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从父发落 ——生死间化悲为喜 天地间一瞬春阳 一 事隔两天后,也就是光绪十六年(1890)的二月初五日,伯王在傍晚时分乘上 管家金满仓的普通轿子,瞒着达福晋,只带着四名护卫从角门出了博王府,在夜幕 的掩护下,悄悄地向什刹海驰去。 什刹海的北沿,建有一座可与紫禁城宫殿相媲美的府邸,那里便是伯王的亲家 ——奕囗所居的醇王府。 奕囗这个人,态度一向谦逊,遇事退让,小心谨慎,故半生来一帆风顺,从不 知被人贬低的味道。都说“遇事要三思而后行”,而他却把“事要九思”这四个字 挂在嘴皮子上,并且把这四个字看作是为人处事的座右铭。所以,一进入醇王府, 最为醒目的便是“九思堂”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 伯王尚在回事房静候之时,坐在“九思堂”内闭目养神的奕囗闻听伯王驾到, 起初感到很蹊跷,但冷静一想,他已经预料到:大概又是那尔苏的事儿…… 奕囗虽然在明里从不与伯王论亲家,但暗里仍得以亲家论处。他虽然不善饮酒, 但也令下人备酒陪上几盅。 两个人真真假假,佯装热乎地客套了一气之后,桌上的酒菜就成了地地道道的 陪衬,两个人似乎都怕酒后管不住嘴巴…… “九思堂”内陷入了窘境,片刻之后,奕囗见伯王不说此番的来意,于是,便 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直来直去的问道: “深夜造访,许是有事才来到我的府上吧?要不然,您也不会轻易地来到我的 府上。”怕给自己惹来麻烦的奕囗,当着自家府上丫环的面连声“亲家”都没有叫。 伯王心里不是滋味,可脸上却挂着佯笑说道: “您说的也在理,没有事儿,我的轿子哪敢轻易地落到您的府邸门前,您说呢?” 奕囗不提亲家,伯王更是不提。 很显然,伯王的话锦里藏针,而奕囗听了,却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避开话题 说道: “什么事儿?” 伯王一转话锋说道: “今年2月19是清明,去科尔沁路途遥远,我打算过两日便带着长子那尔苏去科 尔沁左翼后旗给先父扫墓,今天来呢,是来和您打个招呼。” 拘谨中的奕囗一听,顿觉轻松了许多。不料,却听伯王含糊其辞地又说道: “既然你与我结下了缘分,我呢,总得要念及一点旧情。”伯王说到此处,凑 近了奕囗接着又说道: “还是叫你一声醇亲王,总该合适吧?醇亲王,科尔沁盛产的东西不计其数, 只是不知醇亲王都喜好哪一样。” 奕囗若无其事地沉思了一下,然后显得异常大度地说道: “既然伯王有此番美意,那就给我带几只科尔沁的飞龙吧,我听说,这种鸟儿 的内脏五味俱全,属天下第一美味儿。” 伯王捋着胡子笑了一下,然后一语双关的说道: “此种鸟儿,天下大概也只有醇亲王敢叫此真名。那好,既然醇亲王说了,那 我就斗胆给您带回几只来。” 奕囗没接话碴,仍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然后二人就再也无话可说了…… 其实,伯王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如果有一天慈禧查处下来,只有奕囗 出来做证最有利,面对着不讲“亲家”交情的奕囗,伯王只能把他当成棺材铺子门 前的那顶扎幌而已。 话说头顶繁星的伯王出了醇王府,一进博王府东宫门便听拦轿的管家金满仓掀 开轿帘,带着谨小慎微的神情说道: “伯王老爷,达福晋的小弟那彦图王爷己来多时,眼下正在大堂内的隔子里间 等您,看上去,他好像在有意避着达福晋,说是……” “知道了。”