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马前泼水 东方朔与卫青等四人,虽然没能上战场,却碰上了欺压百姓、横行乡里的灌氏 子弟,他们狠狠地教训了这帮恶少们一番之后,觉得甚为快意。尤其是霍去病,他 杀得性起,到了傍晚还不愿走,说要等灌家的援兵来到后,再过上一把瘾。东方朔 料定灌家子弟不会再来了,硬是把这个干儿子逼着离开颖水旁。四人地方不熟,不 敢在女阴一带投宿,生怕中了灌家的圈套。他们既知郭解去了成都,一时难以应皇 上之招,于是便想沿着颖水向西北方向返回。可卫青却想,这样恐给灌夫家人留下 行踪,一旦灌家知道他们是长安来的,便会把不必要的麻烦带回京城。东方朔与卫 青一合计,决定摆他个迷魂阵,径向东北方向奔去。一阵快马加鞭,四人驰出了一 百余里,一直过了濉水之后,才在一个破旧的房子里躺了下来。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无法找到任何吃的,只有卫青的身上还带些干粮,其他人 已是腹中空空,手中更是空空。卫青想到霍去病年轻,饭量又大,便把干粮递给了 他,没料到,这小子竟坐在墙边睡熟了。 东方朔一觉醒来,发现卫青已不在身边,两个年轻人还在呼呼地大睡。透过破 旧的屋顶,他看到一片湛蓝的天空。出门一看,果然是烈日当空。回头一看,原来 他们睡的是一个大墓地,那房子原为守陵人住的,眼下已破败得不成样子。 卫青正在外边点火做饭。他不知从哪儿打到了几只野兔子,放在火边烤着,诱 人的香味扑鼻而来。卫青自己动也不动,眼睛望着烟火,在那儿发楞。东方朔知道, 他又在想汉军与匈奴在战场上的胜败之事。这个人啊,想上战场就像疯了一样,殊 不知,这次没让他去战场,说不定是躲过一次劫难呢。 东方朔不愿打扰他,径直走过去,拿起一块兔肉,回到房中,将兔肉放到霍去 病的鼻子前。那小子还在熟睡,闻到了肉香后,口水马上从嘴角流了出来,可是鼻 子里仍然鼾声不断。跟着东方朔进来的卫青见了,也不禁笑起来。东方朔摇了摇手, 可已经晚了,边上的司马迁已经醒了过来。 “东方大人,卫将军,我们这是在哪里?” 东方朔也不回答,领他出了房子。司马迁抬起头来,只见烈日之下,一望无际 的荒野上到处是野草和坟墓,除了偶有几只野狗和狐狸出没外,根本见不到人烟。 回头再看看自己睡觉的地方,司马迁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过去楚汉相争的地方。接下来吴楚七国反叛,又在这儿打了几次恶仗, 百姓早已流离失所。我小时候,兄长曾告诉我说,濉水以东,徐州之南,已成为千 里无人的荒野。那时我还不大相信。今天见了,才知道是如此荒凉。”东方朔感慨 地说。司马迁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竹简来,用刀笔在上记了些什么。 卫青叫醒睡梦中的霍去病,四人胡乱吃了点兔肉,找个水沟饮了饮马,然后沿 着一条小道,向远处有着一抹山痕的地方进发。两个时辰以后,他们才到那个渐渐 隆起的山包前,却又被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这河的水,清澈见底,水流也不算急。 四人这时才觉得口渴得要命,于是都跳下马来,趴在河边,喝了个够。 “东方兄长,您说,这该是什么河?”卫青问道。 东方朔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这河的名字。 “东方大人,卫将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是汴水。”一向不抢着说话的 司马迁却开口了。 “汴水?那我们快到鲁国了?”卫青吃惊地说。 “差不多。”司马迁点头说。“家父曾给我看过一本写山海与河流的书,上面 说,颖水向东百里,是濉水;濉水再向东百里,是汴水。