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是无情也动容 慕容珏不由自主跟在她身后走了数步,方觉不妥,停在原地。他周身铠甲,腰 间悬着宝剑,五官线条本略失于秀气,平日里纯靠眉端眼角一股锐气掩盖。此时他 将一只手放在腰间剑柄之上,唇角微扬,倒似好整以暇似的。道:“娘娘莫非想编 出个故事来,换了我的想法。” 他看着她不紧不慢的落了坐,唇际仿佛一丝笑意,只那笑看上去,有种说不出 的邪魅轻慢之意,道:“只可惜,娘娘虽冰雪聪明,才可咏絮。也难于让我改变心 意。直白一点,无论你说甚么,做甚么,今日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娘娘别白 费了心机。” 他不等她答话,自顾自在殿中广阔的空地上跨了几步,又道:“这行宫四下已 被围困,便是一只飞鸟,顷刻料也难飞出去。何况一负伤之人。娘娘何不爽快些, 将国主下落道来,大家也好省了口舌。臣弟这也不过,想拿回自己的东西罢了。” 她看着鼎中升起的一点若有若无的烟雾,道:“前头说过的,皇弟要杀我,我 哪有还手之力。只是我赵虞死不足惜,若和琛王在天有灵,看见皇弟因偏信谗言, 坏了他毕生心血维护的东西,引得同室操戈,举国动荡,甚至外敌乘虚而入。不知 当如何扼腕顿足叹息。” 慕容珏还自笑道:“那我便听听娘娘将如何粉饰这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实” 她先默然一会,倒仿佛不知道从何说起。接着方凝重道:“二位先人均已作古, 再拿来说道,是谓不敬。只是若不说,皇弟因此最终铸下大错,今日我便难辞其咎。” 她将目光投在他眼中,问道:“皇弟认为,太后为何自幼将你带在身边?” 慕容珏冷冷道:“或许良心不安,或许也只见我一幼童,无甚威胁。” 她又问:“用视如己出来形容,皇弟可还同意?” 慕容珏别开头去,自鼻中哼一声,算是作答。 “少年太后与和琛王,金童玉女似的一对,二人心心相印,本是尘世中令人称 羡的神仙眷侣。不料后来太后应招入宫,受了册封,前缘无法再续。外人看来,她 们之过往,便是如此埋葬了。不亲身经历的人不会知道,一旦情根深种,要它连根 拔起,谈何容易。更何况,据我所知,和琛王还是那世间旷古难逢的痴情男子。故 终其一生,困在情网之中,进退不得。早些年,太后在宫中并不得势。先主故去之 后,更是孤立无援。和琛王因此四处征战,不断扩张自己的权势,只为能于这风云 变幻的后宫与朝堂的争斗中护她周全。在那些年月中,我们恐怕无法想象吧,他们 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连对方的衣边尚无法碰触。俗世的规矩如同一个永远无法跨 越的瀚海,她们站在这海的两端,不愿背过身离去,却又无法更近。皇弟,你试想 一想,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与煎熬。” “人人只道和琛王权倾朝野,热衷把持朝政。他们都错了,皇弟你。亦错了。 他只是不能割舍他心中的爱人。他为她做这一切,一定既痛苦,又快乐。不断的让 希望化作灰烬,又在那灰烬中生出新的希望。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算是求仁得仁。 他要的不是江山宝座。太后临终前曾说,如果他想要这位子,原是指掌间事。爱一 个人,不是罪过。被爱的那个人,也不是罪过。这一重内情,不知道皇弟了解多少。” 他幼年丧母,极有限的一点父亲的记忆,总是见他一脸郁郁,十分暴戾,等闲 是不露笑脸的。是以对于父亲,他记得的只有畏惧。倒是后来进了宫,有了慕容璨 为玩伴,太后亦慈爱。他倒在此享受了些家庭的温暖之意。直至他封王之后,自立 门户。身边来往的人多嘴杂,给他灌输的却是另外一番道理。使他不得不从那种温 情里抽身出来,转而换作一种仇恨。 此刻他听的,又是从前从未听过的一样说法。 他无法抉择那一种说法更可信。旁人便看到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目中神色, 变幻不定。 付尔东眼见那宫人又上前换了一枝熏香,心中忽然明白过来。便再顾忌不得, 大声道:“明王莫中她之计,这妖妃诡计多端,明明是在拖延时间。” 慕容珏闻言,悚然一惊,紧走几步,至她跟前,沉声道:“娘娘若再不说出国 主下落,可怪不得臣弟要硬起心肠,今日这大殿之上,便是娘娘玉殒香消之地了。” 见她轻轻的放下手中茶盅,冲他嫣然一笑,道:“皇弟见我像是怕死的模样么?” 