秦桧与王继先内外勾结,把持朝政,暗无天日。 相反,曾经帮助过李清照的綦崇礼却在绍兴十二年就去世了,享年六十岁。锦 儿两个儿子玉锁和玉印开的生丝行,生意十分兴隆,他们也都成了家,看到父母还 在李清照身边当奴仆,心里十分不舒服,与父母再三地商量,最后决定父亲回家跟 儿子住,锦儿依旧跟着李清照。 锦儿的丈夫也是到了这时候,才有了他做人的真正名字,他是赵家的家生奴才, 自然也姓赵,求李清照给他起个名字,以便他回家做老太爷时有个正式的称呼。李 清照念其忠诚,又不会说话,给他起名叫厚吉。 李清照说:“这个吉字给你开了个口了,今后在家里有话就说吧,好歹是当爷 爷的人了。” 厚吉张着嘴笑,只晓得跪下去磕头,跟着儿子高高兴兴回去了。 锦儿除了过年过节,平时都不回家的。到了大年节下的时候,总是昭儿家来接 了李清照去住几日,锦儿这才回自己家里当几天婆婆。 平常的日子里,李清照和锦儿在一起,她们之间的主仆关系也逐渐不复存在了, 倒像是两个老年的女伴凑在一起过日子。李清照经常跟锦儿一块上街去买菜,一路 走着,一路商量说,今天有新鲜的毛豆子,割上二两猪肉炒着下饭,再烧碗丝瓜汤, 干净清爽地过了一天。韭菜上市,李清照想吃饺子了,反正家里有昭儿送的整袋的 面粉,锦儿剁好了馅子,李清照一起来包,一面回忆起在娘家做闺女时候吃饺子的 情形,说到好笑的地方,主仆两人都笑得不行。 刚刚南渡的时候,回忆往事是用泪水伴着的,想起在金兵铁蹄下的家乡,想起 被战火烧毁的青州的庄园,心就像刀搅一般地痛苦。可是在十几年后,回忆往事就 轻松了,当她们笑着回忆往事的时候,可能比哭着回忆还要令人感到悲伤,但是李 清照已经体会不出这里的悲哀了。她帮锦儿拽着鸡脚,锦儿一手抓着鸡翅膀和鸡脖 子,一手拿着菜刀,把鸡杀了,放血在调了盐水的碗里。她们就这样一面商量着冬 天要做一床丝棉被子,锦儿说她儿子丝行里有不少丝头,拿来理了再撑松了,照样 可以做丝面被子。一面又回忆北方的旧棉胎,弹松了与新棉花掺在一起,打出来的 被子反而比全新的棉被更加暖和。 朝政的黑暗,对李清照来说,已是高天里的流云,与她并无直接的关系了。她 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关心时局,那种期望国家兴旺发达的愿望随着北方领土的丧 失而不复存在。而且最令李清照感到悲哀的事情,就是行善与作恶者的命运相比, 总是恶者比善者强,也就是说,恶是这世界的本来面目,善良永远只是愿望。活在 世上最痛苦的就是主张正义讲究道德的君子,他们注定是要在世上饱经从满有希望 与信心的开端,跌向失望与消沉的结局,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不停地体验一次又一 次的努力挣扎与道德良心的折磨。 李清照唯一坚持做的事情就是不断地修订她的《漱玉集》,这件事使她一直保 持着与文学之间的亲密关系。沉浸在往日旧作的修订中,过去的生活在李清照心里 幻化成另外一种形式的真实存在于她的灵魂之中,夜深人静之际,李清照一而再、 再而三地阅读她的作品,又和她身边留下来的几部古代和当朝的大师们的著作相比 较,发现在今天的心情中所能看出来的长处和短处。 虽然说对时局的失望和对人生的无奈使李清照放弃了从前很多超越现实的理想, 但是她的心境倒是平稳了许多,不再是容易激动和偏激的人了,除了对秦桧的那种 比仇恨还要深刻的敌意之外,她的胸怀倒是宽阔多了,对金翠那样的女人再也不会 感到无法容忍了,这种心情关照下的文学心态就显得更加和谐与包容了。 李清照慢慢地逐字逐句地修订着《漱玉集》,把过于突兀与不和谐的地方一丝 一缕地剔除和磨平,直到她非常满意为止。在这样一遍又一遍的修订过程中,李清 照觉得自己正在进入一个成熟的境界之中,她对文学、对词作的理解和从前比较, 是更加趋于完美了。她也清楚地认识到,她的创作是一个完全不与任何人或流派类 同的品种,也是别人无法模仿和效法的道路。她既知道自己在文学中所具有的独特 地位,也明白她的局限性在哪里,正如兰花不能与青松比较、青松也无法代替兰花 一样,文学是需要出现奇特的名种的,尽管这些名种的出现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也不因人的努力和外界的培养而产生,它总是在最想不到和最意外的地方生长起来, 正如在一片完全由男人所占有的文学领域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一个饱受各种 打击和非议的、在现实世界中失去了一切的老年寡妇,她拥有了多少利欲薰心的男 人想尽一切办法都得不到的所谓的“千古之名”。可见文学的名种不会因人的压制 而灭亡,它的存在和出现都是上天的定意,就是身为名种的本人也无法抗拒的,就 这样在漫长的痛苦的煎熬中被造就出来了。 李清照在长夜里面对孤灯独坐时,她对人生唯一的遗憾是,或许她就要带着对 文学所有的见解和成就,默默地消失在她生命的尽头。她舍不得她的才学就这样被 埋没在黄土陇中,她想,要是能够遇到一个才华像她一样的女孩子,她愿意把一生 所学完全传授给她。李清照想,也不要多,一生就传一个女弟子,女弟子再传一个, 这样代代相传,就能够把女子文学的一脉世代流传下去了,在中华的历史上有这样 一脉女学的存在,岂不是千古佳话吗? 这个想法给了李清照很大的激励,她从逃难的经历中,以及和金翠的交往中, 实在觉得中华的女子落在文盲和愚昧之中,是多么可怜的境况。李清照想,她也不 求天下的妇女都能够像男人一样读书,至少要有一小部分的妇女受到她所受过的教 育,在文学的历史上留下一片女性的精神天地。李清照认为,女子的悟性和感觉肯 定是比男人强的,不说别人,就说双飞和锦儿这两个没受多少教育的丫头,跟着李 清照一段时间,根本也没像样地学习读书识字,不过是耳濡目染,不久都会写字了, 开始是记账要用到写字,后来也就会看书了。以双飞和锦儿的天赋都不高,但是看 了书以后也会评论几句,颇有妙处。可见妇女要是开智启蒙,心力和智力都将是不 得了的。 李清照把她的这些感想归纳起来,写了《女智论》,是她的文论集中特殊的一 篇。李清照觉得前朝的班昭、蔡文姬、谢道韫甚至包括卓文君在内的女才子,都是 偶然的环境和机遇造成了她们接触文学的机会,但是她们并没有意识到妇女是应当 接受教育和启蒙的,而且应当在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就是大宋朝丞相曾布的妻子 魏氏,也不过是写到日情为止,词虽算得上精美,因立志不高也只流于小巧而已。 李清照对道家阴阳相生、相克的道理是非常赞同的,因为那是天地之律。李清 照也演算过《易经》,对周易的学说也推敲研究很深,觉得上古之人并不贬低和压 制女性,从易学中延伸出来的道家学说,虽然被后人狭隘地理解成只是一种长生术, 为求延年益寿、修身养性而已。其实周易中所包含的是天地宇宙的大道,所谓否极 泰来、阴极阳生,就是说事物在阴阳平衡到最佳的那一刻,就是它最完美的境界, 然而中华的文化却一直由男性主宰,文学也是如此,一千多年以来,只有她李 清照能在文坛上以自身的实力,在须眉中得到一席之地。这是阴阳极度失调的文学 现象,阴之不存,阳无所依,违反天地阴阳相谐之道,阳极盛而终必衰,或许在遥 远的将来,这目前看来极盛之阳要衰退到一蹶不振的地步,阳衰必阴盛,在不可预 知的将来,中华的妇女在文学上总要逐渐强盛到一个地步,以至将男人完全压倒, 在文坛上要出现势不可挡的一批又一批女性,以她们不可抑制的生命力量将男性那 已经衰微的气势压倒,那时的男人就要为眼下文坛的大男人的一统天下付出痛苦的 代价。 李清照写道:与其在将来又导致新的阴盛阳衰的不平衡,不如现在开始留给妇 女一席之地,缓和阳极盛阴极衰的大趋势,给未来留下平衡的因素,使将来的世道 不至出现过分的阴盛阳衰。; 李清照觉得她的这些理论非常真实,合乎天道,但也明白这样的文章是不能公 诸于众的,否则她就要遭到比诬陷她改嫁更加可怕的口诗笔伐了,定是罪不可赦的 千古叛逆了,其罪恶不会亚于秦桧之杀岳飞。不但是男人容不下她的这种思想,就 是女人也不会接受的。 李清照对着窗外黑沉沉的窗口,感到人力的渺小,受天地之大限的钳制,就是 再好、再正确的思想,也因着不得时而注定了要消亡。李清照深感她的生不逢时, 生在了这么一个阳极盛而阴极衰的世代里,是何等的可悲。李清照愿意自己出生在 阴盛阳衰的时代里,哪伯是阴略胜阳的时代也好啊。她平时最不信佛教的转世投胎 之说,可是想到根据阴阳变化的大趋势,必定会出现的阴盛的时代,她倒宁可相信 有来生了。到那个时候再做女人,一切就都不同了。 绍兴十八年,李清照六十五岁了。高宗皇帝再次提拔秦桧的儿子秦熹知枢密院 事。秦家不但是父亲得宠,看来连儿子也要得宠了,两代皆宠是少有的事情。没想 到乐极生悲,秦熹刚被提拔不久,便一病不起,一切医药无效,眼看着只有死路一 条了。 秦桧到处求神拜佛,他知道秦熹要是死了,外界就会说是他作恶多端受的报应, 绍兴十一年杀岳飞一事,无论他怎样在人前装得若无其事,内心还是时常发虚的。 他甚至有些后悔听了王凤香的话,太过急忙地杀了岳飞,其实只要不给岳飞饭吃, 让他慢慢饿死,或者让他和染了瘟疫的犯人关在一起,得病而死就行了。他觉得王 凤香这女人的恶毒不是一般的,如今要说有报应的话,落到如日中天、前途无量的 儿子身上,未免是太残酷了些。 秦桧的一个亲信给他请来了一位能够交鬼的巫师,到相府上来做法。在夜晚幽 暗的灯火之下,巫师苍白的面孔,凌乱的头发带着格外的恐怖,浑身在剧烈地抽搐, 发出可怕的哀号,诉说他怎么经历阴曹地府的重重险境,寻找拘禁秦熹灵魂的鬼魔。 只见他说着无法听懂的话,好像与看不见的人交谈着什么。然后他就伏在桌上不动 了,许久之后,巫师抬起头来,对秦桧说。“大公子的命救不活了,因为有人拿他 作了诅咒的抵押。” 秦桧抓住巫师,说:“什么?你再说清楚点!” “相爷,小的不敢胡说,有一个女人在十多年前为了诅咒另一个女人,把大公 子的命押上了,阴府里的那个魔君才答应帮那女人陷害另外一个女人。现在那魔君 要来取大公子的性命了,这是无药可救的。小的把听到的事都照实说了。” 秦桧四顾茫然,想到儿子受了咒诅,居然要离他而去了,不禁老泪纵横。他对 巫师说:“难道就没个救法了吗?只要能救公子,要什么我都给,要我的命也行, 你帮我与那魔君说一说,用我的命来换我儿子的命吧。” 王凤香绝对没想到当初咒诅李清照时,把秦熹性命压上的事情,居然会被巫师 从阴司中查问出来,她生怕巫师悦得更加仔细,最后把她给说了出来,于是上前扶 住秦桧,说:“这些事只能说是做个参考的,哪里能当真呢?老爷心情不好,再听 这些话,不是更加难过伤心吗?” 于是拿了银子赏了巫师,让他先走了。 秦桧知道儿子必死,心情是何等悲哀,连忙赶到儿子房里,拉着气息奄奄的儿 子,哭得死去活来。想到儿子不过三十多岁的人,正是旭日东升、前程远大的年纪, 哪料得到被人咒了,在一生光景最好的时候突然就要死了,这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 了事实。秦桧老泪纵横,一声儿一声向地哭着。秦熹只是昏昏然地躺着,毫无知觉。 秦桧回到自己房里对王凤香说:“到底谁与我们秦家这样誓不两立,要咒我的 儿子?!到底是哪个女人这么狠毒?你也想想看,会是什么人?查出来我要活剥了 她的皮!” 王凤香到底心虚,说:“这事情不能当真的,这种交鬼之事,信口胡说的话, 相爷怎能当真?还是请王御医再来瞧瞧吧。” 秦桧把茶杯往地下一摔,说:“瞧什么?活生生的孩子哪里有病?就是有人害 我们,他们会诅咒,我也会诅咒,来人哪!” 当差的闻声而进,秦桧吩咐他们立刻去请法力最强的巫师来,他要不惜血本地 咒诅那些咒诅了他儿子的人。 不一会儿巫师就请到了,于是设起坛来,秦桧泪流满面,恶狠狠地咒诅,说要 让那个恶毒的女人不得好死,要让她浑身疼痛如同刀割,慢慢地痛死。 王凤香在一旁就觉得浑身发冷,心里呼喊道:“不,我决不这样死!你秦桧才 该这样死!” 秦桧问巫师,能不能把秦熹身上的咒诅移到那个女人身上,巫师闭着眼说: “不行,不能转移到女人身上,只能移到男人的身上。” 秦桧一想,问:“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是个淫妇。” “好,那就把这灾祸转嫁给那淫妇的奸夫。” 王凤香这些年老了,与王悦道之间的往来也断了多年了,但是回想起当年与王 悦道的放纵,依旧动人心魄,她站在秦桧身后,觉得凡事都有不可思议的劫数,她 突然感到恐怖,自从秦熹生病以来,她就被不祥的预感压得六神无主。