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归去几人来 早春虽已是早春,谁知复又补下一场大雪。这日终停了,她用了早膳,闲来无 事。于是领了人朝长清殿行来。 一路晴光初露,太阳虽淡薄,映着雪,却反射出七彩的光芒来。回廊的琉璃瓦 上,已经有消融的雪水,顺着滴水檐子,松枝的尖,山石嶙峋的角,慢慢的掉下来。 远远近近便传来清脆而单调此起彼伏的水声。 天因下雪,连阴沉了这多日。忽的见了一地阳光,天空又高又远,蓝如一方静 玉,她不由站在那廊下,驻足停步,细细的看起来。 她本披着件荷色面白狐狸毛里子的披风,同色的兜风帽子,因捧着手炉。故偏 过头,冲浅香道:“将我这帽子解了。” 浅香知她亦因慕容璨郁郁结结之故,连日来亦心绪不佳,此刻倒像是有几分喜 悦的样子。忙依言替她将帽子解了。又道:“苑子南端那一列的春梅开了。不如等 下请了国主一道,前去赏一赏这梅花。” 她仿佛这才忆起,于是道:“差人先瞧瞧去,开了方好。” 浅香笑道:“早看过了,这几日都下着雪,难得今日放晴了。俱是开得极好的 红梅。今日正好。” 她笑道:“偏你这么周到。那便好。” 浅香抿嘴一笑,自差人下去收拾。 隐约金铃之声传来。众人笑道:“正自说呢。便到了。” 远处已见一路人影,慕容璨一身明黄袍褂,夹在众人一片藏青簇拥之中,额外 显眼。她一眼看去,知有外臣随驾。忙避至一旁的闲殿。 莲娜便道:“娘娘,想必国主议事还有一阵,不如您先过去吧。一壁看花一壁 等,倒好。” 她一想,觉得与其闷在房中,倒不如真去看看那花。于是应了。道:“昨日我 看了一半那卷书。还在长清殿御书房后面,不如取了来。也省得白坐。” 因他书房本是禁地,她有了特许,方可出入。此刻只得从偏门走了进去,亲去 取那书卷。 外书房本极宽阔,但她始一入内,便有一阵朗笑透过垂帘传了进来。一听便知 是慕容璨。 “付尔东果不负孤王厚望。经此一役,想那克立雅人十多载之内,断无力再扰 我边界。” 原来如此。想他这一向胸中忧闷,不期今日竟开了天颜,自是事出有因。她立 在案前,不由静静的笑了。便又凝神听下去。 大臣中有人奏趣,亦高声道:“恭喜国主。”“恭喜付翁,果真虎父无犬子。” 慕容璨又一阵笑声,似颇有踌躇满志之意,道:“付尔东明日进京,孤王要好 好的同他喝一盅。” 大臣道:“国主此乃双喜,实当饮此一盅。” 慕容璨似应了。 闻得那大臣又道:“付将军少年英雄,智勇双全,国主得此良才,此一喜也。 还那海珠公主,据说亦是位绝色美人,素有沙漠中的雪莲花之美称,此番自愿以身 赎父,以结秦晋之好。难不成不是另外一喜?” 慕容璨笑道:“这海珠公主,有这等忠义,孤王倒要见识见识。” 又一阵夸颂恭贺之声。 听至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些。便只余一点嗡嗡之声,她靠着案旁站着,指尖扣 在案上,上好的檀木,嵌着云石,边角处精心雕着云纹。她的一手放在案面上,更 显得从锦绣繁花的袖口里露出的五个手指,白润纤细,俱如美玉雕成。另一手本握 着那卷书册,不知何事竟掉到地上。她轻轻抬起那只手,握住了自己另外一只手。 浅香莲娜同其他宫人俱在外头低声谈笑着等她。见她笑嫣嫣的进去了半盏茶的 光景,此际出来,却如换了个人一般,面色苍白,脚步虚浮。过那门槛,一个不留 心,差点栽倒。 她们吓了一跳,齐齐抢过去架住她。问道:“娘娘?” 她站稳了,定一定神,放开她俩。道:“方才弯了一下子,猛一起身,便觉着 这头有些晕。” 浅香心下焦急,亦顾不得,只埋怨道:“你体子虚,医官早有嘱咐,让你起坐 行动间,动作轻缓些,如何这一下子……” 她勉强笑了笑,道:“不碍事,回去躺一阵子。便好的。” 果回去躺到晌午,又用了膳。便坐在那窗子前看雪水下雨似的滴下来。浅香见 她静静坐着,一瞬不瞬看着屋檐上倒挂的冰柱上的水滴,双手拉紧着大毛披风,倒 似不胜寒冷的样子。于是将暖炉拿了来,塞到她手里。触到她一双手,只如那外头 那雪水一般,冰冰凉凉的,不由吃了一惊。道:“都冻成这样子了,快屋里暖一暖 吧。” 她也不动。仍极专注的看着。 浅香无奈,口内道:“姑奶奶,你对自个倒是当心一点。一年到头三灾八难的, 成什么个事。” 她仿佛置若罔闻,痴痴道:“你瞧这冰挂,晶莹剔透的多让人喜欢。奈何太阳 一出,便都化了。” 浅香哪里有心思听她对这个心生慨叹,在一旁胡乱应道:“有甚关系,明儿天 再冷一遭,不又有了。” 她仍自仰着首,下巴便在空中勾勒出一个精致优美得弧线,看得人感慨,便是 世间最好的丹青手,亦绘制不出如此浑然天成的作品。 她仰着脸,无声的笑了笑,淡淡道:“世上的事,原是如此。花易落,月难圆, 红颜易老,恩情易逝。任何好的东西,俱是不长久的。” 浅香听得心里有些奇怪,想她往日,逢得春尽花残,偶尔也有这三两句触景伤 情之语。只今日,本是好端端的。想不到融些雪,又勾出这一片伤心。只拿话哄她 :“人都说你是有福泽的,没的平白说这些是的不是的,将来的日子,只有享不尽 的荣华呢。” 她站起来,先叹了一气,又苍然道:“将来呀,别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才好。” 浅香见她神色虽还同之前无甚差别,只这语气听来,透出十足的寂寥之意。一 时深觉不妥。只是又说不上来。 她倒又恢复了平常,道:“将我上次那未完成的半卷工笔找出来。” 她仔细的画了那半卷工笔。又看了一回书。待慕容璨来瞧她时,已经又睡了。 慕容璨揭了帐幔看了看,只见她侧身而卧,青丝覆枕,睡得极平稳。他不忍叫 醒,悄悄退了出来,自顾自摇头笑道:“还说同我看花去呢。自己倒在这呼呼大睡。” 又嘱咐宫人:“往后你们也提点着些你们娘娘,如今还是夜长昼短,让她别再不分 时候的睡了。仔细又睡得头沉。” 她们俱应了,浅香踌躇了半晌,一句话如骨鲠在喉,到底咽了下去。 自此留心着她一举一动,见她起坐饮食,又还寻常。方落了心。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