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情深恨与谁论 夜深沉,青琐睡不着,她总是反复辗转着,呆呆地望着屋顶想心事。身旁的胖 婆已经睡过去了,照常发出轻柔而有节致的呼噜声。外面的雨终于停了,空气冰冷 潮湿,夜幕逐渐稀淡,有昏蒙的光影从窗外透洒进来,使整个屋子笼罩在半晦暗的 夜色之中。 好容易昏昏沉沉的睡去,到了下半夜,她被一种奇怪的声响惊醒了。那声音细 微得近乎不可闻,却让她敏感的神经收缩起来——她分明听到了门闩被撬开的声音。 睁着迷蒙的眼睛望去,屋门不知怎的已开了一道缝,一个黑色的人影落在墙面 上。此时黑影正借着窗外的亮光,缓慢地朝着这边移动。 会是贼吗?青琐念头一闪,紧张地掀了被子,随手使劲地推了推身旁的胖婆。 胖婆翻了个身,呢哝了一句:“怎么啦?”已经来不及了,青琐紧盯的眼睛看见了 黑影手上寒光一闪,她惊恐的尖叫一声,黑影高举着手中的刀,朝着她劈头而来。 青琐的身子迅捷地滚到了床沿,黑影扑了个空,侧身挥动着又是一刀,青琐滚 倒在床下,刀刃击在棂架上,发出恐怖的断木声。青琐躲过了第二刀,人已经撤到 了桌子旁,顺手举起桌上的青瓷茶壶向黑影砸去,黑影转过身来,用刀挡了一下, 茶壶在半空中啪的巨响,碎片飞溅。 黑影咒骂一声,大踏步过来,青琐逢东西便砸过去,嘴里叫喊着:“强盗杀人 啦!”黑影迅速的逼进,挥刀向她扑过来,她已无处躲避了。千钧一发之际,胖婆 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黑影的一条腿,迫使黑影不能近身,胖婆大喊:“快跑!你快 跑!” 青琐慌乱的跑到门前,开门跑向天井,因为赤脚她滑了一跤,爬起来,又摔倒 了。回头眼看着黑影已提刀出了屋,她惊惧地叫了起来。 这时候,一道白影越过院墙,轻飘飘地出现在青琐的面前。青琐叫着:“任大 哥救我!”任浮纵身一跃,青琐眼看着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对打起来。 顷刻黑影占了下风,退到院墙角,纵身越墙想逃。任浮飞起一剑,黑影惨叫着 从半空落下,重重的摔在地面上。任浮过去,随手用利剑挑开了黑影蒙住半个脸的 黑布,一张惨白的脸,呻吟着,已是奄奄一息。 “你是什么人?” 黑影呼吸急促,微弱的声音:“大侠救我性命…小的家有老小,也是拿人钱财 替人消灾…” “说!谁指使你干的?”任浮喝问。 “是…是宫里的李总管。” “为什么要杀我?他们为什么要杀我?李总管…他是…”青琐爬起来,一瘸一 拐的走到黑影面前,极度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身体不住的颤抖着。 任浮冷哼一声:“只可惜一剑要了他的命。”扭头见青琐单薄凄惨的样子,一 手扶住她的肩:“快回屋里去,这里有我收拾。”青琐醒悟般,突然尖叫:“胖婆 …”人跌跌撞撞的冲向屋内。 屋内,地面一派狼藉。胖婆就伏卧在离屋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周围可怕的 静寂。 “胖婆。”青琐唤着,一步步走到胖婆的面前,跪了下去。黯淡的夜色里,胖 婆的脸色苍白如纸,微张着眼睛安静的平视前方。“胖婆。”她小心的叫。她的胖 婆刚才不是好好的么?活生生地向她叫着,要她快跑。她回来了,她好端端的没事 了,怎么胖婆不理她了呢? “胖婆,您别吓我,您叫一声青琐啊…”睁着难以置信的眼睛,她的手抖得几 乎不能控制了。她想抱起胖婆,让胖婆不要睡在冰冷的地面上,她们继续回到暖和 的被窝里去。