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如豆柳如眉 除夕之夜,天香楼张灯结彩,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撕破了夜空的寂静。片片雪花 纷纷震落,那飘舞的雪花在烟与灯的映照下变得五彩缤纷,绚丽耀目。 青琐带着几个新来的小孩在后院玩烟火。串串银线冲天,在空中如撒了大把金 粟,闪闪生辉。那繁光缀满了天际,接着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直映得她原本暗淡的 面肤赤红赤红的。 过完年她就十五岁了。 “青琐。”有人叫她。她侧过脸去看,红柳正急步向她走来。流逝的岁月磨得 她的身子更加消瘦,那涂在地面上的剪影,活像倒立着一块被削平的木板。 青琐斜眼漫不经心地看她。红柳虽是不悦,也不好发作,唇角冷冷的扬着: “妈妈叫你过去,看样子你的好日子快到了。” 紫桐一走,她对青琐那股打骂的劲头消失大半,这十年来,她也懒得再去理她。 眼看着青琐一天天成长,她对青琐无甚惊艳的容貌倒宽了心,她对她愈加没有兴趣 了。 青琐的心一懔,她明白红柳话语中的意思。眼光漫漫扫视后院,她在搜寻胖婆 的身影。 “快走吧,妈妈等得烦了。”红柳催促道。 “就是死了也不能让她们得逞。”青琐边移动脚步边思考着。她已暗暗下了决 心,如若有一天写了她名字的灯笼挂出去,她就从那座高高的榭台上往下跳,或者 干脆也学疯女人的样子,在烈火中化成不死鸟。 前堂大厅里,鸨母正和一位中年妇女说话。青琐刚迈进门槛时,听得鸨母正说 道:“我这里未开苞的雏儿真是不多,你家小姐又是那种脾气,也不知道能否讨你 家小姐的欢心?” 那妇女道:“实不瞒你,也不知道换了第几个了。老爷,大夫人实在是没办法 了,才让老奴到这里来找一个,你这里的姑娘从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做人也乖巧, 想必可以让小姐满意。” 鸨母看见青琐进来,便笑盈盈对中年妇女说道:“就是她了。皮肤黑了点,五 官却是蛮精致的,小时候我看着她小摸样还挺俊的,想是什么东西吃坏了,就长成 这样了。” 中年妇女上下打量青琐一番,微笑着点点头。 鸨母心里吁了口气,笑道:“就这个价了。要不是看在我和你是本家姐妹的分 上,青琐这样的人儿说什么我也不会放出去的。” 接着鸨母将青琐唤到面前:“青琐,这是礼部侍郎柳大人府里的管家文嫂,过 完年你就去柳府侍侯柳小姐。乖着点,你是我天香楼培养出来的人,自要给我挣点 面子,听见没有?” 青琐这才知道鸨母将她卖了人家,这总比挂着红灯笼让她出去见客好多了,是 吧?如此一想,心下平静,和文嫂见了礼。那文嫂也是一团和气,和鸨母低语几声, 道了谢,便满意地告辞了。 青琐要去柳府当丫鬟的消息不胫而走,除了红柳,后院的人都替她高兴,已经 苍老的胖婆更是老泪纵横。青琐跟胖婆感情最深,最后几天的晚上一直陪着她,两 人谈着过去,想着失踪快十年的紫桐。 到了这个时候,胖婆才告诉她,其实她也一直怀疑青琐是疯女人所生。紫桐将 疯女人接进天香楼后第二天,他们在槐树下发现了青琐。 元宵节一过,算是过完年了。一辆小巧的马车停在天香楼门口,上了岁数的车 夫在空中甩响了马鞭催促着里面的人。 青琐告别了胖婆,提着自己的包袱出了大门。 老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启动。青琐撩开形同虚设的车帘抬眼望去,整幢天香楼 恰如琼楼玉宇一般,诉不尽那一派人间春华艳尽。闪着金光的匾额下,浓妆艳抹的 女子醉眼朦胧,仿佛已是半凋零的花,靡倦风情中掩不住那份无奈和失落…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马车里的青琐已冻得嘴唇乌紫,看不清外面的景致,惟 有风声马蹄声和车轮碾在雪地上发出的嚓嚓刺耳的声音,单调而蛮横地撞击着她的 耳鼓,青琐昏昏沉沉有了梦游的感觉。 