或许她王凤 香的福份就这么到头了? 她胡思乱想,甚至不知道法事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秦桧到儿子房中一看,依旧是昏睡不醒,毫无知觉。儿子的妻妾们围在床前哭 个不停。 秦桧神昏气短地走进书房,坐在椅子上伤心落泪。秦府的大管家进来说:“相 爷不必难过,可以到灵隐寺去许愿,求佛祖保佑公子,据说那儿的菩萨非常灵验的。” 秦桧知道灵隐寺的方文从不卖他的账,见了秦桧好像前世的冤家,看也不看秦 桧一眼。秦桧也从来不把这方丈放在眼里。秦桧的探子查出方丈在寺里隐藏了很多 朝廷缉拿的抗金义士,都化装成和尚这人耳目。偏这个方丈动他不得,因为当今皇 上封他为国师,常叫他进宫会宣讲佛法。高宗见他父亲徽宗信奉道教,结果闹到被 掳金国、身死异乡的下场,于是改了信佛,大花银子盖寺庙。如今他要上灵隐寺去 烧香许愿,无疑是向那个老光头投降了,秦桧现今是什么样的人?就是蔡京在世也 比不上他的荣华富贵,怎么能够向那老秃驴低头呢? 可是想到儿子,秦桧心如刀绞,觉得只要能救儿子一命,就是拿自己的命换也 没有舍不得的,要低头就低一回吧,只要能救孩子的命,那老秃驴就放到以后再收 拾吧,于是吩咐管家安排明天一早到灵隐寺进香。 秦桧从灵隐寺口来,觉得那地方根本不该去,走进三宝大殿,数百名和尚庄严 肃穆地站在大殿里,一律黄色的袈裟,只留了殿中一条通道让秦桧进去。秦桧一进 去就感到通人的杀气腾腾,那些和尚低垂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似乎要活吞了他的 模样。 秦桧跪下拜佛的时候,那些钟鼓木鱼和罄突然敲响,所有的和尚也同时开口, 低沉的声音咏诵着佛经,那声音把秦桧吓得混身发软,伏在地上竟爬不起来了。 秦桧一肚子窝囊回府,把他豢养的杀手叫来,一定要找个时机,趁灵隐寺方丈 外出之时,把他杀了。 这时儿子房里的仆人赶来,说公子抽搐不停,可能是大事不妙了。秦桧连忙叫 人去请王继先,一面赶到儿子那儿去。 秦熹此时反躬了身子,两眼翻白,双手在胸前攥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在抽搐。 秦桧以为儿子就要过世了,竟然坐在地上,像个妇人一样大哭起来。 正乱着,去请王继先的仆人回来说,前一个时辰,王御医的儿子突然死在妓院 里,据说正和一个粉头在床上行事,就这样死在女人的肚子上了。此时王御医家乱 成了一锅粥,已经把那家妓院所有的人都锁了,送到临安府去审讯。王继先哭得死 去活来,所以只得上大医院另外请了两位太医。 秦桧此时只顾救儿子的性命,对王悦道之死并没想得太多,倒是王凤香在一旁 听得毛骨耸然,她想:“难道真有阴司报应不成?” 王凤香想起秦桧昨夜的诅咒,生怕真的会有这么可怕的灾难落到她头上,觉得 是该信菩萨,行点善修修来世了。不说修什么看不见的来世,也该将秦桧的诅咒化 解掉才是。王凤香从此大做佛事,花了无数的钱在寺庙里,乐得临安城里的和尚尼 姑合不拢嘴巴,谁都能从丞相夫人手里骗到大笔的钱财。而王凤香也不过是把各地 官员的贿赂和秦桧的非法所得转了一手,反正他们的金银多如粪土。 不久之后,王凤香就被那些和尚、尼姑弄得团团转,整天不是烧香就是磕头, 吃素吃不下去又改开荤,开了荤又怕遭报应,又下决心吃素。 不说王凤香怎样走火入魔,秦熹的病倒是慢慢好了起来。秦桧害怕失子的担心 是不存在了,只是秦熹再也不是过去那生龙活虎的样子了,他变成了一个一言不发 的呆子,整天就是呆吃呆睡呆坐,哪里还能上朝廷去参政,不过是具活死尸罢了。 秦桧觉得噩运正在向他逼来,回想他这十几年所享受的荣华富贵,好像是一场 大梦。但秦桧不是这么容易被吓倒的人,他想死后的事情他做不了主,可是他活着 的时候一定要按照他的意志行事,他决不想像王凤香那样发神经,胡乱烧香到处花 钱,他还是铁打的秦桧,定要垄断朝政到死的那一天也不能让反对他的人得逞。 秦桧更加不顾一切地在朝中安插党羽,培植他的势力,可以说朝中大小官员几 乎全是他秦桧的人了。 当秦桧的心情稍微平稳下来时,在他的书房里发现了一本绍兴十六年刊行的词 集《乐府雅词》,里面收集了李清照的二十三首词作。秦桧忽然想起了这个久已被 他忘怀的女人,他曾经严令禁止各地刊印和传抄她的作品,怎么在他不注意的时候 有人将李清照的词选进了《乐府雅词》之中,一选就是这么多。 想起过去曾经想要将李清照置于死地的打算,结果全都落空了,无论如何赵家 也是一代丞相之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每一次都有人帮助了李清照。不知道这女 人如今在什么地方了?只是秦桧如今不想再为一个没有什么价值、或许已经去世的 贫婆子费神了,就把这事告诉了王凤香,说:“我没时间过问这些事,只是我讨厌 这个女人,从前也没能治死她,如今也不能再便宜了她,不管她是死是活,都不能 让她再得意起来。你来想想办法,把这事力、了吧。” 王凤香一看《乐府雅词》中收了那么多李清照的词作,王凤香从前没读过李清 照的词作,以为没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想不到被选进《乐府雅词》的有这么多,倒 要好好读一读了。王凤香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修养,但她毕竟是书香门第家庭出身, 秦桧也是个文人,诗也作得不错,她到底也是有些阅读眼光的。一读之后,她不得 承认了表姐的绝世才华。她的妒忌心又要发狂了,她把那些在她静修的院落里高声 咏经做法事的和尚尼姑全部赶走,一个人在菩萨面前走来走去。 要是王悦道还活着就好了,他一定能够帮王凤香想出很多的馊主意来。 王凤香想,不管李清照是死是活,都不能让她这么得意。想来想去,要把一个 女人打倒的最好办法就是糟蹋她的名誉,就是把从前李清照改嫁的事情载入史册。 《乐府雅词》会选李清照的作品,我王凤香不也可以叫人把李清照失节的事也叫人 刊印在书里吗?对,还可以叫戏班子在勾栏瓦舍里演唱这件事,总之李清照犯在王 凤香手里,就别想有翻身出头之日。 李清照也没想到《乐府雅词》会收集她的二十三首词作,虽然是过去的岁月中 流传在外的,与《漱玉集》中那些经过千锤百炼的作品是无法相比的,但是终于有 人肯定了李清照的创作,将她列入众多男性词家之中,是李清照过去所不敢奢望的。 她从前总以为她的创作要在她身后得到肯定,没想到她还能活着看到这一天。 同时让她感到欣慰的是,父亲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也刊印问世了,虽然父 亲一生所作文集十六卷并没能流传下来,总算他当年轰动文坛的《洛阳名园记》得 以问世,父亲的才华和学识不至于被淹没,对李清照的安慰是非常深的。为父亲作 序的张琰给了辛格非极高的评价,看来一个文人的真正价值最终是会被人们认识和 肯定的。 在绍兴十八年,正当秦桧为儿子秦熹生病之事大感悲伤,闹得丞相府一片混乱 之际,李清照这儿也发生了一件想不到的事情,锦儿突然生病了,而且一病不起, 被她的儿子和媳妇接回家去了。 锦儿原以为很快能恢复健康的,每天打发厚吉给夫人送饭菜来,躺在床上还是 每天打算着给李清照安排吃什么、用什么。她的病看来简单,不过是受寒引起的伤 风之症,以为服几帖药就好了的,没想到居然就起不了床了。 李清照开始还凑合着打发日子,时间一长就混不过去了,虽然厚吉每天都给她 送饭菜来,也来帮她做些需要花力气的事情,但是别人家饭菜的口味哪里能和自己 吃了这么多年口味相同呢?再说人老了吃的不多,但求一个新鲜和素静,厚吉家里 人多,菜做得又油又咸,送来得又多,李清照一顿吃不了,倒了觉得可惜,吃又吃 不完,整天被剩菜剩饭弄得烦恼不堪。 李清照听厚吉说锦儿的病情越发严重,就到厚吉家里来看望锦儿。 锦儿见夫人亲自来看她,挣扎着要起来,只是动弹不得。李清照忙把锦儿接着, 自己坐在床边,说:“怎么才这几天就瘦成这样了?” 锦儿流着泪说:“夫人,我怕是不行了,我要走了您可怎么办呢?谁能知冷知 热地服侍您呢?” 李清照一听这话,眼泪就下来了,她和锦儿从互相对峙到相德以沫,这其中经 历过的风雨是难以诉说的。如今锦儿真要是去世了,李清照的生活就完全失去了依 靠,锦儿说得一点不错,除了她这个仆人之外,哪里还有人会如此全心全意地照顾 李清照呢? 锦儿说:“我原以为自己身子骨还行,能够服侍您先上路的。哪里知道我先不 行了,当年三公子要我终生跟随夫人,他说您身边要没个忠心的人,您自己是照料 不好生活的,三公子病得那洋,放心不下的就是夫人您啊……” 李清照从来没听锦儿说起过赵明诚临终时对她的嘱咐,如今听来仍然觉得刺痛 心肠。赵明诚的音容笑貌宛如鲜花般地展现在眼前,赵明诚不幸的、压抑的一生也 展现她的眼前,李清照真是觉得人生如梦,赵明诚所有的一切都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唯有她与锦儿这两个女人把这个可怜的男人保存在心里,从来没有变质。 想到锦儿把她一生的爱都给了赵明诚,为了明诚临终时的托付,她终其一生地 把李清照当作赵明诚一样地侍奉起来,这个女人的爱是太强烈了。 锦儿从枕下摸出一个帕子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个手绣的精美的小荷包,她说: “这是我做的。那年在建康,二公子和三公子决定离开建康,要我和厚吉留在建康 给老夫人守墓,当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三公子了,哭得死去活来的,到庙里给三公 子求了个护身符,放在荷包里,你们大家走的那天,我给三公子磕头告别时,把这 荷包塞在了三公子手里。后来三公子病重的时候,把荷包还给了我,他流着泪说就 怕等不到夫人您来,他就要走了,然后他就要我发誓一生跟随您,照顾您。” 李清照老泪纵横,她哭着拉住了锦儿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锦儿说:“原先我并不觉得夫人您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不明白为什么三公子 要这样对您好。后来跟夫人的时间久了,我慢慢才明白了,夫人您是不该来到这个 肮脏的世界的人,您应该是天上的仙人。再后来我也不知不觉地离不开夫人您了, 虽然我的孩子把一个家治理得那么兴旺,我回来就是做祖母的人了,家里上上下下 准不敬我这老婆子?可我还是不愿待在家里,宁可与夫人在一起。夫人您自己不会 感觉到,只要和您在一起,哪怕是吃糠咽菜也是幸福的,这里面的道理我说不出来, 但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三公子这样恋着您,实在是失人您太值得公子这样对您好 了。” 锦儿的一番肺腑之言,说得李清照心里倒翻了五味瓶,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了。锦儿把那个荷包放在李清照手里,说:“夫人。您就收这它吧,锦儿不在了之 后,您要是想到了锦儿,看到它就像看到锦儿,锦儿的心都在这里了。” 李清照回到家里,把这荷包挂在帐子里,夜里久久地望着它。这是一个可怜的 女人的心,这里装着悲伤的爱情,藏着三个人生死难分的故事。 不几天,锦儿就死了。她是在夜里断气的,李清照是到天亮之后才接到锦儿儿 子来报母亲已死的消息的。李清照赶到厚吉家时,锦儿已经换上了寿衣,放在了地 下的一块板子上,等着棺材上了入殓前的最后一道油漆,锦儿就要被棺材吞没了。 李清照对锦儿的感情是复杂的,‘除了有赵明诚的因素之外,李清照对锦儿还 有说不出来的依恋,锦儿倾倒在她身上的感情,已经成了她晚年生活不可分割的一 部份。也因着锦儿是赵明诚曾经收过房的丫头,她也不知不觉地通过锦儿,与已经 不在人世的赵明诚再次有了微妙的联系,其实她们这两个女人都在不自觉地通过对 方,继续拥有赵明诚。而赵明诚也正是通过她们的互相依存,也一直存在于李清照 的生命之中。这种非常奇怪的生死之爱,也是到了锦儿死后,李清照才慢慢体会到 的。 锦儿死后,赵明诚也才真正地从李清照的生活中消失了。李清照这才第一次感 到了彻底的孤独。她不知道余下的日子将怎样打发。 昭儿于绍兴十五年,在粮库里指挥清仓,从很高的粮垛子上摔下来,救了几天 没救过来,死了。