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脑香消魂梦断 她这一问纯属多余,想她自己如何不清楚。只为方寸之下,生出一点无谓的希 望罢了。 她已经因为战争,失去了极重要的人。而今两国交兵,她兄长定在军中。还有, 大良与慕容璨,无论哪一方胜,必有一方要败。结果如何,于她而言,最终都成伤 痛。 她并非从来未曾想过这一层。然则如今由他亲口说出,仍然觉得当头一桶冷水 浇下,便如吃了一记,忙伸手抓住眼前的扶栏。 慕容璨看在眼内,心下明白。只道:“大良来势汹汹,增兵多日,一场大战, 在所难免。我此番告诉你,只想你知道,当日我曾许下承诺。于我有生之年,不带 兵踏出上河城一步,而今大良来犯,我既不愿。亦身不由主了。” 她极目远去,斜阳还在,远处那据说是上河城的所在处,亦犹自无知无识,笼 罩在暖融融的光影之中。谁能知道那其中,正自隐藏着数不清多的刀兵呢。 她徒然看着,口内道:“我明白。我明白的。” 他伸出那健侧之手,盖在她手背上。只觉仿佛握住一把的玄铁,竟是冰凉的。 心内不忍,道:“这也并非你能定夺决定之事。何必多想。” 仿佛是他提点了她。她忽然反手握住他那只手,紧紧纂在胸前,目光热切,道 :“国主可还记得,当日赵虞曾言,可将那上河城开放通商。两国各凭天险,安享 边界和平,岂不好。” 他看着她,不语。 她自顾自说下去:“我愿往。我愿做那使节,竭尽全力,化干戈为玉帛。” 言毕仰首看着他,仿佛年幼的孩童,往父母处乞求一心爱玩物。那一种可怜祈 望之态,让人不忍拒绝。 他回望着她,目光竟是忧伤的,在那忧伤里,更有一种宠溺,仿佛那个孩子的 要求,本是极不切实际的。他不得不令他失望。 她还自努力道:“我毕竟身为大良之女,那是我母家。我此番前去,陈以利弊, 动以情义,纵粉身碎骨,若能去了这战乱,亦万死不辞……” 她喋喋不休的说下去,终在他那沉默的目光中,将那一股热切渐渐的熄灭了。 不由便松开双手。倒是他,反转过来握紧她的手。 道:“我能懂得。” 懂得她的矛盾与忧虑。故此而生怜悯。 “只是赵虞。这等两国之争,兹事体大,你纵有心,怕亦是力不逮矣。况且如 今天下皆知,你已是我慕容家人。此一去,若一着失算,他们扣你于阵前,以此相 挟。我待如何取舍。有这万分之一可能,我怎可让你前往。是以,将这烦难,都交 与我,让我替你担待。可好。” 他说的恳切,眸光如一片海,将她湮没。 她与他相视片刻。目中便慢慢的泛上泪来。终忍不住,将一颗头,缓缓靠至他 肩膀之上。 慕容璨伸出那只未负伤的手臂,轻轻揽住她。复又道:“有一些时刻我想,若 非真是肩负如此重任,若不是干系这万千子民的兴衰荣辱。我真想,无论如何都不 让这些烦恼靠近你,不必让你承载这家国情愁,毋需纠集这些权衡取舍。不使你惊, 不使你苦。只欢笑,不落泪。然则这世间,你知道的,即便我是慕容璨,也自有我 办不到的事情。” 他的肩宽阔结实,衣袍间熟悉的熏香,丝丝缕缕,时断时续。 他轻轻拍了拍她,道:“只是事已至此,往下如何发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 我。你莫再烦难了。把你的烦难交给我,让我去想法子。我来想法子。” 他的语调低而且沉,在她耳畔,略带一点嗡嗡之声。她便在那一点声音里,似 累极,整个人缓缓的沉下去,沉下去。心中那一总七七八八的杂念,似也消散了。 仿佛都只愿交给他。交给他便好。 夕阳降至山巅,那山便如一张巨口,一寸寸的吞食下那火盘。四野之色,亦随 之分分黯淡下去。 鄂多看时。只见暮色昏昏之中,他二人依偎而立,落落剪影,只如一枝连理, 无限情深,那天地,俱温柔了 如此过了数日,慕容璨在诸人悉心调理下。伤臂便日渐的好了。 外头虽严阵以待,枕戈待旦。慕容璨倒还是如常。内宫之中,并未见紧张。 只得她,心内盘横一团阴云。似要下雨,偏又下不来。只煎熬得她神思不属, 夜不能寐。 堪堪的歇个晌觉,睡下去,正自朦胧间。闻得外头略有些声响,便惊醒了。隔 着帘子问:“何事?” 倒是鄂多一把声音:“娘娘,请速拾掇拾掇,国主命奴才来。请您去呢。” 她听得他似语调甚急。不由心内咯噔一下。便随意梳洗了,匆匆随他而去。 快至他书房正门,鄂多却领着她一拐。往偏门进去了。她不由微微有些疑惑, 问道:“鄂总管?” 鄂多忙住了脚步,躬身答:“娘娘恕罪。奴才照国主吩咐。请您往书房后那小 隔间宽坐。” 她心下不解。也只得依言照做。自偏门进,入了那小隔间。 宫人替她整好座椅,又呈了茶点。方悄悄退下去。 外头便是慕容璨的大书房,因是行宫。故此一应接见大臣,磋商议事,收放批 阅折子,便都是此处。只立了架屏风,当隔出一小间来。 