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隐隐水迢迢 又是一年春满大地,绿杨庭院,暖风帘幕,怡真殿里清风徐徐,幽香弥漫。 天清在殿外下了步辇,亲自接过宫人手中的朱漆木匣。木匣里放着秋季储藏的 葡萄,鲜艳如最初下架的模样。 贵为皇帝的天清,不仅没有迎驾的礼仪,还是头一次送礼,去讨取一个人的欢 心。 绣帘开,地面跪着两名侍女,匍匐不敢仰视天颜。天清一步迈了进去,内心坦 然中有着复杂的狂喜,贵妃榻上,青琐斜倚着绣枕阖目睡着,冰肌玉骨,钗横鬓乱。 听到动静她睁眼转过脸来,那盛满慵懒温香的笑靥,只一个碰擦天清便醉了。 他一手轻放竹匣,一手把她抱在了怀里……青琐被他轻轻托浮着,像一只温顺的羔 羊,蜷缩在他的怀抱。 “别这么早打瞌睡,下半夜就睡不稳了,起来精神就不好,明日可是你的日子。” 他体贴地说道,扶着她起来。 他们被满屋子的馨香包围着,无数闪烁的烛光里,缠绵着天清心中无尽的缠绵, 他深情的目光凝视着青琐,只剩下一句早已透明的话未说开了。 青琐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的眼光不留痕迹的避开,嘴里淡淡地说道:“给皇 兄写个字如何?功课好久没做了。” “怎老不想做功课?”天清笑道,“你那书法涂鸦得让我也看不懂了,此时没 有精进,往后更难了。” “说不清楚。我是瞧见纸墨就头疼,空有一腔欲望,不知道怎么写字了。” 小眉取来了砚笔纸,天清命她踅回去取了长笛。 天清悠扬的笛声在怡真殿内迂回萦绕。 青琐曲终笔止,嗤一声笑了,一脸的懊丧。 天清放下长笛,端起来端详半天,笑道:“比上一次好多了,也有了新意。” “可惜天资差了,又坚持不了。不管能爬出啥模样,老会染一身墨,弄一张大 花脸儿。”青琐微蹙眉头,轻叹。 天清含笑轻轻抚了她的脸,又抄起了长笛。 青琐停止了笔墨,歪着头听着。 有一次她无意说起想听笛声,他并没叫来宫廷乐工,而是亲自操起长笛,每每 伴在她身边,让她在他的笛声中安然入睡。 明日是她二十岁的寿辰,他为此命内务府准备了整整一个月,很多细节他要亲 自过问。宫内宫外,风言风语,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这一年来,她把自己埋在寂寞的角落里,植下她留给天濂的那份情,自开自谢。 她一直守着自己的道,与天濂那段刻骨铭心的爱,足够她用余生去回味。往后的日 子,听一曲笛声,心念一个人的名字,也许,这样的她就觉幸福了。 可是,想做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却是很难很难的!天清的一番情意,她又 如何不知?并世之上,能与她的傲气并肩,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就是天清了。后 宫主位空缺,将一顶顶有悖于尘世法则的诰封放在她美丽的额头……他想让她知道, 他是真的爱她,爱得发狂,所以,他甘心为了她我行我素,将世俗的眼光踩在足下。 她和天清之间是故事,也是传奇。也许,许多年以后,有人会说她是红颜祸水, 误一代君王,甚至误国、误民、误天下苍生。 她轻轻地叹口气,慢慢地阖眼睡去。睡去前,她的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 这世上,除了远在天边的那个人,谁也不是她的有情郎。 “琐姨,琐姨!”三岁的小欣儿撇开了自己的娘,自顾蹦跳着进了怡真殿。 母亲芳菲颠着六个月的身孕,在后面急急忙忙的叫:“别乱跑,小心摔着。” 身为贵妃的莲儿从内殿出来,笑盈盈地拉住了小欣儿,朝着芳菲打招呼:“小 姐来得正好,青琐姐正念叨着你们呢。” 