随着老车夫一声吆喝,马蹄声消失了,车轮碾雪的刺耳声也消失了,青琐猛地 睁开了眼,抬起快冻僵的手掀了车帘。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一座气势恢弘的门楼,门 楼两边分别伫立的石狮子,因被白雪覆盖失了往日的威严,庭院的围墙高而阔长, 姿势傲然地挺立在茫茫雪海中。 朱漆大门“咣啷”一声响后,门内走出几个摸样干练,衣着整洁的人,前面两 个青壮汉子每人手持一把芨芨草扎成的长扫帚,并排站立,一左一右两把扫帚舞动 着,瞬间便扫到了马车前。其中一个中年妇女从扫过雪的地方走过来,带了平和的 微笑,正是柳府管家文嫂。 “你下来吧,”文嫂带着另一个妇人向她伸出白净的手,“大夫人正在屋里等 着你呢。” 青琐动了动身躯,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不听使唤了。两个女人互相 对望,双手一拽,将青琐连拖带搀地弄下了马车。 青琐迷迷糊糊地被她们一路架着走进柳府。抬眼看,周围层楼叠院,错落有致, 雕梁画栋,令人目不暇接。青琐想,皇宫大概也不过如此吧?走过了几个庭院,穿 过十曲九弯的长廊,终于在一座院内停住了。 偌大的院子一览无余,院里竟然有两棵彼此相望的紫槐,被雪覆盖的树挂如冠 样扣在院子上空,整个院子显得幽深静寂。 院里的影壁上雕刻着象征富贵平安的牡丹群鹤图,门厅两侧的木雕窗棂镶的是 “四福齐来”。重重棉帘掀起,一股热气迎面扑过来,青琐仿佛进入了暖意薰薰的 阳春三月。 “大夫人,那丫鬟带到。”管家文嫂必恭必敬地禀告道。 青琐这才看见一位穿紫红色缎面棉袍的妇人坐在床沿上,妇人面色白净,秀骨 清相,看样子不到四十岁。她朝着青琐笑,对她招手:“到我这儿来。” 青琐是被搀着进来的,两个妇人一松手,她不听使唤的脚便挪不动了,她只能 僵硬的站着。大夫人看出异样,并不生气,只是疑惑的问:“怎么啦?” “想是坐得久了,脚冻着了。”文嫂轻声回答。正说着,青琐连打了两个喷嚏, 她捂住鼻满怀歉意地望着大夫人。 大夫人朝里面几个站着的佣人挥挥手,吩咐一个叫刘妈的给青琐准备热水洗脸 搓脚,熬姜汤给她驱寒。 刘妈腿脚麻利地跑前跑后,给青琐暖了身,然后将她拉到火炉旁坐下来,给她 喝滚烫的红糖姜汤。青琐觉得身上渐渐暖和过来,边喝边望着坐在床沿上的大夫人, 她觉得她亲切极了。 短短的时间里,青琐对大夫人有了一种亲人般的感觉,这种感觉那么陌生,那 么甜蜜,像喝了这滚烫的红糖姜汤一样暖融融的。 正想着,有佣人将一串已被磨得又黑又亮的佛珠送上,大夫人将佛珠挂在手腕 中,对她柔和的一笑:“我不能陪你到芳菲的房里了,你让文嫂带你去吧。” 青琐急忙站起来,正要施礼告辞,大夫人朝她挥手示意免礼。几个站在旁边的 女佣上前,熟练地挽起手臂抬了大夫人,在青琐错愣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大夫人已 进了内室。 “走吧,”文嫂看了看呆傻的青琐,“大夫人腿脚不方便,已经好几年了。” 青琐从大夫人的院里出来,跟着文嫂往更深的庭院处走去。 穿过月牙门洞,青琐放慢了脚步,乍青还灰的雪天笼罩下,一座别致幽雅的庭 院就在眼前。庭院里很静,风已停了,清澄的空气中漾漫着一种清香,隐隐地还有 香薰草味在空气中飘过来,这一切新鲜的东西,刺激着青琐的嗅感,使她心旷神怡, 那惬意的感觉让她面孔透了绯红,目光迷离。 有丫鬟从里面闪出,悄无声息的。看见她们过来,红了眼圈,满腹委屈的样子。 “怎么?又不吃了?”文嫂轻声问她。 丫鬟扫了青琐一眼,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点头。文嫂叹口气,挥手让那丫鬟走 了。 阔大的内室用簪花屏风隔了两层,内间的雀门垂了金纱纹绣仕女的幔帐,幔帐 后面落地烛台上点了一盏红烛,烛光漫漫映在镂刻了螺钿的榉木窗棂上,迷漫精致 的影投在青琐的面庞,仿佛罩了一层梦幻般的纱。 