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海无情人有情 劫后余生到香港 大海愤怒了,滔天的巨浪,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无情地向救生艇袭来。 远处的“腾飞号”在一片火海中和一艘敌舰同时沉入大海。 肖佐臣站在救生艇上摘下了军帽,慢慢地低下了头,痛心疾首地说:“结束了!” 他又一次流下了眼泪,喃喃自语着,“泊涛兄,你的英灵不远,保佑弟兄们度 过难关,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一阵轰鸣,排山的巨浪把两艘救生艇都抛人浪谷中,惊涛过后,救生艇随着浪 峰露出水面,有几个士兵被掀进了大海。 “叔叔,你让我去死吧!”肖尽忠痉挛地躺在甲板上,嘴角流出鲜血,“我受 不了!”吃力地想从甲板上爬起。 “尽忠,你要坚强啊!”田大鹏用手按住他,“天快亮了,风浪就会停息。” 肖尽忠歪了一下脑袋,刚想说什么“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脸色发 青,闭上了眼睛。 田大鹏单腿跪下,扶起他的头: “尺忠……” “不要管我!”肖尽忠有气无力地说。 肖佐臣望着惊涛骇浪漆黑的大海,无限痛苦地低下了头,他的心好像被撕碎了。 一个率领千军万马的将军,一夜之间变成了无家可归的逃亡者,怎不使他心碎。 他有不共戴天的仇和恨,恨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侵华战争,恨国民党腐败无能,恨 共产党杀害了他的全家。他想力挽狂澜,扭转乾坤,救民于水火之中,可到头来却 成了叛军。他的忠心烈胆可向天表白,可天是黑的,黑得见不到一点光明。他回头 看了一眼被风浪摧残快要死了的唯一侄儿,俯下身,万分悲痛地叫了一声: “尽忠……”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有国难投无家可归的肖佐臣想就此了却终 生,从腰间拔出佩剑,眼望漆黑的夜空,大叫一声: “苍天啊!”提起佩剑向自己的脖子抹去。 田大鹏闪电般的握住了他的手,悲声说: “二哥!”跪倒在甲板上,“大仇未报,为何轻生?” 贺黑奎和所有的官兵一齐跪倒,高声呼喊: “军长你可不能死啊!” “什么家仇国恨,我还有脸去见家乡父老吗?”肖佐臣也跪在甲板上,“你们 都是跟随我多年的弟兄,身经百战出生人死,怎忍心看着你们被大浪卷去!” “二哥,”田大鹏大义凛然地说,“家仇虽小,可这万卷藏书和珍奇国宝,一 旦落入大海,我们就成了被人唾骂的千古罪人,申将军的话还言犹在耳,能对得起 刚刚遇难的他和那些为此而殉难的千百名弟兄吗?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剩下一个 人也要保护这批国宝,这也是您刚刚说过的誓言,等我们到了香港还有东山再起的 机会。” “我贺老黑是不会离开你的,你真想死我就先死在你的前面,到阴曹地府也当 你的开路先锋!”他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我们和贺团长一样,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绝不离开军长!”官兵们齐声说。 “我是懦夫,对不起弟兄!”肖佐臣愧疚地说,“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就是 剩下一个人也要坚强地活下去,否则我们就会成为千古罪人!从今以后我绝不会轻 生,都起来吧。” “誓死保卫国宝!”官兵们齐声高呼。 苍天无眼,大海无情,一层层一排排的滔天巨浪向救生艇涌来,两艘救生艇就 像掉入大海中的两片枯叶,随着恶浪上下起浮。 完全失去自控能力的肖尽忠滚到了艇舷边,又是一个巨浪袭来,田大鹏不顾一 切地扑在肖尽忠的身上。 一阵“轰”鸣过后,又有几名战士被恶浪卷入了大海,田大鹏也不见了。 官兵们都默默地跪倒在甲板上,向他们敬爱的副官长和战友默哀祈祷。 