伯王说着便贴着金满仓的耳朵根子说道: “告诉达福晋,就说我去了东城的鄂王府,要明天早晨才回来。” 金满仓一愣,再看神情极为不安的伯王,顿时间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可剩下的 几分便是猜疑了…… 近几日,博王府内出现了反常的现象,伯王整日间躺在寝室内当着达福晋的面 呻吟不止,说是头痛得要命。略识一些医道的金满仓请来了京城有名的老郎医为伯 王诊脉,待接过诊案一看,哪里是什么“头痛”,而是“急火攻心”。 闭门而居的伯王满嘴长泡,几日间鬓上又生白发,而博王府内却随处可见那尔 苏的身影。 这两天,那尔苏时而陪着母亲达福晋聊天,时而陪着奶奶乌氏饮茶,时而又在 白福晋莺哥的陪伴下牵着阿穆尔灵圭走进后花园,去探望足不出户的岳父——白音 仓老先生……就连金福晋莲子近两日也露出了喜兴的模样。 昨天,金满仓听妻子九十灵说:小阿穆尔灵圭在父母二人的陪伴下己经正式拜 莲子为母,而且,那尔苏还强调,长大后的阿穆尔灵圭要同时承担起赡养两位母亲 的义务,对待莲子要像亲生母亲一样。夜里,金满仓和九十灵就着这些话题一直说 到深夜,可是,说到最终谁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再说一路犯疑的金满仓从达福晋的寝室里走出来,穿游廊过佛堂途经大堂时, 未见丫环穿堂沏茶倒水的身影,于是,脚尖不由地就移向了大堂。 大堂的隔子间里,伯王和那彦图正巧吵得面红耳赤。 “凭什么?凭什么要那尔苏白白送死?你不让我去找那李莲英而却偏偏听信他 的一面之词,你……你……你别拦我……”那彦图瞪着血红的眼睛冲着伯王怒吼着。 伯王急了,上去就是“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见那彦图底下了头,无可奈何 的伯王这才喘着粗气怒斥道: “那彦图!老姐夫怎能依你?你这样做,纯属是夜半起来骂阎王,找死不等天 亮!只要老佛爷一日不弃皇权,这种蒙耻之辱就无处可诉!白白送了一个不够,难 道……难道你……你……你还让我再搭上一个不成?” 那彦图见伯王真的动怒了,再也没有吱声,他掉转过身子,背对着伯王,一股 悲枪涌上心头…… “如果不是时运不济,如果我们握着的不是一张无箭的死弓,如果不是博王府 面临着倾巢之祸,我这个做父亲的怎能忍心……怎能忍心合下自己的亲生骨肉?十 指连心哪!更何况说那尔苏他……他……他是我最疼爱的长子,舍下了他就等于是 抽了我的筋骨……剜了我的心哪……”伯王悲咽着,哭诉着。 一直站在大堂内的金满仓听罢,两眼发黑,双腿发抖,紧接着便像醉汉一样跌 跌撞撞地退出了大堂。 轻轻地掩上大堂的两扇门,金满仓倚着廊檐的柱脚冷静了一会儿之后,他什么 都明白了。 二 二月初六日,博王府内,翠嫩的柳枝在和风的吹拂下悠然地唱着春谣。 清晨,佯装无事的那尔苏给父母及奶奶拜过早安之后,便抱着高兴得手舞足蹈 的阿穆尔灵圭翻身跃上了一匹英骏的蒙古马。与此同时,身装短衣,脚蹬蒙古绣花 长靴,身披红色斗篷的莺哥也脚踏银镫上了马。金福晋莲子不善骑马,只好喜滋滋 地由东跨院内的两个使丫唤头扶着蹬上了九十灵驾驭的大鞍子车,最后,三个“叽 叽嘎嘎”的女人在达福晋的叮咛下,跟在那尔苏跨下的黑骏马驶出了博王府。 看着三个结伴同行的女人出了府,达福晋感到了一些慰藉:心里只装着莺哥的 那尔苏如今能体谅莲子的不易之处,也算是一桩好事儿…… 达福晋在笑,而站在旁边的金满仓却鼻子一酸,转过身便钻进回事房里暗自落 泪去了。 管家金满仓和九十灵的家就安在博王府的南院。昨天夜里,心口窝直发“突突” 的金满仓回到了南院,进了屋,除了喘气是叹气。九十灵盘问了半天,垂头丧气的 金满仓只用“胸闷”二字便将九十灵给打发了。