昭儿的大儿子喜贵,因见与金国议和后,两国边界的生意好做、 带着妻儿老小去了建康,把母亲也接走了,临安城里的生意留给了弟弟喜来。 喜来和双飞的女儿梅子成亲之后,因梅子对李清照有看法。所以很少来看李清 照,只是到了大年节下才来送点礼物,请李清照在正月里上家吃顿饭。锦儿一死, 李清照真是举目无亲了。一 李清照的弟弟自去了嘉兴之后,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居然连个信也没有,李清 照寄过信到嘉兴也没有回复,据从嘉兴来的人说,李迒早就不在嘉兴了,至于去了 什么地方。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因此,锦儿的死对李清照晚年的生活是个沉重的打击。锦儿的儿子赵玉锁和赵 玉印,按照母亲的遗嘱,给李清照送来了一个小丫头。哪知道才用了没几天,李清 照就受不了了。 这小丫头看着很老实,据说是穷人家养不活了卖了做丫头的。她在赵家做事还 谨慎勤劳,到了李清照这儿,见只有一个老太婆,就怠慢起来。李清照上了年纪, 天不亮就醒了。这丫头还睡得鼾声如雷,叫也叫不醒。做的饭菜难吃不说,只要李 清照吃不完的,她绝不留到第二顿,端到厨房里就把剩菜剩饭都吃光了,甚至于半 夜起来偷凉橱里的东西吃。做事既粗心又懒惰,衣服洗不干净不说,身上带的跳蚤 都爬到了李清照身上。李清照忍无可忍,只得把这丫头退了回去。 这时,寒冷的冬天来了。李清照一个人过日子,房子里到处是寒冷的空气,她 整天缩在房间里不出来,有时候睡到半夜炭盆没火了,她给冻醒过来,只好喝酒取 暖。李清照本来就会喝酒,如今一个人的日子未免更加邋遢些,上了年纪容易醉, 常常是喝得浑身酒气,睡到日上三竿还不醒。 厚吉每天都来看望李清照,这也是锦儿临死前对丈夫的交代,厚吉当然唯命是 从。只是男女有别,很多事情都不方便,玉锁和玉印两兄弟就给李清照找了个老妈 子,伺候李清照生活中的一些琐事,例如晚上陪着李清照,以防她夜里生病,再就 是洗衣眼、倒马桶,打扫卫生。这老妈子人倒干净,做事也比年轻的丫头好多了, 就是一个坏毛病,爱在外面说主人家的坏话。就因为这个毛病,被好几个东家赶了 出来。老妈子到处说李清照怎样小气,她的房间谁都进不去,一些破烂箱子堆着, 会有什么宝贝呢?居然当宝一样地藏着。又说李清照是个酒鬼,到了晚上不喝酒就 睡不着觉。这些话传到玉锁、玉印耳中,以为夫人真是这样不堪了,就过来稍微劝 了劝李清照,要她多保重身体,少喝一些酒。 李清照其实也不像老妈子说的那么可怕,好像真是在整天的酗酒,她不过是为 了御寒才喝酒的,听到玉锁来劝她少喝酒,她心里完全明白是老妈子多嘴、嚼的舌 头,她也从玉锁的神色中看到了对她的鄙视,李清照也不想多与玉锁争辩,她过了 年就是六十六岁的人了,说得难听一些也就是在棺材边上的人了,哪里在乎别人说 什么?再一想,玉锁愿意来劝她,也还算是有良心的人了,像喜来和梅子俩就是听 说了外面的闲话,也不会来管她的死活的。玉锁见李清照低着头不说话,想到夫人 当年的风采,如今潦倒落魄到这么个地步,再说她也没有意思了,于是好好安慰了 李清照,把每年过年要孝敬李清照的礼物叫伙计们抬进来。今年因母亲去世,怕夫 人孤单,还特地多加了许多东西,其中还有越州的老酒两坛。 李清照说:“不是劝我不要喝酒吗?怎么还拿酒来呢?” 玉锁说:“小的刚才说话没了规矩,夫人别跟我一般见识。这酒如今皇上爱喝, 成了供品了,皇上因改元绍兴后国泰民安,便给这酒赐名‘绍兴酒’。这一来,绍 兴酒的身价就了不得了,据说越州的官府为了讨好皇上,还上了本要将越州地名改 为绍兴呢。我好不容易为夫人弄到了这两坛。大年节下的让夫人喝了滋补身体的。” 李清照见玉锁这么小心地奉承她,叹了口气说:“还是你们兄弟有良心,记得 我这老婆子。这些年要没有你们家、没有你娘,我早不知埋在哪个乱葬堆里了。” 玉锁想起母亲也动了情,两眼汪着眼泪说:“我娘再三交代过,要我们不能忘 记了夫人的恩情,要不是夫人拿出钱来让我们自立门户,我们哪里有今天的好日子。” 接着又对李清照说了些孩子读书的事,他和玉印的儿子都很争气,在学里都是 拔尖的,今后一定要让他们挣个进士出身,改一改门庭。 玉锁走后,李清照想着玉锁信心十足的说要让孩子考取功名的话,一觉得世事 的无情。一个原来是赵家最卑微的奴仆的儿子成了富有的商人,孙子或许真的可以 考中进士,成为朝廷的官员。而曾经贵为丞相儿子媳妇的她,却越来越落魄。像父 亲李格非那样有才华有骨气的文人,后代却是寂寂无闻。似乎赵明诚的两个哥哥的 儿子在仕途上也没有什么出息,每年李清照都注意朝廷的大试,并没有找到赵家后 代的名字在榜上出现。李清照想到这些,就觉得人生实在是太无情的一个过程。 李清照自个过了年,把锦儿去世前交给她的开支账目算了一下,发现这几年来 她的生活基本上是依靠锦儿的支持。除了李清照平时要锦儿买的零碎东西之外,大 的支出基本上是锦儿垫上的。要是靠李清照那点积蓄,早就饿死好几年了。 李清照自南渡以来,大把的银子用在了运输那些古董和书籍上,用在追随皇上 圣驾的路程上,后来她是依靠着李师师过日子。李师师殉国后,给李清照留下了一 大笔的遗产,李清照除了给弟弟一些之外,其余大部份用来赎了梅子,和捐给了岳 家军抗金。后来的日子都是锦儿替她打算安排的,她看自己箱子里的银子总也不少, 以为生活还过得去,从来没有为将来的生计考虑过。如今一算每年大的支出,所剩 的银子竟不能支持多久了。要是年纪大起来,生病要花的钱,以及死后要准备的棺 材,她手上的银子连买口上等棺材也不够了。 死亡已经离她不远了,李清照过去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她的后事。因为她没有 孩子,所以不觉得自己已经有多么老了。锦儿的死敲醒了她对死的沉睡状态,李清 照不得不冷静地面对每个人都要正视的结局,要是有一天突然地去世,难道说连口 棺材也没有,随便由别人把自己胡乱地葬了不成吗? 钱啊,这个李清照一生最不在意的东西,成了她晚年最沉重的负担。 除夕之夜,临安城里万众欢腾,家家户户在喜迎新年,李清照把老妈子也打发 回家去过年了,她独自坐在火炉前,吃着厚吉家和喜来家送来的年夜饭,满满地摆 了一大桌子,她喝着烫热的绍兴酒,一边翻着账簿,想着怎么解决她的经济困难。 首先,这大房子是不能住了,要再租一个小的房子,凑合着能够过日子就行了。 至于准备棺材的钱,看来要卖掉一些她手里还剩下的东西才行了。卖东西的价格不 比买进来,总是吃亏的多,要是卖得太急更是掉价。所以过了年就得把那些压在箱 子里的东西整一整,找几件比较不是太让她伤感的东西才行。 想到最终不得不亲自将赵明诚辛苦收藏的东西卖掉,这些经历了南渡以来所有 苦难的东西,终于要亲自把它们再卖出去,李清照的心如同刀搅一样。她听着窗外 热闹的鞭炮声、锣鼓声,面对着一桌冰冷的菜肴,一对烛泪重重的红烛,两行清泪 流下了她的脸颊。 正月初七那天,喜来接李清照上他家去作客,这也是多年的惯例了。李清照也 不推辞,就去了。 梅子如今是三十多岁的妇人了,生养了三个孩子后,更加丰腴,比起年轻时的 美丽,另有一番风韵。梅子一直把父母惨死的责任归在李清照头上,认为给人做奴 仆是最不幸的人生了,对李清照重金把她从妓院里赎出来的情义,她心里是很感激 的,但表面上决不流露出来,她实在不愿意自己这一辈子为了报答李清照的这番恩 情,又要继续奴仆的命运,她觉得以父母的两条性命来抵李清照赎她的恩情,也抵 得过了。她要永远摆脱她被迫为娼的那段耻辱,她要让她的孩子们看到她是真正的 女主人,是居高临下的太太。所以梅子对待李清照的态度就与厚吉一家和她丈夫喜 来不同,他们在李清照面前总是脱不了一个奴才的模样,只有她以平等的身份接待 李清照,把她当作长辈来尊敬,而不是当成主人来恭敬。 李清照对梅子的心思很清楚,她从来不计较,她怀念双飞和小转,觉得自己对 梅子做过的一切,都是做在双飞和小转身上,是对他们亡灵的安慰,至于梅子领不 领情,李清照并不看重。 正月初七是“人日”,家家户户用彩绸和金箔剪成人形挂在家里,五彩缤纷非 常好看。妇女们也在簪子上挂上人形装饰,叫做“人胜”,一走动起来,轻飘飘的 彩色人胜在头上拂动,格外动人。梅子今天打扮得格外富贵,也在凤钗上挂了彩色 的丝绸人胜,明眸皓齿,见到她的人都会由衷地赞美这位昔日闻名临安的“花魁娘 子”。 从喜来家回到自己冷清的住所,李清照还是忘不了梅子那美丽动人的风采,尤 其是梅子与当年在“归来庄”的双飞长得有些相像,也是三十多岁的年纪,神情步 态中都留下了双飞的影子,想起双飞又不能不想起锦儿。锦儿在过年的时候,总要 设法给李清照弄到一些梅花,装点在屋子里。而今年就没有人想到这一点,李清照 第一次过了一个没有梅花陪伴的年。 想到再过几天就要搬到新租的房子里去了,李清照在天井里望着这所住了十几 年的小院子,她因为过年没有梅花而想到了北宋的著名隐士林和靖先生,他就是在 临安、过去的杭州隐居的,所谓的“梅妻鹤子”就发生在这地方,可是李清照在临 安这么久居然从来没到林先生的故居去过,要是换了在从前,到了杭州哪里会不来 看一看这么著名的隐士的居所呢? 李清照这才发现,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她实际上离开士大夫的精神已经 很远了。从前是那么敬佩的人,如今已不能激起她内心的向往和崇敬之情了。 黄昏的薄雹很快笼罩了下来,在高空中有成群的大雁从南往北飞过。 李清照惊讶地看着空中的大雁,心想天还这么冷,大雁已经北归了,赶在春暖 花开之前,回到北方去生儿育女。 大雁排成一个人字,因为天上刮风的缘故,也因为每只大雁的体力不同,这个 人字并不稳定,它们的队形倒像是空中一只巨大的鸟,舞动着翅膀逐渐消失在北方。 李清照觉得她的一生就像鸟一样,竭尽全力地孤单地飞翔着,直到如今还不知 道她要降落在什么地方。这一点精神上的孤寂,倒是在梅子身上表现得很充分,虽 然她对李清照并不好,但是李清照很欣赏这个女人,她甚至比李师师更有一种超越 的气质,在她刻意打扮的华丽的衣服下,依旧流露出她那孤寂的追求和向往。虽然 李清照不知道梅子在向往什么,但她理解梅子,正如她一样,好像一生都把文学当 成了追求的目标,其实那只是精神上追求的附着物,其实并不在乎追求的具体目标 是什么,而是具有那种气质,那就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了。尽管梅子对李清照很冷 淡,李清照却觉得梅子与她有着相同的气质,所以像看见自己的倒影一样,对梅子 有着说不出来的情感。 就这样一夜不能合眼,老妈子几次从梦里醒来,看见李清照还在她屋子里来回 走动,灯火把她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后来窗上的人影不动了,李清照提笔在写什么。 老妈子想,老太太今晚没喝酒呀,怎么会一宿不睡呢?她在写什么呢?总不会 是在描绣花的纸样子吧?这个老太太可是从来不动针线的人啊。 李清照一直写到黎明的曙光亮起,才写成了这首《菩萨蛮》: 菩萨蛮 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烛底凤钗 明,钗头人胜轻。 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 斗。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 李清照很久没有赋新词了,这首词作下来,浑身一轻松,倒头就睡了。一直睡 到将近中午,老妈子叫了她才起来,胡乱吃了些饭,就回到房里将这首新词抄录下 来。然后叫老妈子进来把满地的废纸打扫出去。 老妈子是个好事的人,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太太还会写字。她把 字写得最多的几张纸拣了出来;拿出去给街口摆摊代笔的先生看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那先生一看惊呆了,怎么也不相信这是平时常见到的那个又老又瘦的婆子写的,词 意之高妙是他这个粗通文墨的人也无法领会的。于是拿了去给临安城里有学问的秀 才们看,等到有人认出是李易安之作时,大家想不到李清照还在人间,纷纷来李清 照的住所看稀奇,哪知李清照已经搬走了。 随着李清照的这首新词在临安流传开来,关于李清照的各种传说也多了起来。 