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府中传诗 ——老先生重译诗文 幕后人筹谋两策 一 连连下了两天小雨,紧接着又是一场暴雨暴雨过后,阴雨依旧“唏哩哗啦”地 下个不停。 早晨,博王府阴森森的不见天日。 东跨院的金福晋莲子早晨起来烧过香拜过佛便转身拐出了月亮门,去达福晋的 正堂拜早安去了。进了达福晋的寝室,莲子请安过后对达福晋说道:“莺哥妹妹这 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就像是中了邪似的,除了看书就是弹琴,就连唱出来的歌也是 悲悲切切的。” 达福晋听后没有吱声,她也在想:莲子的话说得也确实是实情。昨天夜里疑以 为莺哥害喜的达福晋请来自家府上的郎医给莺哥号过脉,当时自己也在场,听郎医 说莺哥并无孕在身,她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性情一向静中带动的莺哥究竟这 是怎么了?达福晋思前想后,但最终还是没有言语。 莲子坐了一会儿,见达福晋不再与自己搭话,坐了一会儿也就起身回到了东跨 院。 金福晋莲子前脚刚走,后脚达福晋就出了门。 达福晋来到东跨院,莺哥的寝室内无人,室内显得也很乱。莺哥18岁嫁给那尔 苏,今年已经28岁了。当着众人的面儿达福晋不只一次的夸过她:不但通情达理、 能歌善诗,人也特别干净利落,从未见过她精心的修饰过自己,但一根头发丝也未 曾乱过,眉是眉,唇是唇,高装的蒙古头更是讲究。她从未像金福晋莲子那样,高 兴时就梳上三天三夜,不高兴了三天也不动一下梳子。 桌上倒扣着一本书,达福晋走过去伸手翻过书,不经意之中就发现书中夹着一 张宣纸。她将那张宣纸展开,见纸上写有一首诗,看样子像是七律。是蒙文还是汉 文呢?看着“小草”揉进“大飞”的字体,达福晋觉得很好奇。翻过来掉过去皱着 眉头看了半天,她才认出了“青松”二字,这“青松”二字不是那尔苏的乳名吗? 她接着往下看,又认出了“情猎”、“蟒虫”几个字。 达福晋怎么知道“宫廷情猎”的蒙古悲剧?怎知道她的长子那尔苏“枕边露自” 已经向莺哥吐露了真情?无疑对于博王府来说这将是一个噩耗。从现在起这首七律 将意味着那尔苏和莺哥因善良所隐匿起来的一桩秘闻,隐匿的外纱就将要被达福晋 揭开了。 这首七律意味着什么?达福晋看着难以辩认的字体百思不得一解,但意味的本 身就带有朦胧的色彩。此时达福晋好像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张纸上的字迹深如谜底。 这花花草草的非蒙非汉的诗文也许只有莺哥的老父亲才认识。 为了弄清这首诗文的全部内容,达福晋急忙唤来了莺哥的贴身丫头海棠,问道: “海棠,莺哥她去了哪里,这房里怎不见她的影子?” 海棠给达福晋请了安,然后回话道:“回奶奶的话儿,少奶奶她和小少爷的乳 母香梨姐姐一道去了雍和宫。” “雍和宫?她去雍和宫做什么?” “少奶奶走时留下了话儿,说是去雍和宫烧香请佛去了。” “请佛?咱自家府上不是就有大佛堂吗?全府的老少福晋们都信佛,可我在大 佛堂里却从未见到过莺哥的影子,她今天怎么突然想起到雍和宫烧香请佛去了呢?” “回奶奶的话儿,少奶奶走时没说别的,只说烧香请佛去了。” 达福晋盘问了半天也没有盘问出个结果来,于是便草草地收起那张写有七律的 宣纸急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正堂。 进了正堂还没落座,达福晋便唤来了自己的使唤丫头百灵说道:“百灵,你快 去后花园把莺哥的父亲白音仓老先生给我请来,就说我有急事找他。去吧,快去快 回!”一纸诗文竟使得达福晋揣揣不安起来:是不是那尔苏他做出了什么对不起莺 哥的事儿…… 自幼就生长在博王府的莺哥是达福晋心头上的一块肉。达福晋一连生下了三个 儿子,就盼着自己能生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盼到花落仍是膝下无女。自从乖 巧伶俐的莺哥进了博王府,她就一直把莺哥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莺哥自幼温顺可人,嫁给那尔苏以后更是体现出了贤良孝顺的本性。达福晋常 说:金福晋的品行就像是那旱风里四处乱滚的野蓬草一样,浑身上下长满了刺,谁 见了都得疾首蹙额躲避七舍,全府上下也就是莺哥肯容忍她的所做所为。 达福晋倚着红木雕花靠椅想来想去,不由得就为莺哥难过起来。若是金福晋莲 子欺负莺哥尚可饶过,毕竟是长子那尔苏与莲子是隔着心过日子,但若是那尔苏对 莺哥不忠她可不饶。达福晋想好了,等白音仓亲家把这一张诗文破译了,若是那尔 苏将莺哥气着了,非得把那尔苏提到正堂来,打破砂锅问到底非得弄它个水落石出 不可。可别像天上的彩云、地下的幻影一样,让人看得见摸不着,总是让人胡思乱 想,明摆着的事儿却让人弄不出个来由。 达福晋一时气恼,索性站起来走出正堂。子不教,父之过,那尔苏他两夜未归 自家府上,他父王怕是还不知道呢。整日里闲着无事可做,上朝拜过皇上便一头扎 进东客厅擦他父王留下来的那把“纳库尼索光刀”,擦得再亮有啥用,就是擦得锃 明瓦亮它也照不出个事理来!那是皇上颁发给僧王的,又不是赏给你伯颜讷谟祜的, 就是整日里惦量那把刀,又能惦量出几分神气来? 达福晋一路怒气冲冲地进了东客厅“功展室”,果然不出她的所料,伯王正在 东客厅里。只见他握着那把“纳库尼索光刀”,时而挥时而砍,看上去怦然一副英 雄横空出世的模样。再看他时而细思时而环视。