夫妻二人背靠背,枕头被子分了家, 一夜过后,总算相安无事。可这会儿,金满仓看着不知愁的达福晋,免不了又是一 阵焚心如火…… 再说,金满仓还在落泪之时,和阿穆尔灵圭同乘一匹快马的那尔苏便带着一路 欢声笑语的莺哥、莲子及九十灵驶出了京郊。 多日未出京郊的九十灵,驾着大鞍子车一驰入草海,就像孩子见到了母亲,放 开百灵似的嗓子就唱起了一首欢快的蒙古民谣…… 大鞍子车的轮子“吱吱嘎嘎”,黑白走马的蹄子“踢踢沓沓”。莺哥手中的缰 绳随着欢快的节奏一道抖动着,红色的斗篷似火…… 临近清明时节,正值迎春花开放,新出的嫩草也已萌茵。那尔苏带着阿穆尔灵 圭放马疾驰了片刻之后,便将三个采摘迎春花的女人甩在了身后。 一匹马抖动着四蹄冲向了草地的纵深之处,那尔苏勒住了嚼环,回眸时,热泪 早己盈满了眼眶。他身后的那俩个女人已经距他有三里之遥了。此时,莺哥和莲子 正倘佯在早春的景色中。这,大概就是他的俩个福晋最为快乐、最为无忧无虑的时 刻了,从明天起,她们将成为两个无主之妇……想到此,他的心不由得猛烈地瑟缩 了一下。 七岁的阿穆尔灵圭还不知人间的悲苦,他看着父亲痴呆地望着远方的母亲。回 过头,不由地再一次催促道: “阿爸,快!阿爸快带着我再骑上一程吧。” 那尔苏用手轻轻地扳正了阿穆尔灵圭天真可爱的小脸儿。他想:在与儿子相处 的最后时刻,他只能把脆弱留给自己,而把坚强的父亲形象留给他幼小的儿子。 父子二人同乘一匹骏马,扬鞭策马,又是一番尽情驰骋。 …… 浓浓的春光中,一黑一白的两匹骏马驮着一对挚爱的影子,时而放马疾飞,时 而拉开距离。莺哥以“海底捞月”的身姿赢得了那尔苏的回眸一笑,那尔苏用“镫 里藏身”的英姿博得了莺哥的钦佩之情。 莲子看呆了,九十灵看愣了,只有小小的阿穆尔灵圭循着两匹马的蹄音在雀跃 欢呼…… 此时,暂且的欢愉似乎让那尔苏忘记了生时的痛苦,追着莺哥俊俏的身影,他 再一次放开了手中的嚼环,顿然间,跨下的黑骏马便载着身穿短衣箭装的那尔苏箭 一般地飞向了前方。 踏青归来,与莺哥并鞍打马走在前方的那尔苏看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莺哥,怅 然一笑,似乎又了却了一桩夙愿。 …… 当日午后三时许,伯王乘轿出府,四时许进入养心殿西两间外的奏事房并向奏 事官递交了请求光绪皇帝准予回乡祭祖的奏折。 片刻之后,在西两间便殿里批阅完奏折的光绪皇帝奏准前来觐见的伯王进入养 心殿。 伯王进入养心殿,经过三拜九叩之后,便听手呈奏折的光绪皇帝开口说道: “伯颜讷谟祜,朕念你忠心耿耿为朝廷效力,所以,己准奏你还乡祭祖。另外, 为优恤忠臣后代,朕又特批白银三百两,用于此次祭祖的开销,退朝。” “谢,谢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又是一番三拜九叩后,伯王退下了。若 不是退得神速,手捧着光绪皇帝的特批朱谕,他的眼泪疙瘩非得落在光绪皇帝的脚 下不可。 从广储司领取到白银三百两的伯王在乘轿归府的途中,看着令他心酸的白银, 眼中再一次汪满了泪水。这种时刻,再多的白银也勾不起他的欲望了。光绪皇帝所 说的“优恤”对于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想:如果安睡在九泉之下的父王得知 如今的大清朝是如此这般的“优恤”了他的子孙,父王他会做何感想呢?如果父王 活着的时候能把眼睛擦得亮一点,也许就不会把可悲的忠骨献出去,更不会用“世 袭罔替”为后人铺下了一条生也难死也难的道路…… 白花花的银子激得伯王“哗啦啦”的泪水淌了一路。轿子进入博王府时,他才 急忙用衣袖皆干了眼泪,然后才打帘吩咐轿夫将轿子直接抬到东客厅门前停下。 