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曲 宋词 著 一 康熙十五年冬,京师奇冷。 刮了一夜的朔风,早晨落起雪来,天空中纷纷扬扬,搓绵扯絮一般。巍峨富丽、 金碧辉煌的殿阙楼阁,披上了一层素装,顿时变成琼楼玉字。 乾清宫内却温暖如春,馏金珐琅铜火盆里炭火熊熊,热气腾腾。那些在宫禁连 续值了十二天班的御前侍卫,正在等候换班。这时一个年轻太监从内殿走出来,他 手捧一只金漆托盘,盘里是黄绫棱装成的御用诗笺,高呼一声: “纳兰侍卫!” 从侍卫中闪出一位英俊少年,面如秋月,唇似丹朱、秀美中露出雄壮,温柔里 藏着锋芒,眉端浮腾英气,但有一种被压抑的忧郁神情,飘荡在他那一双明亮而深 沉的眼睛里。他身穿金丝彩绣獭袖狐皮箭衣,头戴貂冠,脚蹬粉底朝靴,腰系长穗 宫绦,悬佩宝刀。他上前一步,答道: “性德在。” 太监面带笑容说:“这是皇上亲笔写的贾至早朝诗,赏赐给你的。” “谢皇上隆恩!”少年侍卫跪下来,接过御赐诗笺。 他就是内阁大学士太傅明珠的公子纳兰性德,字容若。他出身王裔,生在宰相 之家,自幼聪敏过人,天资颖悟,七岁能诗,十八岁中举,今年才二十二岁。不久 前殿试,下笔累累数千言,顷刻而就,震惊了朝中大臣,康熙十分喜爱,赐二甲进 士,选授御前侍卫。真可谓“价重明月,声动天门”,集富贵荣华于一身了。这次 入官应值,随驾去长城外狩猎数日,昨天才回到禁中。容若自幼习文并兼习武,弯 弓跃马,娴熟骑射。每当扈晔时,雕弓书卷,杂错左右,日问校猎,夜间读书。此 番围猎中,容若射了盘旋长空的苍鹰,射中了奔突丛林的樟鹿,箭无虚发。皇上又 命他倚马赋诗,他挥毫立就。于是得到康熙的喜爱,当即赐与他宝刀名马,此刻又 将亲笔写的贾至早朝诗赏赐下来。皇上的特殊恩宠,对容若来说,犹如烈火烹油, 鲜花着锦。 按照清廷的侍卫制度,十二日为一转,更番轮值。这时前来接班的侍卫已经进 官。他们都是皇族、大臣的子弟,穿戴着华丽锦绣的蟒眼貂冠,一看见容若,便围 了上来,纷纷向他祝贺,争着观赏御赐宝刀和御笔亲写的诗笺。容若的脸上丝毫没 有骄矜、得意的颜色,只是淡淡一笑。他好不容易才从包围中挤出身来,走到一个 衣着素雅、面貌清秀,并未上前来向他祝贺的侍卫面前,亲切地说道: “子清,你的《荔轩草》诗集,我已拜读过了,其中不少佳篇。” “容若兄,请你多指教!”比容若小四岁的曹寅,热情地握住容若的手。他与 容若自幼相识,同是侍读学士熊赐履的学生,又同年中举,一一向交谊甚厚。 容若接着说:“无锡顾梁汾现在我的茅斋,我把你的《荔轩草》给他看看。” “梁汾在府上?”曹寅惊喜而兴奋,“我一定前去拜访,你知道,我也是《弹 指同》的爱好者。” “欢迎你来!” 容若与曹寅握别,走出了乾情宫。他恨不得赶快离开这皇宫金殿,飞出紫禁城, 回到自己生活的天地中去。可是当他经过文华殿的时候,又被一群等候早朝的内阁 官员拦住了。有的向他拱手祝贺,有的笑脸向他恭维,有的托他向太傅问安,有的 请他题字,有的向他索诗。他只得站住和他们招呼,寒暄,应酬,心里却十分厌恶, 周旋了好一会,才从一片红顶花翎堆中挣脱出来。 雪落得更大了。两个俊童和几个随从早已在宫门外等候,一见容若出来,赶紧 给他披上一件孔雀毛织成的斗篷,戴上一顶金藤笠,牵过来那匹御赐的名马胭脂骏。 容若上了马,从随从手里接过象牙柄的马鞭,轻轻一扬,胭脂骏便缓缓地朝什刹海 的方向奔去。 校猎:用木栏遮阻,猎取禽兽。 大雪纷纷,路上的积雪已经很深。容若骑在马上,迎着扑面的风雪,心情比在 宫廷中舒畅多了。他想着在长城外的围猎情景:数十名八旗健儿,悍马强弓,奔突 在高山峻岭间,只听得虎啸狼嗥,骏马嘶鸣。他当时一马冲在前头,风驰电掣,跃 上巍巍高山,穿越莽莽丛林,在无边的荒原驰骋,去和凶猛的野兽搏斗,高声朗诵 着自己的词句:“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 容若骑着马正穿过街市。虽然是雪天,消息却传得很快,街道两旁许多市民拥 挤着,争看马上的纳兰侍卫。更有楼头红袖,频频招手,朝容若投掷下果子来。还 有那花枝招展的倚门少妇,向容若飘送着多情的秋波。 容若全不理会那些掷下的果子,飞来的媚眼,为了逃脱这种围观,他扬起鞭子 在胭脂骏的屁股上猛抽一下,那匹马长嘶一声,飞也似地奔驰起来,四蹄扬起一片 雪雾。 雪在飘舞,马在急驰。容若的思想也像长了翅膀似地在飞翔,飞到了他的茅斋: 茅斋内有一位他倾慕已久、最近才结识的朋友——词人顾梁汾——在等待着他。 当时的文坛群星灿烂,名家辈出。容若爱才若渴,求贤若狂,与一代风雅之上 都有交往,如豪放词人陈维崧,浙西词派大师朱彝尊,诗坛领袖槌士禛,以及著名 诗人姜西溟、严绳孙。他喜欢迎陵词的沉雄郁愤,欣赏竹垞词的醇雅清丽,赞美阮 亭词的神情风韵。