青琐派人去了城东,将杂货店冯老爷的女儿莲儿接来宫中小聚。不经世面的莲 儿对皇宫里的一切都新鲜,青琐有意让她与天清见上了面,天清对莲儿自然客气, 年轻的皇帝却让莲儿走了神。 青琐问天清:“莲儿可好?” 天清明白了青琐的意思,他踌躇了半天,无奈地答道:“好。” 莲儿进了宫,她依然叫青琐姐,学着青琐唤芳菲叫“小姐”。 芳菲见了礼,莲儿扶住她,和颜悦色道:“你们就进去吧,我去看看外面准备 得怎样了?” 芳菲进去,只见青琐一身锦衣华服,丽妆宫鬓,光彩照人。小欣儿则依偎在她 的膝盖上,青琐从桌上的朱漆木匣里取了一颗葡萄,小心地剥了皮,掂着往欣儿的 嘴里送。 “欣儿,别黏着琐姨,把琐姨的新衣弄皱了。”芳菲唤欣儿起来,欣儿就是不 依。 “她爱怎么坐就怎么坐。”青琐带着宠溺的眼光看着欣儿,唤了侍女小眉将准 备好的木匣子捧过来,并让她退了出去。 “今日是琐姨的生日,琐姨请咱们的小欣儿做寿童咯!”她含笑从木匣子里取 出一套小花裙,漫眼的湖青色,间杂着缕缕的清香。 “好漂亮啊,琐姨真好,欣儿要穿。”欣儿兴奋得涨红了脸,晶亮的眼睛闪闪 烁烁。 芳菲的眼里蓦地弥漫上了雾水,她眼看着青琐将欣儿穿戴整齐,并将同色的小 花环带在欣儿的头上,落地铜镜前欣儿咯咯笑着,轻轻的一个旋转,如一朵水莲花 陡然绽放。 “真的很美!”芳菲由衷地赞叹。 青琐的唇角牵起暖暖的笑意,这让她本就柔和的脸上平添了一层温婉。 “小姐,请想办法让青琐离开皇上吧。”她俯下身去,轻轻地抚摸着欣儿的脸。 芳菲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低言说道:“原本是想和表哥回南方的,你 的事一直放不下。就是想不出如何让你出宫,皇上他不会轻易放你走的,再说,他 对你……” “皇兄有莲儿,还有别人,他并不会觉得寂寞的。”青琐淡淡地笑着,“让青 琐嫁人,嫁得越远越好,这是最好的法子。” 青琐说完,牵起欣儿的小手,慢悠悠地向殿外走去。 此刻,在宴殿的万顷花海中,正是寿筵开处风光好。青琐的寿筵以令人瞠目的 华丽,大肆铺排在人们的面前。 宫人的唱礼声中,青琐牵着欣儿款款步入。 端坐在龙座上的天清站了起来,他饱含深情,迈步向她走去。 那一刻,世界忽然变得安静,所有嘈嘈切切消失无踪,人们看着她,如同看着 仙子降临人间。 “恭祝公主殿下万寿无疆!” 青琐接住了天清的手,无限风光地端立在华筵之上,冷凝妍媚,衣袂飘飘如举。 满眼是匍匐于地面的身影,青琐万千于众生之上,令人只能以仰视的角度,膜 拜她绝世的容颜。 天清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她端然于座中,笑意清浅而平和。偶尔她侧头,望 一眼相伴而坐的他,温和地朝他投去感激的笑。 她不经意的一笑,让他的心头涌起深深的爱意。 可是,普天之下,谁能明白他对她的爱?他的爱恰如这浩荡东风,起起伏伏, 迸流不息。只是,他也明白,他与她今世注定不能成为美满夫妻,更不能是一世相 携的神仙眷侣。 直到有一天,南夷国的王子前来求亲,那王子高大俊朗,指名非大胄国的婉平 公主不娶。 青琐已经二十岁了,锦瑟年华正在消逝,多少次她拒绝嫁出去,他曾暗自窃喜。 而这次,她竟然答应了。 朝中大臣纷纷上书,请求皇上颁旨允了南夷国王子的求婚,而他也想过,自己 不能误了她的终身。 于是,在离她那次华诞才过两个月,他又嫁了自己的皇妹。 而这次,没有寿诞的华丽铺张,她只是简单地叩拜了列祖列宗,他因为离情难 抑,对南夷国王子心存妒忌,只轻轻地搂了她,便松了手转身离开。 而她,颤颤地在身后轻唤了一声“皇兄”,抑或心情也是依依不舍吧? 