时而还绽开嘴唇一笑,仿佛这大清 江山只有这博王府的东客厅才可称得上是荣光之地。 达福晋看着伯王旁若无人般地摆弄手中的“纳摩尼索光刀”又好气又好笑。一 脚迈进东客厅的门,达福晋就带气一把夺下了伯王手中的刀,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回 了原处,回过头便甩出了一句:“借咱父王的荣光耀你的门面能美出几成来?比起 咱虎豹般勇猛的父王来,你也就只不过是一只老绵羊的尾巴,就是翘起来也是本领 不强!”达福晋说完就一屁股坐在了东客厅内的首席檀木雕花椅上。 一向在博王府内以“蒙古王”自居的伯王,除了母亲乌氏,除了已经故去的父 王僧格林沁,全府上下七八十号人没有人敢不恭敬他的。今天遭到达福晋的一顿奚 落不说,而且还眼睁睁地看着达福晋坐在了东客厅的首席雕花木椅上。想到此伯王 厉声训斥道:“你因何如此这般奚落我?好歹我也是个大臣,这些暂且不说,通俗 难道我还不是博王府的一家之主吗?”伯王说得理直气壮,宏钟般的声音震荡得满 堂“嗡嗡”直响。 达福晋听后,带着不悦说道:“你头上戴的那顶一品大臣的孔雀花翎是咱父王 昔日的荣光,所以才照在了你的头上:你身上穿的那件花纹彩绣的明黄马褂,是皇 上看在咱先父的功绩才给你的赏赐,所以才穿在了你的身上。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掌 管朝廷大事的一品大臣,国有国事,家有家法,博王府的大事小情你怎不过问?那 尔苏两夜不归宿,一定是有所不轨,这事你管不管?老母亲她年事已高,博王府的 大事小情不得再劳她操心费神,你若不撑着那你就把家中的这个王位让给我!” 一时间伯王真的无话可对了。说真的博王府上下若是没有精明能干的达福晋替 他撑着还真不行。过了片刻自知理亏的伯王才开口说道:“夫人息怒吧,俗话是劝 人莫吵嘴。你刚才是说咱们的长子那尔苏他连着两夜未归府?” 达福晋拿眼角扫了一眼伯王,然后说道:“正是!” 伯王搓着手在客厅里踱了几步,一边掂量着一边琢磨着,然后捋着两撇山羊胡 子不以为然的说道:“芝麻大的小事儿,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咱们的 长子那尔苏自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长大了更是没让我们替他操过半点心,所以, 他两日未归府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情,待他回到府上我罚他跪上半个时辰,下不为例 就是了。再说一个年轻人哪能没有仨亲俩友的,聚到一块喝个酒叙个旧也未尝不可, 只要别忘了为朝廷效力执守自己的职责,别的事情就不算啥大错,你说呢?” 经伯王一番劝导,达福晋的气好像消减了许多,她慢吞吞地扶着把手站了起来 说道:“也好,现在就算是我顺藤摸瓜,待我理清了事情的原委再找那尔苏也不迟。” 她想:白音仓也许这会儿早就到了正堂等着自己呢,待白音仓解开了那张纸谜再说, 眼下就是和老爷说了,想他也和自己一样看不明白那张纸上究竟写的是什么。 伯王看了一眼匆忙走出东客厅的达福晋眯着眼睛笑了一下,然后又独自摆弄起 那把“纳库尼索光刀”来了…… 二 早饭时分。 话说白音仓老先生所说达福晋找他有急事儿,急忙放下了饭碗便跟着达福晋的 使唤丫头百灵出了屋。绕过博王府的后花园,穿松林过花丛,沿着一条青砖雨造前 往正堂的白音仓一路行一路想:啥事儿呢,这么急? 白音仓是莺哥的父亲,莺哥出嫁后的第二年,与他相濡以沫的妻子便得了一场 暴病离他而去。他是一个喜欢清静的人,自妻子过世后他就主动要求搬出了博王府 的南书房,独自在博王府的后花园选择了一方幽雅之处另立一方书斋。此书斋前有 一塘清清悠悠的湖水,后依一座郁郁葱葱的假山,左边是一片青青翠翠的柳从,右 边是一片浓浓绿绿的桃李。假山下有一座花园,园内的七彩花朵斑斑驳驳、花花搭 搭的开在一片绿叶之上,为这后花园的锦秀之地又增添了一种别样的情致。水塘上 有一拱桥,桥下的湖水潺潺汩汩、叮叮咚咚、哗哗啦啦,伴着桥南的金竹林一道哗 然做响,此景又为后花园增添了几许优雅之色。 白音仓晚来得女,莺哥降临人世的那一年,他已经是七七四十九岁。莺哥“呱 呱”坠地的时候,正是午夜时分夜莺鸣唱之时,于是白音仓在窗外夜莺婉转的鸣唱 声中、在女儿清脆的哭声中灵机一动,然后就给女儿起名叫了莺哥。 他一生注重教书育人,最大的雅兴便是吟诗作赋。除此之外他把所有的名和利 都看做是身外之物、淡泊之事。如今女儿莺哥己为人母,在一塘秀水旁立下了一方 书斋的白音仓日子过得到也是怡然自得。 倒映在一池清水中的白色书斋,原是博王府后花园中的一道风景,自从白音仓 老先生搬来后,此间就成了他吟诗作赋的“黄金屋”。女儿莺哥和女婿那尔苏时常 带着外孙子阿穆尔灵圭来看望他,老亲家伯王又念他是教授那尔苏成人的有功之人, 所以特意派了两个心细的仆人照顾他的起居生活,另外又为他选了一个伶俐书童给 他展纸研墨,天天侍候在他的左右。 蜀汉亡国后,后主刘禅被安置在魏国的都城洛阳。有一天司马昭问他想不想念 西蜀,他说:“此间乐,不思蜀”。如今轮到白音仓老先生乐不思蜀了。这不整天 乐而忘返地埋在书堆里的白音仓老先生竟然连女儿莺哥的心思都猜不透了。近日里 莺哥来看他,他竟然没有发现莺哥眼中的忧郁,直到亲家母达福晋叫丫头百灵来唤 他,他才想起自己已经多日未离书屋半步,许久没有去探望亲家伯王和亲家母达福 晋了。 白音仓虽然已经年过古稀,但外表看来绝无老气横秋的样子。他的目光里透着 睿智的光芒,白发染鬓,仙人般的银色胡须足有八寸长。 