当他读了顾梁汾的《弹指词》以后,对那毫无雕琢,毫无掩饰, 完全发自内心的一片深情,一片天真,一片自然,一种不能自己的凄婉和深沉的哀 愁,大为感动,认为这才是他的同调,他的知已。 不久前,顾梁汾来到京师,经“东海学士”徐乾学的介绍,容若与梁汾认识了。 两人都是思慕已久,一见如故。容若把梁汾请进相府,以礼相待,安置在他的茅斋 里。可是还未及深谈,容若就到禁中应值去了。 二 什刹海结了冰,冰上覆盖着厚雪,一片银白世界。 紧靠后海现出一座巍峨富丽的府第,透过高墙,可以望见府内的楼阁高耸云天, 这便是明珠的相府。雁翎大门,门两边蹲着一对石狮子。虽是大雪天,门前还是停 了几辆华丽的马车,三四顶宫轿,许多匹骏马,仍然是一派车马盈门的热闹气象。 容若在府门前下了马。门公迎上来,说道: “公子,您回来了。听说公子得到皇上的赏赐,这一大清早,前来祝贺的客人 就拥上了门,恭亲王府、平郡王府、都有人来了;中书高大人、翰林院韩大人、还 有宋相国的公子、庄亲王府的小侯爷,都在客厅里等候公子。” 容若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到处都摆脱不了官场的应酬,尘俗的纠缠。他略一考 虑,没有从正门进去,转身走进了西面一个角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王,进垂花门, 又经过两重院落,来到一个十分幽静清雅的庭院。这里是明珠的书房。容若走进正 房东首的暖阁。 暖阁内,香气氤氲,地下铺着织金红绒毯,中间放着三足古铜镂花火盆,墙上 悬挂南唐大画家王齐翰的《高闲图》,紫檀雕嫡案上,摆着高彝周鼎,古砚名墨, 书架上陈列的都是宋椠元钞。明珠斜靠在铺着紫貂皮褥子的榻上,捧着一本书在翻 阅。他身躯已微微发胖,肤色红润,眉目清疏,乌黑的两络胡须,一派儒臣名相的 风度。 容若给太傅请过安,呈上康熙亲笔写的贾至早朝诗。 明珠十分高兴,讲了些“皇恩浩荡”之类的话,然后说道:“给你母亲请过安, 就到前面客厅去会客,今天来了不少客人。” 容若答应一声;便退出书房。 见过母亲以后,他回到自己房里,换上家常便服,没去前面客厅会客,绕出后 院的角门,直奔花园。 明珠的花园是京师名园,依水建造,长堤透迄,夏天有十里荷花的美景,此刻, 奇山怪石,朱楼画亭。花坞水树,都隐藏在茫茫雪色里。山坡上的青松翠柏,墙边 的几树红梅,顶风斗雪,更显得分外精神。园中容若的住所“禄水亭”在偏僻的西 南角上。竹篱茅舍,瓜棚药圃,蓬门纸窗,一洗富贵繁华气象,倒有渔庄田舍风味。 容若走进茅斋,一个十五六岁的书僮立即迎上来,给他解下猩毡,摘去藤笠。 容若迫不及待地问: “顾先生呢?” “顾先生三天前走了。”书僮回答。 “走啦?”容若一惊,急忙问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说到千佛寺去住几天。” 容若愣在那里,一团火热的感情顿时结成冰块。顾梁汾没有等他回来就不辞而 别,一定有什么原因。他对书僮吩咐道: “不要声张,快去备两匹马,牵到花园的后门口来。” 书僮答应一声,去备马了。 容若丢开了正在客厅等候他的达官显贵、王孙公子,悄悄地出了花园后门,飞 身上马,只带着一个书僮,冒着茫茫风雪,直奔千佛寺。 三 沉郁、苍凉的钟声,从千佛寺的钟楼一声一声传出。随着凛冽的寒风,雪花飞 扬。冰雪中的帝都古寺,好像脱离尘世的仙界梵宫一样沉寂。 大雄宝殿西侧,一个月洞门,进去便是几重禅房,专为接待来寺寄宿的香客施 主,还有那些困顿京师的落魄文人。最后一进的庭院里,有两棵前朝的古柏,龙干 撑云;三问正房的窗外,一树黄澄澄的腊梅做雪盛开。风雪呼啸着从破纸窗里吹进 房内,冰地寒壁,火盆的炭火已经熄灭。一个身穿旧皮袍的中年人,端坐在桌案前, 冻得瑟瑟发抖。 这中年人便是不辞而别离开相府的词人顾梁汾。他名贞观,字华峰,梁汾是他 的号。他今年已近四十岁,颀长的身材,面容清癯,眼睛里含着深沉的忧思。他生 长在人文荟萃的江南,自幼聪慧,才华出众,少年时就显露锋芒,名传海内。对他 第一次的沉重打击,是顺治十四年大兴科场案,他的好友吴汉搓牵连入狱,蒙遭沉 冤,远流塞外。康熙五年,他三十岁中了举,在秘书院当典籍。生性疏放,不肯奴 颜婢膝的词人,在那争名夺利、尔虞我诈的官场,终天看破“世上功名,只似空中 楼阁”,辞官归里。离开京师,他在南归途中填了一首(风流子),写道:“身逐 宫沟片叶、已怯风涛。况爱闲多病,乡心易逐;阻风中酒,浪迹难招。” 江湖生涯,田园岁月,消磨了他的壮志豪情,送走了他的似绮年华。而对朋友 的无限深情,一诺千金的重负,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减轻,仍像巨石一样压在 他的心头。