在王凤香的授意之下,替当朝相爷帮闲的人又小小地耍了李清照一回。 临安的勾栏瓦舍里,说书唱曲的,有把李易安失节再嫁之事编成书说唱的,也 有在论到失节淫妇时,就拿李易安不保晚节,失贞再嫁的事比喻一番的。 在《苕溪渔隐丛话》一书中,首次载入了李清照改嫁反目的事情,把被篡改过 的致綦崇礼的谢启也登了出来,一时间收集各种野间杂谈的书籍都互相转抄,似乎 李清照改嫁一事已成定局。 更有王灼的《碧鸡漫志》不仅是说李清照再嫁,更是前所未有地把李清照恶骂 了一番: 易安居士,东京路提刑辛格非文叔之女,建康守赵明诚德甫之妻…… 赵死,再嫁某氏,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 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间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 未见如此无顾籍也。 陈后主游宴,使女学士、狎客赋诗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被以新声, 不过“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等语。李戡尝痛元、白诗纤艳不逞,非 庄士雅人,多为其破坏,流于民间,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亵语,冬 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二公集尚存,可考也。元与白书,自谓近 世妇人,晕淡眉目,绾约头鬓,衣服修广之度,匀配色泽,尤剧怪艳,因 为艳诗百余首。今集中不载。元《会真》诗、白《游春》诗,所谓“纤艳 不退”“淫言亵语”,止此耳。温飞卿号多侧词艳曲,其甚者:“合欢桃 叶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亦止此耳。 今之士大夫,学曹组诸人鄙秽歌词,则为艳丽如陈女学士,狎客;为 纤不逞、淫言亵语如元、白;为侧词、艳曲如温飞卿;皆不敢也。其风至 闺房妇女,夸张笔墨,无所羞畏,殆不可使李戡见也。 这种毫无根据的谩骂,在社会上流传一时,连李清照身边这个长舌的老妈子也 知道有个叫李易安的女人,到处乱嫁人,写些下流的歌词,如今世上妇女妖冶放荡 的打扮,不守妇道的行为都是因为有了那些不要脸的诗人,何况连闺中妇女也写起 淫荡之诗来呢? 老妈子不知道她的主人就是传说中失节败名的李易安,李清照问她:“你知道 李易安是谁吗?” “我哪知道她是谁,反正一个女人学了字,弄那些浪曲子就完了。要是爷们爱 个风流,写个香词艳曲的就够下作的了,要是女人也这么写起来……”老妈子连连 摇头说,“我真想不出这个李易安活着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烂货,恐怕比做粉头的 还要贱呢,说不准拉着男人就往家里拽呢。” 李清照见老妈于说的唾沫流星的样子,问道:“李易安死了吗?” “当然死了啦,这种女人怎么还能活着,阎王爷早就把她的小命勾了去了。要 是她不死,如今街上那说书唱曲的,还有书本载着的,都在说她的那点五事,她还 不臊死了,一个妇人的名声给糟蹋成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李清照叹息了一声,回到她的斗室之中,坐了半天才回过一点神来。是啊,她 怎么也没想到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居然还要遭受这样的恶毒攻击,或许真的 像老妈子说的,活着不如死了的强。 李清照打开《金石录》,这些年来她一直来回地校阅此书,增补一些内容,看 到她的笔迹与明诚的笔迹一同留在纸上,是何等亲密的感觉,但是外界的诬陷却是 那样黑暗,以至她无法为自已说一句话,她在世人的心目户甚至已经是个死人了。 第二天。李清照到书市上买了一本《碧鸡漫志》,在卷二上看到了关于她的那 段议论。她觉得王灼此人无赖得很,说她作词“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 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但是全文中却拿不出李清照一句的所谓“荒淫之 语”来证明李清照的确是将污言秽语“肆意落笔”,却说“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 未见如此无顾籍也”。把她说成是千古第一的“笔淫”,而拿不出一个字来证实他 的论断,实在是无耻无赖至极了。然后拿了陈后主的女学士、狎客,与元稹、白居 易、温庭筠等大师混在一起乱说乱骂,含含糊糊让人误以为李清照之淫词浪曲比他 们更加不堪入目,所以不能在文中引用。这王灼毫无根据地说了这么一通,最后说 当今的男性文人想要写些下流的词曲,也没人敢超过元、白、温以及莫名其妙的所 谓“女学士”的,而李清照一个妇道人家却“夸张笔墨,无所羞畏”,加上“晚节 流荡无归”,给人的印象就非常之恐怖了。何况还将世风败坏之责任加在她的身上, 似乎大宋朝的奸夫淫妇都是读了她的“淫语亵言”才行那苟且之事的。 或许这些人以为李清照已经不在人世了,才这么放肆地胡乱攻击的吧。也许是 那本影响极大的《乐府雅词》收了李清照的十三首词作,导致一些人嫉妒也不一定 的。或许……李清照突然又想到了她的表妹王凤香,或许还是王凤香闹的事吧。想 到无端地受这个表妹的欺负,这么多年来就因为秦桧的缘故,朝廷里总是把她看成 是“主战派”,而主战的含义与谋反也差不多是一回事了。 李清照想到自己的晚年受制于奸臣小人,饱尝诬陷之苦,她一个女人哪里值得 朝廷和社会这样来对待呢?似乎是杀鸡用了牛刀,她的诗词哪里就有翻天的力量呢? 李清照当年的脾气又上来了,她这把年纪的人,生死已经置之度外,但是她要 让人知道李易安还没死,还在为她一生唯一的丈夫的遗著争取刊印的机会。 李清照决定上表朝廷,要求特别批准刊印赵明诚遗著《金石录》。她以赵明诚 寡妻的身份写了这份上书,亲自投进朝廷。 李清照想,万一得到批准的话,她就把身边所有的收藏变卖了,用以刊印《金 石录》,反正这些零星的收藏已经不具有太大的价值,不如用来为赵明诚刊印遗著 所用,也是物尽其用了。否则自己一死,这些东西不知落入何人之手,还是用在明 诚的身上为好。 在南宋日益奢靡的享乐之风中,人们早把南渡的哀史淡忘了,北宋南渡的一代 老臣死的死,贬的贬,朝中官员尽是秦桧的人,这些人视抗金论者为大敌,谁要是 被划进了主战的圈子里,无疑就断送了前程,别想有任何功名的建树了。至于为国 为民。宏扬正气之类的理想完全不复存在,北宋世代人民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大事 的风气也荡然无存。南宋人自绍兴初年皇上决定议和时,人民自发抗议遭到残酷的 大屠杀之后,就开始了不问政治的生活,反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要小日子能过 好了,管它什么国家前途命运,什么江山社稷,反正皇上自己不把自己的江山当回 事,东割一块。西割一块,随便送给金国,明明岳飞就要收复汴京了,结果被皇上 十二道金牌追了回来,杀死在大理寺的风波亭里。既然皇上和朝廷都不管国家的前 程,小老百姓着的什么急,还是自个顾好自个的事情,免得落到岳飞将军那样的下 场,自己和长子被杀不说,连其余的亲属也都被流放岭南,不得善终。爱国爱到这 份儿上,还是不爱的好。 所以李清照的举动又是一次徒劳,她的上书被扔在秘书省里,根本没人理睬, 甚至有很多年轻的人并不知道李清照和赵明诚是谁。倒是谢伋无意之间看到了李清 照的上书,这才知道她还活在人世间。 谢伋找到了李清照,他有点无法相信眼前的老妇人是李清照。他刚进门时,李 清照正蹲在一个小缸改的炉灶前,吹着火。这种最简陋的“缸缸灶”是临城里孤寡 老人为了节省柴火用的炉灶,是最贫穷生活的象征。谢伋开始以为这是李清照的佣 人,哪里知道会是李清照本人呢? 李清照已经弯腰驼背,头发完全变白了,如今是真正的布衣荆钗了,虽还谈不 上是衣衫褴褛,但也实在是寒碜得可以了。除了她的眼睛中还保留着雍容的风采之 外,谢伋无法想象这个老妇人就是李清照了。 李清照也认不出谢伋了,谢伋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也发胖了,留着长胡须, 年轻时的灵气和潇洒都消失了,乍一看就是个衙门里平庸的官老爷。 两个人相见,未免感慨良多。李清照到此时才知道弟弟的消息。 李迒到嘉兴后,綦崇礼见他老实,安排在银库里做个管事。后来银库里的官银 被盗,大家都说是李迒与贼人内外勾结偷的。綦崇礼知道是欺负李迒老实,本不想 拿他怎样的,找李迒问了问,不知道是李迒害怕了,还是有人煽动的,李迒居然带 着孩子逃跑了,之后就毫无消息。 李清照听说弟弟的事情,呆坐着半晌说不出话来,眼泪慢慢地流下来。 谢伋把话题转到李清照的上书上,李清照再三地求谢伋帮助能够得到朝廷的批 准。秦桧为了不让民间私自印书,宣扬抗金主战的思想,一律不许刊印私人论著。 凡要刊行者,都要得到朝廷的批准文书后才能刊印。自秦桧入相以来,这一条法令 就没有更改过。 谢伋不帮忙还好,一帮忙就让秦桧和王凤香知道了。秦桧自从儿子得病之后, 心情变得更加暴戾凶残,一不顺心在府里打死几个奴婢是常有的事情。那天正是心 情极坏的时候,因为秦熹的命虽保住了,但是成了呆子,那天当着客人的面,就把 尿撒在裤子上,流得满地都是。秦桧大失面子,等客人走了,想要骂儿子又舍不得, 看到儿子成了这模样,心里又憋气,倒霉的是那天在客厅服侍的下人,无缘无故被 打了个半死。秦桧想到自己荣华富贵,位极人臣,怎么就保不住孩子的福份,不禁 老泪纵横。 秦桧偷着哭了一回,到了外书房去听师爷们秉报公事,里头有谢伋转上来的李 清照的上书。秦桧一听李清照还活着,想起巫师所说的诅咒秦熹的女人,无端地怀 疑是不是李清照把他的儿子咒成这样,他是一世的枭雄,心里起了一点的疑惑还了 得,当时虽不好明讲出来,大大地骂了一顿李清照老淫妇,不但不批李清照的上书, 反而加了一条,凡是赵明诚与李清照的著作永世不得刊行。 秦桧一发话,底下的人还有不来劲的。临安大小书铺都接到了朝廷的通知,赵、 李著作还未问世已成禁书,哪家敢于冒险刊行《金石录》呢?尽管好几家书铺都知 道《金石录》是极好的一本考古专业书籍,也只好放弃了。 李清照本来想卖了古董印《金石录》的打算也只得放弃,她想不通为什么这么 多年了,秦桧对她始终这样仇恨呢?《金石录》居然成了禁书,真是最不可思议的 事情了。想到《碧鸡漫志》那样的书反而可以刊印问世,货真价实的学术论著反而 遭禁,人间哪有道理可讲呢? 接下来关于李清照失节的戏文都上演了,李清照特地跑去看了看,一个油头粉 面的女戏子扮了李易安,在台上作小丑的模样,打情骂悄,引得观众大声发笑。李 清照实在看不下去,回到家里哭了一夜。尽管玉锁和玉印以及喜来都来安慰她,李 清照还是觉得难过。 厚吉平时常来看望李清照,自此之后就每天过来了。他也老了,挑水也挑不动 了,就带了儿子给他的仆人来帮忙挑水,他就打扫里里外外的垃圾。家里有了点好 吃的,就打发儿子送来。也算是尽了他的一点忠心。 李清照找到谢伋,要他帮助她澄清改嫁的谣言,谢伋想,这事惹到的是秦桧, 他有什么办法澄清呢?正好手上在编一本《四六谈廛》的书,是专门评论四六对句 的随笔著作,就在第一卷里加了一条: 赵令人李,号易安。其《祭湖州文》曰: “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 妇之悲深。”妇人四六之工者。 以谢伋之力量,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明明白白地写了“赵令人李,号易 安”,又特别用了《祭湖州文》,一来表示李清照并未改嫁,二来说明李清照对赵 明诚的感情不同一般夫妇。同时这四六对句也实在是无可挑剔地工整,编入书中别 人也挑不了什么骨头。 李清照对谢伋所做的并不满意,她盼望的是痛快淋漓的为她公开翻案的文章, 而不是这种不痛不痒的评论。