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澄心堂内,铜铸云纹的香炉里,淡淡的檀香正安静的散发出来,萦绕在屋中, 让人觉得神清气定。 “不错,你对易学的领悟又更进了一层。”心缘大师看着坐在对面的我,颌首 微笑道。 我叫岳欣采,法号灵采,是心缘大师在十四年前收下的俗家弟子,师父赞扬的 话听得多了,今日之言,于我也不过是浅浅一笑,脸上并不带出多少喜色,只是谦 虚的将眼帘低低垂下,却瞥见师父手上正一颗颗拨过念珠,便知刚刚那句话只不过 是个引子,后面必定还有话说。 等了半晌,却没有任何声音,我偷偷抬眼,只见师父已是双目微合,脸上神情 却不似往日的淡然自若,呼吸也较平时紊乱些,心下不禁有些惴惴,一时也不敢出 声,只盯着面前白瓷杯中的茶水默默出神。 碧绿的毛尖安静的沉在杯底,茶水已经有些凉了,少了腾腾雾气,微微泛黄的 茶水显得格外澄澈,如淡色琥珀,刹那间,我有种错觉,仿若时间也如这琥珀茶水 般凝然。 然而,这样的静默终究被师父打破了:“你的性子越来越静了。”声音平淡无 波,却让我更加不安,不知师父为何突发此言,想要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正胡思乱想着,师父的声音已缓缓响起:“灵采,佛门虽有无欲之说,但你要 明白其中的真意。”我抬头,见师父霎然睁眼,声音仍在耳边不急不徐的继续: “无欲乃是不要妄想,于你而言,却不是连理想也一并舍弃……若有一天你的身体 允许,千万不要让眼中的光芒消散,你本不甘平庸,不要失去你的梦想和骄傲。” 言毕,师父似有若无的叹了口气,喃喃道:“身在佛门,心驰天地,这才是你的本 性吧……” 我黯然无语,师父的话,说到了我的痛处,没错,十八年来,我一直都告诉自 己,要文雅,要淑女,要……安静。每天醒来,我都要苦苦挣扎,为了摆脱内心深 处的骄傲、梦想与渴望,因为,那一切都只能成为海市蜃楼般的幻景——先天性心 脏病让我永远的失去了阳光下奔跑的资格。 “若有一天你的身体允许”,师父的这句话反复回荡在我的脑海中,像是天边 曙光般的希望,又像是拦截前路的绝望。 我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波澜,然而,委屈终究还是涌上心头,只得暗自咬着牙, 稍稍侧过头去,将眼光落在地上,看屋外的阳光照进来,在光洁的地面上划出清晰 的界限,一边是佛门心如止水安静无忧的青色,一边却是灼热刺眼明晃晃的金色。 这光阴的界限,一天之中也要变上许多回,何况人心呢?我苦涩的想着,眼里 蓄起湿意,界限开始朦胧,我的内心也彷徨起来…… “心之所至,量力而行。”师父的声音骤然响起,如洪钟一般,悠远深长,直 抵内心深处。我抬起头,泪眼婆娑的重复着这八个字,半晌,却只在嘴角扯出一丝 苦涩的笑意:“是因为我要十八岁了吗?” 师父默然不语,我激动的大声追问道:“不是说我十八岁时华盖星光芒被欺, 恐有意外之事发生吗?是不是因为这个,师父才要特地嘱咐我这些话?”我的心仿 佛被狠狠的揪着,无助的感觉漫天漫地的铺撒下来,我将脸埋在手心里,声音渐渐 放低,艰难的问出最后一句:“是不是,我十八岁时,真的会有什么劫数?” “不,那不是劫数,那是你的宿命。”师父坚定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温暖宽 厚的手掌已经搭上我的肩头,“这世上,从来没有劫数,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万 物发展的宿命。” 我没有再多言语,只是小声的抽泣着。四周静默无声,只有肩膀上的温度源源 传来,慢慢扩散开去,直抵心底。我逐渐止住泪,师父见我不再哭,便收了手去, 又回到自己的蒲团上安静的打坐。 我洗了把脸,对着镜子中的自己鼓励的笑笑,便又有了勇气,师父也没再多说 什么,两人都默默的坐在蒲团上,如同入定一般,直到午饭时分才起身。 因为约了好友下午逛街,与师父一道用过斋饭后,我便道别走了出来,午后的 阳光有些刺眼,我顿住脚步,微眯着眼看过去,开福寺内人流如织,香客和旅客熙 熙攘攘,与澄心堂的安宁相比,这一切恍如隔世。 “欣采啊,我出来晚了,你要是到了,就先找个冰店歇歇吧,我下车再给你电 话,就这样,拜拜!”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又好气又好笑,这位死党徐梦若小姐 每次约会必定迟到,每次迟到必定电话,每次电话必定不由分说的挂断,时间一久, 我竟也哭笑不得的习以为常了。 