白音合一路疾行,丫头百灵也是紧跑紧颠,倾刻间便来到了达福晋所居的正堂 前。他走进正堂刚一落座,就见亲家母达福晋急匆匆地跨进了正堂,没等他互问安 好,便将揣在怀中的那一纸诗文塞给了他并让他完完整整地为她念上一遍。白音仓 看着脸上挂着几丝焦虑的达福晋,一时也摸不出个头脑,只好先是看诗。 白音仓从长袍的衣袋里掏出伯王新近托人从国外给他带回来的宝贝玩艺儿他十 分珍爱的金丝边老花镜戴好,然后就展平那一张纸。粗略地看了一遍之后,白音仓 顿时脸色大变,惊呆中他急忙用发抖的手折上了那一纸诗文。薄衣单衫的白音仓老 先生额头上泛起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银白色的胡须也跟着哆哆嗦嗦的嘴唇颤动不 止,他死死地闭上了眼睛咬住了下唇…… 达福晋见状自知大事不妙,她慌忙站了起来,扯着白音仓的衣袖说道:“老亲 家,你怎么不说话了?这张纸上写的到底是啥,你到是快念给我听呵!” 白音仓一个激灵就猛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重新又哆哆嗦嗦地展开了那一纸诗 文,失神走调地念出了第一句。第一句念来尚可算做有声有韵,第二句听着是有声 无韵;接下来念出来的却是一片含糊不清,而且声音也越来越小,念到第六句时就 没声了。戴着老花镜的白音仓老先生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记得第七句和第八旬来。对 于文字他有着超人的记忆力,虽说年过古稀但过目不忘的记性仍是不减当年。 “鸟死巢翻雏卵破,砚台落泪书不平。” 后两句意味着什么,不用深敲细凿,他就已经全然明白了。脑袋里乱成一锅粥 的白音仓不知是不忍再念还是不敢再往下念了,达福晋在追问他,可他却像是一个 哑巴似的立在那里再没有言语。 “老亲家,难道你成了哑巴不成?你只给我念了六句,那后两句呢?你咋不给 我念出来。”达福晋支楞着耳朵听了半天,可那一纸诗文从白音仓口齿不清的嘴里 “叽哩咕噜”地滚出来她却是越听越糊涂,勉强的数出了头六句,可接下来的那两 句就被这老先生咽进肚子里了,看样子就像死活也不肯吐出来似的。 达福晋急了,也顾不得支使丫头百灵了,亲自动手把书案拉过来,然后一把将 老先生拉到了椅子前,让他坐下说道:“老亲家,你既然不肯亲口念给我听,那我 就给你纸给你笔,请你把诗给我抄下来,要用你的楷书。”情急之中达福晋就差没 和老亲家翻脸了。 白音仓老生先把纸按在书案上,两眼怔怔地看了片刻之后,这才缓和了一下自 己的情绪,打开墨盒从笔筒中抽出一管小狼毫笔来,用左手紧压着哆哆嗦嗦的右手 勉勉强强地抄写出了那首七言人句诗来。一纸楷书虽说失去了往日的灵秀之气,但 字迹还算得上是清楚。 老先生在抄写时,立在一旁的达福晋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目不暇接地跟着白 音仓的笔尖看完了,她的脸色也变了,额头上的汗也和白音仓老先生一样,一颗一 颗“叭叭嗒嗒”地落在了书案上…… 北京七月的早晨有风也是热的,而惊出一身冷汗的达福晋心里就像是吞下了一 块冰,白音仓老先生更是如此。达福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稍稍平静了一下之 后便急忙叫几个守在堂内等候传唤的丫头退了下去,然后对白音仓说道:“老亲家, 明理人常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这一纸诗文你我也都看明白了,先将此事 埋在心里吧,暂且不要外传,等我找莺哥问明了情况,再找老爷细说详情。”达福 晋说着就唤来了站在大堂门外的丫头百灵,吩咐百灵将白音仓送回书斋,并要她捎 话给侍候白音仓的那两人仆人,要好生地照顾老先生才是。 看着百灵搀扶着颤颤巍巍、愣愣怔怔,看上去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的白音仓老 先生走出正堂,达福晋的心里就像是沉进了一块石头…… 此时一步三晃走出正堂的白音仓老先生顶着不知是雨还是汗的毛毛细雨,往日 里雪中咏梅、雨中赋诗的心情早已经随着那一纸诗文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一团扯 不断、理还乱的满头愁绪。 达福晋刚才说的话他听明白了,言外之意就是说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家丑不 外传,这理儿他心明白。他禁不住的唉叹了一声,白音仓老先生心想:见了女儿莺 哥说些什么呢?人世间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劝到好,劝了反倒伤心,还是不劝的 好,不劝的好。 白音仓老先生一路行一路摇晃着脑袋自言自语道:“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从此后雪中咏梅不会再有雪中落红的独傲之色,雨中作诗也不再有雨润景物的碧绿 之感。那满园柳绿花红、小桥流水黄金屋似的白色书斋,它再也不是陶渊明笔下的 那片世外桃源喽。” 跟在白音仓老先生身后的丫头百灵不知他为何这般怅然,所以也就只好放轻了 脚步跟着老先生走走停停……不到一里远的路程,老先生走了足足有一顿时饭的工 夫。 回到书斋,白音仓就叫书童为他展纸研墨,可闻着墨香,他却像丢了诗魂一般 不知如何下笔了。 