谢伋说如今也只能这样了,要是为改嫁一说彻底翻案、 辩诬的话,反而不可能问世,要想翻案也只能等待秦桧死后才行,如今能说多少就 说多少,总比不说的好。或许后人恰好就能从他的这几句话里考证出李清照并未改 嫁的根据,所以不要因为不能彻底翻案,就放弃这点努力。 李清照显然是听不进去,她想来想去,决定去找大画家米芾的长子米友仁。米 友仁继承了父亲的事业,米家父子两代所开创的“米家山”画派,已经影响了南北 宋许多的画家。米友仁不仅德高望重,而且不在官场,不存在丢乌纱帽的可能。于 是李清照找出米芾的《灵峰行记帖》和《寿时宰词帖》真迹,到米府上找米友仁。 米友仁想不到当年在他家学画的小姑娘李清照,变成了这样的老妇,吓了一大 跳,又听李清照絮絮叨叨地讲述南渡后的遭遇,以及莫明其妙遭受秦桧夫妇的迫害 的往事。心里也非常同情李清照的不幸。可是一听李清照求他出面澄清她并未改嫁 一事,又是吓了一跳。 米友仁对李清照说:“赵夫人,不是我不帮您的忙,您看我这一大把的白胡子, 八十二岁的人了,我在乎什么?只是秦会之对您一个妇道人家尚且这样恶毒,何况 对待别人呢?秦相爷曾经多次要我拿出父亲的《楚山清晓》,说是重金购买,他的 钱谁敢收呢?不是明摆着要我白给他吗?我抵死不肯,已经得罪了他。秦相爷又要 我最好的画作《云山得意图》,我又借故不给。要是我帮您出头,再得罪了他……” 说着叹了口气,很是惭愧地对李清照说:“我这一大帮的儿孙,不能不为他们 谋个太平日子啊。我在世的日子不多了,实在是对不起夫人了。依我愚见,也不必 太计较生前的评价如何,夫人一代才女,最终是依靠您的作品立足于世的,千古之 后,夫人的词作巍然屹立,又有什么非议可以达到千年之后呢?我劝夫人凡事放宽 些,我们不幸生在这样的乱世,奸臣误国,恶人当道,受命运之大限所制,是无可 奈何的事啊。岳将军他何等的爱国,最终闹到连尸首在哪儿都不知道的结局。相比 较之下,我们还算是幸运的了。” 米友仁说着,提笔在父亲米芾的两个真迹上题了跋。 米元章《灵峰行记帖跋》:易安居士一日携前人墨迹临顾,中有先 子留题,拜观不胜感泣。先子寻常为字,但乘兴而为之。今之数句,可 比黄金千两耳。呵呵!敷文阁直学士、右朝议大夫、提举佑神观友仁谨 跋。 米元章《寿时字词帖》跋:先子真迹也。昔唐李义府出门下典仪, 宰相屡荐之。太宗召试讲武殿殿侧坐,而殿侧有鸟数枚集之,上令作诗 咏之。先子因暇日偶写,今不见四十年矣。易安居士求跋,谨以书之。 敷文殿阁直学士、右朝议大夫、提举佑神观友仁谨跋。 米友仁一字不提李清照所求之事。想起当年在米府上学画时,米友仁以大哥的 慈爱对待李清照,还教导了很多画画的技巧给李清照。米芾当时兴之所至,写了这 两个帖子给李清照拿回去习字用的,米友仁在场看着父亲写给李清照的。当年是何 等亲密的友谊啊。 李清照拿着米友仁题过跋的帖子离开时,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米友仁也 是戚容惨淡,二人无言,相别而去。 时隔不久,就传来了米友仁去世的消息。 这是绍兴二十年的事情。 这一年李清照已经六十七岁了。 六十七岁的老人在临安城里也是为数不多的人了,服侍李清照的老妈子年纪也 五十出头了,最近多病多灾得很,经常不能来伺候李清照。如今李清照住的地方离 开厚吉家很远,厚吉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到了冬天腿脚不利索,没办法天天来李 清照这儿问候了。李清照也不愿者是去麻烦厚吉家,她当年给厚吉家的那点自立门 户的钱,这么多年以来,厚吉家早已超出许多倍地报答了李清照。所以李清照在这 个冬季,经常就是她一个人过着,有时大雪下了好几天,李清照缩在屋里包在被子 里,冻得下不了地,只好喝酒取暖。 人老了饭也吃得少了,要是喝酒的话,更不想吃饭了。李清照喝多了,难免不 修边幅,蓬着头,裹着件旧袍子到外面来治酒,她那拱肩缩背的模样,以及打酒时 斤斤计较的讨价还价,都让人看不起她。李清照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身上冷极了, 拿过酒来就喝,然后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去。 有一天,李清照又到酒店来打酒,掌柜的不在,是个管账的守着柜台,见李清 照走来,就对伙计说:“这老不死的又来了,今天掌柜的不在,咱们要她一耍。” 那天店里正好有几个读书人叫了粉头陪着,在喝酒吟诗,把诗词的稿子沾在墙 上,几个人得意洋洋地说笑着,那些粉头也在一旁凑趣。 李清照进得店来,对管账的说:“你别趁你掌柜的不在,把那兑水的酒给我, 我可是一尝就知道的。” 管账的两只手笼在袖子里,半笑不笑地说:“老太婆,今天不卖酒了,那几位 把小店给包了。” 李清照眯起眼睛看了看那几个秀才模样的人,说:“就凭他们包了你的店?” “怎么啦,你老太婆看仔细了,那是读书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要在这儿 做一天的文章诗词,你是什么人,敢来打搅这几位爷的雅兴?” 李清照冷冷一笑,说:“就这几位敢说是文曲星?不要说他们这样的,当初我 家往来的,最没身份的也得是太学生。” 旁边一个伙计说:“老太婆,你今天还没喝就醉啦?在说梦话吧?” 这时那几个秀才也被这儿说的话吸引了,回过头来看管账的和伙计作弄这个潦 倒的老太婆。 另一个伙计说:“老太婆,我看你除了会喝酒就没别的本事,你今天要想喝酒, 就在那墙上也来上一首,你的酒钱就免了。” 那些读书人都笑起来,有的就对李清照说:“对呀,来上一首吧,省下这次的 酒钱,下回好多喝一点。” 李清照放下酒瓶子,走到放笔墨的桌子前,拿起笔来蘸了浓浓的墨汁,走到店 堂左侧的白墙跟前,提笔要写,伙计连忙过来拉住她说:“你可别招掌柜的打我们, 好好的墙给你污了怎么行?” 李清照说:“是你们说的,写上一首白送我酒喝,是想反悔吗?” 有个读书人看李清照拿笔的架势不像是文盲,就上前说:“让老太太写,污了 墙我来赔。不过我有个要求,随便写也没意思,冬去春就要来,老太太既然要写, 不如写个风和日丽的春景,否则写这一天的大雪也忒萧瑟了些。不如写个春天的好 心境,也算是给这店里添些吉利的景象。” 一个粉头也插嘴说:“老人家,您要能写,就把我鬓角上插着的梅花也写上了, 我再添你一壶酒。” 李清照听这小女子没轻没重的话,拿着笔的手就抖得不行了,她好容易把心情 平稳了,说:“你这酒店的墙太脏,不配我来污它,还是写纸上吧。” 她又回到里边,上面铺着现成的纸,她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菩萨蛮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 寒,梅花鬓上残。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李清照写一句,那些读书人惊一回,他们绝对想不到这么一个潦倒不堪的老太 婆,居然能够写出这样优美而又清高的词作,不由得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李清照把笔一扔,说:“我这词要换羔羊美酒,这寒酸小店的酒哪里配得上我 的词呢。”说罢就要走。 那几位读书人连忙拉住李清照说:“老人家,学生们有眼不识泰山,请老人家 留下大名。” 李清照拿起笔来在词后写了“庚午元月,李易安”。 那几位读书人这才知道眼前的老妇人就是曾经名重词坛、后来又引起各种非议 的大宋朝第一女才子李清照。他们连忙对李清照作揖打恭地,要请李清照入座,李 清照哪里理睬他们,从柜台上取了空酒瓶子就走了。 那几个读书人连忙叫伙计们送了一小坛子雕花酒、一些热菜到李清照家去。一 面把李清照的往事说了些给伙计们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这才知道这个不 起眼的老太太是天下第一的女才子。 有个秀才说:“这才是个真正的文曲星呢,你们得罪了文曲星可不是闹着玩的, 报应你们三代作睁眼瞎子,十代出不了一个秀才。” 那几个伙计都怪管账的,说:‘嘟是你有眼无珠,这事也是你调唆我们干的, 有报应都在你的子孙身上。” 不说店里吵吵闹闹的事,李清照这首小词在临安又传开了,人们才知道李清照 仍在人间。 一天,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找到了李清照的住所,自我介绍是赵明诚二哥的儿 子赵安邦,见到李清照就拜下去磕头。 李清照怎么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赵家的后人,悲伤自不必说。相问起 来,李清照才知道二哥赵思诚于绍兴十七年在江州任上去世了,赵家的三兄弟都不 在人间了。赵安邦说,大伯存谪守广州时,就到过福建泉州,觉得泉州民风淳厚, 古风犹存,是居家的好地方,就将家眷搬到泉州,准备告老之后居住泉州,结果想 不到也是死在广州任上。包括赵明诚在内,赵家的三兄弟都是在任上去世的。 赵安邦说,如今他这房的兄弟和堂兄弟们都在泉州谋生,已经有后代十几人了。 伯父赵存诚和父亲赵思诚都不愿后代再求功名走仕途,所以他们这一辈的人都没有 人考功名的,都知道仕途太黑暗,以明哲保身为原则,决不再入朝为官。 赵安邦此行是奉了父亲的遗嘱,到建康将祖母和三叔的遗骸移葬泉州,同时也 打听一下三婶李清照的下落,要是不在的话,设法找到她的遗骸,与三叔合葬。如 果三婶李清照还活着,务必将她接回泉州奉养。 赵安邦说他到过金华,都说三婶早就到了临安。他又到临安,人海茫茫到哪里 打听去?正好遇到有人在传抄李易安的新词《菩萨蛮》,就一路找到了附近的酒店, 打听到了三婶李清照的住所。 李清照听说赵安邦带着婆婆和赵明诚的遗骸,都暂时安放在居住的客栈里,连 忙赶去拜祭。 秦国夫人和赵明诚的遗骸拾在了骨殖缸里,用红布包着,双双放在房间的条桌 上,前面是香烛和供品。 李清照怀里抱着赵明诚的灵牌,哭倒在明诚的遗骸面前。自她四十六岁那年, 明诚离她而去,这后来的二十一年中所经历的苦难一下子涌上心头,要不是赵安邦 苦苦地相劝,李清照几乎昏厥过去了。 赵安邦求李清照随他回泉州,李清照坚辞不肯。一方面因她年事已高,身体很 坏,不能再经历长途跋涉之苦了,另一方面她在临安还有未了的心愿。 李清照的邻居是个大户人家,吴员外人称善人,最是怜贫敬老的人。他的安人 也是乐善好施的,夫妇俩对待李清照很好,知道李清照孤苦伶仃,常将她接到家里 来,与她谈谈天,说说话。并不像别人那样轻视李清照,李清照对他们唠叨改嫁不 改嫁的诬陷,秦桧与王凤香的迫害,他们也姑且听之。他们觉得这一切可能都是李 清照的幻觉,哪有当朝的丞相是她表妹夫的事呢?要真是这样,亲表姐妹之间也不 可能无缘无故要加害到这种程度呢!但他们以宽厚的心态容忍了这个可怜寡妇的幻 想,让李清照认为是遇到了知音。 吴老员外有个最小的女儿,不是老安人所生,名叫吴婉贞,如今十一岁了,是 难得见到的聪明俊美的小姑娘,李清照觉得见到这孩子就像见到了她的过去。特别 难忘的是,这孩子的悟性与灵性都是一流的好,绝对不比李清照小时候差,甚至可 以说是更胜一筹。她在家里也随着哥哥读书,吴老员外对小妾所生的这个最小的女 儿格外疼爱,从不以各种规条约束她,由她读书习文。李清照发现这孩子读书过目 不忘,而且有自己的理解和看法,虽然是十一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还是让李清照 觉得非同凡响得很。这吴婉贞与李清照之间也特别有缘份,相差半百的年纪,却互 相很有默契,所谓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吴婉贞从小生活在一个温暖的大家庭里,虽然母亲是个小妾,但是大房里的夫 人很贤惠,对待她们母女十分爱护,家中的兄长和嫂子们对她也非常疼爱,婉贞从 来没有受到过任何的委屈,她对文学有天生的爱好,一切风花雪月自然景色和人间 的亲情,都能在她心中唤起美好的感情和表达这感情的欲望。 李清照在吴家经常和婉贞在一起,她感到自己和这小姑娘之间有着一种难以用 语言表达的感情。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孩子有过感情,唯有婉贞深深地打 动了她。李清照觉得她一生所学要能传给这个女孩,使她那开女子文学一脉的梦想 能够成为现实,她人生也算是值得了。 