汴水遇山,当是下邳所在 地。” “那前边不远的城池,便是下邳郡了?”东方朔问。 “应该是,小的也是照着竹简上记的去猜想的,还是问问为好。”司马迁谦恭 地说。 四人又上马前行,马还没来得及奔跑,便到了山前。霍去病眼睛好用,说道: “干爹,舅舅,前面山坡上有个茶棚,我们弄点茶饭,填填肚子,喂喂马,再打听 路吧!” 东方朔和卫青异口同声地答道:“好!” 四人下马,来到茶棚里面。一个樵夫模样的人在此卖茶。见有人来,忙将斗笠 放得低一些,上来与众人拴马。他一声不吭,先给四人送上茶水,又给马送去水和 草料。 霍去病:“这茶好香啊!卖茶的,再来两碗!” 霍去病抢着说:“有没有饭,也来上几碗!”卖茶人仍不吭声,又送上一壶茶。 霍去病小声道:“干爹,照我看,八成他是个哑巴。”卫青忙止住:“快喝水,少 说话。”然后他向那卖茶的问道:“请问先生,这里是下邳郡吗?”卖茶人点点头, 仍不说话。司马迁见那人证实了这地方就是下邳,心里有点高兴。加之一杯热茶下 肚,他觉得舒服多了,便和东方朔聊起了天:“东方大人,--你看这山水景色,很 美呢!” 卖茶人听到“东方大人”一语,不禁一怔,看了东方朔一眼。 东方朔好生奇怪,他也看了卖茶人一眼,觉得他有点面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 这是何人。他细心地向寮棚里面看去,几捆竹简映入眼帘。 东方朔会意地点了点头,开始注意地观察卖茶人。渐渐地,他的脑海中浮出了 霸陵歪脖子树下的赵绾形象。两个形象在脑海中对比着,愈觉得他就是赵绾。他不 禁失声地说: “就是他!” 卫青和司马迁都吃了一惊:“谁?” 卖茶人更是一哆嗦,手中的一个茶碗掉到了地上。 其他人都不知是怎么回事,东方朔却又大叫道:“嗬,我这茶碗里有个绿虫子 呢!” 霍去病忙凑过来,“哪里?哪里?我来看看!” 东方朔推开他,“去你的,你怎么能看得出?卖茶的,过来! 卖茶人只好过来,俯下身子,向碗中探视。东方朔一把将他的帽子摘下。“哪 里有虫子?让我看看,你是谁?” 卖茶人扑通一声跪下,口中开始说话了,而且是长安的口音:“东方大人,东 方大人,小人朱买臣给你请安啦!” “朱买臣?”东方朔也吃了一惊。“你姓赵,别以为我不认识!” 卖茶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东方大人,东方大人,小人在那歪脖子树下, 遇到大难,蒙你相救,小人三生不忘。只是小人不姓赵,小人叫朱买臣哇。” 东方朔明白了,赵绾名义上早死了,连皇上和太皇太后都下旨安葬了的,今天 当然不能再活着。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果然是那歪脖子树下赵……赵……照 镜子的朱买臣?” 卖茶人忙答道:“是,小人是那个朱买臣。东方大人,能再见到你,真是三生 有幸!” 卫青看出了点门道:“东方兄,你遇到故旧啦?” 东方朔笑了。“可不是吗!七年前,他为虎狼所追,差点要死啦,我救了他。 当时,卫青还没到长安,你们两个还小不懂事呢!” 卫青等三人如看哑迷一般。 卫青说:“既是东方兄长的故旧,何不坐下一述?” 东方朔也说:“是啊?你跪什么?快起来,坐下!” 那个自称叫朱买臣的卖茶人,见卫青和另两个年轻人确实不认识自己,也就说 了声“谢了”,在东方朔对面坐了下来,可脸上仍是忐忑不安的神情。 东方朔好奇地问:“老兄,这几个都不是外人,你就直说罢,是怎么到这里的, 为什么要叫朱买臣呢?” 卖茶人叹了口气,然后慢慢说道:“东方大人,当年我们两个蒙你搭救,夜晚 才敢跑出森林。当夜,我俩在渭水边上找了条小船,沿着大河,往下漂流。风高月 黑的,船撞到了暗礁上,碎了。我二人各抱着一块船板逃生。” “后来呢?” “后来,我被这里的一个卖猪的也是姓朱的船家救起来。” 东方朔追问:“那王……姓王的呢?” “听船上的人后来说,他被一个卖珠宝的大船救走了。” 