案几上一碗温了半速的冰糖燕窝静静地放着,隐约中那浓甜的热气还未散尽。 这时候,还在迷离神游的青琐听见一声细微不可闻的轻叹,她骤然回过神来, 转头看去,一个月华般的身影盈盈落在榉木窗棂旁。 那是一个如她一般年龄的少女,身着淡色翡翠撒花窄棉裙,乌黑的长发沿着颈 部优美的弧线瀑布般的滑下,人不胜衣,袅袅而立。青琐有一瞬间的惊艳,以为林 中的仙子步入了尘世。 真美!青琐心里暗暗赞叹。她看见过紫桐的美,然而多的是薄粉敷面。眼前这 位般般入画的美人,不施粉黛却是韵致天然,比芙蓉花还芙蓉。 她就是刚才大夫人所说的柳家唯一的小姐柳芳菲吧?真的是人如其名。 “小姐,”青琐听得旁边的文嫂轻声说话,“老奴给您叫来了丫鬟青琐,她是 新来的,不怎么懂事,请小姐多担待。” “你让她走吧。”芳菲有气无力的声音,“我想独自呆着,不要别人来烦我。” 青琐这才看清楚,这位小姐的脸色很苍白,如雪般近乎透明。一双眼睛大而无 神,犹含着哀怨的眼波流转,纵是百折千回,也说不出那份凄美娇弱。 文嫂似乎已经听惯了小姐的这些话,只是笑着道:“小姐把燕窝吃了,老奴这 就把青琐带走。” “我不吃,你叫她把它倒了。”芳菲固执地说。 青琐想,这位小姐是不是在赌气?这么好的家境,这么精致的点心,真是身在 福中不知福了。 “小姐不吃,不休说老爷知道了会心疼,您也考虑一下大夫人的一片苦心…” 文嫂还在耐心劝说。 “不要说了,我不想听。”芳菲打断了文嫂的话,声音幽幽道:“你休想用这 种话来套住我,他们才不会心疼呢。他们想的是自己,我恨死他们了。” 青琐一听心里就生了气,哪有父母生养自己的女儿是为了自己的道理?她想起 大夫人慈眉善目的面容,想起那杯热融融的红糖姜汤。青琐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刚 才小姐的一番话,她的心里就为大夫人愤愤不平了。 文嫂已经停止了言语,她拉了青琐,一直拉到外室:“青琐,你就在这里侍侯 小姐。有什么事情你到大夫人那里禀报。” 青琐这才发现外室朝内排一雅床,系红木雕成,纱窗内悬异式珠灯,外悬湖色 床幔,左右垂银丝。如此优雅舒适的小床却为自己所用,心下欢天喜地,向文嫂投 去了感激万分的目光。 文嫂一走,她将自己的包袱放在小床上,再次走进内室。 内室里绣幕罗帏,地铺五彩线毡,中设楠木天然案几,玳瑁石四仙书桌,桌上 一古铜瓶盛满水,斜放数十枝素心兰,水栀等花,旁边堆的是画绢,诗笺,扇叶, 和笔具。壁厢位置是貂毛玛瑙榻床,沿窗侧一紫檀妆台,东首窗下摆着香梨木的琴 桌,上有一张梅花断纹的古琴。 此时芳菲斜靠在榻床边,面对着明窗。青琐撩了幔帐,一缕阳光斜射进来,整 座内室更显得花光侧聚,珠彩横生了。 青琐不知如何是好,她端起放在案几上的那碗燕窝,径直走到芳菲的面前,双 手一伸:“小姐,还热着呢,你吃了它吧。” 芳菲轻扫她一眼,不胜其烦的蹙了眉,嘴角浮起淡淡的讥笑,意思分明是说, 我叫你去把它倒掉,还拿来干什么?真是笨。 青琐也不坚持,又折回到案几旁,放了碗,看着一言不发毫无动静的芳菲,心 里不免得发起愁来。 这位娇小姐真难伺候。她在天香楼里除了每天必修的功课外,基本上游手好闲, 自由惯了,却偏遇上这么个好差使。她想起鸨母和文嫂的对话,天知道她是柳家小 姐的第几个丫鬟了?罢了罢了,看来这个丫鬟不好当,她得想办法让文嫂派自己去 别处干活,那怕当个烧火丫头也比在这里傻愣着强多了。 她的眼光不由得流向案几上,这种粘稠润滑的东西,看起来如此的晶莹剔透, 她知道这不是一般人家可有的,小姐说倒就倒,真是可惜了。 芳菲斜靠在床边时间久了,也不见那个新来的丫鬟走动,心里起了诧异,直起 身子朝一侧看去,不由得呆住了。 青琐好整以暇地坐在案几旁,正端了那碗燕窝埋头吃着呢!看见芳菲看她,脸 上的表情丝毫不起变化,嘴里还咀嚼个不停。 “你在干什么?”芳菲起了冲动,促步走到她的面前,脸上带着惊讶的神色, “这是我的东西,你怎么吃上了?” 青琐的神色比她还奇怪,瞪大了眼睛问道:“小姐不是说不想吃,叫奴婢去倒 了吗?奴婢觉得太可惜了,才将它收拾的。” 