可是她的手劲实在太柔弱了,她回头想找任浮帮忙,任浮正静静的站 在后面,沉声说道:“别叫了,胖婆已经死了。” 她缓过神来,歇斯底里的叫了一声:“胖婆——” 在胖婆的身子底下,一朵巨大的暗红色的虞美人正在盛放,花瓣迅速的绽开, 向着周围蔓延着。 垂花巷在这一夜异常的惊魂,人们提着灯笼,举着火把从四处涌来。夜,快过 去了,东边漂浮着一朵浅淡的云彩,又顷刻被黑云遮住了。天地间没有了界限,一 切都呜咽着,像青琐哀痛悲绝的眼眸。一切都不发声,各种鸟儿贴着草梢飞,但不 敢叫唤。跟着恸哭声音而来的是一阵冷风,还有隐隐扑鼻的湿草气息, 楝树的苦味 和野花幽幽的药香。 两天过去了,在人们的帮助下,胖婆入了土。 青琐整天坐在屋子里,对着胖婆的灵位发呆。莲儿白天陪着她,任浮天暗时就 过来,盘在地面上守着她。垂花巷的人都摇头叹息,这么慈祥的老人,这么清丽的 姑娘,可她们分明是穷人啊…那贼真是选错地方了。 天清又来了,他只是想过来看看她,却让他目睹到她凄哀的面容。他想把她接 走,可青琐执拗着不肯去。他无可奈何的凭吊了一番,小声安慰了几句,难过的走 了。 青琐怎么都想不明白,上天为何如此待她?她不求别的,只求和胖婆平平安安 的过日子。胖婆何辜?她又何辜?就在这个雨后的夜晚,与她相依为命的胖婆没了, 老天爷活生生将胖婆从她的身边夺走了。她还没想好如何来孝敬胖婆…她说过她会 好好孝顺胖婆的。 胖婆啊!你走了,青琐怎么办?你不是青琐的亲人,却比亲人还亲啊!从她出 生的那天起,是胖婆陪着她,她们住在天香楼后院那个破旧又潮湿的屋子里,眼看 着胖婆一年年的变老,她一天天的长大,她把胖婆接出来了。她以为,她们就此可 以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她以为,尽管生活贫寒,她们一样可以寻找快乐。可是— — 她跪在胖婆的灵位前,点接着快要燃尽的焚香,哀痛的哭着,不停的流泪。 “青琐姐…”后面的莲儿叫着她,她回过头去,泪眼婆娑中,一抹高大的身影 站在门口,黝黯深沉的眼睛,里面有深切痛楚的光芒。他向她缓步走来,每迈一步, 便落下一道沉重的烙影,却像一闪霹雳,沉沉地击在她的心口。 她突然扑了过去,发疯一般,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襟,大力凶狠地厮扯着,嘴里 哭喊道:“你赔我胖婆!你赔我胖婆!…” 天濂不躲不闪一动也没动,任凭她像野兽一样撕咬着他,前襟散了一角,她锋 利的指甲掐进肉里,划出几道殷红的血痕。一阵尖利的痛楚,他的脸扭曲了一下, 可是他没有动,只是哀痛地看着她。 青琐眼神涣散,眼前只有模糊的影子的轮廓。渐渐的她已耗尽了力气,纤长的 指头不停地颤抖,抖动得她再也发不出声,摇摇欲坠。他的双手紧紧地环住了她, 她稍一挣扎,随即像猫一般软瘫在了他的怀里,再一次哀号出声:“你走!” 天濂的眼睛清得不见一丝渣滓,似望着青琐,也似落在极遥远的地方,其中带 着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如果恨我你能好受些,你就恨我吧。这是他回去时的一句话。 青琐的哭喊已经停止,她哀切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只是留不了。 无法恨他,正如他无法恨她。 他又何辜? 无论怎样,他们心里有恨,却又无法恨对方。 皇后再次去太子宫时,是一个春日融融的早晨,但她的心境没有暖意,多的是 一丝又一丝渗骨的寒意。 漫穿在游廊上,湖水在脚下轻快地流动,垂柳的新叶轻拂水面,绿色如一袭轻 纱覆盖整座太子宫,似露不露。