进入东客厅,伯王便掩面跪在了父壬僧格林沁的画像前,是有愧于父王生前的 重托?是在埋怨父王不该为子孙铺下了这条路?还是内疚于自己无能?不知为什么, 面对着僧格林沁的画像,他始终没有抬起耷拉着的脑袋。现在,就连他自己也记不 清了,自“马撞金銮”后,他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跪了多少次。 闻听又得“赏银”三百两的达福晋仍在时时刻刻地感念皇恩。 听说伯王从紫禁城回来了,达福晋一路碎跑来到东客厅,见伯王正在低头抹眼 泪,疑以为他又在感念于父恩,于是出于一种安抚,她对伯王抚慰道: “回乡祭祖的供品我已经让管家金满仓备好了,若是有感于父恩所带给我们博 王府的福份,那就再备上一份,这样,也好了却了你的一番心意,你说呢?” 伯王的嘴抖得已经说不出话来,点头过后,捧不住的泪水顺着双手的指缝点点 滴滴地打湿了地面。达福晋也落泪了,确切的说,是为感念皇恩而流。 可怜的达福晋哪里知道,浩荡的皇恩也保不了那尔苏的命。她又哪里知道,伯 王如此这般的隐瞒着她是不忍让她看到自己的长子带着母亲悲陶不绝的哭声打马走 出博王府。更怕小孙子阿穆尔灵圭扯住长子那尔苏的衣袖不放……他更伯达福晋骂 他为保博王府黑了心肝,舍不了自己的心头肉。 大概,达福晋还不知,此时的那尔苏就是一颗殃及博王府的“瘤子”,如果伯 王不以“割亲”的手段顾全大局,那么,这颗“瘤子”将会漫溢博王府,全府就会 被慈禧这个妖魔发出的那一股势不可挡的浊流淹没。达福晋哪里知道伯王忍也得忍、 不忍也得忍的苦衷,又哪里知道长子那尔苏忍辱负重般的一片孝心呢? 也许是悲悯于博王府即将痛失长子的悲哀,也许是体会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 悲情。这天夜里,博王府上空,弯弯的新月不忍出山,闪闪的星河不忍睁眼。怜惜 于博王府不该遭此大难的月亮和星星,只好拉严了泼墨一般的夜幕。 …… 二月初七夜里,那尔苏的两个弟弟——二弟温都苏和三弟博弟苏被伯王以去科 尔沁左翼后旗祭祖的名义召回了博王府。 那尔苏的两个不知内情的弟弟多日未归府上,所以,归府后便分别与自家妻儿 团聚去了,而伯王和那尔苏却来到了东客厅,父子二人又为博王府今后的命运进行 了一次长谈。 长子那尔苏情愿舍命顾全博王府。此时,最让父子二人牵肠挂肚的便是幼小的 阿穆尔灵圭,提起孙子,伯王开口说道: “那尔苏,你……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那尔苏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 “阿爸,我有几句话要说。我想……我想阿穆尔灵圭现在还小,我不在的日子 里,爷爷、奶奶及两个叔叔们要好好抚养他。……莺哥心地善良并且知情达理;莲 子虽然厉害了一点儿但心眼并不坏。她们俩都是识书之人,再加上老岳父教他识字 读书,如此下去,我也就放心了。读书归读书,但长大后千万不要再让阿穆尔灵圭 做官了。自古是宦海沉浮、仕途险恶,弊与利对半分成,我家就是如此。我想,还 是给阿穆尔灵圭一条自由生活的出路吧!” 伯王听罢,斩钉截铁道: “念及你顾全博王府的一片孝心,我死后的爵位就由你的儿子阿穆尔灵圭来承 袭,绝对不会传给你的两个弟弟……” “不!阿爸大人,我不希望我的儿子再重蹈我的旧辙…… 伯王苦笑了一下,打断了那尔苏的话说道: “那尔苏,阿爸的话你可能还没有完全理解,正是这仕途之路,所以博王府才 有了今天这种血的教训。现在,这血的教训已经擦亮了我们的眼睛。我的意思是说, 让阿穆尔灵圭来承袭我的王位,但不再做朝廷的命官,只任个自由自在的闲散蒙古 王公,这样,既可除却仕途险恶又可领取一份终生的俸禄,孤儿寡母的,有了俸禄…… 唉,阿爸我是个罪人!