芳菲哭笑不得,她今天怎么会碰上这样的丫鬟?那边青琐又老实不客气的加了 一句:“以后小姐若是不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奴婢自会过来收拾。” 芳菲傻愣愣地看着青琐。青琐一心一意盼着芳菲赶她走,吃得更欢了,时不时 还从嘴里发出滋滋的声响。 “好吃吗?”芳菲突然问她,青琐点点头。 芳菲颓然坐在青琐的对面,叹了口气:“你叫厨房再去给我弄一碗来。” 第二天一早,青琐来到大夫人的院里。 院里的积雪已经扫干净了,整个院子更显幽静,偶尔有一两个佣人走过也是无 声无息的。一群肥硕的麻雀落在紫槐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在雪凇上蹦来跳去, 一会儿“哗”的一齐飞起来,雪凇就纷纷乱乱地落了下来。 青琐正站在槐树下抬头观赏,一见雪凇下来,急忙低头往里面跑,正好撞到一 个人的怀里,两人同时“啊”的叫出声来。 青琐抬头看,迎面一个少年,淡青色的服饰很雅致,目光眉彩,奕奕动人。看 他年纪,不过二十稍余,举止斯文。她正想表示歉意,他含笑朝她作嘘声的动作。 “明雨,”里面传来大夫人柔和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是青琐来了吗?” 那叫明雨的年轻人朝青琐笑了笑,高声应道:“没事,表舅妈,地有点滑差点 摔了。”青琐看这叫明雨的来得亲切,不由得朝他笑笑,然后掀帘进去了。 房间里大夫人正坐在床沿边,看见青琐进来,高兴地招呼她:“青琐,快过来。” 青琐施了礼,才走到大夫人身边。 大夫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脸上笑盈盈的:“我真是没看错人,瞧这孩子真聪明, 一过去就让我家芳菲想吃东西了。” 旁边的文嫂也满脸喜悦:“初始老奴还担心着呢,看来她们两个真是有缘。” 大夫人连声称是。 “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却生长在那种环境里,也真委屈她了。” “大夫人这里有紫槐树,”青琐在大夫人面前一点都不感到拘谨,她感到很亲 切,话就多起来,“青琐从小是在槐树下长大的。” “是吗?”大夫人感到很惊奇,笑着道,“我院子里的槐树怕快有二十年了, 生芳菲那年第一次开了花,以后每年五六月满院子里到处都是紫花,香着呢。” “大夫人还用花瓣制作花茶,请大伙一起喝。”文嫂含笑道。 青琐告别大夫人,一边往外走,一边抬头留恋地望着头顶上那灰褐色的树枝, 想象着它开花时的美丽景致,更盼望着槐花瓣泡茶的滋味。 “青琐姑娘,”走过了月牙门洞,她听见有人在叫她。回身一看,那个叫明雨 的表少爷正含笑看着她。 青琐过去见礼,明雨从袖中掏出一张柬贴递给青琐,说道:“把这个送至你家 小姐手中,切勿被人发现。” 青琐点点头,接过柬贴。明雨也没多说,抬眼看了看天色,一脸凝重,匆忙走 了。 再说芳菲一早起来,晨妆初罢,却无意发现素心兰开花了。心里暗想,这花也 解人意,前两天才抽四五箭,今天竟全开了,看来我真的跟她有缘了。仔细一想, 那青琐只是个新来的丫鬟,自己倒先和她谈起缘分来,她对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念 头感到不可思议,摇头轻笑起来。 正想着,青琐进来,看芳菲如此一说,眼瞧得她的脸色比昨天好多了,心里也 自喜欢。将柬贴交给芳菲,随意说了一声:“是那个明雨少爷叫奴婢送来的。” 芳菲听了,急忙亲手去拆,青琐只管向着花领略一番,才向芳菲看去。 只见芳菲看了几行,神色就让人感觉奇怪,再看下去,那眼波盈盈,竟掉下数 点泪来。 青琐不知所措,见芳菲先前像是一枝初开的海棠,何等清艳,这回却像一个带 雨梨花,娇柔欲坠,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有怎样的委曲,急忙递过手绢给她。 