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未开全月未圆 天气暖的很快,不过间中下过三数次牛毛细雨,也转瞬即停。一直万里晴空。 内宫的花园,逢了这暖晴天气,一应花草树木,热热闹闹的新长起来。顿时姹 紫嫣红,争奇斗艳,彩蝶纷飞,自有一番气象。 这一日。玎玲捧了一大篷的芍药,喜滋滋的道:“娘娘您看。” 她一卷在手,闻言抬起头来。道:“芍药开了么。” 玎玲道:“花房的鲁总管说,今年这芍药开的早,知道娘娘您喜欢这花儿草儿 的,特地差人剪了送过来的。” 另一侍女端出一只硕大的白瓷矮肩瓶子,道:“就咱们有呢,还是其他娘娘也 有呀。” 玎玲将那花插在瓶中,一边摘去那多出来的叶子。道:“这我哪里知道呢。” “要是往年,先开的都往锦妃娘娘那里送了。因了娘娘最是爱这芍药花的……” 说到一半,似觉不妥。忙闭了嘴。 她闻言,想了想,冲那侍女道:“既如此,你替我将这花送去给锦妃娘娘了罢。 连了这瓶子一起。就说是我们在园中剪的。” 玎玲闻言,微微有些诧异。 因她日常总深居简出,待人接物,只淡淡的。在各处碰到宫中的其他娘娘,多 也是点头见礼,她们见着她,早因她装束迥异,不好亲近,又慕容璨对她屡屡破例, 故此无人同她来往。 她这一说,倒不知道是何用意了。只轻轻道:“娘娘。” 她道:“我瞧着锦妃娘娘,原也是天真烂漫的一个人,同这芍药花,倒是极相 称的。” 说着放下书卷,在那鲜红欲滴的花瓣前看了看,吩咐她:“你去花房里跑一趟, 替我谢谢鲁总管了。同他说,花儿呀,还是让它开在枝头上最好看。改日我们再去 看罢。” 正闲谈间,浅香从外间入来。接口道:“什么花都好,哪比的上咱们家的樱花 呀。” 见她不语。浅香自悔一时口快,恐又触动她思乡之情。正欲寻话岔开去。她倒 笑了笑,面上闪过一丝神往之意,道:“在家的时候不觉得,皆因日日见了,十分 寻常。如今想起来,是真的美啊,尤其风一过,一边开一边落。花瓣下雨般的。” 浅香听她口气,语露沧桑,才数月光景,仿佛已经过了无数年头的样子。去年 的这时候,她还是将军府中活泼烂漫的小小姐,彼时何曾料到有离家去国的一日。 思及此,难掩酸涩之意。 玎玲伶俐的道:“娘娘说的这样美,那感情是住在花园子里了。” 她微笑道:“花虽好,奈何花期并不长久,一朵花自开全到凋零,不过三五日, 是以边开边落,满庭飞花,美得决绝。” 又仿佛叹息道:“实则最美的美景,应是花未开全月未圆。” “好一句花未开全月未圆。”人随声至,慕容璨大步而入,众人慌忙接驾。 难得他今日着一件素白锦衣,家常的束着黑发,鬓若刀裁,显得神清俊逸,一 眼看去,也仿佛等闲的贵阶公子。他神情也似极轻松,只微笑道:“只是你那口角, 未免失于老态。” 她轻声答:“盛极必衰,万事万物,皆同此理。是以太美,反而哀伤,反而不 敢。” 他似不以为意,道:“春夏秋冬,花开花落,万物更替,此乃天理,何必让良 辰美景虚设,空负光阴。” 她仍道:“凡事稍留余地,未尝太坏。” 慕容璨笑了一声,道:“你倒顽执。” 又似兴致盎然,道:“适才你们谈樱花,我倒知道一看樱花去处。来。” 言罢向她伸出手来,她愣住了。见他目光炯炯,手伸在她眼前,自有一种毋庸 置疑之态。她不得不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掌中。面上虽极力镇静,心里却觉得窘迫难 当。 他手掌极大,许是常年持弓箭刀剑,能触及掌心清晰的硬茧。 她被他携着,出了银翟宫门。只见他面色平淡,仿佛习以为常。 宫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他们齐齐上了车,车驾似等候已久,呼啦一声奔了出去。 她以为只是宫中某处。不想车驾一路急奔,直出了禁城的数重宫门,竞朝郊外驶去。 慕容璨始终未曾松手,二人相对沉默。一路风暖鸟声碎,树影翩翩。 直至一处庭院门口。 她下的车来,这才发现一应侍卫随从,个个轻装便服,想是一早已安排妥当。 这一处,不知是什么人家的院落,门口一列几株森森古木,枝杈繁茂,绿荫下 静静的一扇朱漆大门,她不觉怔住,顿时满腹狐疑。 