只所以这么做,也是求个心安哪!” 那尔苏沉默了片刻,最后点头默许了…… 从僧格林沁在世时的僧王府到现今的博王府,父子二人感悟颇深,最后,那尔 苏说道: “阿爸大人,如今的大清正如我们分析的那样,在官败民反的局势下已经快撑 不住了,从咱们博王府的命运看,不把阿爸大人的官爵承袭给我的两个弟弟,我看 这样做就对了。我想,等到阿穆尔灵圭长大了,大清也许就真的垮台了,到那时, 我们一家人就到祖父的出生地科尔沁去吧,也许,只有那里才是我们安居乐业的地 方。” 伯王沉思了片刻,然后反思道: “熬至今天,这内务府一品大臣的命官我一日都不想做了,可是为了避开这个 风头,这头上的翎子我还得顶着,过上一年半载我就以年事已高的理由,罢了这内 务府仕官的辱帽,或闲养在家,或者是到咱们的祖籍地去任扎萨克……” 人只有在羁绊的情况下,才最向往自由。伯王想要罢官大概是为了寻求一种精 神上的解脱,那么,那尔苏舍生大概就是为了灵魂的解脱吧?现在想往自由的大概 不只是这父子二人,还有那彦图。 近两日,那彦图的福晋荷子已经在他的耳边说过不止一次了,而闻听荷子有孕 的那彦图却说:生个儿子不封爵,若是生个女儿也不进仕途之家!荷子听了只是淡 然一笑,她哪里知道那彦图身为朝廷命官的苦恼。 一向效力于光绪皇帝的那彦图在这场“宫廷情猎”的祸端下己经警醒了。他的 心被“有情无义”的光绪皇帝所谓的苦情而伤害了。现在,一改初衷的那彦图和他 的老姐夫伯王一样,已经不再把脑袋上的那顶花翎看做是炫耀权贵的象征,而是光 绪皇帝给他带上的一顶紧箍咒…… 那彦图看明白了,清朝所说的“优恤”,其实就是一个“套索”,亲王、郡王、 贝勒、贝子这些荣封的爵位便是大清朝为这个马背民族羁绊上的一个“死结”,它 使蒙古人失去了如烈马般豪迈奔放的性格与自由,从而成为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悲 的民族。 明天就是那尔苏启程的日子,想起这让人揪心的日子,那彦图的心就像长满了 荒草,而且还有十五把铡刀七上八落地铡着这忑不安的心。他的心为那尔苏而碎了 …… 三 静夜沉寂,夜风卷着沙尘吹袭着博王府。 居住在北京城内的蒙古王公们都说:僧格林沁在世的时候就为后人种下了一棵 九十九丈高的大树,并在树荫下为子孙絮下了一座金窝。 得天独厚的博王府借僧王的功绩荣耀过兴旺过。而如今,九十九丈高的大树被 虫蛀了,光秃秃的只剩下了一树枯枝。 伯王这棵大树被厄运压弯了腰,那尔苏这棵壮苗又被人毁了。乘凉的树荫不见 了,剩下的阿穆尔灵圭这棵小苗尚在稚嫩之中,后运如何,谁也难以预料。 妻子和阿穆尔灵圭都已经入睡了,而这一夜,那尔苏却在儿子均匀的酣声中失 眠了。在即将踏上死亡之路的时候,他不敢在妻儿醒着的时候端详这母子二人…… 他已经暗暗地安排好了后事。近几日,他除了陪伴母亲及奶奶饮茶聊天,和父 亲商议博王府今后的出路,余下的时间便全都给了他身边最让人牵挂不己的两个人 ——儿子和莺哥。除此之外,还有居住在西厢房内的那个与他素生无缘的金福晋莲 子。 “马撞金銮”之前,与金福晋莲子成婚十余年的他,一直独自操纵着对白福晋 莺哥的情爱之门。而对于莲子来说,他所献出的仅仅是一份道义,除此之外,便是 将每个月的贝勒衔俸禄如数交与她一半,供她穿金戴银,满足她奢华的侈取之心。 他,只不过是这个女人名义上的丈夫而已。 像磁石一样吸引他的是身边的儿子和莺哥。 这几天,他一直没能走出回忆。 他记得:十余年前迎娶金福晋莲子的那一天正值满月十五,喜庆的酒宴还没散, 他便偷偷地溜出了红火热闹的大堂并在后花园的松林深处找到了正在独自黯然落泪 的莺哥。那一年,刚满18岁的莺哥出落得就像早晨的滴露那般鲜嫩,清纯的心不染 一丝杂质。