白音仓的诗风向来酣畅淋漓尽致,在蕴育着漠南文化的喀喇沁一带,有人说他 的诗风里就闪现着那么一种熠熠生辉的灵秀之气,浸着不朽的灵魂。不过老先生今 天作出来的诗不看则罢,看了也像是毛毛细雨一般,潮湿中带着那么一股子涩气。 白音仓的书童来此书斋己有两个年头了,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悟出了一点诗 “道”。老先生写下来的诗,他一字不漏地看过了之后,两道清秀的眉毛就皱成了 两团肉疙瘩。天天守在老先生的书案前,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写出过这么糟的诗…… 三 送走了白音仓,达福晋在正堂内等了片刻,见伯王还不回来,便差了一个丫头 去东客厅把伯王唤来。 一直坐在东客厅没离座的伯王听丫头说达福晋找他有急事儿,心里虽然有些不 情愿,可还是离座跟着丫头走出了东客厅。 伯王慢吞吞地走进了寝室里间,看着面向西窗背对着自己的达福晋,心里就觉 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于是便紧走几步上前说道:“一清早你和我怄的是哪一门子的 气呢?有啥事儿你快说,说完了我好去上早朝。” 达福晋没有回头,把手里捏着的那张纸甩给了站在身后的伯王,然后说道: “你快看看吧!这是咱们莺哥写下的诗!” 伯王不在意地捡起那张纸粗心大意的看了起来,渐渐地他从无意到有意,从稀 奇到大惊,继而大急,最后大惧,随后“套中之马,箭上之鹿”的感觉便和脑门子 上的汗一道冒了出来。看着面向西宫暗暗饮泣的达福晋,他明白了早晨为啥被夫人 奚落了一顿的原因。眼前发生的这桩事情,伯王怕是做梦也没有想到。 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更是无计可施。不过伯王心里明白,就是有计又从何处而 施呢?西太后的淫威是他一个内务府大臣所能对付得了的吗?就是长着三头六臂又 能如何?想到此伯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抖动着手中的那张纸无奈地开口对达 福晋说道:“夫人哪!福祸同至是自古有之啊!事到如今哭哭啼啼也没有用。今天 是我临朝的日子,我得必须上朝去了,你还是先找莺哥问个明白,只有等我退朝后 再细细思谋此事了。” 达福晋听了,回过头流着泪说道:“不是我说你,你能谋出个啥计策来?还是 把那尔苏的舅舅那彦图给我请来,他自小就是皇上的伴读,与皇上关系特殊,见多 识广,人也机灵,你退朝后就把他给我叫来吧!” 伯王二话没说就走出了寝室,出了正堂便见总管金满仓早已在堂前的台阶下为 他备好了轿子。伯王稀里糊涂地上了轿,他记不清是自己抬腿上的轿,还是金满仓 将他搀上去的。 伯王出了博王府,一脸晦气的去了紫禁城。 伯王直接奔了养心殿去拜见光绪皇帝,而达福晋却风风火火地直接奔了白福晋 莺哥所居的东跨院。到了东跨院,达福晋还是没有抓到莺哥的影子,团团乱转了几 圈,又不见有丫头们的影子,她一拍大腿就吵嚷开了:“都躲到哪里讨清闲去了? 海棠……,柳翠……,你们都在哪呢?海棠……” 莺哥和莲子结伴一道去了雍和宫,几个闲着没事做的丫头正聚在偏房里,一边 说闲话一边绣着手中的女红,听达福晋在院子里扯着嗓门大喊大叫,反应最快的还 是海棠。 海棠应声出了门,见达福晋脸色不对,便急忙单膝跪下请了一个万福礼,之后 方才小声细语道:“奶奶万福,有什么事儿,请奶奶吩咐就是了。” 达福晋皱着眉锁着唇,带着一脸不快问道:“莺哥她是不是还没有回来?” “回奶奶的话,少奶奶她还没有回来呢,看样子回来时怕己经是午后了。”海 棠说话时不停地观察着达福晋的脸,她发现一向出门讲究排场的达福晋每次一出正 堂便有一群丫头、婆子们跟着她,撑伞的撑伞,守在身边侍候的更是不离寸步。而 今天呢,外面下着毛毛细雨,可达福晋的身边连个打伞的丫头都没有。 海棠低着头正在发愣,就听达福晋发话道:“阴雨天拜的是哪一门子的佛?还 不快去雍和宫给我把莺哥找回来!拜佛,拜佛!我烧香拜佛几十年了,还不是……” 达福晋觉得自己有些走嘴了,于是便急忙收住了下半截的话,回过头却见丫头海棠 早已出了屋,跨过东跨院的月亮门便甩着肥大的宽脚绸裤直奔八角亭下的大鞍子车 而去…… 博王府的大鞍子车一年四季就停放在八角亭边上的棚子里以备随时待用。海棠 气喘吁吁地跑到大鞍子车前与在八角亭下闲坐着喝茶的车夫说明了来意,车夫便捧 着手中的粗瓷茶壶借着八角亭的台阶直截了当地跨上了大鞍子车,然后就摇着红缨 马鞭,载着海棠直接奔向正南方的大宫门。到了大宫门的总管处,车夫与总管金满 仓打了一声招呼就直奔猪市大街而去…… 一会儿的工夫,车夫就将大鞍子车“得儿得儿”地赶到了雍和宫的宫门前,还 没等车停稳,海棠就迫不急待地跳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就撒腿跑进了雍和宫。海棠 进了雍和宫举目四望,禁不住“妈呀”了一声便望而却步了,就见雍和宫内遍地全 是信男信女们。 庙多、人多,到哪里去找我家府上少奶奶呀!海棠茫茫然地四下里看着,正在 无奈之时,却见一个道貌岸然的喇嘛腆着肚扬着脸朝这边走来。 海棠是科尔沁左翼后旗人,和伯王不但是同籍同族,而且和伯王还沾带点亲戚 关系。科尔沁左翼后旗庙多喇嘛就多,可海棠见过的喇嘛全是垂着头走路,从未见 过哪个喇嘛四下里用贼溜溜的眼睛到处张望。海棠看着走过来的喇嘛心想:说这个 喇嘛不是喇嘛可身上又披着袈裟。也别说海棠的眼力却实不错,这走过来的喇嘛不 是别人,正是花心的宝音喇嘛。 