芳菲看毕,将纸放在妆台旁边,用手绢拭了留在脸上的泪痕,沉吟一会,颗颗 泪珠又重新从眼中溢出来,簌簌的落在袄襟前。 青琐急着问道:“小姐,怎么啦?那信里说的是什么?” 芳菲也不答话,沉默地坐着。青琐呆呆的站着看她。有半盏茶的功夫,芳菲掂 着诗笺站起身来,走至书桌旁,吩咐青琐磨墨,自己取笔向墨壶中微微一蘸,青琐 知道她要写什么,很识相地从案头走开,远远看着芳菲在一张书笺上面端端楷楷的 写了一段。 芳菲写完,表情似乎平静下来,端正地将纸叠好,连同原先的那一张放入柬贴 内,交给青琐:“你将这个送到表少爷那里去。” 青琐走出院来,按照芳菲的指点转过油漆粉红的屏门,便是五色石砌的弯弯曲 曲的羊肠小径,这才到了一个水磨砖排的花月亮门,进得门来,却被一片修竹茂林 挡住,转过那竹林,进了二门。只见三面游廊,上屋两间,一明一暗,正面也垂着 棉帘,琐窗深闭。 院内寂静无人,庭前一树梧桐,高有十余尺,萧萧寒雪掩隐下,虽不见其真正 面容,青琐还是可以想象待到暖风吹起,必是树上翠盖亭亭,地下落满梧桐子的美 好景象。 忽听有一声:“客人来了!” 青琐抬头一看,屋檐下面挂了一架绿鹦鹉,那鹦鹉见了她,扑腾着翅膀,朝着 她说起话来。青琐高兴的巴眨着眼睛,正欲移步去逗它玩,只听上屋帘钩一响,有 人说道:“是青琐姑娘,请进屋。” 明雨表少爷从上屋闪出,一副丰神朗朗的样子。 青琐哪里去过男人的房间?腼腆的摇摇头,将手中的柬贴递到他面前:“小姐 叫奴婢将这个交给你。” 明雨接过,微微蹙眉,也不去看,背着手在屋外踱来踱去。青琐倒乖巧,问道 :“表少爷要青琐带话给小姐吗?” 明雨停止了踱步,凝神沉思,才断然道:“我没什么话说,你回去吧。” 青琐从二门出来,转过竹林,只见前面横排着一字儿花墙,从花墙空里望去, 墙内又有几处亭榭,那里鸟声聒碎,特别热闹。她不觉动了玩兴,人不由自主的拐 弯过去。 雪后竹影扶疏,映着周围的苍松,碧梧更加挺拔有致。从宇榭过去,一堆苍石 叠成的假山,沿山高高下下遍种数百竿凤尾竹,想是被山遮掩着,还成了浓绿,上 接水榭,有流水带着玎宗之声泻下,水石清寒,让人飘飘乎有凌云之想。 青琐正神思梦游,看见前面苍松下闪出一个人影来,那人年纪甚轻,东张西望, 四处兜转,也不知道在找什么。青琐猜想此人必定不是府中人,偌大的柳府怎么可 能放他独自进来,再说有陌生人进来肯定会有佣人指引着。她想起小姐的院子就在 这附近,心里起了警惕,难道是个采花贼? 青琐在天香楼的时候,倒是见过几次采花贼,那些人从后院的围墙破入,借着 那棵粗大的槐树的遮掩,悄悄潜入红楼。这种人囊中羞涩,打扮却很雅致,就像前 面的那个人。一旦抓住,天香楼的人最多拿了锐器吓唬吓唬,然后叫了护丁将他们 从前门赶出去,碰上屡教不改的只有动了官衙了。青琐也是多次参与其中,乐此不 疲。 想到这里,一股正义感油然而生,她攀了一根竹枝悄悄地隐在假山后面,眼看 着那人的身影在雪光的掩映下逐渐朝她的方向接近,再接近…青琐蓦的从假山后面 跳出来,手里握着竹枝,厉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唬了一跳,眼光看去,前面分明是个十几岁丫头摸样的女子,面目一般却 带着凶神恶煞,刚才他已经被柳府复杂的地形转晕了,心中已是懊恼,偏又遇上个 不识好歹的野丫头,不禁惹上了火,扬眉,瞪起了眼睛:“我说丫头,告诉我江明 雨住在哪里?” 其实青琐在跳身的一刹那,心里已经意识到自己搞错人了。世上哪有如此英俊 的采花贼?单就那身茶色湖绉袍衫,明眼人一看便知其质地很是考究,面若冠玉, 唇若涂朱,那副风神澄辙的气度可不是一般人能所为的。 青琐知道自己捅了大祸,加上面前的人如此清俊,一颗心膨膨激跳不已,人傻 愣愣地站着。 那人似乎对别人看他的目光已是熟视无睹,淡淡地斜眼看她:“丫头,别傻站 着,你带我去江明雨住处。” 青琐称喏,抬脚欲走,一看手中还握着那根竹枝,急忙将它扔了。那美少年睥 睨一眼,嘴角牵起一丝冷冷的笑。 