他知道她为何伤。 前不久,他还拉着莺哥的手对着一轮明月发誓;今生非她不娶。然而,他与莺 哥的海誓山盟还没实现,一个本身就与他的情感毫无关联的一个女子——莲子却率 先做了他的金福晋。 那天夜里,他挽着莺哥的手臂走出那片松林,站在一轮皓月又是一番指天发誓, 直到泪水涟涟的莺哥破啼为笑而己。第二年,他如愿以偿,实现了与莺哥结百年之 好的诺言。又是一年过去后,他与莺哥的爱情结晶——阿穆尔灵圭便呱呱坠地了…… 这天夜里,他如细数发丝般地细数着往事,一点点,一滴滴,一幕幕都令他怀 念。 在与妻儿相伴的最后一个夜晚,那尔苏真想叫醒正在熟睡的母子二人,但最终, 硬在喉中的几许掺杂着泪水的叮咛,几许夹裹着辛酸的嘱托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这种时刻,怜于母子二人从此无所依托的那尔苏已经脆弱到了一触即溃的边沿。 此时,儿子的一声呼唤,莺哥的一丝笑容都会勾起他的泪水。 这依依不舍的情泪该到哪里去落呢? 他想:明天打马登程时他应该带着母子二人的笑容上路,只有那样,他才可以 安然地离开博王府…… 看着母子二人,对望着金福晋莲子所居的西厢房,他就像是一个欠下了许多孽 债的人一样,不仅为他身边的这母子二人哀伤,而且也为金福晋莲子的命运所哀伤 起来。蒙古人的习俗是以西为大,所以莲子才以西为贵。但她却像是一个豢养的豪 门中孤独的猫儿一样,有金笼子可居却无快乐而言。 紫檀木的雕花方桌上放着崭新的衣物、绣有云卷图案的蒙古长靴、抵御塞外严 寒的貂皮镶边斗篷;银柄的鞭子,雕花的马鞍一 临睡时,莺哥己经为他准备好了明天出行时所需的一切。 看着这一切,他的泪水终于还是无声无息地流淌了下来…… 四 二月初八时,时辰还未进五更,博王府最早的见证人——伯王的老母亲太福晋 乌氏便起床了。 金佛闪着圣辉,佛香燃着祝福。慈眉善目的太福晋乌氏拜了又拜,叩了又叩, 为子孙的平安祈祷着…… 在子孙即将回旗祭祖之时,太福晋乌氏捻动着手中的佛珠,一颗佛珠就是一串 祝福,一颗佛珠就是一段往事。 她清晰地记得:17岁的那一年她就从遥远的喀喇沁右旗坐着蓝呢红顶的轿子上 嫁到博王府,那是道光十六年的事。那一年,16岁的僧格林沁就已经承袭了科尔沁 左旗的扎萨克郡王…… 也是在那一年,年仅16岁的僧格林沁奉命为“御前行走”,同年赏赐朱缰、赏 戴三眼大花翎并上御保和殿参加宫廷筵宴。他从僧王府大宫门出去的时候穿的是郡 王袍,而回来的时候却穿上了道光皇上赏穿的“黄马褂”,还带来了掌管火器营的 喜讯…… 道光十四年(1834),24岁的僧格林沁授任御前大臣。领正白旗侍卫内大臣, 7月为后扈大臣。道光十五年正月;署镶黄旗蒙古都统,2月管虎枪营,7月命总理行 营,12月为阅兵大臣…… 咸丰三年(1853),僧格林沁为参赞大臣。咸丰皇帝在乾清宫亲自颁发给他一 把无尚光荣的“纳库尼索”光刀、赏朝珠一盘、四团龙补褂一件…… 太福晋乌氏烧过香拜完佛,用过早饭之后便拄着龙头拐杖在丫环的扶持下伫立 在了博王府的大宫门前,就像当年送僧王出征时一样,今天,她要亲自目送着回乡 祭祖的长子伯彦讷谟祜和三个孙子——那尔苏、博第苏、温都苏出府。 太福晋乌氏常说:长子伯王是她的心,长孙那尔苏是她的肝,另外的两个孙子 博第苏和温都苏就是她的肺,剩下的那些个福晋们就都是陪伴了。 年近八旬的太福晋乌氏老得虽说就像是一棵脱尽了叶子的朽木,但身边有子孙 们围绕着也确实感到了满足。 这天早上,一夜之间就被亲人扯碎了五脏六腑的那尔苏守着妻儿整夜没有合眼, 想多看妻儿两眼,又怕妻儿看见他眼中的泪水,想多守一会儿,又怕妻儿醒来后扯 住他欲将出行的两腿,出不忍,行不舍,流着泪犹豫了再三这才悄然无声地穿戴好 了行装,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让他魂牵梦绕的东厢房。 