沿着湖畔淙淙流水,伴着优雅的步态,皇后奇怪周 围竟然连个宫女也没有。除了流水声,青石道上是静谧的,两边的殿宇是沉寂的, 连那枝叶间飞翔的鸟儿也没了聒噪杂音。 她无端的烦躁起来,气恼的轻骂:“真是的…” “娘娘要不要往花园走?”后边的李总管说道。皇后略一思忖,由李总管扶了, 走过石板小桥,进入一处复廊。 花园中的山林隐现于前,还有欢笑嬉闹声时不时的传来,从花墙漏窗望去,远 处草坪上十几名宫女身穿男式的圆领袍衫,窄衣短袖,有的甚至裹上幞头,脚登软 靴,颇为洋洋得意,快乐无比的围追着。中间还有舞者三人,红袍大袖,头戴鸡冠, 状如鹦鹉,欢跃起舞。天濂就懒散的斜靠在美人榻上,周围自然是粉白黛绿,红袖 添香,酒不醉人人自醉。 皇后气得甩了袖子,刚转身,蓦的一把绢扇轻飘飘落在她的跟前,抬头望去一 只白鸽扑棱着翅膀,掠过一株婀娜的垂柳。除了是这只灵鸽的衔弃之物,天上怎会 无故落扇?皇后收住了脚,李总管俯身拣起那把绢扇,皇后并不接住,只是斜眼端 详。白色绫布扇面上绣了微兰伴双飞蝴蝶,一股香粉袭鼻,皇后掩鼻啐道:“虽是 闺闱之物,绝非出自碧玉之家,也不知道是哪个骚狐狸丢下的,真不要脸!扔了它!” 她急急的朝着笑声走去,她今日定要摆起母后的架子,好好叱责这个让她头疼 的儿子。 昨日,楚士雄猜着她会去孽海楼,主动找上门,面色严峻,声音带了恼怒。 “娘娘你太鲁莽了!不跟为臣商量,怎可擅自行动?要不是刺客当场毙命,一 旦收了官衙,招供出来,对你有什么好处?皇上正罢不得抓你我的把柄呢。” 皇后一时哑口,泪眼涟涟,好容易道:“濂儿如此,我怎不着急?真搞不明白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是撒手不管,我靠谁去?濂儿一直对我有偏见,如今更是 不理不睬的,到头来我里外不是人。” “太子大概已经知道那丫头的身世了,人一消沉,早朝更是不见他的影子。今 日皇上召见几位要臣,已经发火了,说太子除了在自己的宫里养一群狐媚子,还能 干什么。假如皇上对太子失去信心和耐心,让那老二爬上来,到时候皇后怕是连哭 都来不及了。” “皇上当着这么多人说濂儿?”皇后恐惧地攥紧了手绢。 “皇上还说自己的身体不如从前,这回真的要拟懿旨了。假如皇上嫡长废立, 后果真的不可设想。” “怎么办?”皇后紧张的问:“宫里宫外的,我还不是全靠你?你得想个法子。” 楚士雄沉吟:“那丫头,皇后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至于太子殿下,你是母后, 自然知道怎么做了。” 想到这里,皇后带了愠怒的表情来到了草坪。 方才还纷乱不堪的宫女此时见皇后款步过来,全都停止了笑闹,个个跪在草地 上。 “怎么不唱了?”天濂闭目,含糊地问了一句。 “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来了。您怎么躺在这啊,会受凉的。”说话的李总管 一边挥手示意宫女们都引退,一边谄媚笑道。半晌,天濂微睁着眼睛,像烁烁的寒 星在墨色的弦月里闪过。李总管见天濂用这样的眼光看他,不由惊得眼皮一跳,忙 低下了头,也不敢做声。 皇后绕过石桌,坐在铺锦的石榻上,端正仪态,气定神闲,淡淡的对着天濂开 口道:“濂儿,你父皇已经在生气了,你这样奢侈荒唐,虽说算不了什么,在这节 骨眼上,你得收敛点。” “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吧?那些臣子自会处理的。”天濂蹙着眉头,看都不看 皇后一眼。 “现今你父皇养病,他的心思做臣子的怎猜得透,眼下正是你发挥才能的时候, 倒让天清抢了先,你得给母后振作点。” 