想起梦若,我的嘴角总是会噙起一丝笑意。周围常有人好奇,为何我这样安静 的人会与梦若那样风风火火的人成为好友,我总是淡笑不语,心里却在一遍遍的说 道,因为,只有她才能撕下我安静恬美的伪装,让我也感受到正常人的喜怒哀乐。 比如说现在:“欣采!今天休息啊,你怎么也穿的这么素净的出来了?!”梦 若下车扑向我以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第一句话便是极度的不满。 我自然明白她为何这样说,虽说衣柜里都是浅色衣裙,但眼下我身上这条纯白 无花的及膝裙也确实太素了些。还没等我解释,梦若又嚷嚷开了:“哎呀,我知道 了,你一定又是去你那个阿弥陀佛的师父那里了,唉,那个老头子,怎么教的徒弟, 真要把你搞得不食人间烟火才行啊?!”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仍是温和的开口:“梦若,话不能乱说,不得对 佛门不敬。” 梦若只是摇头,装出一副颇受打击的模样,拖长声音念念有词:“知道了—— 阿弥陀佛的灵采大师——” 我心知这丫头又在策我,也懒得反驳,只恨恨的瞪了她一眼,自顾自的往前走 去,声后却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这家伙,每次都装清高,哼,哪天我也要找 那老头子去理论理论,干啥把我这聪明活泼的欣采弄成一座白玉雕塑的模样,真是 太无趣了!” 我脚步一滞,“白玉雕塑”?莫非,在他人眼中,我真的安静至此么?心底蛰 伏着的那一丝痛又顺着这新栽的藤蔓渐渐爬升上来,眼前似乎有些迷离。 怔仲之间,手臂已被梦若挽起,侧脸看去,这丫头已钻到我的太阳伞下,嘴里 不停的叨着:“快走快走,这大热天的,人都要蒸发掉了。” 我被她带了几步,脚底便也加快了些,直奔金满地而去。 金满地是一条地下商业街,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梦若在街口站定, 做了个深呼吸,那神情,似乎就准备一个猛子扎下水般,我暗自偷笑,这丫头,面 对诱惑总是能如鱼得水,到底是富家千金,这种时候,我只要做好跟班就行了。 没想到,梦若却没急着冲进去,反倒是侧脸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我几眼,随后满 意的一笑,得意道:“欣采,我决定了!明天你的生日,就送你一条牛仔裤!” 我倒抽一口冷气,还没来的及阻止,她又继续自顾自的说道:“你啊,生就一 双美腿,却一年四季都穿过膝的裙装,啧啧,真是可惜……不过你放心,以我专业 时尚的眼光,你的第一条牛仔裤一定能完美的衬托出你的腿型,到时候进了大学, 迷倒无数帅哥的时候,千万要记得也把我带在身边养养眼哦……” 看着她沉浸在想象中一脸憧憬的模样,我真是哭笑不得,只好拉长声音打断她 的白日梦:“大小姐,你要买随便你,不过,就算你买了,我也不会穿的,死了那 个心吧。” “为什么啊?”梦若显然心有不甘,紧紧的追问着:“难道……你有什么不可 告人的秘密?” 看着她嘴角那抹志在必得的坏笑,我有些慌,没错,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只属 于我自己的秘密。 小时候,因为有心脏病,妈妈都只给我买裙子穿,希望我乖乖的成为淑女就好。 可是后来,我却渐渐喜欢上了裙装,因为我自己不能跑跳,但裙装有着宽大的下摆, 这样,风一吹,我的心情也能随着低低扬起的裙摆跳跃起来。 可是,这个原因我却不愿告诉梦若,那样跳跃的心情正常人是无法理解的,我 还是一个人守着这个孤单的秘密吧。 “快说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梦若在一旁摇着我的胳膊,颇有兴趣的催促 着,我只好佯装生气:“不要闹了!我说过不要就不要,我只喜欢裙子,不喜欢长 裤!”说完,自己觉得语气有点重,又急忙婉言道:“你要买什么就去买吧,我跟 在后面看看,若是有喜欢的东西,就告诉你让你买下来当生日礼物送给我,好么?” “好!”梦若大声的答应着,朝我粲然一笑,便转身冲进店面。 我紧跟在她身后,看她大呼小叫的冲进各式各样的店铺,又大包小包的走出店 门,心里也有莫名的雀跃与欢喜,这样,才是真实的生活吧。 “欣采,这个店你肯定喜欢,快来——”我正随意的四下张望着,梦若却不由 分说的拉起我的手,走进一个外表不抬起眼的小店里。 进了店门,方觉得里面是另一片天地。店内的隔音效果很好,噪杂浮华都被挡 在了门外。