此时,妻儿的容貌已经深深地被他刻在了心壁上…… 一步一回头,三步一行泪,长泪叩地,泪洒衣襟。此时的那尔苏已经感觉到自 己成了一个上无苍穹,下无厚土的人,翻江倒海的心就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 飘浮不定…… 踯躅在东跨院的月亮门下,踌躇中的那尔苏怔怔地看了一眼这院内让他熟悉的 景物,最后才带着无尽的依依不舍之情离开了东跨院…… 如果把莺哥比作是滋润那尔苏情感的温河,那么,小小的阿穆尔灵圭就是照亮 他生活的明媚阳光。与莺哥成婚十余年,十载春秋——三千六百五十个恩爱的日子 如梭一般地过去了,可是,有谁能够料到命运却突然甩出了这样一条暴戾的长鞭, 猛然间就以“抽刀断水”的方式斩断了这夫妻之情和父子之爱。上天及厚土既然赐 予了那尔苏这苍穹一般辽远、大地一般深厚的情爱,可为什么又无情的剥夺了这父 子之情、夫妻之爱?曾经是人杰地灵的博王府哺育过那尔苏,而32年过后他将一去 不归。父母之恩,情爱之海冲撞着他。这一刻,他的两腿是如此地沉重,身后还拖 着无数个哭泣的灵魂…… 博王府的大宫门前,除了总管金满仓、守门的更夫长顺及几个男性外,剩下的 便是一院子的大小福晋、奶妈、丫环们…… 白福晋牵着阿穆尔灵圭,两个丫环陪着金福晋莲子,温都苏和博第苏的两个夫 人也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到了大宫门。金满仓的妻子九十灵、丫环水灵、海棠、阿穆 尔灵圭的乳母香梨等也都站在了大宫门外准备送行,只有帮着伯王料理出行事宜的 达福晋还没有出来。 送行的人们尚在等候之时,准备出行的伯王及那尔苏等人已经上轿的上轿,上 马的上马,一切准备妥当后,由两名驭手驾驭着的那辆蓝呢红顶的轿子车便载着伯 王启动了,紧随其后的便是各乘一匹高头大马的那尔苏、温都苏、博第苏三兄弟。 伯王每年回旗祭祖总是有说有笑,而今年却强打着精神上了轿。此次出行非同 寻常,所以他只带了四名肩挎火枪、腰佩短刀的年轻护卫。 祭祖的人们在达福晋的叮咛下驶向了大宫门,紧随在伯王身后的那尔苏强忍着 泪水打马走在两个弟弟的前头,也许是怕泪水冲出眼眶,他不敢回头去看母亲…… 前方有莺哥带着阿穆尔灵圭在等着他,后面有母亲达福晋在相送,他在两股亲 情的夹攻下向前走着…… 今天早晨,莺哥一直未能见到那尔苏的身影,只听前来捎信的九十灵说他己经 在达福晋那里吃过了早饭。此时,牵着阿穆尔灵圭等候在大宫门下的莺哥还不知道, 那尔苏此一去不是生离而是死别;小小的阿穆尔灵圭更不会知道从今天起他将永远 的失去了父亲。 由两匹黑骏马驾着的轿子车载着伯王急速地向大宫门驶来。按常规,伯王出行, 博王府内除了德高望众的太福晋乌氏外,其余的人都要行跪拜礼送安。 送行的人群中,只有金满仓是知情人。 金满仓脸色煞白,一夜之间就熬红了眼睛,想起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的那尔 苏,他的心犹如刀绞,所以还没等躲在轿子里不肯掀帘接受请安的伯王到了近前, 他就再也收不住泪了,甩开箭袖便垂头跪下了。“噗噗通通”、“呼呼啦啦”,守 候在博王府大宫门两旁的人们全都跪下了,只有伯王的老母亲乌氏还孤伶伶地拄着 龙头拐杖立在那里。那尔苏“马撞金銮”闯下大祸的那一回,正在博王府大佛堂内 祈祷长孙平安无事的太福晋乌氏闻听那尔苏平安归府,就说是佛龛里的佛显灵了, 还说:是神灵保佑了她的长孙。 都说“苍天不佑无德人”。