天濂阖目睡去似的,又似听非听的皱眉。皇后瞧了儿子一眼,伸手想要摸摸天 濂的面颊,天濂不经意似的偏了一下头,突然说道:“青琐家里的婆婆被人杀了。” 皇后受了惊,手僵在半空,缓不过神来。天濂望着天空,微微牵了牵嘴角,似 笑非笑的神情。 “是您指使的吧?” “濂儿,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赖着母后啊?”皇后瞪了天濂一眼,一副气恼的样 子:“我干什么加害那丫头呢?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你说的话全无实据,全凭一 己好恶,妄加非议。你我毕竟是母子,断了骨头连着筋呢,你还如此恨母后…” “是的,正因为你是我的母后我才这么难受!”天濂霍然起身,冲着皇后大喊 :“她不是太子妃了,我已经放弃了,你还想杀她干什么?”他突然眼眶一红,声 音因为激动有了颤抖。 “我真的很恨你,母后…一条人命啊。” “好了好了,她不是没死吗?看你难过成这样。”皇后挥挥手绢,仿佛那只是 件琐事,不值一提。 “那你打算啥时候请父皇册立新太子妃啊?母后选定的太子妃,难道还不如一 只鸟儿,一把扇子?母后在你眼里,比起那丫头来,也算不了什么。”她气馁,自 己分明是来叱责儿子的,没想到换了个位。 天濂愤然道:“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皇后气得眼前昏沉沉的,又发作不得,忍声道:“好好,我且不管你。你暂听 母后一句话,眼下宫城风雨欲来,今后你不仅是收敛,朝政也该有一些作为了。你 一旦失宠父皇,东宫易主还不是自然的事?” 天濂也不落榻,只在草地上一步一步的走。杏黄的缎袍轻触靴面拖出极细微的 声响,和着踏草的沙沙声。离着她几丈远,才转过身开口道;“我迟早会让父皇知 道她是谁的,现在我不许你动她。” 他这样的口吻让皇后从里凉到外,眼看着天濂的身影渐渐远去,这才坐到了榻 上,不胜疲倦的闭上了眼。 天濂出生时她长舒一口气,连皇上也欢天喜地,她一直以为老天恩赐于她。小 时候她管教松懈,她自以为儿子天资聪慧,长得粉雕玉琢,她以后全靠他了。没想 到母子间横亘着千山万壑,遥不可及。只是她当初冒险这么做… “娘娘。”李总管躬身唤道。 皇后痴愣了一会,叹息出声:“一步走错,步步是错啊…” 都尉府。 都尉府是宁静的,虽然没有气派巍峨的翎德殿,层楼叠起的碧云轩,却是仅次 于皇家宫殿的地方。楚士雄喜欢在都尉府置留,完全享受一人在下的尊贵和荣耀, 喜欢一种优越感。他的属下进入都尉府也是神神秘秘的,不到非来不可,没人敢私 自进来,即便接见也是携了一摞文翰,一副谈公事的样子,匆匆去又回。楚士雄表 面一张温文尔雅,淡笑从容的脸,凡是接触过的都知道,楚士雄要是板了脸,那是 极有威慑力的,属下多半大气不敢喘。 这段日子都尉府人员进出频繁了,楚士雄和他的僚属们,像冬眠的虫子蛰伏在 京城。 此时他站在廊檐下。开春以来,天公不断的下雨,今日又下了,密密麻麻的。 雨滴穿过廊檐,飘洒在脸上,一份清凉铺面。楚士雄感受更多的是来自碧云轩深处 的清凉和寒意,他隐约预感,皇帝已经掌握了一些局面,心里大概做出了选择,还 有那个丫头的出现…皇帝的心思他这个都尉无法左右,臣子如何能够代替皇帝的意 愿呢?只有一种办法——而且要当机立断,不能再耽搁了。 “大人。” “怎么样?” “小的已经看见她进宫了。” “不错。” 他的脸上荡起一层笑意。 青琐撑着竹骨伞,缓步朝碧云轩内走。迂廊静寂,鸟儿无声无息地掠过花丛, 朱门开着,内侍抱着拂尘打盹。听到脚步声,睁开双眼,叫了一声姑娘早。 “烦请公公禀一声皇上,就说青琐想见皇上。” “姑娘有所不知,皇上心情不好,昨晚还骂了些话,您小心着。” 青琐缄默半晌,又说:“公公,您说皇上不会有事吧?” 内侍微笑:“瞧姑娘这话问的,菩萨保佑。” 青琐说:“公公,您进去回一声。” 内侍道:“姑娘进出碧云轩,用不着回禀,您请。” 青琐施了礼,轻盈的挑帘儿进去。 “青琐叩见皇上。” “是丫头呵,坐吧。”皇帝从书案里抬起一张忧苦的面孔,说:“朕的心很乱, 糟糕透了。你来得正好,你陪朕说说话吧。” 青琐说道:“菩萨保佑皇上,您会康复的,您别太累。”她说不来那些客套话, 只能笨拙的讲。 岂料皇帝听了笑出声来:“看你的神色,必定有事,说吧。” “青琐想求皇上一件事。”她咬了咬唇,显得吃力:“奴婢有个兄长,武艺高 强,剑术出奇的好。他向来漂泊不定,四处投靠。奴婢想请皇上…请皇上给他一个 小官做。”她越说头垂得越低。 皇帝笑起来,笑得很开怀,好容易止住笑:“原来是件小事情,朕答应。回头 下个手谕,让他去——” “不,皇上,”青琐急忙说道:“奴婢想让他在您身边当个侍卫,您多担待。” 皇帝敛住笑,似在凝思。青琐唯恐皇上不允,又急急解释着:“任大哥真的很 厉害,几个人联手都敌不过他,他还救过奴婢的性命呢。还有,他的剑真是好剑, 您要是不信,让他露两手给您看。” 皇帝饶有兴趣的颌首:“那就把他带来,朕要试试他的剑法。” 青琐满心喜悦的叩了头,这些天来第一次开了笑颜。 “朕也有样东西送你。”皇帝想起什么似的,唤了内侍。内侍会意的称喏,不 一会双手捧着檀木盒子过来,跪举在青琐的面前。 “拿去试试。”皇帝一脸笑意。 青琐好奇的揭了盖子,睁大了眼睛,惊喜的低呼一声。双手捧了出来,一抖, 一件湖青色的衣裙展现在她的眼前。细密的玉兰花缠枝织锦,金丝绣片闪闪,让她 觉得好一阵恍惚。 “好美。”她赞叹着。 “朕御宴时,曾见过你穿这种颜色的衣服,觉得很适合你。”皇帝含笑,加重 语气:“记着下次穿着它过来。” 青琐的心像早春桃花盛开,溪水欢快纵流,轻盈的飘浮。这是皇上送给她的, 正如她五岁那年紫桐送给她的小衣裙,送她的,都是她的亲人。 她喜滋滋的捧着木盒回去。回头望着金碧恢弘的皇宫,她感觉皇上是那么的亲 切,周围都弥散着暖煦的光芒,她的心被暖情和亲情溢得满满的,热融融,甜腻腻。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青琐带任浮去皇宫。 任浮双臂环胸倚在屋门,敛眉望着灰蒙的天空,暗淡的云彩越袅越高,远没有 散的意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雨了。 “任大哥。”青琐在后面唤他。 他有点迟缓的回过头去,睁着迷蒙的眼睛注视着她。青琐身着一袭湖青,皎皎 琼姿花貌,那纤盈而风雅的气韵让人觉着她本身就是这件绫罗的化身,仿佛桃花带 雨坠落,惊动神灵,让她化为林中仙子,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画也都难,让任浮 着实痴了。 “好像要下雨了,明日再去吧。”他有点结巴。 “说好是这个时辰的,难道皇上像咱们这般空闲啊,他答应见你,已是咱们的 造化了。”青琐笑着推了他一把,又不放心的帮他整平了衣袍:“任大哥,你要好 好表现啊,让皇上喜欢你…以后咱们会好起来的。我娘,胖婆是不会白死的…”还 没说完,她的声音已经哽咽了,双目盈满了泪水。 任浮沉沉的答应着。 皇宫内,守卫恭谨的请他们进了碧云轩。踏着花径往内走,此时最初的暮色岫 云一般缠绕在高耸的殿宇上端,瞬间又模糊了,惟那翅檐下的风铃,细微的敲击声 飘落下来。