这个“北京喇嘛”近日里轻易不离禅室半步,他听执守宫门的小喇嘛说那尔苏 来找过他几次,经过反复的琢磨,他还是觉得祸大于福。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最后一次走出颐和园乐寿堂时,他就发现那尔苏的眼睛里喷着火,不但未对他的一 番“好意”表示一点感激之情,反而用刀子一般的眼睛剜着他。 今天一早,雍和宫的各个宫门全部为蜂拥而来的信男信女们敞开了,多日未出 宫门的宝音喇嘛终于还是坐不住了。烧香拜佛的人群里漂亮的女人多得是,看上一 眼也是福气。宝钞胡同里的竹叶寡妇见人下菜蝶儿,不见银子连个笑脸都不给,见 他没有多大油水可刮了,连咂个舌亲个嘴儿都不肯,更别说和他有什么过热的举动 了。 四处乱窜了半天,宝音喇嘛也没见有一个漂亮女人拿正眼瞧自己,白眼珠子到 是挨了不少,心里越不是滋味儿,倒霉的事儿就记得越清楚。 宝音喇嘛正在无奈这时,突然就发现了孤身一人抻着脖子四处张望的海棠,发 涩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躲开眼花缭乱的人群,再一细瞧海棠的面相:直鼻细眼高颧 骨,单眼皮黄头发,粉红的脸蛋还印着两团陀红,一看便是十足的蒙古相。 正愁和女人搭讪不上的宝音喇嘛有些僵死的心立刻死灰复燃了,满肚子的花花 肠子也变得异常活跃起来。这会儿忘乎所以的宝音喇嘛就连宫内应揣袖而行的规矩 都忘在了脑后,甩开宽大的袍袖便直奔海棠而去。四处寻找莺哥的海棠左寻一个殿 右寻一个殿,到头来就连莺哥的影子都没见着,正在着急猛听身后传来“咚咚”的 脚步声,回头时就见那个喇嘛到了近前,海棠正想抬腿走人,宝音喇嘛上前拦住了 海棠说道:“姑娘,看你的样子像是在找人吧?我是雍和宫药师殿的主事喇嘛,你 若是有什么事儿可以和我说,或许我能帮上你的忙呢。出家人嘛应以慈悲为怀、助 人为乐事。” 海棠再一细看眼前这位喇嘛脸上挂着一团和气,也不像是光着头进了庙门的那 种滥竿充数的喇嘛,于是也就放松了戒备之心开口说道:“我来找我家主人来了, 可这宫里的人太多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宝音喇嘛借机又搭讪了一句:“你是哪个王爷府上的吧?” “博王府的。” “博王府?”宝音喇嘛一听博王府这三个字,浑身就像是长了刺儿一样显得不 安起来,只搪塞了一句“过昭泰门进第三进院落再入大王殿”便逃之夭夭了。 昭泰门在哪儿?第三进院落和天王殿又在何处呢?海棠正犹豫,忽听有人在喊 她的名子,会是谁呢?她遁声望去,“哎呀!”是自家府上的大少爷那尔苏。 雍和宫内巧遇那尔苏,六神无主的海棠就像是迷途中望到了天上北斗星,冲着 那尔苏她就奔了过去。穿过人群经过讲经殿,过了铜鼎和御碑亭,在青铜须弥山秀, 海棠一把就抓住了那尔苏的手,开口便说:“大少爷,你怎么也来了?” “你先别问我,我先问你,你一个人跑到雍和宫来做什么?” 那尔苏反问海棠的时候,海棠才想起了自己和那尔苏是主仆之间的关系。她红 着脸放开了那尔苏的手,带着一脸窘态回话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今 天一早就结伴来雍和宫烧香拜佛,可咱家府上的奶奶却教我来传她们快些回去,看 样子好像是有什么急事儿。” 那尔苏听完,一跺脚说道:“嗨!真是让人啼笑皆非!我这里不知如何是好, 她们却又忙中添乱!”那尔苏说完拉起海棠就走。不用细说,他肯定是找莺哥去了。 莺哥的一纸诗文弄得伯王和达福晋以及白音仓老先生全都毛了脚,各个人心惶 惶。一纸诗文虽说轻如鸿毛,但压在这三个人头上却如当头一棒,打得人都喘不上 气来。那么还不知一纸诗文就泄露了全部秘闻的莺哥到底来没来雍和宫呢?来肯定 是来了,只不过是和那尔苏、海棠阴差阳错的交叉而过了。原来在海棠乘坐着大鞍 子车路过繁华的猪市大街时,莺哥和莲子以及抱着阿穆尔灵圭的乳母香梨正在返途 中。海棠撒腿跑进雍和宫的时候,她们己经稳步迈进了博王府东跨院的月亮门。 进了东跨院的月亮门,莺哥便急慌慌地直接奔进了东厢房,不见丫头海棠,那 尔苏也没有回来,院里只有莲子的使唤丫头柳翠倚着一张木椅守在对面的游廊下打 瞌睡。莺哥顿时泄了气,一屁股就坐在了外间的红木方椅上…… 那尔苏两天两夜未归博王府,弄得府内的几个知情人乱成了一团,就连一向不 信佛的莺哥在走投无路时也跪在了佛脚下拜起佛来,满嘴里祷告的也都只不过是从 心窝子里掏出来的那点祝愿平安的话。其实,那尔苏这两天过得也是度日如年。 前天下午,被副都统替换下来的那尔苏松了一口气儿,刚为十余名护卫训导了 一遍《宫中则例》,正要解衣回家,可脚步还没有挪出房门,就被太监总管李莲英 叫到了敬事房。 李莲英眨巴着眼睛告诉那尔苏:西太后这几天听他讲故事听烦了,心情又有些 烦燥不安了,所以今天特意指定要你陪着她玩一夜“骰子戏”。末了李莲英还拍着 他的肩膀戏说道,没事儿,放心大胆地去玩好了,西太后她一准不会让你输银子, 若是陪着西太后玩好了、尽兴了,说不准西太后还得赏你银子呢!这好事儿上哪儿 找去? 自从“放生节”之夜那尔苏被“情猎”,陪慈禧玩“骰子戏”几乎就成了李莲 英暗示那尔苏的行话了。那尔苏这匹英俊的“蒙古马”头部早被慈禧甩出长城的 “套马杆子”套中了,两条雄健笔直的双腿也被铐上了枷锁。他心里明白这枷锁就 是慈禧赏赐给他的那个“护卫都统”的头衔,还有那一顶单眼大花翎。这真是强人 所难哪!可若是要擅自摘了,脖子上落下来的就是碗大的疤。 