青琐陪着那人走,一直走到二门处站定,朝里面指了指,那人好象已经认出路 来,只管往里面走,青琐听见里面一声“客人来了”,张望了一下,才回身慢慢向 芳菲的院子走去。 芳菲一直在等青琐,等得手里的帕巾要拧出水来,青琐才慢悠悠进了内室。 “怎么样?你送过去了?”芳菲急急问她。 青琐点头:“是的小姐,奴婢送去的时候,就表少爷一个人在,路上没被别人 看见。”说着,脑海里浮现出那抹清俊的身影来。 “表少爷说了什么?” “表少爷说,他没什么话说,叫奴婢回来了。”青琐老实道。 芳菲听青琐这么一说,身子僵硬的走至榻前,心中一股悲酸不知从何处涌起, 坐下后,忍耐不住,眼泪又索索落落的掉下来,倒教青琐十分骇愕,问道:“小姐, 怎么啦?” 芳菲也不言语,主仆俩一坐一站,半晌,芳菲抬起泪眸,拉了青琐的手,哽咽 道:“你再去问他一声,说什么也要带句话来。” 青琐想到表少爷的房里还有别人,为难了一下,迟迟疑疑道:“这个,等奴婢 以后再去…” 话还没说完,芳菲便向着床躺下,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青琐不知所措,料到小姐心中必有说不出的苦痛,看她这般失魂的样子,心中 自然而然的也凄楚起来,好心安慰道:“小姐这就等奴婢,奴婢去去就来。”说着, 人就往外面跑。 再说那个美少年径直走进了明雨的院子,明雨听得绿鹦鹉的叫声,从里面掀帘 出来,一见来人,屈膝单跪:“叩见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太子天濂,他拉了明雨,半是嗔怪道:“我跟你一直好朋友加兄弟看 待,不必拘泥于这般礼数,我还记着,你倒又忘了。” 明雨也笑起来:“每次进柳府都是殿下随小的进来的,今日让您一人来,虽是 已经关照了守门的,心里还是忐忑,生怕殿下摸不到路了。” 天濂晶亮着眼睛:“倒让你猜中了,这雪一下,周围的景致就不一样,转来转 去真的迷路了。” “这柳府九曲十八弯的,还真的难走,殿下不愧慧智。” “那倒不是,碰上个丫头,差点将我当贼了。” “是不是皮肤有点黑的那个?”看天濂点头,明雨促狭的眼眸闪了闪,“殿下 跟了那丫头去,必定见到我家表妹了。” 天濂明白明雨在开玩笑,便在他的肩肘间打了一拳,笑道:“你这家伙惟恐天 下不乱,你那个表妹我是坚决不见的,不然我来你处还隐姓埋名的干什么?” “我表妹貌美如花,您今年就要娶她的。” “那是我父皇母后他们单方面的意思。”天濂想起十年前的梦,“世上美貌女 子多的是,太子妃我自己会找。” 说话之间,两人已进了暗屋。明雨照例在里面烧旺了炭火,屋里暖融融的,如 兰的烛光摇曳着,串动着。 软榻上已铺了锦毛毯,天濂褪了衣衫,赤裸了上身,下面只剩一条白色内绸裤, 整个人趴躺在软榻上。 明雨用青布包了雄黄末,蘸上热烧酒,在天濂背上反覆揉擦,大圈小圈,前后 移动。这是柳家祖传的治蛊秘方。 天濂感觉神清气爽,轻笑道:“柳家这么好的治蛊术跑到你这个异姓人手里了, 真是可惜。” 明雨也笑:“那是柳家子孙以为傍上了皇亲国戚,不再努力了。表舅实在没了 办法,只好传授于我。也是亏了我会治蛊,不然您单靠表舅,他们肯定想办法让您 跟表妹见面上了。” 两个年轻人对望了一眼,想着他们做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觉的,一齐吃吃地笑起 来。 天濂笑毕,脸上敛了正经:“你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每天看你自由自在的, 我气不过。” 明雨边揉边淡淡说道:“等下月宫闱过了再说。” “那容易,”天濂不以为然,“你我都沾亲带故,父皇自会照顾你的。” “我要凭真才实学。” 天濂道:“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就怕你敷衍我,到时候又要云游到哪里去了。” 明雨停止了动作,轻舒口气:“殿下的蛊毒已经彻底消除了,看来小的真是没 事可干了。” 天濂懒着不起来:“你必须答应我,我会给你绝对自由的。”