他这次重到京师,就是为了营救吴汉搓。吴汉搓流放到八千里外的宁古 塔,已经十六年了;早年和汉搓角逐艺苑,有过交谊的朋友如苏州宋德宜,如今官 居文华殿大学士;昆山徐乾学新招左都御史,兄弟徐元文也身居要职,飞黄腾达。 他们都是朝廷重臣,只要出力帮助,吴汉搓的冤案一定能够昭雪,得以生还故乡。 所以梁汾抱着很大希望来到京师奔走。 他首先去拜谒宋德宜。宋德宜在相府西阁会见了他,既是同乡,又是故;比倒 也十分客气。谈了一些江南故乡的情况之后,梁汾把话引入正题,讲到营救吴汉搓 的事。 可是,一涉及科场案,身居宰辅的宋德宜也噤若寒蝉。 在宋德宜那里碰了壁,他又去求见户部尚书徐元文。登门两次,才见到这位身 脐云霄、春风得意的显贵。富丽的府第,豪华的客厅,精致的陈设,宾客之盛,排 场之大,使梁汾头晕目眩。但他书生气十足,以为面前这位蟒服花翎的人物,还是 从前诗酒唱和、倒展披襟、布衣之交的朋友。于是不拘形迹,感情激动地说道: “元文兄,可曾知道汉搓在宁古塔的情况?” “不曾听说。”徐元文冷冷地回答。 “不久前我接到他从戍所寄来的一封信,境况十分凄苦!信中写道:‘塞外苦 寒,四时冰雪。呜镝呼风,哀前带血。一身飘寄,双鬓渐星。妇复多病,一男两女, 藜藿不充。回念老母,莹然在堂,迢递关河,归省无日……’”梁汾念到这里,忍 不住哽咽起来。 春风满面的徐元文,脸上顿时涂了一层厚厚的秋霜,用一种严峻的口气说道: “汉搓之事,还是不谈吧。丁酉一案,至今无宽赦先例。” 梁汾愤然道:“汉搓明明遭人诬谄,无罪蒙冤。其实丁酉一案受害的何止汉搓, 广肆诛戮,严刑酷法,是一场千古奇冤!” 徐元文大惊失色,急忙阻止:“此乃顺治皇帝亲定的案,切切不可乱说!” 梁汾慷慨陈词:“当今皇上天聪英睿,悉改前朝弊政,为什么丁酉之案不能更 改、昭雪呢?” 徐元文下了逐客令:“华峰兄,我以故旧相待,若再乱发议论,恕不奉陪。” “好、我走!”梁汾站起来一拱手,拂袖而去。 回到寓所,他灰心丧气,完全失望了,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求见徐乾学。过了两 天,徐乾学却主动派人来请他。“东海学士”毕竟是振兴文运。阐发经史。以进天 下士为己任的一代名儒,他不忘故旧,将梁汾请进府,盛情款待。当天晚上,在书 房里与梁汾促膝谈心,他十分真诚地说道: “梁汾,你我都是汉搓的朋友。汉搓才华绝世。遭此不幸,滴戍边荒,生还无 期。我也常常为之坠泪,深感愧对故人!然而了西一案是先皇亲定,当今圣上无轻 看恩赦之意,我等汉官不便讲话。要救汉搓生还,我考虑只有一条门路可以一试。” “哪一条门路?”梁汾问。 “求得太傅明珠的帮助,此事就好办了。” “明珠怎肯帮助?” “明珠的公子容若,慷慨好义,久慕你的才名,最喜读你的词。我介绍你和容 若相识,可以托容若恳乞大傅。” 经徐乾学的引荐,梁汾进了明珠的相府。他和容若还没有深谈,容若入值禁中 去了。 “女无美丑,入宫见妒”。梁汾一进相府,便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明珠在府中 养了许多幕僚、清客,有的人来了大半年还不曾和容若讲上话,看到梁汾住进容若 “禄水亭”里的茅斋,受到如此优待,一个个又气、又恨、又妒,于是谣琢纷纷, 对梁汾展开攻击。他们给明珠上书,列举梁汾的所谓种种劣迹,诸如:行为不端, 词多绮语;特别挑出顾词中“绣衣持斧,却忆鼎湖挥泪雨”,“何必江南,堪痛哭 六朝遗迹”,“衣白风流,欲做帝槌紫”,这些怀念前朝的词句,说明梁汾对清廷 不满。 流言蜚语,很快传到梁汾的耳朵里。他心情很矛盾:虽与容若一见如故,但并 元深交,互相还不了解。他见过许多八旗子弟,那些豪门新贵依仗权势,横行霸王, 骑骏马,带鹰犬,斗蟋蟀,收古董,买婢妾;假装斯文,冒充风雅,结交名士,饮 酒赋诗;恨不得把天下金银尽其挥霍,海内珠宝供其玩赏,人间美女任其淫乐。容 若当然不是这类纨袴子弟,写的词那样深情哀感,婉丽凄清,虽在宫贵之中,却有 山泽鱼鸟之思。可是他又想到:人情如此淡薄,宋德宜、徐元文都是吴汉搓的故旧, 尚不肯引手营救,怎能寄希望于素昧平生的新交呢?既然如此,何必寄身朱门,与 这帮蝇营狗苟之辈去争一日之短长?于是他离开了相府。 四 此刻,梁汾坐在桌案前,呵着冻僵的手指,望着窗外的飞雪,回想来到京师以 后的种种遭遇,不禁心灰意懒。他一宿未眠,在灯下给吴汉搓写信,可是百感交集, 笔不成书。一会想起少年时代,同汉搓试马春郊,泛舟吴江,月夕围棋,花朝赋诗, 赌酒击筑,那许多披心相付,意气相倾的情景;一会又想起丁酉科场案兴起时的惨 伏:朝署半空,囹圄几满,广肆株连,籍没妻子,人人自危,处处哭声。