瑞蚨瓦子,楼宇间重重兽脊,轩外绰动的竹影…一切都掩映出诡秘的色 彩。 内侍恭候在外面,迎着他们微蕴笑意:“姑娘来的正点,皇上今日嗓子疼,吃 过药正歇着呢。”俩人都谢了,由内侍迎着进去。 远远的望去,偌大的轩室内,皇帝一身明黄端坐在案几上,周围重重的幔帐让 室内显得蒙蒙胧胧,俱不清晰。清风微拂,一道灰淡的暮色从皇帝后面的轩窗丝丝 渗进来,因是逆光,青琐只能模糊地看到皇帝的轮廓。 “叩见皇上。”青琐扯了身边任浮的衣角,二人跪地叩拜。 “免了,起来吧。”皇帝沙哑的声音:“这就是你的任大哥?” “是的,皇上。”青琐愉悦的回答。 皇帝似在端详着任浮,室内昏暗的光在他的脸上烙下重重变幻莫测的影,半晌 颌首道:“不错,你带来的大哥自然是好。朕也相信自己的眼力,的确是个好人才。 听说你的剑法不错,舞一个给朕如何?还听说你一直剑客生涯,朕倒要问你几个问 题。” 任浮抱拳称是。 皇帝轻咳几下,示意青琐道:“你且去外面候着。” 青琐应诺着走开,临出帘子时还回头给了任浮鼓励的微笑。 掩映在竹林中的碧云轩是个独特的庭院,一面假山横卧,山体高下委曲,藤萝 蔓挂,古木参天。另两面连接亭台楼阁,中间樟树朴树华盖如云,越往里面走,越 觉清雅幽静,隐约有宫人走动穿梭的身影。青琐止了步,不敢再往里面探究竟,退 回到碧云轩外。 倏忽间一抹身影掠过竹影,等青琐定睛去看,已然不见。微风乍起,万竿摇空, 如细雨沙沙轻落。她纳闷的想,难道自己眼花不成?小跑着往迂廊方向张望,任浮 绀色的人影在迂廊一带时隐时现,飞速地在通往出口的曲径幽道消失了。 她奇怪的嘀咕一声,突然感觉到了异样,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人慌乱地冲入 轩室。 门帘垂落,锦绣迤地的幔帐中飞溅的血雨,忠诚的内侍倒在血泊中。案几旁那 身明黄此时仿若一尊阖目的泥塑,合着一张因扭曲而可怖的脸孔,鲜血,正从明黄 色的龙袍汩汩流淌而出。她看不到昔日坚定目光下的奕奕神采,那生命原来和寻常 人一样的脆弱… 一记惨绝的嚎叫,那声音一如切肤的利刃,穿透了碧云轩上空。 闻听到惨叫声的宫人纷纷从四面跑出,朝轩室围拢过来。 碧云轩重又归于沉寂。 我是一颗小小草,长在崖边和山腰,风儿吹呀雪花飘,云儿鸟儿谁知道,爹娘 该去哪里找? 青琐会唱这首童谣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歌词的蕴意,更不知道它缘于何处。正 如她一出生就被扔弃在槐树下,亦不过是一堆散落的树叶,经不得风吹雨打便如灰 散尽。好容易活了下来,又如疾风劲草,顺着命运的轨迹在尘世间荣去枯来,自生 自灭。 她就像倾听春天的柳笛一般,听胖婆唱过,听天香楼里的长工唱过,听得如痴 如醉,心神荡漾。她执着地相信,浩渺的天空会余下一缕阳光给她,让她在融融的 暖晴中看莺飞草长,木叶茂盛。她心无旁骛的等待着,等待着,那些给她阳光的人 从她身边一一走过,紫桐,胖婆,大夫人,小姐,皇上,天濂,甚至那个她自以为 亲如兄长的刺客任浮。 当被一群宫人五花大绑的刹那间,她眼里的阳光荡然消失了。短短的几天时辰, 她亲眼目睹了两起血腥事件,一切跟她有关。胖婆因她而死,皇帝也死了,因为她 带来了任浮——她于是成了同犯。 申时时分,太子宫的仪门叩响了。 刚入完晚膳的天濂此时正站在亭间看宫女的霓裳舞,他想一定是父皇派人让他 过去,少不得又受一顿痛斥。他不急不缓地穿戴着,唯一不同的是太子绶带了,要 是上朝廷议他必是戴上,眼下还不是家事,看父皇朝他板着脸?一定又是母后在父 皇那里说了什么。他猝然将玉带从身上解下来,横扫了一眼,生气地扔在了地毯上。 