明雨摇头无奈的 笑,弯下身去拉天濂。 正当这时,棉帘哗的掀开,屋里刹时阔亮如明镜,一个人影冲进来,伴随着一 阵乱糟糟的叫唤声:“表少爷,表少爷在哪里?”冷瑟的风也随之灌了进来。 青琐盲目的往暗屋里找寻着明雨的身影,待看到屋里面一躺一鞠的两个男子, 叫声嘎然而止,两眼不闪而不避,直直地看着他们。 明雨蓦的侧头看她,心里疑惑的想,刚才绿鹦鹉叫过了?他怎么没听到? 心里还在念着,只听身边躺着的天濂叫得惊天动地:“快给我衣服!快给我衣 服!”明雨这才意识到太子殿下还赤裸着上身,急忙跑到靠墙面的衣挂处。 青琐对男子的裸体是见怪不怪的。她在天香楼的后院里长大,每年盛曙季节, 那些护丁就会躲到槐树底下乘凉,或是光了膀子,或者衣衫半敞的,有耐不住酷热 的干脆脱光了衣裤,只剩了一条内裤衩,在那里晃荡着。假如你经过害了羞,那些 人反而哄闹得起劲,一直闹到你哭为止。青琐听从了胖婆的话,那些人一闹,她的 眼睛就直直地看过去,愈是如此那些人反倒怕她了,每次一见她便作鸟兽散。 可是,眼前的这个裸着上身的男子却和那些人不一样的。肌肉细腻而光滑,那 白皙的肤色在漫漫光晕下透着一种柔和,一种摄人心魄的柔和,青琐的心漏得很厉 害,脸霎时发烧似的烫,眼光惶急急的避开了。 天濂却很生气,他一边接过明雨递过的衣袍快速地穿着,一边愤愤然责骂道: “野丫头,怎么又是你?进来不知道打声招呼吗?今日真是活见鬼了。” 青琐兀自站着不说话,心里也是懊悔不已。那边天濂已经不耐烦了,皱了眉头 赶她走:“出去出去。”青琐这才缓过神来,拔腿就往外走。 明雨望了望帘外闪过的背影,笑道:“她是新来的。” 天濂系着腰带,冷声道:“这种冒失鬼也当你家表妹的贴身丫头?真不知道你 们是怎么找来的?” “听表舅妈说,原是青楼里的,过年时外面没丫头可使,才想到从那里买了一 个来。”明雨不敢说是因为芳菲的缘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着。 天濂听了“青楼”两字,牵了牵嘴角,露出不屑的神情:“原来如此,怪不得。” 青琐站在门外,听见了里面的对话,苦涩的笑了笑,眼中不知怎的有了雾气, 接着一滴眼泪在里面转动着,终于滑了下来,她抬手迅速地将脸上的泪痕抹掉了。 明雨首先从暗屋里出来,看见青琐默默的站在外面,惊讶道:“青琐姑娘,你 找我还有什么事?” 青琐已经恢复了平静,难为情的说道:“对不起表少爷,刚才是奴婢太唐突了, 您那个朋友一定很生气了。” 明雨和气的笑道:“不碍事的,我的那个朋友还好说话的。你这次来是不是小 姐的事?” 青琐道:“小姐一定要奴婢在您那里讨一二句话去。” 明雨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暗屋,然后示意青琐一起进了明房。 房内十分雅洁,摆着木炕,炕上横七摆了书籍。窗下的长案上,摆的是雨过天 晴的桌罩。上方一白玉水注,两三个砚台,有圆有方,毛笔一把。弥勒榻上的坐褥 是那种旧宋锦做的,明雨一坐下,沉思片刻,取纸握笔,在那里洋洋洒洒写了一阙 :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写完,折好交给了青琐,加了一句:“你告诉小姐,叫她不要哭了。” 青琐眨巴着眼睛,表少爷怎会知道小姐在哭呢?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小姐和表少 爷之间有什么事,只是她不懂。 青琐从明屋里出来,正好看到天濂站在花架下引逗着鹦鹉,嘴里学着鸟叫声, 和着从梧桐枝叶中透洒下来的雪光,整张脸的轮廓愈发显得棱角分明。她微眯了一 下眼睛,轻轻施礼,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客人来了!”鹦鹉在叫。 天濂笑着轻拍了一下花架:“是客人走了。”眼光瞥过,青琐的身影已隐在竹 林中,顷刻消失了。 夕阳已经从西边沉沉而落,夜来了。青琐剔起灯亮,点着了烛台。 