东方朔一笑:“他倒走运!那你怎么叫起朱买臣呢?” 卖茶人苦笑了一下。“小人到了船上,总是昏迷不醒,口中总是胡说‘臣、臣’ 的,醒来后,那船上长者问我,为什么老说‘陈、陈’的?你姓陈么?我看了看身 边的猪,就胡说道:‘臣买猪。’那老者说:什么陈买猪?多难听的名字!我没儿 子,你就随我姓,叫‘朱买臣’吧!于是小的就叫朱买臣啦。” 早有几个农夫和砍柴的小孩围过来,看热闹。 听了他这段故事,东方朔乐了。“哈哈哈哈!朱买臣,这名字好,好!怎么你 在此卖茶?” 朱买臣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上一口,然后慢慢说道:“小人被那运猪的朱老人 带回家,认作义子,还把他的女儿嫁给了小人,从此,就在此地为家了。” 东方朔赞道:“嗬!不错啊?又娶了个老婆!” 朱买臣不好意思是说:“也是无奈啊!那女子生性刚烈,一般人不愿娶她。小 人不会干活,更害怕杀猪,她动不动就给小人玩杀猪刀。所以,小人才躲到山上, 以打柴卖茶过日子。” 旁边的一个小孩儿听到这里,却开了腔:“朱买臣,把你老婆将你休了的事, 也说一说哇?” 朱买臣红了脸:“去!去!没你的事!” 东方朔知道这里头还有文章,就笑着说:“朱大人,没关系,老婆凶怕什么? 我也是个怕老婆的呢!” 朱买臣不好意思地说:“小人后来没事想读读书,她就更看不上眼啦,说我吃 的都挣不来,还要假斯文。小人不听,她就下了一纸休书,真的将小人给休了。” 东方朔一拍腿:“奇事,奇事!天下只有丈夫休老婆的,我还第一次听说老婆 休了丈夫的呢!” 他这一说,连周围的小孩子们都笑了。 朱买臣解释着:“东方大人,你说,我这种身份,隐姓埋名地过日子,还能跟 她闹?” 东方朔说:“那,救你命的老者呢?” “他如今已年迈多病,不能杀猪了。小人每过几天,送他一些柴草,也算是谢 恩吧。” 东方朔这才点明了他:“我说老兄,你真是生在深山中,不知世上事。太皇太 后已经驾崩多时了,你不用隐姓埋名了呢!” 朱买臣大喜过望,眼睛里放出光芒,一会儿,又充满了泪水。“东方大人,这 是真的?” 东方朔一抬身:“那还有假?你得以重见天日啦!” 朱买臣知道东方朔是玩笑大王,以为这是骗他。东方朔也急了:“那还有错? 不信你问卫青兄弟,还有司马公子,他的父亲太史公司马谈,你可是认识的啊!” 司马迁都点点头:“太皇太后去年驾崩,如今已是元朔元年。” 朱买臣管确信消息是真的了,激动地泪如雨下。可是一转念,他又哭诉道: “东方大人,可我们也是蒙蔽了皇上的,皇上会饶过我们?” 东方朔见他悲悲切切,就大包大揽地说:“此事包在我东方朔身上,保你不被 问罪。” 朱买臣急着问:“那我能用真名实姓么?” 这下东方朔也没能马上回答。“这,让我想想。可能不行。” “为什么?” “要是你用了真名实姓,那就说明七年前那事是假的;皇上和皇太后的抚恤诏 也就错了,你我都有欺君之罪。而且,皇上如再用你,皇上也有大不孝之名呢!” 朱买臣点点头:“可不是吗!我想也不能这么简单。东方大人,我想知道,我 在长安的夫人,是否已经改嫁他人?” 东方朔这下来了精神:“哪能?不用说皇上优抚她们,就我东方朔,怎么也不 会让她们改嫁呀?” 朱买臣高兴地又跪下来,“那我朱买臣就给大人您磕头了!” 东方朔拉起他,正色地说:“朱大人!六、七年不见,别的本事你没见长,倒 是学会了磕头!以后千万不要如此。回到长安后,东方朔要劝皇上,再度重用你。 那时,你别忘恩负义就行啦!” 朱买臣指天发誓:“我朱买臣要是那样,还算人吗?” 围在周围听他们说话的,还有几个樵夫。其中有一个是懂事的,忙对同伴们说: “乖乖,怪不得他认字呢,原来是朝廷中贬下来的。快走,快告诉他那杀猪的老婆 一声吧”! 卫青和司马迁等人始终被蒙在鼓里,这时卫青才问东方朔:“兄长,他到底是 谁?这是怎么回事?” “这事啊,还要朱大人自己给你们慢慢地说。”