……忽然 间好像看见吴汉搓浑身血污,披枷带锁,在逮往刑部的路上,号冤呼屈,痛哭流涕; 忽然问又似乎看见汉搓的夫人淡妆素服,手拉稚儿幼女,出塞寻夫,行走冰天雪地 之中……蓦地,他的耳边仿佛听到汉搓凄厉的声音:“梁汾!你忘记我了么?你是 重然诺的朋友,答应过要救我生还……” 天色大亮,晨钟敲响。 他以词代书,将千种深情,万种怀念,都写进了两首《金楼曲》。他拿起泪痕 斑斑的词稿,高声朗诵起来。 容若踏着厚厚的积雪,寻到了梁汾住的这个院子,走到房门前,正要敲门,忽 然听见里面传出高声朗诵的声音,便在门外屋檐下站住。只听梁汾读道: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 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魅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甘载包胥承一诺,盼鸟头马角终相救。置此礼,兄怀袖。” 大地无声,古寺沉寂。在这冰天雪地之中,门里门外,却有两颗心在燃烧。容 若被深深感动,他平生还不曾体会过人世间有这样深重的苦难,有这样真挚的友情; 还不曾读到像这样声声血泪、字字从肺腑流出来的词句。屋里又传出梁汾悲凉的声 音: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乖窃,只看杜陵穷 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催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番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梁汾声泪俱下地读完两首《金缕曲》,忽然听见门外有低低呜咽声,感到奇怪, 心中想:“这寺内怎么会有和我一样的伤心人呢?”站起身来,开了房门,只见门 外屋檐下的雪地上,站着一个人,浑身是雪,脚陷在深深的雪窝里,如痴似呆,脸 上挂着两行清泪,眼睛眉毛上粘着冰花。梁汾大吃一惊,急忙上前说道: “容若公子!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容若抖了抖身上的雪,走进房里,紧紧拉住梁汾的手,激动地说:“刚刚在门 外听了兄的两首(金缕曲),弟以为可与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同传人间!” 梁汾紧紧握着容若的手,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容若接着说:“生死之谊,至情之作,催人泪下,真乃千秋绝调!” 梁汾泪如泉涌…… “我寻觅多日,今天才寻到词中同王,梦魂中思慕的知已。” 梁汾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从心头涌起,再也无法控制沸腾的感情,望着容若, 说道:“贞观潦倒半生,世人欲杀,蒙君如此垂爱,引以为知己,令我感激涕零, 何以为报?” “不要这样说,快随我回去,把吴汉搓的情况,详细讲给我听。” 容若拉着梁汾的手,走出于佛寺。在山门外,书僮牵过马来。两人骑上马,风 雪中并骑缓辔徐徐奔去。 五 风息雪止,彻骨的寒冷。 初更过后,冻云渐渐散开,天空露出半轮明月,月光雪色,映照得如同白昼一 样。“禄水亭”墙边的几树红梅,胭脂一般娇艳,飘着细细的幽香。 茅斋内,灯烛明亮,白铜火盆里燃烧着熊熊炭火。另一边的地上放着铁炉,一 个十五六岁的俊童手拿铁叉,正在火上烤鹿肉。容若和梁汾对面而坐。面前摆着竹 节雕成的酒杯,钧窑淀青酒壶,陈年绍酒冒出醇郁的香味,量窄不能饮酒的梁汾, 面孔通红,已带醉意,正在向容若讲述吴汉搓如何获罪流徙宁古塔的经过,他呷了 一口酒,略一沉思,说王。 “这要从丁酉科场案说起。顺治十四年,大局初定、提倡八股制艺,开科取士, 天下的读书人纷纷走上这一条致仕荣身之路。十月间,首先顺天闱科场作弊案发, 考试官五人和举人两名立斩,牵连数十余人,俱远窜边荒。隔了一个月,江南、河 南、山东、山西四闹相继发生,科场案遍及全国,诛戮无数,广为株连,成千上万 的士子流戍到尚阳堡、宁古塔。” “难道会有这么多的人作弊么?”容若不解地问。 “当然不会。这和当时的‘明史案’一样,是另一种‘文字狱’,都是为了镇 压读书人。”梁汾已有醉意,无所顾忌地脱口而出。 容若看了两个俊僮一眼:“你们先到外面去,听候呼唤。” 俊僮出去后,梁汾接着讲:“汉搓是吴江松陵人,博学高才,尤擅诗赋,早年 与宋德宜相国、徐乾学御史齐名。丁酉应江南乡试,名列前茅。