前天落日时分,那尔苏随着李莲英走进乐寿堂时,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苟且偷生 的感受,而天亮走出乐寿堂时心里却又装满了难言的愧疚。自从那日醉酒“枕边露 自”之后,他再也找不出一个适当的理由去哄骗莺哥了。白纸上写黑字——明摆着, 关于他夜不归宿的去向,莺哥是一猜一个准,就像是那夜里的二更梆子敲两下,绝 对没错。 一夜如卧针毡的那尔苏一清早出了颐和园,第一眼便把目光刺向了雍和宫,所 以一心想要和宝音喇嘛算帐的那尔苏狠狠一挥马鞭就直奔雍和宫而去了。到了雍和 宫,那尔苏临近了宝音喇嘛的排室,“咣咣咣”狠擂了一阵门,半晌不见回音后他 便直接奔药师殿。扒着门一看药师殿内正中一字排开的木质佛龛里,只有喇嘛教的 创始人宗喀巴大师、药师佛、长寿佛三尊铜制镀金佛像端坐在殿,除此之外连个人 影都没见着。 那尔苏在雍和宫内转来转去,没抓到宝音喇嘛的影子,到是碰见四处寻找莺哥 的丫头海棠。 午时,那尔苏没有找到莺哥,只好带着海棠一车一马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博王府。 那尔苏低着头走进了东跨院,进入东厢房的外间,一眼就瞥见母亲达福晋皱着 眉头坐在寝室的里间,只听莺哥抽泣着说道:“额莫,那尔苏被无端猎取也是迫不 得已,我……我不能责怪他,我若是不体谅他,那不是……那不是往死路里逼他…… 逼他嘛!”莺哥说到最后己是泣不成声了。 站在寝室外间的那尔苏听着母亲的啼嘘声,听着莺哥的哭泣声,颓丧中眼里含 着的泪水也跟着旋了下来。 东厢房里除了三个流泪的人别无一人。那尔苏在进退维谷中犹豫着:是走进寝 室?还是离开这东跨院?正在犹豫中达福晋一头撞出了里间,见到了那尔苏,她一 时间竟怔在了那里。那尔苏别无选择,只有单膝跪在了达福晋的脚下低声说道: “母亲早起安好。”此时正是中午,慌忙中那尔苏错把午时当卯时,看来他真是有 些蒙头了。 达福晋看着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的那尔苏,眼泪汪汪地哀叹了一声说道:“请的 什么早安哪,你呀你,你没见太阳己经转到了正南方?起来吧,回房里去看看莺哥, 这两天她人已经瘦了一圈儿,唉!这会儿也不知你阿爸他回来了没有。”达福晋看 着低着头“吧嗒吧嗒”直掉眼泪的那尔苏,心一软泪水又汪出了眼眶。她拉起跪在 地上的那尔苏之后就出了房门。 那尔苏进了里间,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莺哥幽怨的眼睛,憔悴的神情,看着莺哥 他的心就像被人猛地抽了一下。他想上前安抚一下莺哥,但最终还是止步了…… 四 博王府之夜,灯火通明。 博王府的天,无星无月,博王府的地,没声没响。上面的天黑咕隆咚,仿佛像 是被人倒扣上了一口四底的大铁锅,让博王府的华灯映照得愈加显得黑暗。这天夜 里达福晋的小弟那彦图在十余名府内护卫的簇拥下乘轿来到了博王府外的下马石旁, 在轿夫的扶持下钻出了轿子,然后就独自一人进了博王府。 今天晚饭时分,刚刚从南苑回到王府的那彦图就听自家府上的管事松龄说老姐 夫伯王来府上已经找过他两回了,因没能与他谋面便留下话来,让那彦图回府后务 必到博王府去一趟,说老姐姐达福晋有要事找他。 在博王府总管金满仓的陪同下,那彦图迈着虎虎生威的步子走进了正堂东客厅。 客厅里只有伯王和达福晋。那彦图进了东客厅,见灯影中背对背坐着两个人,老姐 夫脸色发阴,老姐姐眼圈发红,他以为俩人吵架拌嘴打起了府内官司,所以才请他 来协调一下彼此之间的矛盾,所以一踏进东客厅的门,那彦图就开起了玩笑:“老 姐夫,博王府内丫头成群,婆子成堆,往日里叽叽嘎嘎的一群人都哪里去了,莫不 是……莫不是怕我和那些丫头、婆子们要浑,狗戴嚼子胡勒一通不成?”那彦图大 概还不知道,博王府后花园的树上除了几只乌鸦在“哇哇啦啦”的乱叫以外,长着 心肝肺的人没有人敢言语半句。这会儿丫头、婆子们若是在场,那彦图就是开出天 大的玩笑,谁也不敢笑出声来。 达福晋见到了小弟那彦图,就像是见到了“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 的“及时雨”宋江,扑过去扯住那彦图的衣袖便说:“那彦图,老姐姐己经撑不起 这博王府的大梁了,一下午就指望着你来帮姐姐一把,你怎么才来?” “今日不上早朝,皇上下旨让我去永定门外的南苑行猎之地,皇上过几天想要 背着太后偷着去行猎,我得事先去安排一下,免得皇上打猎时出现了什么差错……” 那彦图还没说完,达福晋的火气就窜上了脑门,扯着那彦图的衣袖搡了一把, 然后背过身去愤愤地说道:“紫禁城里的皇上背着太后去南苑打猎,而颐和园里的 太后却背着皇上在铜墙铁壁的深宫大内里搞起了情猎,偷起大活人来了!” 那彦图只知“马撞金銮”因祸得福,所以觉得老姐姐达福晋说出来的话太骇然, 惊得背上直透冷风。将一脸怒气的达福晋按在了红木雕花椅上,然后劝阻道:“老 姐姐,有气千万可别冲着宫廷大内使,您的话若是传到了别人的耳朵里,那还得了? 哪里来的这火气,老姐姐何以不对着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快告诉我,找我究竟有 什么事儿?” 没等达福晋回话,坐在达福晋身边的伯王一拍大腿,然后就耷拉着脑袋说道: “也难怪你老姐姐的脾气就像三伏天的面团那般嘭嘭直发,她也是有气无处使。那 彦图待你看过了这首七言八句的律诗你就啥都明白了。”伯王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了 那一纸诗文,哆哆嗦嗦地递给了那彦图,然后就像被人抽断了脊椎骨似的又茸拉下 了脑袋。 