所以赵安邦要她到泉州去的建议,李清照考虑再三还是没有答应。她把身边所 藏的几件最值钱的古董交给了赵安邦,说:“你三叔一生所著《金石录》一书,实 在是本难得的好书,可惜时运不佳,一直不能刊印,我一直在等待着能够活着看到 《金石录》问世的一天,只怕是我也等不到了。我此次不跟你去泉州,今后恐怕没 有再见面的日子了,这点东西你好好为你三叔保存着,等到秦桧死后,局势改变了, 你将它们卖了,所得银子为你三叔刊行《金石录》吧!这也算是我的遗言了。” 赵安邦跪地向李清照发誓,一定按照三婶的嘱咐,等到朝廷开禁,允许私人著 作刊行之日,一定把《金石录》付印,以慰三叔在天之灵。李清照扶他起来说: “本来这次应当将《金石录》交你带走的,只是还有多处失误,没有校对完毕,我 在这一两年内将全书校阅完毕,就差人送到泉州去。” 赵安邦说:“久闻三婶的《漱玉集》十六卷,是三婶一生所学的精华,何不也 交给侄儿我,将来与三叔的著作一并印行呢?” 李清照想不到赵安邦还记得她的《漱玉集》,心头一热,说:“难为你还记得。 只是我受了那么多的诬陷,名声殆尽,我的著作哪里还会有人肯刊印呢?南渡以后, 朝廷的腐败比北宋时更加厉害,世风之堕落也更深。如今临安城里办婚事,迎亲队 伍都用妓女开道,接新妇进门的也是娼妓,人不觉为耻,反以为荣,能够花钱请的 娼妓越多越有体面。然而对妇女的压制却日益加深,第一条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对女人作文学已经大感不满,何况我的《漱玉集》中有许多独特的见解,如果是男 人写的,可能很受欢迎,一旦得知是妇女所作,恐怕就被视为是离经叛道了。我的 一些著作要是刊印了,必定会遭到口诛笔伐,大约罪名不会在秦桧杀岳飞之下了。 如今世人可以容忍妇女咏诵一些闺情小词,一旦超过了这个界限,就容不得了。你 的好心我领了,只是你不知道《漱玉集》的内容,恐怕就是秦桧过世了也难被这世 道容忍的。” 赵安邦说:“不管怎么说,您把《漱玉集》交给我们,赵家的子孙是会珍惜的。 至于外人怎么议论,您这样旷古难遇的女中才子,总要留下您的著作才对啊。” 李清照送别了赵明诚的骨殖后,对《金石录》的未来有了点把握,所以加快了 校订的速度,她在余生之年,除了将《金石录》校对完毕,送到泉州之外,还有的 一个心愿,就是将一生所学都传给吴婉贞。只是婉贞目前年纪还小,总要等到她再 长大些才能正式将要收她做女学生的事情告诉她。当然,吴老员外夫妇是首先要告 之的,李清照认为这对善良的夫妇是不会阻止她的美意的。 李清照觉得她的生活又有了明确的目标。 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横行霸道多时的御医王继先 终于被御史杜辛参倒,罪名是谋反。背后支持杜辛的是清河郡王、节度使张俊,这 张俊是秦桧杀岳飞时的有力支持者,所以在朝中也算是势力极大的一位。 张俊手下一个军官叫王胜,外号王黑龙,得罪了张俊,受到张俊重责,送到与 金国一江之隔的建康军中效力。王胜逃跑出来投靠了王继先,认王继先为义父。王 继先在皇上面前力荐此人可用,为此与张俊争执起来。张俊派人侦得王胜在王继先 手下训练那帮恶少无赖,又帮助王继先将二十万贯现钱送到王继先在湖州老家的住 宅中,预备盔甲、刀枪、盾牌,将这帮流氓训练成善战的劲旅。张俊就让杜辛出面 参了王继先一本,说他蓄养死士谋反,欲杀皇上而自立。 高宗皇帝一生最怕的就是有人要夺他的皇位,命张俊逮捕了王继先,抄了王家。 果然查出暗藏的许多刀枪,皇上一看罪证确凿,连忙将王继先发往福建,子孙永远 勒停。也算是皇上对王继先网开了一面,免去他灭族之祸。 外界民众无不欢呼,除去了临安一霸,二十余年深受王家父子之害的老百姓连 放了三四天的炮仗,家家户户吃肉喝酒相庆。李清照终于看到了王继先的下场,也 算是她一生中出了口恶气的好日子。 张俊奉旨抄王继先的家,贪污了许多东西。好在王继先家富可敌国,少了东西 也看不出来。李清照被王继先霸去的许多古董、字画又落到了张俊的手中。 同年,资政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官韩肖胄在原来的越州、如今改为绍兴的 府第上病逝。与李清照一生命运有关的人士至此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转眼到了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李清照七十二岁了。服侍她的那个老妈子 已经去世,厚吉又叫儿子给夫人再找了个佣人,人虽粗笨些,倒是个说话不多,忠 诚老实的妇女。李清照已经没有一颗牙齿了,无非是吃些米粥和煮烂的面条,所以 这个佣人不会做菜也没关系了。 李清照一头的白发如雪,人也变得又矮又小了,眼睛花得厉害,基本上不能看 书了。好在修订《金石录》的工作在两年以前就结束了,她一方面等待有可靠的人 就将书稿带到泉州赵家,一方面她听说秦桧最近的身体不好,外界的传说很多,传 的最多的是关于岳飞要向秦桧讨命,以及得罪了灵隐寺菩萨,降罪秦桧使他头痛欲 裂这两种说法。李清照心想她终于能够看到这个卖国奸臣的下场了,死亡对任何人 都是公平的。李清照庆幸自己身体还很好,除了正常的衰老之外,没有特别的病痛, 在孤独的生活中,没有病痛就是无上的福份了。以她的年龄与别人比较算是长寿的 了,终于能看到恶人的下场,这对人生来说也是件难得的惬意之事了。 秦桧是在连续不断的怔忡和头痛之后,才想到几年前秦熹病重时,他曾到灵隐 寺许过愿,一直忘了去还愿。于是叫管家准备了礼品,提前一天派兵马到灵隐寺驱 散闲人,通知寺庙住持接待丞相。”‘ 秦桧到了灵隐寺,只见全寺僧众都在山门内迎接,进了大雄宝殿,殿中全是披 着黄袈裟的和尚,一见秦桧进殿,立刻撞钟击鼓,响起一片低沉的咏经之声。 秦桧焚香膜拜,三叩九拜,以表示他的虔诚。拜过佛又叫随从献上金银等供奉 之物,在众僧的咏佛声中,他觉得心中略为一宽,正感觉佛祖有灵之际,突然从大 殿外跑进一个穿黑衣的行者,蓬头赤足浑身是泥,发着恶臭,一个筋头翻到秦桧面 前,拍手大笑几声,趁众人没回过神之际,对着秦桧大声说:“东窗下的事,求佛 也没用,其罪难赦!难赦!阴曹地府的刑罚等着你呢!” 所谓东窗下的事,就是绍兴十一年杀岳飞当夜,秦桧与王凤香在府上的一个叫 作“东窗”的阁子里围炉饮酒,秦桧的属下报来一书,秦桧知道事情紧急才这样连 夜打搅他的,一看是报建州布衣刘允升招集士民,为岳飞一案久悬不决,上表朝廷, 要求有罪治罪,无罪释放,以免激起民变。秦桧不觉怒火上升,这些刁民不敢公开 为岳飞喊冤,用这种办法来变相地为岳飞说话,言下之意还大有威胁朝廷的意思。 王凤香见秦桧面色大变,拿过上书来一看,说:“这有何难,一刀杀了不就完 了吗?看谁还敢再多话。” 秦桧说:“岳飞父子熬遍苦刑没有口供,如何杀他?” 王凤香说:“要什么口供,相爷怎么如此呆板了?缚虎容易放虎难,要是让岳 飞活着出去,还有你的性命吗?” 秦桧于是写了密令,当夜送到大理寺狱中,杀了岳飞父子。 岳飞既死,天下为之呼冤,连久不问朝政的韩世忠也当面责问秦桧,以何罪名 杀岳飞,秦桧以“莫须有”三字以对。又将朝中敢于上书抗议者,一律连坐治罪, 又将建州布衣刘允升逮捕入狱,活活将其饿死。 哪里想到今日被这邋遢的行者说出“东窗”之事,秦桧大惊,如此机密之事, 没有第三者知道,这行者是从哪里听说的?秦桧抬头见如来佛祖冰冷的目光,心中 如被刀刺一般,冷汗刷地冒了出来,他转身对住持严厉地盘问道:“他是你庙里的 和尚吗?为何让他混进夹?” 住持以眼观鼻、以界观心,稳重地上前一步答道:“这个行者前天刚来本寺挂 单,他说是个云游的行者,言语十分疯癫,满寺胡乱跑动,老憎昨日起忙于接待丞 相大驾,未及详细盘查。” 秦桧怒视那嘻笑着抓痒的行者,怒斥道:“你从哪里来的,竟敢戏弄朝廷重臣, 必杀无赦!” 那行者说:“我叫济公,是个活佛,从北方的柳林而来。鞑懒当年在柳林会议, 放汝归来,所办之事已毕,还留恋这儿做甚?快快报命去了吧。” 说毕翻着筋头就跑了,秦桧气急败坏,叫随从兵丁追捕那行者。 满寺的僧人个个惊讶无比,不知秦桧为何一听“柳林”就面色骤变。 秦桧当年在金主完颜晟哥哥鞑懒的营中掌管粮草,鞑懒久攻南宋不下,岳飞、 韩世忠等将帅勇不可挡,拟遣秦桧回南宋作内奸,消灭朝中抗金力量,力谋议和。 当时鞑懒招集金国大臣在柳林秘密会议,求得大臣的支持后,奏请金主批准,纵秦 桧回了南宋。如此机密之事,这行者竟然当众说出,秦桧的恼怒愤恨直冲脑顶,一 片声地叫人拿下那行者,一面也跑出殿去,一时间秦桧所带的军队就把灵隐寺围了 个水泻不通,把个清静佛地闹得天翻地覆,把偌大的灵隐寺镜头发似地来回翻了个 底朝天,终于捉住了那个自称是“济公”的和尚。 秦桧拜佛还愿,闹出了这样的事来,又气又恼,但又不好在寺庙里开杀戒,于 是将全寺僧人都看起来,住持及庙中主管和尚都分别单独囚禁在庙中,招大理寺官 员来严加盘问济公的来历。至于济公,秦桧哪里敢交给大理寺审问,五花大绑了带 回府中的私牢里严刑拷打,要其招出来历和幕后指使者。 顿时,临安城里就传遍了“东窗事发”的新闻,至于那个邋遢的济公和尚,更 是被人们传说得神乎其神,什么活佛下凡要收秦桧之命,什么行神迹救治贫苦人民 疾病等等,把济公说得法力无边。 而济公却在秦府的私牢里被酷刑折磨得体无完肤,胸前全被烙铁烧焦,手指都 被剁掉,腿上的肉也几乎割完,只字不招,到晚上就死了。 行刑的人一见犯人死了,不知怎么地觉得特别的恐怖,都不敢呆在施刑的牢房 里,跑到外面来,由秦府的师爷进到书房里禀报秦桧。 哪里想到他们再回来搬尸体时,济公已经不翼而飞了。于是个个吓得魂不附体, 以为真的是遇到了活佛,想到阴司的报应人人害怕,有的人还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秦桧接报,脸上装作镇静,内心万分恐怖,也以为是遇到了鬼神,怔忡之症更 加厉害,整夜头疼欲裂,呼叫惨烈。 第二天这些消息就传遍了临安,人们在家里烧高香,庆祝上苍开眼,来收拾秦 桧了。秦桧哪里肯轻易低头,越发在城中捉拿议论此事的人,凡捉到的立刻就地正 法,这才勉强地把沸沸扬扬的议论压了下去。 可是这儿刀光血影未停,临安城又爆了大新闻——济公和尚一回儿在东、一会 儿在西,破衣烂杉,摇着一把破蒲扇,腰里挂个酒葫芦,怀里揣着熟狗肉,或在街 道中躺着,或在大树上趴着,到处说秦桧怎样受金国派遣回来作内奸,怎样冤杀岳 飞,听者不计其数。衙门里的兵丁刚到东,济公就跑没影了,一会儿又在城西钻了 出来。满城里这也是济公那也是济公,闹得人心浮动,满城风雨。 灵隐寺里众僧都不承认济公是他们庙里的和尚,一口咬定说是在秦相爷拜佛前 两天来的,是个疯子,被秦相爷捉走后再没见过此人。 其时,李清照基本上不出门了,除了到隔壁吴府上与婉贞姑娘谈诗论文之外, 她与外界的联系基本上都断绝了。但是关于济公和尚与“柳林之会”、“东窗事发” 等事还是听说了。 一天夜里,远处突然传来了一片追杀之声,李清照还没睡觉,正在灯下看书, 不久就听见有几个人翻身跳过李清照的墙头,来敲她的窗户。 李清照急忙开门,一看是三个穿着破烂黑衣服的僧人,正如传说中的济公和尚 的打扮。李清照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二话不说,把这几个 和尚藏在她藏东西的屋顶天花板的夹层里。这时,追赶和尚的兵丁已经在挨家挨户 搜查了。李清照连忙把和尚掉在地上的一只破草鞋子拿了,把后门打开,将草鞋扔 到门外,见老妈子睡得烂泥似的未醒,连忙也吹熄了油灯,到床上假寐。 很快地,兵丁也敲响了李清照的门,老妈子好不容易才被惊醒了,跌跌撞撞起 来开门,一群如狼似虎的大兵冲进来,说朝廷要犯逃进了这家,立刻就在屋里大搜 起来。他们一看屋里只有一个老太婆,刚从床上起来,吓得浑身发抖,于是将她一 把抓住就要打,要她交出逃犯。 李清照果然也是害怕得很,连忙说她是朝廷命官之遗孀,绝对不会窝藏犯人。 于是开箱拿出当年徽宗皇上赐给赵家的一柄玉如意拿出来,说她是前朝丞相赵挺之 的三儿媳,不会和强盗往来的。同时说当朝丞相秦桧是她的嫡亲表妹夫,要是他们 敢在她家里乱来,她一定要告到秦相爷面前去。 那些兵丁被唬住了,生怕万一真是秦桧的亲戚那就糟了,在屋子里一看,也确 实没有藏人之处,这时有人在后门口大喊起来,说是犯人从后门逃了。大家跑出去 一看,果然是有一双破草鞋丢在后门外,于是都从后门追了出去。 