大殿又高又阔,虽是行宫,然四处仍是精雕细刻,她身后一丈来长的大驾屏风, 浩荡描着云海日出之胜景,旭日通红,海景蔚蓝,白浪滚滚。她本一纤纤玉人,不 知为何,看起来总有种大马金刀之势。 慕容珏被她这一笑,不由怒从心起。“锵”的一声抽出腰间宝剑,只一指,便 架到她颈上。问道:“你说不说?” 她缓缓收了笑意,仿佛一朵开得正艳的花,缓缓的合拢它们的花瓣。接着无言 闭上眼睛。算是做答。 她身后的宫人“噗通”跪在地上,颤抖着道:“明王请手下留情,娘娘亦不过 奉命行事。委实不知道国主下落。” 她的脸还是一潭静水似的,波澜不惊,声音却严厉起来,道:“浅香,站起来。” 慕容珏耐性似已用尽,猛然暴喝一声,道:“慕容璨在哪里?” 她答:“皇弟既是反意已决,何须多言,不如给个痛快。”语调不高,但每个 人都听得出那斩钉截铁之意。 慕容珏被她逼得没有余地,目中渐渐便涌上杀气,道:“我本不欲杀你。只你 一心要做巾帼英雄,视死如归。那也成全你。你说的,求仁得仁!” 他持剑的手微微的后退少许,下一刻往前一送,她便血溅五步。 浅香已经哭倒。其余宫人无不战栗着蒙上眼睛。 一股萧杀之气,早已卷走先前的温情缱绻。门外林立的禁军,此刻皆屏息静气, 等他那一剑下去。 空气似被关住的死水,已经停止流动。 却听得一人沉声道:“住手。” 这声音来得突然,仿佛猝然间有人朝这死水当中投了一块巨石。一干人本已放 下的兵器,此刻吓得纷纷扬起,对准声音的来处。 雪亮的灯光下,只见屏风后闲闲转出一人。明黄衣饰,玉带扣腰,金冠束发。 明明身无长物,众人却觉得迎头来了千军万马,恨不能即刻夺路走避。 他那伤臂还缠着绷带,另一只手负于身后,闲庭信步似的走出来。身后跟着鄂 多。仿佛从一开始,便在那屏风后站着似的。 这里里外外,每一寸地方,他们自然都不曾漏下。此刻他突然从天而降,每个 人,无不又惊又惧。 慕容珏一时也慌了,几乎是本能的收了长剑。 赵虞同样大吃一惊,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慕容璨行至慕容珏面前,平平看住他。缓缓道:“你真是来杀我的。” 慕容珏本已仿佛是一柄出鞘的利剑,周身俱是杀气。而慕容璨淡定,毫无张力, 倒像一个更大更强的气场,使他那杀气进不得前来。 慕容珏紧紧攥住手中的剑,似要藉此吸取些力量,用来同他抗衡。 慕容璨仍直视他,道:“你忘了,咱们的武艺本同受一师,往日里比试,总是 你赢得多,输得少。那不过我让着你。知道为什么么?” 他踱开一步,仰仰头,仿佛虚空中有人在高处看着。“只因当日我皇母曾言, 我是兄长,该让着点弟弟,兄弟同心,方能其利断金。皇弟,时至今日,你说一说, 我该不该还让着你。” “不。”慕容珏叫道,眼泪从他的面上爬下来,两条长眉一高一低拧在一处, 这使得他的脸看起来,便有一种扭曲之态,他绝望的叫道:“你骗我,你从未当我 是你弟弟。你们都骗我。” 他的长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人好似也失去了倚靠,直直的坐到 地上去,兀自哭着,喃喃道:“都骗我。” 慕容璨不再理会他,冲着外头一干人,道:“尔等回头去看一看。” 众人皆回过头去,只见不知何时,举目所见之处,已经尽是通明的火炬,在他 们的包围圈子之外,已经有一个更大更密不透风的包围圈,正在慢慢的缩紧过来。 慕容璨叹息一声,仿佛疲倦以极,道:“孤王不想在自己家里动刀兵,若是为 误信流言而来的。便速速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外头这一干禁卫,本多是听说他命不久矣,若拥立新主,自然有望高升。如今 见他人还好好的,早已吓得不轻。又主帅已倒,后有重兵,见他有此一言,莫不感 觉绝处逢生,纷纷框框当当丢了兵器。 只付尔东自知罪不可恕,尤作孤注一掷,劈手夺下一人手中弓箭,便要射向慕 容璨。旁边的人识的风向,哪容得他动手,一拥而上,捆了个结实。 这些人来的快,去得也迅疾。慕容珏似是魇着了一般,还自不断喃喃自语。宫 人忙将他架了下去。 她这才问道:“国主如何竟又回来了?” 他行至她面前,触了触她的脸。倒似要证明这真幻一般,方柔声道:“你孤身 一人护我,我又岂能真正只留待你一人远走。” 她今日连遭波折,又一日水米未进。方才不过凭着一口真气,此刻松弛下来, 才觉天旋地转,不由身子一软,便摇摇欲坠。慕容璨忙伸手揽住,叹道:“上苍怜 我,未曾让我晚这一步,若不然,岂非终身抱憾,再无心安之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