莫明其妙的那彦图接过了那一纸诗文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遍,眼越睁越大,待到 最后,他看着伯王和达福晋,张着嘴带着一脸的惊惶之色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 “这首律诗出自何人之手?” 达福晋用绣帕揩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回话道:“还能有谁?大儿媳妇莺哥呗!” 那彦图听了,心里一震,急忙转向伯王说道:“老姐夫,这么说,西太后情猎 之人,正是咱们的……”那彦图很敏感,但没敢贸然说出“那尔苏”三个字,转念 一想,他扭转了话锋说道,“老姐夫,西太后所措之人究竟是谁?” 达福晋“啪”地一声拍案即起,带着愤懑的语气说道:“西太后所猎之人正是 咱们的那尔苏呵!我若是没从莺哥的寝室里发现这首七言八句的律诗来,我们至今 还都蒙在鼓里呢。” 那彦图先是怔了一下,最后思忖了片刻,捏着那一纸诗文一屁股坐在了伯王的 身边无奈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啊!老姐夫,不知你看明白了没有,这第二句 ‘铁壁铜墙亦通风’头四个字指的就是宫廷大内,后三个字所指的就是世间上没有 不透风的墙,七个字连起来的意思就是说森严壁垒的颐和园也没有秘闻可保。莺哥 说的极是,这事迟早要泄露出去的。大清宫规严禁超过历朝历代,按理说乐寿堂内 除太监、宫中女娥外,别人是不能轻易入内的。那尔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护卫都统, 人又长得异常标致,如此下去宫内人肯定对此事要有所猜疑的,这……这岂不是 ‘伴君如伴虎’吗?”博王府内发生的事情出乎那彦图所料,他道出了种种不测之 后,搓着手中的那张纸一时间也确实想不出个什么对策来。 “乐寿堂中迷情猎,放生节里不放生”,第三句一目了然,可对第四句那彦图 却是一知半解了。据他所知今年4月15的放生节,西太后提前三天就下了懿旨,指派 在放生节这一天按时放生 “放生节里不放生”,不放生?恍然大悟中,那彦图的脑海里突然间就蹦出了 一个骇人的字眼儿,“不放生”便是一个“死”了。一刻间脑门子上竟然泛出一层 细密的汗珠,他像是充足了气的皮球一样,离开椅子站起来对达福晋说道:“老姐 姐,若是有酒就端上两碗来,此事我要和老姐夫边饮边谈,今天晚上就是熬到天亮 也得想出一条计策来。都说酒后蠢事多,果真如此吗?我看他妈的是拉着耳朵擤鼻 涕,纯属胡扯!我就不信一碗酒下肚浇不出一条计策来。” 小弟那彦图只要一碗酒,做姐姐的不能不答应。达福晋打开正堂的大门冲着下 房唤来了贴身的使唤丫头百灵,吩咐她去伙房备下酒菜。 百灵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便忙着退下了。过了一会儿,百灵和两个伙房的小伙计 就端着酒菜进了正堂,摆布好便退了下去。 达福晋将正堂门关好,亲自为伯王和小弟那彦图斟上了两碗酒,然后拍着二斤 装的大酒壶说道:“你们两个人给我听好,今晚只可小饮不可大醉,博王府如今己 是厄运临头,想你们也和我一样清楚。” 伯王莲拉着脑袋没吱声,那彦图却开口说道:“老姐姐,天色不早了,你脸色 不好,不如先去歇息,等我和老姐夫商议出了计策,你再来听也不迟。”小时候达 福晋待他如母,看着姐姐一脸憔悴的样子,那彦图心里有些不忍了。 达福晋看着只会耷拉着脑袋叹气的伯王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走出正堂将两扇 门严丝合缝地关好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东客厅内,两盏蜡灯摇曳着,不明不暗中透着几丝神秘。两个酒碗在碰撞中发 出了清脆的响声,而入口的酒却是涩的。酒过三巡,那彦图这才打开了话匣子说道: “老姐夫,那尔苏被西太后所猎,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伯王呷了一口酒,支起茸拉着的脑袋把洒碗“啪”地一声按在了酒桌上,借着 酒劲儿开口说道:“那尔苏被西太后所猎之日,正是4月15放生节之夜!” 那彦图一听,一记重拳捶在了酒桌上“吮当当”一声,银制的酒碗便被震翻在 地。又一声“叽哩咣啷”脚下的银碗便飞了出去,撞在东客厅的双扇格子门上,只 “嗡嗡”了两声,余音就消失了。 东客厅内只剩下了那彦图拉风匣般的喘气声。过了片刻那彦图捧着酒壶“咕咕 咚咚”地猛灌了几口酒,放下酒壶沉思了片刻之后,瞪着血红的眼睛说道:“放生, 放生,白天放生,夜里猎人。西太后她这是拿着白麻纸剪铜钱骗死人呢!放鱼儿入 海,放鸟儿归林?骗鬼去吧!近日里我发现那尔苏一天天见瘦,膀大腰圆的一个壮 汉子眼见着就要垮在了西太后的手里,与其说是猎人到不如说是用软刀子宰人!放 生节变成了猎人节,这不是胡闹嘛!” 伯王接过了话茬说道:“就是胡来,你我又能怎样?满朝文武大臣不也是个个 如此吗?到了西太后的脚下不也都得两手拄地、撅着屁股翘着翎子三拜九叩嘛!唉, 有啥办法?西太后就是让皇上跪下,皇上他不也得茸拉着脑袋跪着吗?” 东客厅内又是一阵沉默…… 伯王这个人胆子不大,是个有气咽在肚子里宁可憋死也不肯张扬半句的人,在 府内如此,在府外更是如此今天当着那彦图的面儿敢发牢骚也是酒气壮的。