这个形影相随的东西,真不想用它了,一记沉闷的落地声,还是不能尽泄胸中 怨气。内侍早就慌张的拣起来,小声劝说着,天濂这才不情愿似的挂上了。 天濂在玄直门看到了一脸张望的李总管,灰白的头发灰白的脸,让他顿觉好笑, 他有了心思开玩笑:“李总管,本宫来了你就慌成这样子。” 李总管哭丧着脸,小跑着跟在后面:“殿下,皇上他…” 天濂一眼瞧见太医院的黄医官低头朝翎德殿赶,心里腾的有了惶恐,便一面询 问一面大步走:“父皇轻省一些了吗?太医院的医官们都白拿了俸禄,都在干些什 么?” 黄医官听见天濂的说话声,回转跑过来叩拜行礼。天濂脚步不停:“黄医官, 不是说你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么?你就使出来吧。父皇若从病榻上站起来,我赐你一 个正一品,天下第一良医的题额。” 黄医官声音里带了哭腔:“殿下,臣无能为力啊…” 天濂的双腿已经飞跑起来,翎德殿外面嘈杂的一堆人,若是往常决不允许那些 宫人臣子在这里闹喳喳的。他看见了楚士雄,在外面来回踱着步,两个人双目相对, 楚士雄似是迟疑了一下,差点忘了跪迎,天濂预感到了什么,停住了脚步,空气僵 凝一般。 “濂儿…”皇后的身影从里面出现,眼露惊恐,惨白着脸。嘴片哆嗦着,泪流 满面地望着儿子。 “你父皇,你父皇驾崩了…” 殿外一片哀号。 天濂震骇地睁大着眼睛,大叫一声,疯也似的冲了进去。 站在殿中央的皇后隔着垂落的重重幔帐,仍能清晰地听见天濂的呜咽声,夹杂 着“是谁杀了父皇”的质问,她能想像到龙榻上明黄色的盖布,和天濂揭开盖布, 眼前一张垂死前扭曲变形的脸,她打了个寒噤,浑身顿然起了鸡皮疙瘩。 风起穿过整个宫殿,幔帐层层拂漾,伴着阴寒的气息。阵阵悲泣声涌进来一群 群云娥彩嫔,让她刹那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算来,离先皇仙逝快有二十一年了, 她那时怀着天濂,也在那群嫔妃当中,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当皇后了?这当儿, 她又将会是什么了? 款步往殿外移动,所有的人都在两旁俯首伏跪,她忽然醒悟过来:如今她是宫 中最尊贵的人了。又是一重透明的轻纱拂过,隐隐约约能看到殿外的风景,此时夜 色浓重,虽无月亮,空气是干的。有惊慌失措的重臣一个接着一个赶来,她还看到 了天清。 是的,不管皇上是如何死的,他终归是死了,死在那个丫头手里。哈哈,真是 一箭双雕啊!她眼波一闪,偷偷的抬眼望去,正看见楚士雄一脸凝重的指挥着,稳 如泰山,几名要臣垂首围立在他周围。她紊乱不堪的心踏踏实实的放下了。 但是,她现在是皇后,躺在里面的是自己的夫君,她理应做出哀痛悲戚的样子 不是吗?那么多人看着,她只能回到自己的寝宫里偷着乐去。于是她一脸悲戚地端 坐着,双目含泪。眼看着天濂从里面挪移着脚步出来,苍白的脸,深不见底的眼眸, 带着无穷无尽的悲愤。 “太子殿下…”众人齐呼,纷纷伏地。 “传下去,暂不发丧。本宫要查明一切。” 皇后难以自抑地起了一身寒栗,天濂沉沉的声音在耳畔,寸寸是钉。他离着她 近在咫尺,她慌乱得不敢抬眼正视,下意识的透过眼帘,楚士雄淡定自若的跪在地 面上,她分明看到一丝冷笑从他的唇角掠过。 在这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里,这座历代皇帝居住的宫阁越发的阴影重重, 展翅凌空的夜鹰从飞檐斗拱上逃过,睁着狰狞欲脱的眼,廖廓的夜空传来悚心的叫 声。 此时,青琐就被关在宗人府的牢狱里。 她静静地坐在墙角边,四周潮湿而阴暗,通道上的松明灯还在燃烧着。