不料科场大狱兴起, 牵连的人越来越多,有一些无耻之徒,告密求赏,诬谤陷害。文社中的两个败类, 妒忌汉搓之才,乘机诬告,汉搓便罹祸下狱。” 容若愤然问道:“汉搓和许多蒙冤的人,没有上书申诉么?” 梁汾苦笑一声,接着说:“欲堵天下人之口,自有妙策。凡是呼冤不服之人, 复试于瀛台,考场像刑场一样恐怖,武士排列,刀棍高举,参加复试的人披枷带锁, 护军持雪亮的钢刀夹在两旁监视,一个个都吓得浑身战抖,手颤不能下笔。汉搓也 未能终卷,于是定罪。发往宁古塔,家产籍没,妻子一同流放,父兄受到株连。” “如此冤案,当时满朝大至,竟没有人出来讲话?” “不要说在当时,直至今日,涉及科场案、《明史》案,汉官还是谈虎色变, 或者噤若寒蝉。” 两人对饮了一杯酒,都沉默了。火盆里的木炭响着必剥声。爆出一两个人星。 火光映照得两人的脸上通红,可他们的心情却很沉重。 梁汾默然有顷,声音低沉而悲怆他说道:“十六年前,汉搓离京出塞时,吴梅 村送到郊外,挥泪写了一首《悲歌赠吴季子》的七古,悲愤欲绝,感人至深!最后 四句是:‘生男聪明慎勿喜,仓颔夜哭良有以,忧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他含着眼泪,放声悲歌起来。” “前有梅村一曲悲歌,后有兄的《金缕曲》两首绝唱,吴汉搓虽处忧患,亦可 得到安慰了。”多情的容若为吴汉搓的悲惨遭遇深深感动,眼睛有些潮润,又问道: “这十六年了,汉搓在塞外戌所如何度过来的?” “说起塞外生活,那苦处实在难以尽言,宁古塔在辽东极北,寒冷异常,四时 冰雪,夏天还要穿皮袄。没有房屋居住,掘地为穴,如同野人一样。凡流戍罪犯, 当作奴隶分到官庄去做苦役,种田烧炭,行围打猎,一年辛苦所得,全部交纳,许 多犯人冻饿而死。汉搓到戍所后,幸蒙守军都统优待,让他在府中教书,才算求得 一条生路。” “汉搓家中情况怎样?” 梁汾长叹一声:“家破人亡,只有白发者母茕然在堂,两个女儿寄养在亲戚家 里。汉搓夫人携幼儿小女,历尽千辛万苦,绝塞省夫,现在宁古塔戍所与汉搓醴依 为命。” 容若听罢,洒下同情之泪,叹道:“汉搓的遭遇实在太悲惨了!不能让他老死 边荒,冤沉海底呀!” “是啊!”梁汾望着容若泪光闪闪的眼睛,好像看见了希望之光,嘴唇微颤, 鼓起勇气说道:“公子义肠侠骨,爱士怜才,能否出力营救汉槎生还?” 容若霍地站起,没让梁汾把话再说下去、慨然允诺:“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 当以身任之。” 梁汾紧紧握住容若的手,说道:“公子,人寿几何?十年为期,只怕汉槎已为 绝塞之鬼。” “此事实在太难,因为没有赦还的先例。”容若紧皱双眉,来回在房里急剧地 走动,突然推开窗户,一股寒气直扑进来。他望着天上明月,发出誓言:“绝塞生 还吴季子,是诸事中第一要办的事,为此竭尽全力,万难不辞。” 扑通一声,梁汾跪倒在地上。 六 皎洁的月光,照进窗内,洒下一片清辉。寒气袭人,容若赶紧把窗户关上,茅 斋内顿时热气腾腾,温暖如春,弥漫着炉烟和烤肉的香气。两位朋友之间架起了感 情相通的桥梁,肝胆相照,推心置腹,很快便结成知己,订下生死之交。 容若呼唤俊僮,重整杯盘,烤肉温酒。他举起杯来,兴奋地说道: “人生难得一知己,今夕与兄订交,要一醉方休。” 梁汾也举起酒杯,望着容若那稚气、天真、英俊的脸,十分感动地说:“君乃 名王这贵胄,醴国之家嗣,官列内臣,当世通显;钟呜鼎食,玉堂金马,履盛处丰, 身居极富极贵之中。梁汾一介寒士,浪迹江湖,落魄都门;本不愿攀附,以避谣诼 纷纷。没想到公子在贵不骄,处富能贫,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肝腑,惟义是赴, 见才动怜。萧寺同哭,赏我《金缕》之词;茅斋共饮,许我救友之诺。既蒙引我为 知已,我愿以情相酬,以死相报。”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容若也满饮一杯,先是大笑两声,继而慨然长叹:“唉!别人只看到我的富贵, 却不知道我是一个赤贫,空空的一无所有。” “公子何出此言?”梁汾惊奇地问。 容若连饮三杯,把心里的积愤,胸中的郁闷,别人不能理解也难以对人言的痛 苦和忧愁,统统向梁汾倾吐出来:“我虽然生在乌衣门第,过着珠围翠绕。锦衣绣 食的生活,谁知道这种生活背后隐藏的痛苦?我每天看到的是笑颜媚眼,听到的是 赞美之辞,颂扬之声,可这并不能消除我心头的寂寞。我得趋走于宫廷,周旋于官 场,扮演一种我不愿意扮演的角色。实际上如笼中之鸟,池中之鱼,不能海阔天空 自由飞翔。” 梁汾仍然不解,说道:“君方盛年,早登科第,出入禁御,时在天子左右,正 是建功立业,成一世之名的黄金时代,何故有出世之念?” 