屋里流淌着轻轻的音乐,仔细一听,是一首并不出名但我很喜欢的歌— —林冠吟的《信物》: 那信物传过几千年 在被迫遗忘的世间 直到惊见古老的同心结 牵引着我想起誓约 …… 不由自主地跟着旋律轻轻哼着,古老绵延的情感在心底渐渐荡漾开来,软软的 让人沉醉,我开始喜欢上了这家特别的店铺。 “这位小姐好像是第一次来?”我闻言一惊,抬头望去,却见一个年轻的女孩 正笑吟吟的看着我。还没来的及回答,梦若已经是抢先熟门熟路的嚷嚷开了:“是 啊是啊,欣采最喜欢那些古代的或是特别的小东西了,我就想啊,到你这来给她挑 个生日礼物准没错!最近又有什么好东西没有啊?” 我这才明白,原来那女孩就是店主,只见她仍是浅浅的笑着,那笑容宛如夏日 中清凉的微风,和煦畅快的拂过,让人顿生好感。恍惚间,她的声音隔空传来: “我前一阵得到一件东西,看起来很适合你这位朋友。” “快拿来看看!”梦若急急的说道。我也急忙收回心神,走了几步凑上前去。 只见店主小心翼翼的从柜台下拿出一个黄绸布包着的东西,除去层层的绸布后, 我和梦若都不由自主的叫出声来。 里面包着的是一个白玉盒子,没有任何雕饰,只是做成上圆下方的样子,看上 去十分简单,然而整个盒子衔接得天衣无缝,光滑无暇,宛若一块整玉一般,一看 便知是极品。 我俩的赞叹声还未落下,店主又按下盒子上方的圆心处,“喀”的一声响,盖 子便被揭开了。 盒子里,静静的躺着一块青玉玦,上面用金错的方法刻了四个小字,我认识, 是甲骨文书写的“与子偕老”。 玉玦的两端打了孔,用编织得很细的麻绳串起来,下面也是用麻绳编出一个同 心中国结的样式,长长的麻穗弯在盒中,有一种粗糙古朴的细腻感。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将这玉玦拿起来,对着光亮看,里面竟然隐隐的透出白色 的凤纹。这玉玦,应该也是价值不菲吧。 仿佛是看出了我的担心,店主仍旧是笑吟吟的说道:“你喜欢就送给你了。” 言语之间波澜不惊。 “真的?” “不行!” 梦若和我同时叫出声来,然后又相视一眼,两人都“扑哧”一笑。 我有些不舍的说:“这块玉玦我确实很喜欢,看到它,似乎有一种久违的熟悉 感。可是,这件物品这么贵重,怎么可以说送就送呢?” 一旁的梦若也开口道:“也是,要么你给个优惠价,我们买下来吧。”我看着 她装模作样的言语,不禁转身偷笑,这丫头,刚刚吞口水的声音还是很清楚呢。 没想到,店主却只是摇头:“你们知道这块玉玦的来历吗?据说,这玉玦有一 对,一块透龙纹,一块透凤纹,非常稀有,是古代一对痴情人的定情信物,从来都 只是送有缘人,没有卖过。朋友送我的时候曾经说过,如果你觉得遇到了有缘人, 一定要把这个玉玦送出去,它会找到它的主人的。” 顿了顿,店主的目光直直的转向我,肯定的说道:“我觉得你就是我遇到的有 缘人,所以送给你,如果哪天你觉得遇到了有缘人,就再转送出去吧。祝你幸福!” 那温软的声音缓缓道来,让我一阵恍惚,仿佛落进了某个历史的漩涡,一时之 间,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半晌,我才默默的接过盒子,轻轻的道了声“谢谢”, 然后拉着目瞪口呆的梦若转身往外走。 出门时,又回头向店主一笑:“谢谢你,也祝你幸福!” 一路上,梦若抱怨不断:“你说那个店主,就收一点钱嘛,这下好,变成她送 你的生日礼物了,那我呢?还得去给你淘礼物,而且还比不上人家,唉……” 我只是笑着:“不用你淘了,这个礼物有你一大半的功劳,要不是你拉着我去 那家店,我们怎么能遇到这么珍贵的礼物呢?” 梦若一怔,顿时爽朗的笑起来:“也是啊……那好,就当这个礼物是本大小姐 送给你的吧,哈哈,欣采生日快乐!” “呵呵,那就谢谢你这个大小姐啦——” 我开心的笑着,夕阳柔柔的照在我们身上,温纯而明朗,拉长的身影默默成双, 不再是那样清傲的孤单。 这夜,我有些睡不着,翻来覆去半天,还是打开床头灯,坐了起来。看了一眼 床头的小熊钟,时针已指向十一点。只有一个小时我的十八岁生日就要降临了,心 里突然有些无由的紧张,师父说的宿命,会是怎样的将来呢? 我胡思乱想了一通,又忆起白天带回来的那块青玉玦,打开床头抽屉,拿出那 个白玉盒子,仔细端详。 轻轻的抚摸,清凉光滑的触感,让人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一个白衣女子在 清凉的溪水边巧笑戏水,美人娇俏,流水缠绵。 闭上眼,想着那样平静美好的画面,渐渐的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