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慈爱之情 父亲贺龙在我眼中,除了他为国家和人民所建树的丰功伟绩,他的另一个最高 荣誉便是爱。我们也只能通过爱才能真正与他接近。 父亲的爱常是通过笑来表达,或无声地笑,或哈哈大笑,有时甚至一边笑一边 用两个拇指轮替抹掉眼角笑出的泪。我们考试成绩好,他笑;我们打枪打得准,他 笑;我们在运动会上拿到名次,他笑;我们游泳超过他,他也笑。他笑起来时,眉 眼和嘴巴都成细细的月牙形,那种只属于父亲的慈爱之情便从“月牙”里一泄而出 …… 有几件事留给我印象很深。 父亲特别喜欢女孩子留长发,梳辫子;他很懂辫子,三股辫,四股辫,脱三股, 脱四股,因为清朝时老人们都梳过辫子。我和妹妹小时候都留长辫子,后来岁数大 些了,我实在想剪头发,父亲不答应:“别剪,不要剪,女孩子留辫子好看。” 我又想剪头发,又怕父亲不高兴,决定和父亲开个玩笑,先试探试探父亲的反 应。我把辫子折上去用带子一扎,从正面看不见辫子了。我从屋里出来,见父亲站 在门外,双手叉腰笑。 “爸爸,我剪辫子了。” “我看看你怎么剪的?”父亲走过来,不等我避开,那只大手已经探到我脑后, 从发根往上一捋,辫子垂下来,一切都露馅了。 父亲笑得好开心,甜甜的,于是,我便不忍心剪头发了。我也曾试过把辫子拆 开,扎成马尾巴。父亲仍然摇头。我说:“爸爸,我这么梳不好看吗?” “哎,这么梳也挺好看啊,”父亲勉强说,“进步了。” 我知道父亲还是喜欢辫子。从此再不作剪辫子的打算。 父爱不只是对自己的子女,而是对着整个后一代。星期六,一个侄儿回来说, 北京航空学院一位学生偷馒头吃,被抓住了,准备开批判会。父亲贺龙本是极憎恶 偷盗,这次却不唱高调了,皱起眉说:“困难时期,他是饿的么,你告诉学校,不 要批判了,还是孩子,下面教育几句就行,不要抓住兔子尾巴当老虎打,那样不好。” 他的司机开车,和一辆马车相蹭,出了交通事故,被停止开车。他听到消息, 马上散步到司机班看望司机,批评几句安慰几句鼓励几句。回家后对我们说:“人 家出了事,正需要关心,我能不去吗?再说了,我要不去看看,他以后还能开车吗?” 在怀仁堂看话剧《青年一代》,我坐过道边,恰好刘少奇也坐过道边。剧中萧 继业念母亲在狱中留下的遗书时,我发现少奇同志哭了,掏出手绢,不停地擦泪。 再看父亲,也在用拇指擦眼角。剧终散场,父亲对我们说:“老一代对你们青年一 代,就一个愿望啊,接好革命班,把祖国建成真正繁荣富强的社会主义国家。” 然而,最能体现贺龙那种伟大父爱的故事还不是这些,那故事开始于解放之初, 发生在四川重庆市,至今为许多知情者传诵着。 一天,我们家的门口,摇摇晃晃走来个小脚老太太。她是土家族的打扮:头上 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厚厚的黑布,身上穿着镶边的黑布衣,身边簇拥着四五个小孩子, 身后还跟着一溜。面对卫兵的盘问,她表现出一般农村老太太所没有的从容和大度, 不慌不忙说:“你去告诉贺龙,就说桑植一个姓钟的穷老太太看他来了,有事想求 他。” 卫兵打量这位脸孔黧黑,饱经风霜的老太太,又打量那群衣衫褴褛,面呈饥困 之色的孩子们,心里有了几分明白:“你们是贺老总家乡来的?” “对头,你告诉他一声。” “来这么多……孩子。”卫兵略一犹豫,还是向里面通报了。胜利后,共产党 的许多高级干部都面临了一个问题,就是亲友找上门要求帮助和照顾。在这个问题 上,毛主席讲过话,并且作出榜样,一律不能搞特殊…… 卫兵不及多想,里面已经传来声音:“快让他们进来!” 钟老太太领着孩子们走进院子,贺龙已经从屋里匆匆迎出来,喊一声:“二姐!” 母亲薛明跟在父亲贺龙身后,虽不认识这位老太太,但她知道贺龙的祖母和母 亲都是土家族,想必是有亲缘关系,便也跟着叫二姐。 不过,一下子发现这位二姐身边簇拥了那么一大群孩子,我的父亲母亲还是愣 住了。 钟老太太并不在意贺龙发怔,轻轻拍着孩子们的头:“跪下,跪下磕头,都给 老爷爷磕头。” 呼喇喇,孩子们跪下一片,齐给贺龙磕头。“这是怎么回事?”贺龙手足失措, “二姐,你也讲个明白嘛。” 钟老太太仍然对着孩子们讲话:“给老爷爷磕头,让他留下你们念书,给碗饭 吃。” 孩子们一边磕头,一边学舌:“给老爷爷磕头,留下我们念书,给碗饭吃吧。” 用现在的话讲,这是先造成“既成事实”。 “起来起来,都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贺龙叫孩子们起来,眉毛微微一 皱,显然不悦,“二姐,你该了解我贺龙是什么人。你们来看我,我欢迎。可是现 在这样子就不合适……” “我明白你们的章程,不能鸡呀猫呀都跟着升天。”钟老太太指指孩子,“可 他们不一样,你们的父兄,他们的爷娘都是跟你闹革命牺牲了!” 贺龙身体一震,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些孩子。一张面孔一张面孔仔细地看过去, 渐渐固定不动了,仿佛坠入忆念的沉思中,仿佛面对了一页用血写成的历史。谁要 学会眼睛的语言,谁就可以从贺龙那双深邃似海的眼睛里感觉到湘鄂西的天风,洪 湖水的浪涛,如雷激荡的呐喊。多少次揭竿而起,多少次挫折和失败,只要贺龙登 高一呼,活着的父老乡亲便会揩去身上的血迹,重新聚集在他的旗帜下,前仆后继 地战斗下去。为了今天这个胜利,贺龙牺牲了八十多位亲人…… “贺兴亚、贺兴同、贺兴国、贺腾蛟、贺学雨、贺婉珍……”钟老太太指点孩 子们叫名,然后又说一遍他们父兄爷娘的姓名。每个名字,都在贺龙的心中唤回经 久不息的隆隆回响。他的眸子时而闪烁如燃烧的火,时而黯淡如悲痛的海。他下意 识地伸手抚摸靠近自己的一名少年,从少年的眉眼和脸孔的轮廓追寻过去所熟悉所 亲热的印象。钟老太太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回响: “他叫贺兴洲。当年你败回来, 从武汉到桑植,划船接你的就是他爹!后来跟着你闹革命了,马前马后一直到牺牲。 他死了,他的伢儿连口饭都没得吃……”钟老太太眼圈红了,轻轻摇着头,“今天 胜利了,你,你可别忘了贺氏家族牺牲的上百口人哪!” 贺龙垂下眼帘,两道浓黑的眉有力地弯在眼棱上方,又仰头深吸一口气,忍住 不让泪水流下来。是啊,家里牺牲的人太多,贺氏家族就有上百口人。可问题就在 于是家里人。如果是其他烈士子弟,也许要容易下决心…… -------- 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