等到一切都安静了,老妈子也依旧睡死了,李清照才把藏在天花板上的人放了 下来。 这三个人对李清照长揖作谢,告诉李清照他们都是灵隐寺的憎人,那位自称是 济公的行者,实际上是从北方过来的抗金义士。秦桧杀了岳飞将军后,这些年来北 方的抗金力量日益衰弱,这位自号济公的义士在北方被追捕得没有藏身之处,才来 到临安,找到隐藏在灵隐的抗金义士,也剃了头藏在寺内。那天秦桧到寺中拜佛, 济公忍耐不住对秦桧的仇恨,突然跑出来当众揭露了秦桧卖国杀岳飞的罪行,被秦 桧抓到府中严刑拷打至死。等到灵隐寺中武功高强的僧人想方设法潜进牢房,救出 济公时,他已经被折磨得没了人形,气绝身亡了,他们只能把他惨不忍睹的尸体背 了出去。为此,灵隐寺中原来的抗金义士都万分悲痛,到处化装成济公,把他说成 能够从秦相爷府中隐身逃遁的菩萨,又说他是一百零八罗汉之外的第一百零九位罗 汉。 今天夜晚,寺中的僧人一行十多人再次潜入秦桧府中,打扮成济公的模样,在 府中向秦桧和王凤香等人显形,把秦桧老贼吓得昏厥在地,王凤香也倒在地上不会 动弹。秦府中一片混乱,豢养的杀手和士兵到处追杀他们,十几个人分头而逃,他 们三人逃到此,幸亏遇到好人救了他们。 李清照把他们送走之后,才想到她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匪类勾结,这是过去 做梦也不会干的事情啊。 不久天就亮了,吴员外打发人来问候李清照,说昨晚有兵丁到她家来是怎么回 事?李清照就到吴府上,把昨晚之事告诉了吴员外和安人,吴员外听李清照对兵丁 说了秦桧是她表妹夫的事情,这才知道李清照平日所言不假,于是叫李清照赶紧把 要紧的东西收拾了,趁天未亮连忙带着老妈子躲到他家来,等到没事了再回去。 李清照觉得事情不至于如此严重吧,一想也是先防一防的好,回家把银钱等物 带了,再将《金石录》、《漱玉集》以及双飞用性命换来的瑶琴等最心爱之物收拾 了一口箱子,由吴家的仆人帮着抬到吴府上。 果然不出吴员外所料,晌午时分就有秦桧一党的清河郡王张俊的手下,冲进李 清照的住所,大肆搜查,又到处向人打听李清照的去向,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来者打着清河郡王的旗号,知道是秦桧的同党,又是杀岳飞的同谋,于是都说 没看见这个老太太已经很久了。 这张俊是秦桧叫来搜查李清照家的。昨天夜里秦府上的兵丁回去向秦桧交差时, 说到看见几个人进了李清照家,结果这老太婆说是秦相爷的亲戚,让贼人从后门逃 走了。秦桧昨夜受惊不小,当时真以为是济公鬼魂出现来讨命了,以至昏厥。如今 一听说李清照的名字,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巫师所说有一个女人咒诅秦熹之事,会不 会是李清照所为呢?又想到昨夜吓唬他的喊人逃进李清照家,会不会是李清照指使 这些人来的呢?再一想,明知一个老妇不太可能做这样的事,但还是不愿便宜了李 清照,自己出面收拾她吧,也觉得不妥当,就叫张俊派人去抓李清照,交给秦府处 理。 张俊听说李清照手中可能还有些古董和字画,于是叫属下将这类东西全部抄没, 带回王府来。因此张俊的手下把李清照的箱子打开,凡是古董字画都拿了,说是谋 反的证据,李清照不在,准也不敢出头为她说话,看着官兵扬长而去。 张俊见要的东西到了手,觉得也不必与一个老太婆过不去了,反正李清照当场 没抓到就算她命大,吩咐手下不要再管此事了。他向秦桧复命说李清照已经逃亡, 不知下落,这事也就算了。 秦桧听说李清照已经逃跑,也不想深究此事了,因为济公又出现了,还有人在 府门前投了匿名信,扬言要暗杀秦桧。他害伯真有人会杀他,连忙布置防守之事, 秦府上闹得人心惶惶,戒备森严,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李清照到半夜之后才回家,一看家里翻箱倒柜,狼藉不堪,除了藏在天花板上 的东西没被发现之外,其余的东西洗劫一空,心中如同刀割,但是遭此劫难也是没 有办法的事,吴老员外和吴安人安慰李清照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 救了三条人命,都是佛门中弟子,功德更加卓著。 李清照欲哭无泪,也只能是人家怎么说她都点头就是了。 在吴家躲避了半个来月,见没人再来她住所骚扰,也没有官府细作来打听李清 照的下落,估计没有什么事了,由吴员外帮助另外租了房子,在半夜里搬了家。 秦桧经过济公一事的折腾,刺激极大,到底自己做的事情太黑暗,被几个和尚 满城里的宣扬,闹得路人皆知他是金国奸细,杀岳飞的“东窗”一事,很快成了老 百姓的口头禅,凡说隐密之事暴露的,皆以“东窗事发”比喻。加上唯一的儿子成 了痴呆,他不得不考虑到阴司报应的可怕。心中郁闷,很快就露出了下世的光景来, 上朝已经不能步行,皇上特许他坐肩舆上殿。 朝野到处都在传说秦桧命不长久的说法,秦桧对此也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一手 遮天的力量也似乎离开了他,他觉得自己原来是个孤独可怜的老人。不久,他的一 个爱妾居然卷去上万两的银子,跑得无影无踪。秦府上也呈现了分崩离析的前兆。 更加令秦桧难以忍受的是他那不间断的恶梦,只要一闭上眼,刚要入睡的那一 刻,可怕的恶梦就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岳飞、济公等人不断出现,搅扰得他对睡眠 产生了恐惧,可是不睡哪行,一打盹又是恶梦袭来,秦桧茶饭都吃不下去,勉强吃 一点,也都梗在胃里,秦桧不久便瘦得姑柴一样了。 这时,高宗要临幸清河郡王张俊府上,张俊接旨万分高兴,他揣摸皇上的意思 也是发觉秦桧不久于世了,秦熹又成痴呆,这次突然要临幸张府,大约是有意扶持 张俊的意思了。于是张府上花了海一样的银子,准备接驾。虽然圣驾不过是在张府 上吃顿饭的事情,一样也是皇恩浩荡,朝中的大臣对张俊的态度立刻不同往日。 不说张府上那堆金砌银的铺陈,十月的天气鲜花已经不多,除了菊花之外,用 绸缎做的百花粘满了张府的每一棵树木,远远望去花团锦簇美不胜收。也不说张府 上的歌舞乐伎极尽其能地准备着接驾。这儿李清照到吴员外家来,正式表示要将她 一生所学传于吴婉贞小姐。这不仅是李清照的理想,更是她对吴家的报恩的感情。 这次要不是吴员外的及时帮助,李清照在七十二岁的高龄还是会落到秦桧的手中, 死在秦家私牢里的悲惨结局是无法避免的了。 吴老员外和吴老安人自然是感到非常的意外,平时李清照教授女儿读书习文, 他们夫妇也不过是看女儿喜欢,就让婉贞玩耍着的,哪里知道李清照竟然是认真的, 他们夫妇对看了一眼,嘴上是非常地热情,把李清照哄得十分高兴,心里却是不愿 意的,但不好当面拒绝,就说要征求女儿的意见,要是孩子也愿意,就行过师生大 礼。 李清照是个至诚的人,以为收这女弟子是没有问题的了,连忙追问说什么时候 来见婉贞,吴员外就装模作样地拿了本皇历翻了翻,说后天是个好日子,让李清照 后天来。李清照说授徒也不过是个虚礼的事,平时教授给婉贞的已经很多,她要将 他一生所作的精华《漱玉集》传给婉贞,还要给婉贞一个稀世的珍宝,作为礼物。 李清照走后,吴员外立刻和安人、儿子商量起此事来。吴员外和安人都说不可 让女儿去学这些东西,他们认为李清照之所以一生如此不幸、多遭磨难的根源就是 她从事文学之故。吴员外说男人要从事文学尚为艰难,何况女人从事男人之道,就 算如李清照这样才华超绝的人物,还不是连天也不容她吗?做为男人有才尚遭天嫉, 如同苏东坡,一生遭遇何等坎坷,李清照才华卓绝,结果李家的风水都被她一人占 尽,以至李家唯一的儿子不得善终,而且李清照嫁到赵家就败了赵家,把一个堂堂 的丞相之家弄到这样飘零四散,自己不但不能为赵家生育后嗣,连丈夫也暴病身亡, 只留下李清照一个人,命硬得连身边服侍的人克死了,这样不吉祥的人,女儿怎么 可以跟她学什么文学呢? 吴安人也说李清照一生颠倒了阴阳的秩序,女行男道已是不祥,何况文学本身 也就是个不祥之物,历史上所有著名的文人都是倒霉的人,贬官流放、死于牢狱之 灾的比比皆是,凡是个人,只要一接触了文学就走了背运,不说屈原、司马迁那么 远的人物,光是本朝的文人,苏东坡以及苏门四学士,何等有名望的人物,哪有一 个有好结局的?女儿要是人了这一道还了得,不但她一生不幸,还要使吴家也不幸。 吴员外说他们老俩口怜恤李清照,无非是为吴家积点阴德的意思,要是李清照 把他们的好意误解成可以允许她对女儿灌输不守妇道的思想,那就是太不知趣了。 吴家的儿子们也说,万万不可让李清照教小妹学这种酸文假醋的东西,要真是 把性情给调教坏了,那就难说会做出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情来了。何况李清照的名声 不好,要是让外人知道她是李易安的女弟子,哪家人家敢娶婉贞呢?小妹已十四岁 了,赶紧说个好婆家,订了亲也免得节外生枝,读多了书惹出不体面的事情来。 吴家上下议定之后,商量了婉言拒绝李清照的办法,将女儿婉贞叫来,把李清 照要收她为女弟子,家里坚决反对的事情说了,又告诉婉贞说不日要给她提亲了, 一定要坚决地把李清照抵挡出去。 吴婉贞早就在外面听了家里人的议论了,她本来是真想跟着李清照学习文学的, 虽然没料到李清照会提出要收她做女弟子的要求,她对李清照的聪明才华是绝对地 崇拜的。可是全家人严厉禁止她再与李清照往来,并且把李清照说成是这样可怕的 丧门星,在她是绝对想象不到的。她突然看到了父母兄弟们行善的虚伪和自私,她 是何等聪明的女孩子,她不过是父亲年老时生下的孩子,身份上不过是庶出,因为 母亲的乖巧和谨慎,才在这个大家族中为她保留了一席之地,要是在这时违抗父兄 之命,不但学不成文学,还要失去她现在的幸福和谐的生活,尤其会给她年轻的母 亲带来不可想象的后果。于是她忍住眼泪,跪下地去答应父母的要求,由她亲自出 面拒绝李清照。 两天后的一早,李清照带着《漱玉集》和瑶琴来到了吴家,没想到是婉贞出来 接待她。婉贞告诉李清照,乡下的田产与人发生争执,父母兄长昨天都赶到乡下去 了。 李清照还没想到这里的奥妙,说:“你父母让我来给你授业的事,告诉你了吗?” 婉贞微笑着说:“夫人您前天走后,父母把这事告诉我了,要我自己拿主意。” 李清照笑着问:“你是怎么想的呢?愿意做天下女子文学的传人吗?” 婉贞站在李清照面前,严肃地说:“此事婉贞认真考虑过,认为才藻非女子之 事也。夫人好意,婉贞无法领受。” 李清照如同旱天闻雷,不可置信地望着婉贞,半晌才说:“婉贞,你知道你拒 绝的是什么吗?你是天下难得的奇女子,难道你就真要放弃你所爱的文学吗?” 婉贞的眼泪卿地流了下来,她用发抖的声音说:“婉贞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奇特 之处,父亲很快要将我许配人家了,女子当以尽妇道为一生之德,文学不过是游戏 玩耍之事,女子不可以此为业。” 李清照站起身来,叫老妈子拿走她带来要给婉贞的东西。她突然觉得好笑,回 想这两天她处在想当然的幻想中,把今天要传给婉贞的最重要的话想了无数遍,哪 里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等待着她。 李清照觉得自己像从一场大梦中醒了过来,她也不看婉贞,也没听见她送别的 话,她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吴家。 走了很远,吴家的一个老妈子追了上来,拿着一盒子点心,说:“夫人,这是 小姐叫我拿给您的。” 李清照过去来吴家,婉贞的生母总是要做一小盒点心送她。李清照看着盒子摇 了摇头,没接盒子。 吴家的老妈子见李清照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非常不忍,就把吴家对李清照的 议论说了一遍,说吴老员外一家今天都在,只是不好当面拒绝李清照,叫婉贞出面 说了这番言不由衷的话。 李清照对吴家的信任和感激都结成了冰块——原来他们对待李清照这么好,不 过是为了积他们自己的德,是为了吴家的兴旺发达,哪里有一丝真情在李清照身上! 虚伪的世界,自私的人生,什么都是假的。 李清照觉得她太傻了,太糊涂了,太不值得了,居然在七十二岁的高龄还看不 穿这个世界,还对它抱有幻想,是何等愚蠢的事情。 李清照回到家,对着双飞用生命换来的瑶琴,情不自禁地弹了几声。久违的琴 声还是那样穿云裂石般的优美。