容若用火钳拨着盆里的炭火,说道:“你看这腾腾火焰,顷刻就成为灰烬。我 视功名勋业如糟粕,权势荣利如尘埃。我厌恶声色犬马,恨不能超脱世俗红尘。希 望早日脱展宦途,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药日茶铛,消磨岁月;皋桥作 客,石屋称农,便是我的愿望。” 看破红尘,归隐林泉,这是大有人在的,梁汾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宫贵荣华集 于一身的相门公子、御前侍卫纳兰容若会有这样的思想?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经 历过什么浩劫和磨难?没有尝尽人世辛酸和怀有巨大痛苦;不可能大彻大悟。难道 他天生的慧根灵心,与富贵无缘?梁汾心里想着,沉默不语。 容若看出来梁汾对他还不理解,接着说道:“富贵浮云,盛极必衰。君不见— —名震海内、建立了丰功伟业的亲王将帅,曾几何时,便一个个倒下去了。顷刻间 熏天炎势化为乌有,广厦高楼冰消瓦解。就拿入关开国的三王来论,雄武盖世,长 驱中原,血战疆场,在万马千军中挥戈跃马,何等英雄!可是一进宫廷,在那权势、 金银、珠宝、美女面前,钢铁般的硬汉顿时软弱下来,满腔忠义的人突然成为奸佞 之辈,都变得那么残暴、贪婪、卑鄙。我在宫墙之内,相府之中,看到的是争权夺 利,阴谋暗算,行欢作乐。没有真诚,没有情爱,没有纯洁和美好的东西。我忍受 不了这种虚伪!一旦失去权势,大厦倒塌,我将比乞丐还不如,所以我说自己是空 空的一无所有。” 这一番话,使梁汾热血沸腾,翻滚起感情的波涛。容若的这种见解,并不新鲜, 能谈论的人很多。但真正看破富贵权势并能抵制、超脱的就为数寥寥了。而正处于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贵公子能有这样觉悟,确实是凤毛麟角,足以惊世骇俗。于 是梁汾激动地站起来,紧紧握住容若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我理解了。君本春人,而多秋思;君处富贵,却安贫贱;君居广厦,志在山 林。” “悠悠此心,惟子知之。”容若凄然泪下,哽咽地说:“吴汉槎虽蒙祸滴戍, 忧患中尚有故人怀念,苦难中还有朋友营救,绝塞冰雪中有夫人子女骨肉相守。容 若却更孤苦、寂寞,自从内子病逝,失去闺房知己,再也没有一个真心相爱相怜的 人了……” “容若呀,容若!你真和梁汾同病:太真太痴,儿女情深,眼中泪多。” 更鼓敲过四更,时已深夜。侍候在外面的憧仆。都呼呼睡熟。两位朋友都喝得 大醉,不善饮的梁汾已经支持不住,但是豪情未尽,诗兴正浓。容若铺开素笺,手 执狼毫,蘸着墨说道: “我也写一首《金缕曲》相赠。” 说罢,便在素笺上落下《金缕曲·赠梁汾》——几个雄秀清丽、神韵天成、极 飞动之致的字。接着写道: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鸟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 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泳,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七 梁汾留在明珠府中,每天教容若两个弟弟读书之外,就和容若在一起吟诗填词, 谈经论史,鉴赏书画,围棋击剑,过着悠闲舒适的生活。两位朋友越来越亲密,感 情日益深厚,忘形晨夕,同歌同哭。这期间,曹寅也来访过几次,饮酒赋诗,纵论 古今,欢聚终日。 营救吴汉槎的事,还没有一点眉目。数月来,容若到处奔走,跑了好几个衙门, 托了好几位大臣,都回答此事难办,科场案是先皇已定之案,不可能平冤昭雪;流 犯减罪赦还,也没有先例。容若心里十分焦急,曾和曹寅商量: “子清,你看这事怎么办?” 曹寅想了想说:“还是先禀明大傅,求太傅设法。倘若不行,我与你一同面奏 皇上,求皇上恩赦。不过这是最后一条路,万不得已时才能走。” “好吧。” 一天晚上,容若去求太傅了。 明珠正在书房的灯下起草奏稿。最近他看到康熙给翰林院掌院学士的愉示: “治王首崇儒雅。今四方渐定,正宜振兴文教,翰林官有长于词赋及书法佳者,令 缮写进呈。”明珠看后,了解到康熙有征天下名儒学者,羹括人材,提倡儒雅,振 兴文运的意思,便和徐乾学、高士奇几位儒臣商量,准备向康熙提议开博学鸿词科。 此刻正在草拟奏搞,刚刚开了个头,执笔凝思的当儿,容若就进来了。 “有什么事吗?”明珠抬起头来。 “孩儿答应朋友一件事,恳求父相帮助成全。”