稀薄的 清光透过屋顶的木窗洒入,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斜挂在上面,一只误冲误撞的飞虫在 那里做着无助的挣扎。她悲哀的望着,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落网的虫,抖翅不得,等 着死亡的来临。 她凄凄哀哀的哭起来。 漫漫,黑夜笼了天。泪眼蒙胧中,恍惚见到小姐和明雨少爷在乡野草径上行走, 微笑淡定,心里那么安然,日子这般和顺。然而,他们在南方,远隔万水千山。南 方的水一定浩荡澄明,两岸有万顷花海,脉脉青山。或许,下辈子,她也有这样的 机会去赏阳春白雪。 想着想着,她心酸地笑起来。身边的亲人一个个走了,她都留不住。或许,应 了红颜命薄,她生来就是属于孤独的,此生若是做了冤死鬼,十六年孤独的来孤独 的走,她仍然是清闲逍遥一个人。 牢门咣当一声开了,昏昏晕晕的灯光里,她看到了他立在司前墙下的绰绰身影, 他没有走过来,只是定定地站着,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的身份已然不 同了,她是个罪人,杀了一国之君,他最爱的父皇,一个信任她的人。 接着他冰冷的声音透过狭隘的通道传了过来:“你竟然…杀了父皇。” 她的心哀痛得如杜鹃啼血,滴滴而坠,她知道,此时他一定恨死了她。她辩解 不了,说她不知道任浮有弑君之意?谁会相信?在人们的眼里,他是她的兄长,他 们在一起相依为命,他们是亲人。他更不会相信,为了她,任浮在安庆桥头拔剑对 峙…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移动了几步,她终于看见他了。依然风雅逸 人,不改一丝风貌。只是,他的眼眸里没有了一丝的柔情,他视她为陌生,带着敌 意。 “你认为是怎样的就怎样吧。”她气馁地笑,这样,也好。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她颓废地半坐着,低垂着头。他们之间就是隔了一道木栅, 隐约相望,可是,偏偏不能有一丝的接近。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他突然说道。一字一句间似乎有深深的叹喟,沉得 不可测。 她的眼再一次凝望着他,捺住了想落泪的冲动,笑着说:“你会是新君吗?” 他的身子似乎一滞,转身就大踏步的走。她爬起来,双手攀过木栏,朝着他的 背影大叫:“新君就要新君的样!我等着!” 你…. 你走了吗?她的身子缓缓的滑下,哀号了一声:“殿下…” 如果有一天你还能想起那个丫头,请你别恨她,别怨她。她真的很想守在漆黑 的寒夜里等你,等你的温暖的怀抱,等你那深情的一吻。 只是,今世已错,来生再续,再续阑池梦。 “青琐。” 溶溶烟夜中,那叫唤声遥遥而来。有人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她缓过神,在凄泪迷离中抬起了头… 天亮了,景阳钟声照例响彻在京城上空。春日里的京城没有丝毫的异样,或许 因了密不发丧,老百姓还不知道大胄国即将改元了。那年号像年节一样新符换旧符, 一如始复的岁月,习惯而自然。开皇也好,大业也罢,换汤不换药的皇帝都一个姓, 他们都是大胄国乖乖的顺民。 一切因了一个生命的结束尘埃落定,在灰暗的死亡中,诞生出一个新王朝。这 一日,在楚士雄等诸臣的拥戴下,天濂在翎德殿匆匆加冕,改元咸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