他转向朱买臣:“朱大人,现 在,可得把你的故事,说给他们几个听听啦!不然,他们还在云里雾中,明白不过 来呢!” 朱买臣点点头:“说说也好。不过……”他看了司马迁一眼,又迟疑了。 东方朔明白,他是顾忌事情传出去。东方朔拍了一下司马迁的肩膀:“司马公 子,如果你将来当了太史令,可不准把这段事,写入正史噢?” 司马迁好象明白了其中的一些奥妙:“在下谨守承诺。” 于是,东方朔和朱买臣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将七年前那场风波和灞陵歪脖 子树下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卫青、司马迁和霍去病听得入迷,时而瞪大眼睛, 时而开怀大笑。 天色渐晚,五个人吃了些东西,朱买臣收拾了行李,要和东方朔等一道,返回 长安。 他们先到集市上买了一匹马,让朱买臣骑上。朱买臣说,再给那位救他命的老 人留点钱,告别一下。众人觉得他有情有意,也就一同跟着,向猪市走来。 猪市口上,一个近四十岁的农妇,手持杀猪刀,虎视眈眈地在路口等待着。这 就是朱买臣的老婆,外号猪头母夜叉。 朱买臣见到她就害怕。“东方大人,你看,那就是我娶的老婆,名字叫猪头母 夜叉。虽说是她把我休了的,可是她今天可能要犯猪头脾气,我怎么办呢?” 东方朔说:“她请人写的休书,你带上了吗?” “带上了。” “这就是你的护身符吗!别怕,你骑在马上,不要下来,看她能把你怎样。” 东方朔一使眼色,这四个都是随过圣驾的,还不知怎么办么?霍去病走到前面, 卫青断后,东方朔在左,司马迁居右,四个人把朱买臣围在中间。 休了朱买臣的那女人见此情景,挥舞着杀猪刀,大叫道:“朱买臣,你这个挨 千刀的,你不能就这样,撇下我,撇下救过你命的老爹,就走了哇!” 众人向她身后一看,果然见一个老人,坐在一个木床上,眼睛里流露出期待的 神情,但不能说话。 东方朔跳下马来,取出一大包钱,交给老人。“老人家,你心好,就有好报。 这是一千贯钱,给你养老用吧。” 老人哭了,忙给他作揖。在一旁围观的人们见了,马上有人说:“这叫做好人 有好报啊。” 那妇人见到此状,自动地扔下了刀。可她不想让朱买臣走过去,便冲向前去, 抱住朱买臣的马脖子,大叫:“相公,你要走,也把我带走吧,我是你老婆呀,一 夜夫妻百日恩,别说我们夫妻三年多呢!” 朱买臣转过头,不理她。可她抱住马的脖子,不让马走。东方朔转过去,到朱 买臣的另一边,向他要那份休书。朱买臣从贴身的衣服中取出那张纸,交给东方朔。 东方朔拉过那女人,手提休书的一角,展开来,让她看。“喂,喂,这是你请人写 的吗?” 那妇人看了看,没话可说。她一转脸,迅速用手抹了点口水在眼上,假哭道: “是我请人写的,我糊涂了哇。”她又窜过去,抱住朱买臣的马脖子。“相公,带 我一起走吧,我是你老婆呀!” 东方朔走到路边,将路边一个卖猪肉的案边的红红的一盆洗刀水端了过来。他 再次拉过猪头母夜叉。“你这个女人,敢休你的丈夫,便是女中豪杰。我们都佩服, 将来还会青史留名呢。可你,现在这么一闹,不是把你一世英名,闹没了吗?” “你说我该怎么办?”那妇人,还真的止住缠闹。 “过来,过来,你看这盆水。” “这是洗杀猪刀用的水,有什么好看的?”“你看清了!”东方朔将这盆血水 全部泼在马头前。“你要是能将这盆泼出去的水,给我收回来,我就让朱买臣,把 你娶回去!” 猪头母夜叉瞪大了眼睛,傻了。她坐下去,试图用手捧起水来,可那水,早顺 地流淌,收不起来了。 东方朔一跃上马。“收不回了吧?你还怨谁?那你们就下辈子再见吧!”说完, 一声鞭响,五马启程。 猪头母夜叉楞了一下神,再也说不出什么来,索性躺在地上的水中,挥动四肢, 大叫:“朱买臣,你这个天杀的,你不得好死啊!” 所有在路边看热闹的人,都大笑起来。 转自大唐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