她坐了不足半盏茶光景。外头便有人声清晰传来。 一人苍老稍带干哑的嗓音,道:“草民参见国主。愿国主洪福齐天,万岁万万 岁。” 她咋一听,不由霍的一声站了起来。 慕容璨答:“顾先生请起。别来无恙。” 隔间外头,来的可不是她自小的授业恩师顾师傅。她再也想不到,此时此刻, 会是他。 “托国主洪福,尚可。” “顾先生虽自称草民,却身着绯服。料想是仕途得意了。” 顾师傅干笑一声,方道:“国主见笑。这一身绯服,亦是权宜之际。只为能再 仰国主天颜而着。” 慕容璨道:“先生何出此言,我受先生旧惠在前。本一心图报,奈何先生一身 清骨,对官爵金银皆不在意下。是以使得我当日欠先生的,今日还欠着。” “老朽惶恐。国主请勿再提,那也只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顾师傅忙 答,随即问:“只是当日泰和城一别,已又是经年,老朽斗胆一问,不知我家三小 姐,可还安好。” 她初初听得乡音,忍不住便想要冲出去。眼下才懂得慕容璨着她在此坐听之意, 复又缓缓的坐回座上。 却听慕容璨淡然道:“顾先生莫非忘记。当日之你家三小姐,如今已为我慕容 璨妃子多时。” “国主恕罪,老朽一时口快。竟浑忘了。却不知娘娘圣体安康?” 慕容璨答:“自然。” 顾师傅似语含宽慰,连道:“那便好,那便好。” “先生此行,想必不是为了探望故人而来吧。” “国主明鉴。” “而今两国交兵,双双剑拔弩张陈兵两岸,先生自言是我故人,孤身前来。有 何来意,但请直言。” “国主目光如炬。实不相瞒,老朽前来,实是承吾皇圣意,前来面谕国主。” 她意会,想必这才是重点。 慕容璨似已料中,淡然道:“先生请说。” 顾师傅若略微思索,方斟酌着道:“吾皇之意,当日大良内乱,国主携重兵南 下,本与上河一城及财物若干以和,这原是有约在先。只我平昌郡主……” 他停了停。便听得慕容璨轻轻“哦?”了一声。 她不期还会言及她自己。顿时坐直身子,双手不自觉紧紧握住椅上的扶手。 顾师傅接着道:“我平昌郡主,乃国主临时起意……当日郡主在家之时,深为 太上皇所喜。如今他老人家年事渐长,对郡主思念之情日切。故此,特派草民前来 求回。若得国主恩准,定将原路撤兵,并愿以上河城为中,商贾通行,来往贸易, 鶻孜大良世代交好,永享太平。” 她既惊切且讶,承宗帝于她,顶多只得数面之缘,她深信他并不能记得她面孔。 而眼下顾师傅说得明白,她却一头雾水了。 慕容璨听完,倒似亦有些诧异,道:“先生此言,倒出我所料。” 随即嘲讽道:“只是若我不准,则大良数十万大军便齐来攻城,誓要夺回上河 城?甚或更要踏平我鶻孜这几十州郡?” 顾师傅道:“国主勿怪,老朽实只传吾皇之语,并不敢妄猜圣意。” 听得慕容璨闲闲道:“中原不是有俗云: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烦请先生 归去问问贵国陛下,这已为人妇的出嫁女,可有母家求回之理。” 顾师傅答:“国主所言极是。只是人有人情,事有例外。国主不见汉末蔡文姬, 为匈奴所掠,于胡地生活十二年,并为其左贤王育得儿子。当时尚为汗丞相之曹操 慕其才名,与重金赎回。使文姬之烁金文辞,得传青史。不异为一桩美谈。” 慕容璨轻轻“哼”一声,嘲讽之意更浓,道:“贵陛下纵自比曹操,先生看孤 王可是左贤王?眼下我大军兵强马壮,士气高涨,上河城铜墙铁壁,雁羽难过。占 尽地利人和。贵国大军翻山越岭,远道而来,又你争战祸患连年,国力已差盛时远 矣。今何敢出此之言。” 顾师傅道:“老朽不敢。老朽此来,实是前来传我皇求诚之意。虽我平昌郡主, 于太上皇如亲女。于国主而言,想必不过三千佳丽之一人。国主不过惜一女子,而 平一场干戈,到底不算失着。并我皇有言,若国主实喜中原女子,或其余财帛珍宝, 皆可商量。但愿求回平昌郡主,以慰我太上之老怀。” 慕容璨道:“依先生所言,赵虞不过一女子。又何必为此一女,而枉生一场干 戈?” 顾师傅似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慕容璨又淡然道:“我道大良为何携军前来,又按兵不动。想来竟是,投鼠忌 着玉瓶儿。怕我一怒之下,起了杀心。这长久来竟不曾发现,贵主上原是一如此重 情之人。” 顾师傅似微微有些乱了方寸,只道:“还请国主详加斟酌。” “先生此来正好。烦请转告令主上,若果擅闯我上河城半步,我必先杀赵虞。” 言毕一阵扬声大笑。 顾师傅闻言,想必惶恐,连连道:“请国主三思。请国主三思啊。”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