肖佐臣悲痛的几乎昏了过去,好像有人在撕扯着他的心肝,发出了难以听清的 叫喊声: “大鹏,你在哪!” “田叔叔,”肖尽忠踉跄着从甲板上站起,张开臂膀,“你等等我!”向船舷 扑去。 肖佐臣一脚把他踢倒: “你忘了四叔叔的话!”他突然变得凶狠起来,“从今以后哪怕是剩下一个人 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他是为我死的!”肖尽忠声音微弱地呼喊着,“刚才他为了救我,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又昏了过去。 “都是因为你不坚强,真想一剑杀了你!”悲怒交加的肖佐臣面对着漆黑的大 海,“贤弟你安心地去吧,我绝不会辜负你的期望,哪怕是像魔鬼一样的生活,也 不能教这批国宝丢失!” “咱们要活着,要报仇!”贺黑奎从甲板上抱起奄奄一息的肖尽忠,悲痛万分 地说。 肖佐臣站在指挥的位置上,阴郁仇恨地目视着前方,阴森可怖的脸上看上去极 端冷酷,强健的身躯就像雕塑在船头上的大理石雕像。热情奔放的情感,满腔热忱 的民族精神,都已被狂风巨浪卷走了。他这种突然的变化,就连杀人不眨眼的贺黑 奎都不敢靠近他,站在一旁,心惊胆颤地问: “已经到台湾海峡了吗?” “冷静!”肖佐臣异常沉默地,“船位?” “大概已经进入金门海峡。”这是站在一旁“腾飞号”战舰上的大副彭勇,此 刻他在无限深情地怀念申泊涛,在他们生死永别的时候,他没说一句话,没流一滴 泪,这是海军特有的坚强意志的表现,像大海一样的深沉,是大海赋于他们的性格, 可他的心却在流血,暗暗地立下了誓言:“誓死保护国宝!” 人们默默地,心惊胆战地注视着怒浪汹涌愈来愈黑的海面,这是黎明前的预兆。 孤立无援的救生艇,漂泊在危机四伏的海面上,所有的人都没有去想自己的安 危,默默地接受着死亡的挑战,谁也没有一句怨言,因为他们有坚定的信念,他们 宁愿怀疑自己,怀疑真实,也不会怀疑同生死共患难,浴血奋战过的肖佐臣军长。 这完全是炮火给他们的结论,是在弥漫的硝烟中所看到的一个真正的英雄形象,是 在无数次历险的生涯中,把他们紧紧地融合到了一起。 黎明前的风暴更是无情,整个大海好像翻了过来,愤怒地呼啸着,一排排巨大 的浪涌,从黑暗的世界里滚滚而来,恶狠狠地钻入艇底,怒吼地举到半空,戏弄片 刻,又抛入了深渊。人们的五腑六脏像似被倒了出来。 “船位?!”肖佐臣冷然地问。 彭勇极力地站稳住脚根,沉吟一下鼓起勇气: “快要接近金门港了,那里有国军的海军。” “彭勇大副,听说你在‘腾飞号’上干得很不错?”肖佐臣盯着前面,严峻地, “黎明前如能通过这该死的金门,我们就可以……” “您的想象完全正确。”彭勇大胆的回答。 “为什么?”肖佐臣转过头,冷冷地问。 “根据海流和时间,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的自信给艇上的官兵增加了无 穷的力量和信心。 反复无常的大海,瞬息万变,狂飙恶浪在晨曦的阳光照耀下,突然静了下来, 慈祥、安静像个温柔的母亲,那场排山倒海的恶作剧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纯属 是误会和诅咒。 一轮红日跳动着从烟波浩淼的洋面上升起,朝霞飞舞,染红了碧空和海面,海 鸥扇动着洁白的翅膀鸣叫着掠过救生艇的上空。 绝处逢生的人们,从心理上摆脱了大自然的威胁,这块精神上的空白,马上又 被痛苦的怀念所占领,他们望着平静的海面,默默地站着,暗暗地流着眼泪。 一声凄厉的叫声打破了痛苦的沉默。 “田叔叔,你在哪里?!”肖尽忠扶着船舷悲痛万分地呼喊着。 贺黑奎“扑通”一声跪在甲板上,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大鹏你没有死,快回来吧!”然后就,“呵呵”地大笑起来。 “你是在哭谁?!”肖佐臣大声地拆责,“我们随时都会死!”他冷然地凝视 着大海。 “你!”贺黑奎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地问,“你是在说我?” “从精神上讲生与死并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毫无价值地活着,只不过是一具行 尸走肉。