容若便把吴汉槎蒙冤的经过, 流戍塞外的苦情,梁汾到京师救友,向明珠陈述一遍。 明珠顿时沉下脸来,说道:“科场案的流犯,无赦还先例,不易开脱。你不要 多事!” 容若辩解道:“了西一案,牵连许多无辜,实属千古奇冤!父相身为首辅,士 庶仰望,理应挺身而出,力持正义,为这一冤案昭雪,救吴季子生还。” “放肆!”明珠砰地拍了一下书案,怒气冲冲地喝道:“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容若毫无惧色,继续说道:“当今皇上乃英明圣主,悉改先朝弊政,定会降恩 浩荡,赦还无罪之人。父相若不答应孩儿的恳求,孩儿只好将此事面奏皇上。” 明珠一听容若要面奏皇上,心里一惊。他久经宦海波涛,深知皇上喜怒无常。 科场案一向无人敢提,一旦触怒皇上,怪罪下来,儿子失宠,他的相位也要动摇。 于是决定先答应下来,免得儿子闯锅,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其实,容若为营救吴汉 槎到处奔走,梁汾的两首《金缕曲》京师争传,他早有所闻;并且晓得是徐乾学把 这件难办的事推到他的头上。他心中暗暗骂道:“这些汉官都是老滑头,好吧,看 你们推得干净!” 明珠沉思良久,才开口道:“让我考虑考虑,寻一良策,然后再告诉你。去吧!” 容若期待着父亲的良策。他就是这么一个热心肠的人,一诺千金,答应朋友的 事一定要办成。这些日子里,只想着营救吴汉槎的事,别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进 宫值班,像是失魂落魄,扈驾到了西苑,随着翠辇在御花园中游赏,万紫千红,满 园春色,他的眼睛望着“叶密莺先觉,花深径不迷”的美景,心里却思念着在雪天 冰海、绝塞苦寒中的吴汉槎。当他正在发呆的时候,康熙突然问道: “容若,你在想什么?” 他回答不出。 康熙笑道:“又是作词吧?” 确实又一首《金缕曲》已经在容若脑海里谱写出来了,但他不能读给皇上听, 因有这样两句:“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保卫皇上这样重要的任 务都成为“闲事”了。 八 明珠经过谋划,终于想出一个良策。趁牡丹盛开,他发出请柬,在西花园“群 芳阁”大宴宾客。绝响;金缕曲 恰好昨夜下过一宵春雨,早晨雨后新晴,碧空如洗,没有风沙的袭击,是北京 在春天难得的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相府西花园真是万紫千红,繁花似海。“群 芳阁”在园中风景极盛之处,建筑在半山坡上,背倚翠障,居高临下,浩瀚的什刹 海一览无余。周围佳木葱茏,堆着各种奇形怪状、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厅前一片奇 花缤纷:雪白的玉梨,火红的碧桃。淡雅的春兰,艳丽的海棠。群芳的中间,国色 天香、富丽娇艳的牡丹盛开,姚黄、魏紫、绿珠、洛阳红几十个名贵品种,争奇斗 艳。 “群芳阁”是一座宏大的厅堂,画栋雕梁,湘帘高卷,地上铺着锦罽,正中摆 着一架西洋进贡的大自呜钟。 近午时分,客人陆续到齐,有文华殿大学士宋德宜、左都御史徐乾学、户部尚 书徐元文、内阁中书高士奇、翰林院修撰韩英,以及翁叔元、马云翎等名儒。诗人。 梁汾作为西宾,也应邀出席。 今天最活跃的人物要算容若,他一反平时厌恶陪客宴乐的常态,衣着华美,神 采飞扬,在客厅里穿梭般地走动,谈笑风生地应酬招待着客人。 绮筵盛开,珍馐罗列。宋德宜坐了首席,明珠坐了主位。大家一面饮酒,一面 赏花。 明珠敬过酒,随便问了一句: “近来诗词有何佳作?” 翁叔元首先说道:“竹咤、阮亭都有佳作。不过都下流传最盛的,当然首推梁 汾兄那两首《金缕曲》。” 韩英接着说:“还有容若赠梁汾的两首,嶔崎磊落,不啻东坡、稼轩。满城士 子,都在争相传抄。” 明珠望着宋德宜,问道:“文格兄,梁汾的《金缕曲》读过否?” “哦,还不曾拜读。”宋德宜假痴假呆地回答。 明珠又转过头来问:“乾学兄呢?” “蒙梁汾见赠,读之再三,这两首词出自肺腑,感人至深!”徐乾学说的是老 实话。 绝顶聪明、被称为一代奇才的高士奇,一直在冷眼旁观,他已经看出明珠今天 请客的用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文章要做到吴汉槎身上,于是不露声色地迎合 著说道: “我孤陋寡闻,如此佳作,还未拜读。今日盛会,请梁汾兄对酒高歌此曲如何?” “很好,我也要听一听。”明珠表示赞同。 梁汾抬头望了望容若,站起来,满怀深怀地歌唱了那两首《金缕曲》。 座中有人称赞,有人叹息。 