芳菲倚窗而坐,手中拿着青琐白天从明雨那里拿来的诗笺,一遍又一遍的看过。 细密的睫毛抖动了些许,一颗泪还是无声无息的滑过了脸颊。 早上他给她的诗和第二次给的竟然一模一样,可她明白了。他也有无奈,也有 叹惋,她不能去逼迫他。 春花不全红,以前两人面前的美好的景物,却落得“谢了”之结局,他心中的 哀切,不言自明。朝朝暮暮,雨打风吹,“林花”又如何能不过早尽落呢?想当初 人花依依如痴似醉,那些殷殷冀望,难道真的只剩下滔滔一片无尽无休的长恨了吗? 窗外疏星朗月,星空透过院中层层叠叠的浓叶,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她的心乱极了,哀叹着,想想自己这一缕情丝,原是虚飘飘的,如今缠在他身 上了,他的态度又忽明忽暗的,也不知何时两人能真正的做到两心相照,步步关情? 就怕这根情丝断了,自己又不得不去了太子宫,到时候自己又怎样的去面对呢? 她长长的叹息一声,想到了母亲,那个已经残废的母亲。她已经很久没去母亲 房里了,因为她怕自己一见了母亲就会哭,母亲的柔和的目光又迫使她去恨母亲, 母亲为什么不替自己去抗争一下呢?她恨母亲的软弱,或者母亲打心眼里就看重这 门亲事? “小姐,被子铺好了。”青琐轻脆的声音。 她缓步向床榻走去,床边的青琐直挺的站立着,或许她从来就没有学过恭身而 立。这就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她莫名其妙的喜欢上了这个其貌不扬的丫鬟,并且 对她产生了依赖和信任,那种感觉就像一夜春雨后的藤草,肆意的,一点点的四向 蔓延着。 青琐服侍她睡下,帮她掖了被窝。烛光倒映在轻薄的幔帐上,使青琐的侧脸在 上面烙下了一道柔和的剪影,芳菲忽然惊喜道:“青琐快看,你的睫毛好长啊!” 青琐转过脸去,幔帐上只有自己圆圆的脑袋在摇晃,烛光摇曳中,那脑袋忽长 忽扁,变幻不定,不禁笑起来:“小姐尽骗人。” 芳菲迷惘的眨了眼睛:“刚才我分明看见的…”说话间,青琐已离开了床榻, 那道飘忽不定的剪影也在芳菲的眼中隐去了。 夜色沉沉,芳菲还在床上碾转反侧,不能成眠。江明雨清朗的面容在眼前时隐 时现,重重叠叠。她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时她才八岁,他朝着她 灿烂的笑,她害了羞,面如桃花,人却跑开了,任凭母亲在后面芳菲芳菲的叫… 她把脸埋在被里,身体开始发烫,这一年来,她总是在夜深的时候细细回忆着 两人的只字片段,然后带着一丝甜蜜安然入睡,可是今晚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感到 有点渴,不由得叫了一声:“青琐。” 外室谧静一片,她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动静,不禁轻笑起来。披衣起床,借 了淡淡的烛影喝了点茶,重新回到床上,思忖片刻,终于沉沉入睡。 此时,睡在外室的青琐正在做梦,她又看见那泓明澈的水池了。她有多久没看 见它了?好象在五岁那年她见到它无数次了,那个雨后海棠果鲜艳密匝的情景已经 深深的烙在她的脑海里。 她今天又见到它了,只是不再为那树上的海棠果垂涎欲滴。碎金的阳光撒落下, 只见池里紫鸳鸯成双成对,细密的水纹漫漫荡漾,蔓草含烟,蝶儿翩飞。她陶醉着, 身子飘飘欲仙,她开始向对岸飘去…就在落地的一瞬间,依稀中,前面一对灼热的 眼眸,深情款款的望着她,她有了想见他的冲动,他正伸手给她,她毫不犹豫的接 住了,轻云缭绕中她站在他的面前,面前的人长身玉立,棱角分明的轮廓,五官精 致得摄人心魄… 她惊愕的看着他,他突然笑了,笑得促狭而冷酷,嘴角牵起嘲讽,广袖一挥, 顷刻间她仿佛被人从天上的阊阖之门摔了下来… 一脚踏空,她醒了。料峭的寒夜里竟让她的额角有了细密的汗意。她睁着迷梦 般的眼睛,怔忡半晌,才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