她近乎悄悄地走了,莲儿回来告诉他,离宫的青琐依然还是那件锦衣华服,她 环视皇宫,眼中盛满了落寞的暗伤…… 他听着听着,不能控制地流了泪。 他知道,从此他与她相隔千山万水,再也很难与她相见。 而在多年以后,他不断地回忆起他们的往事,在不能成眠的子夜写下对她的思 念,想着那次竟允了她的离开,心中久久不能释然。 郊外原野刚下过一场雨,几片零乱的落叶,风停雨歇后还在空中飘舞。 一个人出现在桑榆古道上。 京城越来越近了,季秋的风儿撩弄着他蓬乱的头发,经年风霜的磨练,使他的 脸上蕴含了沧桑之感,但他的五官依然棱角分明,挺拔俊俏,浓密的眉毛下,一对 眼睛愈加深邃幽亮。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眺望蒙胧的京城,那些所谓的皇权、荣贵、仇恨和冲动, 都在平静的眼眸里荡然无存。他提了提肩上的剑鞘,继续向前走。 脚下的路愈走愈宽,京城内,举目宝马雕鞍,太平箫鼓,行人来往不断,一派 繁华景象。 “清平盛世,朝野多欢啊!”他由衷地感叹,大踏步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皇宫里的天清听了宫廷侍卫的禀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他如梦方醒, 撩起龙袍向着玄直门狂奔。 站在玄直门外的人影伟岸俊逸,此时他抬首仰望着天的尽头。尽头之处,火红 如霞的太阳正在落下,映得他的脸都染了一层橘红。他闻声转过脸来,朝着天清扬 眉一笑。 “清弟。” 天清定眼看他,本来伤感的心蓦地被一种强烈的无可名状的情绪所代替,他奔 跑几步,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双臂,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皇兄,你没死,为什么现 在才回来?父皇早去了,他以为你死了……青琐也嫁人了,你又没能送送她。” 天濂闭上眼,沉沉地点头:“我知道了。路太远,不好走,我走了很长的日子。” 说着,乌黑的眸子里渐泛了一丝水光,含笑看着天清,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 “清弟,其实你很善良,又勤政为民,你是当皇帝的料。我回来不是跟你争什么皇 位,这些我都不需要了,我经历过生死,经历过很多事,对世间万物都看得很开。 如今回京城,是想让你知道我还活着,看见亲人的面已心满意足矣!” “不,皇兄,你知道我一向不谙政事,这皇位本身就是你的。” “你我就别争了。”天濂依然如从前一样,搭了天清的肩,“我想去祭拜一下 父皇、母后。” 兄弟俩肩并肩走着,此时的皇宫在夕阳的染映下,放射出万道金光。 那夜,天濂站在怡真殿外。 这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整整生活了四年。而他,却是从未陪她片刻。 夜色已浓,星光闪亮,月光从天际透漏下来,初秋浓浓的夜有了几分凉意。树 荫婆娑,仿佛看见她幽幽人影,仰首朝天祈祷着什么,细密的花雨沾满了她的全身。 “我等你。” 一阵清风吹过,他猛地惊醒过来,怅怅地叹了口气。 她终归是等不到他,或许是他没让她再等下去。 这一世,是他负了她。 他从身后取下剑鞘,双手捧着,郑重地放在月光下。 那把宝剑,是任浮交给他的。 那日的他太大意了,任浮将他骗至一出荒坡下,轻轻一点让他手脚不得动弹。 他眼睁睁地看着任浮换上了他的金盔金甲,连同那幅太子绶带。 任浮将自己的宝剑放在他的面前,单膝跪地:“殿下,恕小的无礼了。您回去 后,请告诉她,我任浮不是孬种!”说完,带着一种悲壮的笑意,毅然回身。 