高士奇说道:“真是‘一曲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我也深为所感。”明珠的目光从未德宜、徐乾学、徐元文的脸上一一扫过, 然后微笑着说:“听说吴汉槎很有才学,尤擅词赋?” 徐乾学点点头,喟叹道:“文人薄命,实在大可惜了!” 明珠又转向宋德宜:“文格兄,你与吴汉槎是同乡吧?” 梁汾突然插话:“汉槎与宋相国不但是同乡,而且同学,早年一起角逐艺苑。” “既然如此,何不设法救还吴汉槎?”明珠决定先将一军,把话点明了。 宋德宜不能再保持沉默,说道:“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救还吴汉槎,还得仰 仗大傅鼎力。” 徐乾学马上跟着说:“太傅既然垂怜,望鼎力成全,使吴汉槎生还故乡,我辈 也感激大德。” 坐在一旁没有讲话的徐元文瞪了兄长一眼,他觉得徐乾学太老实了,谁晓得明 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决定不介入此事,如果明珠插手,皇上怪罪下来,正好趁 机参奏一本。当时以明珠为首的满官和徐乾学、高士奇为首的汉官,面和心不和, 互相倾轧,明争暗斗。正因为如此,明珠要营救吴汉槎,首先要把他们都拉进来。 明珠胸有成竹,命侍女在一只巨献中斟满酒,对梁汾高声说道: “满饮此杯,我救吴汉槎!” 不善饮酒的梁汾上前双手接过巨觥,一口气将酒饮完,向明珠高呼道: “我代吴汉槎谢太傅深恩!” 做骨铮铮的梁汾为了朋友屈膝跪在明珠面前。 满座震惊。明珠急忙离座,俯下身来将梁汾扶起,立刻装出酒醉的模样,说道: “请起,请起。我酒渴多了,乃一句戏言,此事难办,难办……” 高士奇已洞察一切,决定扮演明珠的配角,把这场戏演下去,半真半假地说道: “大傅身为首相,可是口无戏言!” “这怎么办?诸位有何良策?”明珠的目光先投向宋德宜。 胆小怕事的宋德宜希望明珠出面营救,自己可以不担责任,顺水推舟他说: “大傅成竹在胸,我等尽力赞助。” “元文兄有何高见?”明珠对于一言不发的徐元文,只好采取袭击:“你与汉 槎交谊深厚,听说曾是患难相共的朋友。” 徐元文的脸刷地一下通红了,但他不敢得罪明珠,只好圆滑他说:“我也是仰 望太傅鼎力。” 明珠哈哈一笑:“好吧,既然诸位都赞助营救,倒有一可行之策。” “太傅有何妙策?”徐乾学问。 明珠不再绕圈子,说道:“吴汉槎身犯重罪,滴戍宁古塔,确无赦还之例。念 他博学多才,长于同赋。己在绝塞受苦多年,母老子幼,委实可怜!当今皇上振兴 文运,优待天下之士。因此,可以疏通少府,用银子来赎还。” “赎还?”容若首先高兴地叫出声来。 “这个办法很好,不知道需要多少赎金?”徐乾学又问了一句。 “要用三千两。我可以拿出两千。”明珠慷慨他说,然后转向客人:“诸位捐 助一千如何?” 高士奇是康熙的近臣,了解康熙目前采取振兴文运、招贤纳士、优待读书人的 政策,对赎还吴汉槎这样有声望的名士不会怪罪。乐得顺水推舟,便琅琅笑道: “妙,妙!昔日曹丞相赎还蔡文姬,名垂青史。今日太傅赎还吴汉季子,必将 传为千秋佳话。如此盛事,诸公还不快快解囊捐助!宋相国,你出多少?” “我,我出三百……”宋德宜吞吞吐吐。 “我也助三百。”徐乾学不愿意超过宋相国。 徐元文见亲家高士奇在竭力赞助,又连连给他使眼色,只好出了二百。不足之 数,由高士奇、翁叔元、韩英等凑齐。 梁汾和容若的愿望实现了,他们为了朋友,从感情、王义出发,并不了解这其 中有宦海波涛,官场角逐,有微妙的利害关系。 高士奇笑着走到容若面前,“容若,‘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 此愿可以了结了吧?” 徐乾学赞道:“公子能文,良朋爱友,太傅怜才,真乃千古佳话!” 高士奇大呼道:“取笔砚来!” “高中书要赋诗么?”容若问。 “这样的盛会,岂能不留下一点纪念?” 恃僮取来端砚、锭墨、狼毫、素宣。高士奇一副大名家的气派,临案执笔,饱 蘸浓墨。 “高中书作诗还是填词?”徐乾学走过来问。 “前有吴梅村的《悲歌》,后有顾梁汾的《金缕曲》,准还敢再献丑?我只好 拿出我的看家本领,写几个字。”高士奇说罢,悬空挥毫,在一幅素宣上落下一行 厚重雄伟、大气磅磷的字来: 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 大家称赞了一番,举杯畅饮,直到午后酒筵方散。 送走了客人。容若和梁汾站在“群芳阁”的台阶上,望着春波浩荡的什刹海。 虽然明珠愿以千金赎还吴季子,不知何时才能赎回?即便生还,而沉冤仍然不能昭 雪,饮恨终生。他们刚刚的兴奋心情又变得沉重了。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