有价值的死比活着还可贵!”他有些自卑和自嘲,“有时活着比死还难过。 活着的真实,不过是人们的认识习惯而已,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意义,要看是怎么样 的活着。可人们总是把生与死看做人生的最终标准,因此就把人生变得庸俗化了。” 他仰天自问,“谁是强者?唯有天意!” “香港!” 这些挣扎在死亡历程中的人们,突然见到了生命的火光,高声欢呼,无限自慰, 好像他们的生命被烂如星海的灯光所证实,脱离了死亡的魔爪,他们还是活着的人, 过去所发生的事,不过是人生道路上的一个插曲。 肖佐臣明显表现出阴郁、痛苦、悲怆和怅然所失的孤独感,好像刚刚离开父母 的孩子,突然来到陌生人的面前,两只深邃的大眼睛荡然失色,滚动着晶莹的泪花, 在他的心底深处突然燃起一把熊熊的烈火:“香港这块苦难的土地,是中国人民的 土地,也是带着耻辱的土地。” 香港——时代的特殊产物,用特殊的方式组成一个特殊的、无其不有的纷乱社 会,是四十年代人类社会的一个万花筒,观察人类社会的一个窗口。 国家的耻辱,民族的仇恨,激起了肖佐臣的满腔怒火,产生了极端仇恨的心理, 他暗暗地在想:“大好河山何时能够收复,百年耻辱何时能雪?如果有谁能够收复 这块土地,他的功绩将永垂不朽,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炎黄子孙定将世世代 代纪念这位举世无双的伟人!”他非常悲观地想,“受尽苦难的中国人民哪有能力 收复自己的土地?可恨英国佬用鸦片毒害我同胞,占领我神圣领土,印支战争出卖 我们,多少中华儿女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我要竭尽全力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两艘救生艇终于摆脱了大海的威胁靠岸了。肖佐臣带领劫后逢生的弟兄,怀着 满腔的悲愤登上了香港码头。 他们好像一群刚刚从海里钻出来的、吃了败仗的妖精,一个个焦头烂额,狼狈 不堪,十分凶狠可怕,望而生畏,谁也不敢接近他们。 敢于接近“妖精”的人比妖精还要可怕。 “先生,”一个尖嘴巴,长下额,留着两绺八字胡子,一对细长的眼睛好像总 也睡不醒似的,上面还画着黑眼圈的细高个子的家伙,凑到肖佐臣的眼前,皮笑肉 不笑地说,“真想为诸位效劳!” “您想干什么,先生?”肖佐臣阴沉的目光中带着怀疑和警惕。 “想住饭店吗?”他装出兜售生意的样子狡诈一笑,“只要能给几个小费,” 迭起两个指头,“两个带响的家伙就可以了。” “遇见您可真走运,先生!”彭勇走过来手里攥着带血的军帽,脸色像铁板似 的毫无表情,“我们不想住别人的饭店,想买一座五星级豪华宾馆,绝不要廉价的, 你有吗?” “少和这种人扯淡!”贺黑奎凶神恶煞般的,“他妈拉个巴子的准不是好东西!” “我的要求并不贵啊,先生?”他又凑到贺黑奎的身旁,同样伸出两个指头, “只要两个带响的。” 贺黑奎双手拍着血糊糊的腰带“刷”地一声拔出两把盒子枪,黑洞洞的枪口对 准他的脑袋,“你想要这个?!” “您真的误会了,先生!”他毫无惧色,坦然之中带着阴险,冷笑之中带着杀 机,“我不过是想要两块大洋。你们带这么些东西需要买块地盘!”他发出了警告。 肖佐臣已明显地意识到,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家伙绝不是伸手向人要钱的乞讨 者,肯定是大有来头的黑社会恶棍。顿时产生了极为强烈的愤恨,冷冷地盯着他那 张马脸,“谢谢您先生,我们不需您的帮助!” “这就不对了,”他诡谲地一笑,“四海之内皆兄弟吗——在这个世界里有钱 不一定都是上帝!” “我们从来就不相信上帝,因为上帝从来也未施舍过我们。”彭勇冷然讽讥地, “我们很想试试钱是否有用?” “想讹诈?”贺黑奎更加凶狠地,“再他妈的纠缠我们,老子就叫你吃枪子!” “我这两条腿从来就很听话,现在就走!”他一摇三晃地钻进人流中。 “他妈拉个巴子的这个杂种真想杀了他!”贺黑奎余怒未休地骂着。 “这个家伙肯定是香港黑社会的人,我们要提高警惕!”彭勇忧虑重重地说。 这些劫后逢生的人们,从广袤无边,苦难无涯的土地上来到了尔虞我诈、弱肉 强食的小天地里,踏着生命的琴弦,系在生命的链条上,前面是地狱还是天堂?更 加严峻的考验正在等待着他们—— 夜幕。好像一个无边无际的大黑网张挂在天空。 香港码头的海面上又是狂风大作,波浪滔天,喧嚣的海浪好像有千军万马在鏖 战,宏大而有节奏的浪声,一层层一排排扑向岸边,发出阵阵轰鸣,充满夜空,震 撼人心。一盏盏航标灯在风浪中摇曳,好像是无数的精灵从涌浪钻出水面,窥视着 动荡不安的人世间。 救生艇像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孤苦伶仃紧紧地靠在码头上,任凭海浪的冲击。 带着满身伤痕和鲜血的救生艇,仿佛是系在生命琴弦上的两个最低沉的音符,一旦 受到拨动就会发出悲壮的声音。 一个排山的巨浪袭来,救生艇上顿时增添了紧张的气氛,冷飕飕的海风呼啸着 掠过夜空,吹动着每个人的心。 杀机四伏的香港,仿佛不是一块陆地,而是一只颠簸在夜海声浪中的孤舟。 码头上很少有人走动,一派清冷凄凉的萧索景象。闪闪烁烁的彩灯也变得忽明 忽暗时隐时现,就连那轻柔、淫荡的音乐也好像被夜风吹上了九天,断断续续无音 无律就像是从魔窟中发出的声音。 带领众多弟兄守卫在救生艇旁的贺黑奎。正处在神驰千里的痛苦回忆中,他的 心正在流血,不断地呼唤着,“大鹏你在哪?!”他变得异常的凶狠,瞪着两只凶 光暴露的眼睛盯着大海,恨不得一口把这可恨的大海吞掉,以泄心头之恨。他厌恶 这个世界痛恨一切,此刻如果有谁触动他一根微小的神经,他就会像一头发疯的猎 豹扑过去把你咬死吞掉,然后还会对着夜空大叫几声。 海风呼啸,海浪轰鸣,贺黑奎的神经微微颤抖起来—— 郊外,临海的一个山拗里,有一片阴森森的树林,树林内有一幢深灰色的楼房, 就像一个庞大的墓穴耸立在树林中。这是一幢古老的法国式建筑,尖尖的屋顶露出 树林的上空,好像一顶魔王的皇冠,出现在夜幕的声浪中。 山脚下有一条通往市区的公路,由于受崎岖海岸线的影响,这条公路就像从山 里钻出来的一条庞大无比的怪蟒,弯弯曲曲爬向繁荣的市区,去享受人间烟火。 在一个极其险要处竖立一块画有骷髅的路标,悬崖峭壁下面就是声浪轰鸣的大 海,冷飕飕的海风吹响了那块画有死神标志的路标,发出使人胆寒的鸣叫声,好像 有无数的屈死冤魂正在争食夺位。路标旁有一条上山的石子便道,两旁长满了荆棘 和参差不齐的杂树。踏上这条石子便道,脚下会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好像 有人在跟踪,你越是有这种感觉,恐惧感就会完全占领你的神经,还会发现荆棘丛 中有无数只绿莹莹的眼睛正在盯着你,难听的“嗥”叫声定叫你魂飞胆裂。如有胆 量仔细观察,那不过是几只夜间出来觅食的野猫。延伸一公里之后,这条便道好像 到了绝境,两侧是悬崖峭壁,怪石丛生、犬牙交错,摇摇欲坠。陡峭的岩壁上有很 多洞穴,黑洞洞的洞穴里躲藏着数以万计的不祥之物,灾难的象征——蝙蝠,进入 黑夜的时候就从洞穴中钻出,行妖作怪,大展淫威。便道就是从这里通过,走出这 条狭长的险路之后,就会发现那片阴森森的树林,树林深处也就是那幢古老的法国 式的楼房,原来是个占地很广的别墅,别墅内一片漆黑,静悄悄地毫无声息,坟墓 般的死寂。突然传来一阵“吱嘎”声,黑红色的大门开出一条缝,从里面钻出三个 鬼鬼祟祟的人,飞快地钻入一辆“奔驰”牌的轿车内,一声轰鸣,两只耀眼的大灯 把树林照得雪亮,开出别墅,颠簸在山间的便道上,冲出那段险路来到公路上,缓 缓地开到山下,车速开始加快了,车身微微颤动几下,“呼”的一声,“奔驰”变 成了下山的猛虎,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向市区冲来。进入市区之后拐进一条冷冷 清清的巷内,在一栋很大失修报废的仓库前停下,三个人从车内钻出,又鬼鬼祟祟 地钻进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