李清照泪如雨下,她不能再抚这琴了,她的心终于 在她七十二岁的时候真正地破碎了,她坚持了一生之久的文学的美梦,也在这一刻 终止了。李清照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的打击,她没有真正地体会过绝望,而今天她 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过去的岁月再怎么艰难,李清照有文学做她人生的底蕴,所以任何灾难都不能 使她灰心绝望,而今她想要把怀抱了一生之久的文学放下来,却发现这世界没有地 方可以放下文学。婉贞是她见到的最聪慧的女子,她的小词与李清照的词作在本质 上完全相通的,可以说找到婉贞,李清照就找到了她生命的延续,这是自己生养的 孩子也不能达到的精神领域的复制。 然而李清照却亲眼看着婉贞在她面前使她的梦破碎,如大水冲碎了花的倒影, 激流过后是一片浑浊的泥浆…… 这一天,高宗皇帝圣驾光临清河郡王张俊之府,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穿过临安 城,进入清河郡王府。张家老少一律身着官服,跪在门前接驾,说不尽的铺张陈设, 极尽人力的仙境般的美景,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敬拜之声,府里 府外黑鸦鸦、齐刷刷的跪满了人。 高宗上座坐下,依次见过郡王府上本家亲属,张俊感激涕零,诚恐诚惶的样子, 高宗看了心中极为满意。但是陪同圣驾而来的秦桧却看得满心嫉妒,可是再看随驾 而来的儿子秦熹,一脸的眼相,再怎么豪华的衣服冠戴也掩盖不了他的痴呆。再看 自己一把的白胡子,枯瘦的身子,再比较张俊的儿子张子颜、张子正,仪表堂堂、 气宇昂扬,秦熹虽然是少保观文殿大学士的官衔,却形同废人,对这样热闹气派的 场面完全无动于衷。 此次随驾到张府的文武百官中秦桧父子是除皇上之外,唯一的第一等官员,只 有秦氏父子坐在皇上以下,其余百官都在外厅和廊下设席。秦家的恩宠可以说是位 极人臣,权倾天下。第二等的随驾的官员六人,如参知政事余若水、签书枢密巫极、 少师恭国公殿帅杨存中、太尉两府吴益、以及普安郡王、思平郡王,也没有资格靠 近皇上,都在外面花厅伺候。 三等随从官员有侍从七人、管军二人、御带四人、宗室三人\外官六人,在外 面大厅用膳,四等环卫官九人、宣赞合人十八人、阁门邸候二十人、看班邸候八人、 提点兼邸应行首五人。三省枢密房副承旨逐房副承旨六人、随驾诸局干办监官等十 八人,皆在廊下坐席。 至于第五等随驾的阁门承受十人、知班十五人、御史台十六人都在偏厅里入席。 所有的随驾官员,在临安城里都是算得上的人物了,谁都手里都捏着把权力,是老 百姓不敢仰视的高官了,可是他们都得不到秦桧父子那样的恩宠。尽管到处流传着 关于秦桧卖国之类的说法,但是秦太师到底还是秦太师,高居云端之中,无人可以 比拟。 但秦桧并不是这样想的,他看着今天到张府上来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虎虎有 生气,唯有他又病又老、儿子又是个呆子,他突然觉得非常的灰心,从前的弥天的 野心和专横的霸权,对他来说都已经想梦一样过去了,他在这繁花似锦的场合中突 然感到了无边的孤寂,他发现自己一生其实什么理想也没有实现。他曾经想要改变 中华传统思想的宏大愿望,如今看来是多么可笑的事,他到老了才体会到中华的文 化是个永远触不到底也永远不会干涸的烂泥潭,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会被它吞没,一 代又一代地引诱人们下到其中,无论是怎样的万丈雄心都会被消灭在这泥潭中,万 劫不复。 秦桧看了看年事已高的皇上,就这么一个小人,秦桧围着他伺候了二十多年, 外界都说是他秦桧杀了岳飞,那个济公和尚的事件,把秦桧说成了千古罪人,其实 秦桧很清楚,真正杀岳飞的是高宗,是他密诏秦桧杀的岳飞,当时秦桧还想着要给 岳飞安个什么罪名呢,结果被王氏夫人一说,就以“莫须有”三字杀了岳飞。如今 替高宗担当罪名的却是他秦桧。 高宗丝毫不知秦桧在想些什么,他正在慢慢品尝流水一样传上来的美味佳肴。 堆在眼前做装饰的干鲜水果有:八果垒、乐仙干果子叉袋儿一行十二样、缕金 香药一行十样、雕成百花形状的蜜饯十二样。砌香咸酸一行十二样、脯腊一行十种、 垂手八盘子西番水果八样、切时果一行八样、时新果子一行又是十二样、珑缠果子 一行十二样。 下酒十五盏:第一盏,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第二盏,称房签、三脆羹;第 三盏,羊舌签、萌芽肚璇;第四盏,肫掌签、鹤子羹;第五盏,肚璇脍、鸳鸯炸肚; 第六盏,沙鱼脸、炒沙鱼衬汤;第七盏,鳝鱼炒鲎、鹅肫掌汤荠;第八盏,螃蟹酿 枨、弥房玉蕊羹;第九盏,鲜虾蹄子胜、南沙蟮;第十盏,洗手蟹、鲫鱼假蛤蜊; 第十一盏,五珍脍、螃蟹清羹;第十二盏,鸽子水晶脍、猪肚假江鳐;第十三盏, 虾枨脍、虾鱼汤霁;第十四盏,水母脍、二色茧儿羹;第十五盏,蛤蜊生、血粉羹。 这十五道莱肴之间又有七道插食,劝酒果子库十番,还有以海鲜河味作料的厨 劝酒十味,上等细垒四桌之后又是二桌。 赐随行百官对食十盏二十份,对展每份时果子盘儿五样,晚食五十份六种,值 殿官大碟下酒十二道菜肴,盒子食十种,时果十隔碟等。随行一至五等官员食品又 各是各样,不表。 张俊进宝器,其中大件玉器十八件,金器一千两,珍珠十二号共六万九千五百 零玖颗,马价珠金相束带一条,翠毛二百盒,玛瑙碗二十件,玻璃器皿十二件。 汝窑瓷器十种,螺钿盒十具,犀毗盒十具。 古器十二件,其中龙文鼎一件、商彝二件、高足商彝一件。商父彝一件、周盘 一件、周敦二件,这都是张俊从王继先府上抄家贪污的东西,也就是赵明诚和李清 照昔日所藏之物,从前李清照为了表白赵明诚与她绝对不会通敌时,投进朝廷又被 王继先骗走的古器。 张俊又献字画二十一轴,一色是古今大画家的名作,其中也有赵明诚与李清照 所藏之物,有的是张俊从王继先家抄来的,有的是前不久奉秦桧之命去捉拿李清照 时,从她家里搬来的。 张俊又向高宗献极品及上等绫罗绸缎八百匹,赠随驾官知省御带御药门司直殿 官绫罗一千匹,马下目子钱一万贯,赏禁卫行抵应人等钱二万贯、炊饼二万个,熟 猪肉三千筋、熬爆三十盒、酒二千瓶。 不说那天清河郡王府上的热闹,李清照根本不知道原来属于她和赵明诚的收藏, 已经变成张俊讨好皇上的礼品了,她沉浸在巨大的绝望之中,今天一早在吴家遭到 的拒绝,当时似乎也就忍受了下来,可是随着天色的黑暗,她就更加感到所受的侮 辱之深,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 李清照望着她想要送给婉贞的瑶琴和她一生心血凝成的十六卷《漱玉集》,她 几次拿起了文集要烧,可是到底下不了手,就放在了一边。李清照捧起瑶琴,想起 双飞的鲜血染红过这张琴,想起送她琴的老琴师,一生的经历如电般地闪过眼前, 她拿起劈柴的刀,一刀就砍断了所有的琴弦。 琴发出呜咽般的哀鸣,好像人断气一样,突然就陷入了万籁的静寂之中。 李清照被她的行为吓住了,她突然觉得她心里的弦也断了,她就像是个死人一 样,毫无生气地站在那里,看着瑶琴上的刀痕,这张琴再也没有它的价值了。“宁 为玉碎,不求瓦全”的念头穿过李清照的心,她拿起琴跑到井台边,把琴砸在老妈 子洗衣的石条上,瑶琴裂成了碎片,老妈子闻声而来,见老夫人满脸是泪地砸琴, 就知道是因为早上的事情难过了,也不好劝,就在一旁看李清照把散落的碎片都扔 进了井里。 李清照蹲在地上,把每一粒细小的碎片都捡起来,丢进井里。她捡了很久很久, 在月光下,碎玉象天上的星一样发出微弱的亮光,好像一天的星辰都碎在了地上。 此后,李清照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她失神的目光常常仰望着天空,一看就是 半天,她也不爱说话了。整个冬天,她就像凋零的植物一样枯萎了。 厚吉的腿脚还硬朗,看到李清照要下世的模样了,每天都来问安。玉锁玉印带 着孩子们都来问安,他们两兄弟的孩子也长大了,有的已经结婚了。喜来和梅子也 来过一趟,留了些钱走了。 李清照静静地躺着,什么话也没有,她甚至连痛苦的感觉都失去了。 厚吉看李清照的样子只是捱日子的份了,只好问李清照有什么交代的事情。 李清照叫厚吉拿出赵明诚的《金石录》,对他说:“把德甫的书送到泉州赵家 去,别的人我信不过,厚吉你能代我送去吗?” 厚吉跪地发誓,一定要将《金石录》完好无损地送到泉州赵家。他又问:“夫 人,前些年赵安邦公子不是让您将《漱玉集》也带到泉州去的吗?老奴一并带了去 吧。” 李清照摇摇头,说:“不用了,这文集天地之间没有安放的地方,我死后随我 葬了吧。” 厚吉在小儿子玉印的陪同下,带着赵明诚的《金石录》南下了。他再三交代大 儿子玉锁,一定要每天来看望夫人,一直到他回来。 厚吉到底也是将近七十岁的老人了,儿子们怎么劝他不要勉强去泉州,他就是 不听,大冷的天赶路,结果在路上受了寒,挣扎着到了泉州,把书稿交到赵家后没 几天就去世了。玉印只得将父亲人殓,扶枢返回临安。 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的春节,临安城里一片祥和的繁华景象。 李清照在正月里身体和精神又好转了些,能够起床走走了。 二月初,传来了秦桧去世的消息,不久王凤香也死了。临安的人民对这对恶毒 的夫妻去世,都大为高兴,虽然高宗皇帝以国葬之礼厚葬了秦桧,但是临安的老百 姓,家家户户都做了两个小面人,捏在一起,放到油锅里炸了吃,这炸过的面人就 叫“油炸桧”,表示人民对秦桧的切齿痛恨。 不过李清照听说秦桧夫妇死讯时,反应很冷淡。她曾经是怎样热切地希望看到 秦桧的死啊。有段时间,她活着就是为了看到秦桧死的这一天。可是当这一天真的 等到了,李清照反而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了。因为这一天实在来得太晚了。秦桧为相, 独霸朝廷整整十九年。 李清照是在春天来临的一个乍寒又暖的夜晚去世的,她是在睡梦中死去的。她 死得非常的安静,就如花朵悄然落地。 或许连死神也怜惜她,没有让她忍受死亡的折磨。 一生为文学而生、为文学所困,又为文学憔悴到死的李清照,永远离开了这个 不适合她那华贵开阔生命的世界,享年七十三岁。 玉锁没有遵照李清照的遗言将《漱玉集》随葬,而是把《漱玉集》交给了朝廷。 他以为那是安放夫人文集最妥当的地方,一定能够使夫人一生的创作传于后世。 《漱玉集》被丢弃在宫中的大书库里,那里有无数从来没有人翻过一页的书。 李清照去世四一十二年后,南宋庆元三年(1197年),《金石录》终于刊行问 世了。著名的理学家朱熹对此书赞不绝口:“明诚,李易安之夫也。文笔最好, 《金石录》煞做得好。”又称“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 但是《漱玉集》一直埋没在深宫之中,一直到明朝,被当做年深日久的废纸和 垃圾,清除出来,和许多发黄的破书一同烧成了灰烬。 李清照一生心血所成的《漱玉集》就这样消失了,只留下了零星流传在外的数 十首诗词之作。 李清照去世当天,赵玉锁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了李清照一生最后的一首词 作《永遇乐》 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人在何处?染柳烟浓, 吹笛梅总,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 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 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 重三五。铺翠冠儿,拾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 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是李清照描写她一生最后一个元宵佳节的情景。 她最后的表白得以保存了下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