天濂挣扎着想拦住他,可是任浮走得很快,阳光下金甲耀眼,挺拔而壮烈。 二千兵马犹如掉进了无边无际的汪洋,一个漩涡之后,战场上尘土飞扬,喊声 不绝。 …… 他仰首望天,拜托月亮寄语给她,任浮的血汗洒在塞外边界,芙蓉红泪如血, 鞘柄触手冰凉,里面却包裹一个男人滚烫的心,这是任浮留给她的最后的印记。 月色逐渐淡去,他拾起了宝剑,慢慢地步出了院子,外殿的门轻轻地关上了。 小欣儿奇怪地望着这个陌生男人,此时他的眼光落在她湖青色的衣裙上,她读 不懂他眼里的意思,只是感觉这个英俊的男子如父亲般的温和。 “好看吗?”她突然问。 他笑了起来:“好看,像青琐。” “你怎么知道琐姨的名字?”她天真地问,“这衣服就是琐姨送给我穿的。” 英俊的男人并未说话,他弯身抱她起来,很小心的,举过头顶。她居高临下, 咯咯笑起来。 “欣儿,别顽皮了,去娘房间看看,小弟弟闹了没有?”父亲明雨笑着踱步过 来。 欣儿吐吐舌头,依稀听到了弟弟咿呀声,她向男子挥挥手,蹦跳着跑向内院。 天濂望着欣儿的小身影,带着羡慕的语气对明雨说道:“你这家伙好有福气, 我不在这几年,你就儿女成双了。” “殿下以后也会这样的。”明雨含笑道。 “我没想过这些。”天濂摇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等去了临禺再说。” “真要走吗?那里太偏远,很多土地都荒芜着,人烟太少。”明雨担心地问。 “找这么个世袭领地,想让天清明白,我是不会有颠覆之心,他尽管安心做他 的皇帝。”天濂平静地回答,“这样也好,我做我的逍遥王。” “过段日子我们也搬到南方去,南方离临禺不是太远,我们还是可以再见面的。” “你云游四海,认识的人也多,以前听你说起过,你跟南夷国王子也有交情。” “是啊,南夷国王子娶了青琐,要不要去他那里把青琐要回来?”明雨眼里仍 是一缕笑。 “你也别挑起两国纷争了。”天濂拍拍明雨的肩,“嫁到南夷国是她自愿的, 别去打扰她,她在那里一定很好。” 天濂放眼远方,喃喃自语着:“她一定很好……”说着,大踏步往外面走。 “殿下什么时候回去?”明雨在后面问。 “后天。”天濂扬扬手,走出了院子。 明雨望着他的背影,片刻后笑了起来。欣儿从娘的房间里跑出来,环视周围, 嚷道:“爹,那个好看的男人呢?” “你找他干什么?”明雨轻轻刮了刮女儿的小鼻子。 “把他给琐姨啊,琐姨一定会喜欢。” 明雨嘘了一声,抱起女儿往芳菲的房间跑,边跑边笑:“表妹,该让青琐现身 了!” 那个即将远离京城的日子,树叶片片而落,天濂的袍袖里盛满了暖暖的风。他 来到了年少时梦见仙女的地方,再去看它一眼,最后一次。 风色柔和,细细柳丝垂下千万条金缕,海棠半缀清晨的雨露,他轻踏在软软的 衰草上,举目远眺。 他来了。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上,对他微笑,并不说话。水烟轻波 里,他俩携手沐月,相亲相爱,当时的情景只有这片清碧的池水还记得吧? 那段青涩岁月不再,只有这海棠树陪他一起老了。如今伊人已走,真的只能这 样,执子之手,两两相望罢。 回去吧。 从此,海角逢春,天涯为客。 他将双手环成半圆,最后一次朝着对岸喊:“喂——” 萦绕迂回的喊声笼罩着一种诡异的静谧,可在这空灵缥缈的水池畔,他的耳中 却响起珠玉相碰般轻灵悠远的回音。 “你在叫谁?” 他蓦地抬眼,不远处一袭白色的人影正朝他袅袅而至,像一朵精致的白玉兰。 微风轻摇,拂过她生动而艳丽的脸庞。 一股暖流湿进他的心底,心头一酸,又忍住。凝神的双眸宛若坠入甜美的梦中, 久久不愿移开。 他缓步向她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