那门此刻“呀”的一声开了。慕容璨领她进了大门,方松了手。微笑道:“你 进去看罢。” 她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 慕容璨凝视她,声音温和,却又仿佛挟持着无限多的力量,缓缓的道:“赵虞, 这世上一切你想要之物,我慕容璨定能将之送到你面前来。只是一点,你得好好的 呆在我身边。” 言毕抬首理了理她鬓边一丝碎发,仿佛兄长般爱溺的道:“去罢。我就在这里 等你。” 她抬头看了看院中那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门廊下一缸睡莲。 仿佛着了魔一般,朝那洞开的一重重院落往里走去,经过厅堂,隔间,书房, 上房。再往左,那便是自己的闺房。此刻早樱正值花期,正烈烈盛放,如云如霞, 风一过,如她所言,那花瓣便雨一般满庭飞舞。 一切都太熟悉,几乎稍一瞬眼,爹爹便会自房中某处踱着步子出来。她恍惚的 厉害,似是落到了自己的梦中。然则这梦也并不是美梦,因为鸟声滴滴,春光明媚, 满室空堂,却只得她一人。 她在往昔家中熟悉的房间回廊上走过,越走越急,越走越急,几乎以为在逃亡。 她想呼喊,却无法出声。空而寂静的院子仿佛一个巨大的气场,将她笼罩其中,几 要将她窒息。 她走至精疲力竭,终于身子一软,就势伏在那小亭的石桌之上,痛哭失声。 满园春色,花无语,她哀哀如孩童,直哭得泪干目涩。 过许久,她才惊疑不定的抬起头来。因听得有人唤:“三小姐。” 来人年过半百,须发皆染了霜花,瘦骨嶙峋,双目却神采不减。她立即认出来 :“顾师傅。” 不及细想,在这离家十万八千里之地见着故人,她仿若沙漠之中乍见绿洲,先 自欣喜非常。而后才懂得问:“您怎么在这里。” 顾师傅掠着长须,慨然道:“数年不见,三小姐果是大人了。” 她一时乱无头绪,只懂得问:“顾师傅缘何在此地。” 师傅仿佛俱西悉她的惊奇,只微笑着,眼中慈爱之情毕露,缓缓道:“此事说 来话长。这处院落,便是由我画图建造。” 她闻言,心中渐渐平静下来,那欣喜之意,便也消减下去。 整了整仪容,淡然问:“可是国主慕容璨邀您而来。” “自然,彼时我正游历滨州,应国主之邀而来。” 她闻言,虽失望,仍不死心问道:“那师傅必不知我父母近况了。” 顾师傅点点头。见她脸带质疑轻慢之色,微微奇道:“莫非三小姐以为顾某贪 图富贵……” 她不由道:“师傅爬山涉水,不辞劳苦,由大良至这几千里路,总不致游山玩 水而来。” 鶻孜朝中,本多有中原名士,到慕容璨,更是不惜高官厚禄,广纳天下人才。 顾师傅住在府中之时,于她很是亲厚,赵父颇为欣赏他清洁不羁之风,她一直 认为他是刚正忠诚之人,不想今日竞也放了身段,沦为他人走卒,故此心下大恼。 此刻他点点头,却极不相干的问道:“三小姐可还记得,有一年元宵夜,你曾 于闹市中救下一行乞伤者?” 她想一想,终于记起师傅所言那事。正值元夜,难得名正言顺放出家门,她一 时高兴,追着那耍把戏的队伍,渐渐忘了形,同家人走散了。 人太多,她许久也未曾寻到家人。还被挤到街角。差点被一物绊倒。定睛一看, 才发现是一个衣裳褴褛的乞丐。他似是已极虚弱,只勉强睁眼看了她一眼,不复言 语。 她看着身边人来人往,接踵摩肩,恐他被再踩到,慌忙说:“你醒醒,醒醒呀。” 又伸手去拉他。那人才哼了一声,双手护着胸口。 她这才发现,原来他有伤在身,看来还很重。 她无奈,抬头见是间客栈,于是匆匆进去,褪了腕上一对金镯子,请那店家代 为照看。 之后家人寻了她回去,老父惊忧之下,予她一通大骂。她不敢将此事再告诉家 人,只得央了其时正游京都暂住她家的顾师傅,又去关照过几次。 此刻她奇问:“我倒是记得。只是同此事有何关联?” 顾师傅见她只懵懂不明的样子,方道:“你竟不知,那伤者,正是今日鹘孜国 一国之主。” 她闻言,顿时仿佛灵光闪现,从前往后想一想,许多事情如被梳子理过一遍, 更顺畅了。过半晌方喃喃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