再者说, 眼前摆着的这一堆烂摊子明摆着叫他承受不起。他的肚子里虽有锦囊,但面对着西 太后,一肚子的妙计也只能是烂在了心里。 其实一满肚子牢骚、有口难言的不只是伯王一人,那彦图也有一桩,只不过是 看在达福晋对他的养育之恩上不肯直说罢了。前面说过那尔苏“马接金銮”的那一 天,博王府和那王府是各得一祸。那尔苏当日被禁,而身为上驷院大臣兼压马大臣 的那彦图却被免去了压马大臣一职,原因是西太后传下懿旨说他没有将马匹调驯好。 多亏光绪皇帝手握懿旨念及旧情,看在他年轻有为的份上,又做过他的“伴读”, 这才为他保留下了上驷院大臣一职。 那彦图这个人生性勇猛,不仅善猎,而且骑术、武艺高于强人一筹,品行上更 是个重义之人,因此深受光绪皇帝所宠。“马撞金銮”这桩免职之灾,就是烂在肚 子里,他也不会在伯王和达福晋的面前轻言半句。 …… 酒壶里的酒见少,伯王憋了一肚子的话才被酒气给冲了出来,从那尔苏被情猎 一直讲到宝音喇嘛如何进乐寿堂给西太后诊病,最后,伯王说道:“那尔苏他舅呵, 我以为诗中的最后两句最可怕,‘乌死巢翻雏卵破’指的不就是我的博王府吗?这 ‘雏卵’二字指的不就是我的孙子阿穆尔灵圭嘛!父命难保必定殃及后人,唉,这 可怎么办呀,倘若那尔苏是个善于奉承的人尚到好说,可他……可他天生就没长那 媚骨,如此下去……” “老姐夫,不要再说了,如此下去结果会是如何我比你更清楚,现在最要紧的 是如何斩断情线。老姐夫,你先告诉我你刚才说的那个喇嘛他全名叫什么?” “给西太后诊病的那个喇嘛全名叫做宝音贺希格。” 那彦图一听,冷笑了一下,挑着剑一样的双眉以蔑视的口气说道:“噢,原来 是他?哼!是宝音喇嘛呀。” “这么说,你认识他?” “住在宝钞胡同里的人有几个不认识他宝音喇嘛的。原来我的府上有一名叫作 青虎的侍卫,皇上打猎随侍时不幸被箭所误伤后来死去了。青虎死后我把我的侍卫 院送给了青虎的遗霜竹叶,可不成想这竹叶却和这宝音喇嘛成了臭气相投的一窝老 鼠,俩人配成了对儿。这宝音喇嘛不念好经,就会卖弄那些害人的药丸子。不用说 这里面的戏中之戏,还是想办法先斩断情线才行……” “斩断情线?怎么个斩法?”伯王迷惑不解。 “要想斩草除根,扯断了这条情线的引绳,那就得先拿下宝音喇嘛的脑袋,然 后再找个适当的机会状告西太后!” “啊?”伯王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彦图,惊天动地呼了一声,然后断断续续地说 道:“那彦图阿,你……你是生吞了……生吞了豹子胆还是……还是中了酒魔?那…… 那西太后是什么人,你难道忘了吗?你……你……你这不是……拿着鸡蛋碰石头嘛!” 伯王一听那彦图要状告西太后险些吓破了胆,而那彦图拧着眉头却显得非常冷静。 他离开酒桌踱了几步,然后回过头对伯王果断地说道:“老姐夫,西太后杀人不计 其数,满门抄斩倾巢覆没更是不在话下,这些你难道忘了吗?西太后所生的同治帝 驾崩不足百天,可深受同治帝所宠爱的皇后阿鲁特氏就被西太后所逼猝死在储秀宫, 死时已有孕在身。一个连舔犊之情都没有,连儿孙都不肯放过的人,这等人你我做 为蒙古王公大臣虽说奈何不得,但是与其随意任人宰割,倒不如拼他个鱼死网破, 说起来也痛快几分!” 伯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道:“难道……难道你就不怕为此事惨遭株连? 你说要状告西太后,北京城乃至大清朝都掌握在西太后的手中,难道说还特意为你 开设了一个状告太后的大堂不成,你……你这般口若悬河,岂不是在开天大的玩笑 嘛!” 那彦图反弹一句道:“皇上他过几日不是要去南苑行猎吗?” 伯王点了点头,但不知那彦图用意何在,正要开口问却见那彦图猛地捧起了酒 壶,仰天喝了个底朝天,末了那彦图一字一顿地说道:“皇上打猎的南苑之地,就 是状告西太后的大堂!”看来那彦图大有夜里攀险峰生死全然不顾的感觉。敢把南 苑当成状告慈禧太后的大堂,为了那尔苏他确实是想要孤注一掷了。 震惊中的伯王在恍然大悟中,心里虽然闪现出一丝希望的亮点,更多的则是一 片渺茫,但不知为什么负如重驼的伯王还是垂下了脑袋…… 那彦图看着伯王垂着问葫芦似的脑袋,心里不免产生了几分怒气,他想:和老 姐夫商议计策,到不如去和老姐姐说痛快呢。想到此那彦图几个箭步就冲出了东客 厅,由着性子来到了达福晋的寝室。 博王府内寂静无声,就连吵闹了一整天的知了也随着暗夜一道沉睡了。伯王站 在东客厅门前的九级台阶上,看着对面窗子映出来的一对影子时而拍案时而大骂…… 看着看着,伯王禁不住自语道:“唉,也不知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厄运当头怕是用 九九八十一计也抵不过这场灾难喽……” 伯王抬头看了一眼天气,心想:乌云压顶谁敢不低头,完了,父王僧格林沁创 下来的这份家业,非得毁在我伯颜讷谟祜的手里了。 …… 午夜过后,从达福晋寝室里走出来的那彦图出了博王府乘轿直奔宝钞胡同而去, 轿子还没有进入那王府,他的脑袋里就生出了两套计策,一套是“借刀杀人”,一 套是“状告慈禧”。 被杀者肯定是那个该杀的宝音喇嘛,那么运筹帷幄的那彦图借何人之手去杀宝 音喇嘛?这事儿只有那彦图和达福晋心里清楚。 都说酒壮熊人胆,这话怕不是真的,打虎英雄武松不喝三碗不过岗,借酒壮的 不是熊胆,而是几分英雄气。大概虎豹般勇猛的那彦图也是如此。胆子有了计策也 被二斤装的大酒壶给浇了出来,只是不知“借刀杀人”、“状告慈禧”的后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