年近八旬的太福晋乌氏和达福晋一辈子积善行德, 两个人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可烧香八斗又有什么用呢? 人们正在垂头请安之时,伯王乘坐的轿子车就已经“轰轰隆隆”地碾出了大宫 门,紧随在伯王身后的那尔苏揪心裂肺地咬着下唇猛然间一挥马鞭,跨下的座骑就 像箭似地腾起四蹄冲到了伯王的轿前,当正要给父亲请安的阿穆尔灵圭抬起头来的 时候,那尔苏跨下骏马早已冲向了猪市大街…… 春日的暖阳下,南来的熏风将小阿穆尔灵圭呼唤“阿爸”的声音送入了那尔苏 的耳畔,那声音是如此的亲切。这带着稚气的呼唤曾经安抚过他受伤的心,这甜甜 的呼唤曾经给予他度过死亡之海的力量。然而在此时此刻,这亲切的呼唤却像钢针 一样穿透了那尔苏被滴滴血泪泪没的心。一刻间,窝在他腹内的九曲愁肠已被阿穆 尔灵圭的这一声呼唤撕成寸段…… 毫无顾忌的泪水顺着他清癯的脸庞潸然滚落下来,悲情中,他只有俯身抱住马 头并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远离了身后的伯王和两个尚不知情的弟弟…… 这亲切的呼唤声将伯王的泪也催了下来,就像当年痛失父王那般,他不仅为即 将痛失长子而悲哀,同时也为小小的阿穆尔灵圭夫去父亲而悲哀。想起只有七岁的 阿穆尔灵圭,伯王的心苦如黄连…… 当滚滚的车轮声和踢踏的马蹄声渐渐地消失在猪市大街的尽头,立在大宫门下 为伯王送行的人们才站起身来。方才,伯王乘坐的轿子车途径大宫门时,向来恭敬 母亲的伯王没有掀帘下轿给为他送行的老母亲乌氏请安,达福晋看在眼里,虽说心 里有些埋怨,可嘴上却对婆婆乌氏说道: “额莫,去科尔沁的路长着呢,讷谟祜他也许是忙着赶路,所以……” 太福晋乌氏看着嘴皮嗡动的达福晋,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稀里糊 涂地应下了,然后就拄着龙头拐杖,移动着颤颤巍巍的脚步在达福晋及几个丫环的 陪伴下各自回房去了。 大宫门前的人们渐渐散尽了,只剩下了孤孤伶伶的莺哥和金满仓,看着眼里噙 着泪水的金满仓,一丝不祥袭上莺哥的心头…… 那尔苏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可这一次却硬着心肠头也不回的打马离开了博王府, 这怎能不引起莺哥的猜疑呢? …… 伯王及那尔苏等人一路东行,途经北京城西南方的通州时,身后荡起的滚滚尘 埃中远远地跟着一个人,他不是别人,正是那尔苏的舅父那彦图。今天,他跨下的 坐骑是一匹追风般的宝马,可他却不敢放开手中的嚼环。 心里充满内疚的那彦图单枪匹马前来相送,可无论如何也不敢踏进那团尘埃。 见了那尔苏除了伤心就是落泪,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一人一马,时而伫立时而狂奔。洒泪相送了十里,那彦图还是不舍;伤心的又 送了百里,那彦图还是不想收缰。就这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直到疲惫的宝马放 慢了四蹄、伤心的肠子已经被那尔苏拖出了百里之外,他才落泪收住了手中的缰绳, 直到望尽尘埃…… 那彦图挥泪返程了。恹恹的马蹄叩打着通往塞北的驿道。突然,回程中的那彦 图就像铁了心肠似的,只见他横眉竖立,咬紧牙关猛地一挥马鞭,跨下的宝马就像 一杆绷紧的弓中之箭一般射了出去。 春草萌生的季节,那彦图为大清朝效命的心彻底的死掉了…… 那尔苏此次出行引起了莺哥的猜疑,预知详情,请看“蒙古悲剧”中“清明祭 祖”一场里“九十灵舍命护送,白福晋千里寻夫”一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