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授印安齐的特使 刘项之争已到了十分微妙的关键时刻,北方的韩信成了举足轻重、决定成败的 关键人物。然而意气用事的刘邦嫉恨韩信,成见太深,幸亏张良即时为他权衡利弊 得失…… 韩信在北方大破楚军,击杀楚将龙且,追至城阳,生擒齐王田广,大获全胜, 平定北方的消息,既震撼了彭城的项羽,也震撼了修武的刘邦。 刘邦荥阳突围后,又经历了成皋突围,几起几落之后,驻军修武。他听从了一 位郎中郑忠的忠告,坚持六个字的策略,即“高垒、深堑、勿战”,等待北方时局 的变化。同是有趣的是,一向莽撞的项羽也叮嘱他的部下海春侯大司马曹咎说: “你一定要好好守住成皋,即使刘邦前来挑战,也不要理他。”项羽到哪里去了呢? 他引兵到梁攻打彭越去了,想解决他的后顾之忧。 当前的楚汉之争,中心虽然在中原的荥阳、成皋,但决定胜负的关键,却在于 北方和东方究竟控制在谁的手里,最终决定着中原鹿死谁手。这就完全证实了张良 的早期预见,韩信与彭越、英布是战胜项羽的关键人物,其中又特别是韩信。 刘邦的心中有一个三角形,一只角在中原,一只角在关中,一只角在北方燕、 赵、齐国。每次兵败中原不论多么惨重,他都忘不了让韩信领兵北征,都忘不了连 夜奔回关中去小住几日,安抚一下关中百姓。有一次回到栎阳,把他兵变后又叛离 了他的塞王欣杀了头,只住了四日又匆匆东顾了。 因此,每次身陷绝境时,他都想扔出关东之地,分封给别人,让他们去对付项 羽。但是中原之地仍然是他一块心头的肉,他的王者之梦始终萦绕在这片土地上。 关中是他的基地,必须稳住。北方是决定他胜败的关键,必须踞有。只有这两头都 顾到了,才能保证他在中原立于不败之地。这也是刘邦为何屡陷困境,而项羽却又 始终不能消灭他的根本原因。 这个三角形的战略布局,是他稳定的奥秘所在,而这个战略构想的设计者就是 张良。从下邑的马前献策,到荥阳的力说八难,张良都是始终牢牢地抓住这个基本 构想,毫不动摇,才使时局逐渐向着有利于刘邦的方面发展。 然而,这个战略布局却又常常使刘邦陷入了矛盾与困惑。 本来,韩信的大获全胜应该使他格外感到高兴才是,因为这是他在战略上由弱 变强并最后战胜项羽的关键。但是他的心中却有着一种说不出滋味,好像这个胜利 并不属于他。 的确,韩信扫荡北方如风卷残云,他用木头绑着陶罐从夏阳将士兵渡河,奇袭 安邑,生擒魏王豹,用驿站的车辆将他押送到荥阳献给了汉王。然后又与张耳引兵 北击赵、代,先破代兵,擒夏说、瘀与。然后南下井陉,半夜发兵,背水佯攻,吸 引敌人,调走赵军主力,出奇兵占领赵军后方阵地,一鼓作气斩陈余,擒赵王歇, 破赵军二十万,威震天下。于是只派出一位使节,便使燕国望风披靡,不战而降…… 近来到处都在绘声绘色地传说着韩信神奇用兵的故事,使刘邦不能不想到自己 的一连串惨败的狼狈相,心如刀绞,彭城大逃亡,在楚军追杀中,三次将自己的一 对亲生骨肉推下车去。荥阳突围,让纪信去假扮汉王从东门降楚,自己由西门仓惶 逃遁。成皋被围,他又单独与夏侯婴乘一辆车从北门逃到了小修武。一胜一败,相 形之下何等难堪!韩信的战功愈加辉煌,他就更显得无能和渺小。在北方传来天下 震惊的胜利消息时,刘邦甚至感到说不定有一天,他也会成为自己的催命鬼。想到 这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像朗朗晴空,一片阴云从天际袭来。 不错,当韩信破齐时,还几乎使刘邦愤怒了,这不是一桩咄咄怪事吗? 原来,他已采纳了郦食其的建议,命郦生出使齐国游说田广归顺于汉。这位高 阳狂生凭三寸不烂之舌,兵不血刃,下齐七十余城。未派一兵一卒,却使北方最强 大的项羽也奈何他不得的诸侯国来归,又何乐而不为? 一天早晨,韩信在被窝里突然被刘邦收缴了兵权,后来又拜他为相国,并且命 令他收集赵兵去攻打齐国。他刚引兵东去还未渡过平原,就听见了郦生已经游说齐 国归汉成功。 这时韩信踯躅不落,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范阳辩士蒯通对韩信说: “将军本来奉诏书去攻打齐王田广,汉王又单独派使者去说降田广,但是他并没有 下命令让你停止发兵,既然如此,你何必要停止进军呢?那位郦食其不过是一位书 生,就那么乘着一辆车,仅凭三寸之舌,就收服了齐国七十多座县城。而你率领着 数万大军,一年多才攻下了赵国五十多座县城,难道你还不如一个书呆子吗?” 于是韩信便率兵渡过黄河,进军历下。 齐玉田广本来已被郦食其说服归顺,当然在军事上就再没有提防韩信,再没有 想到既已归附于汉,汉军还会大举进攻。正当田广留住郦生在宫中举杯纵饮时,突 然传来韩信攻破历下,逼进临淄的消息。田广以为上了郦生的当,顿时就翻脸不认 人,一怒之下把酒席掀翻。立刻命令在鼎下燃起大火,把这位高阳狂生抛入沸水之 中活活烹死了,也难解心中之恨。 田广不得不败走高密,并急忙遣使向项羽求援。霸王乘机派龙且率部,号称二 十万兵马杀来。与田广会会迎战韩信,与韩信分别陈兵潍河两岸。没想到韩信在夜 里命士兵准备了一万多条口袋,装满了沙,在上游堵住河道。第二天便引军渡河攻 打龙且,在渡河一半时又倦装败退。龙且以为韩信原来才是个胆小鬼,便领兵渡河 追杀过来。这时韩信命上游扒开缺口,于是龙且的大半军队难以东渡,韩信便趁机 击杀了龙且,一直追杀到西边的城阳,将楚军全部俘虏。于是齐军投降,齐国平定。 刘邦得到这个消息勃然大怒,不以为功,反以为过。这个韩信,齐国明明已被 郦生说降,还要率兵伐齐,这不明明是逼田广杀死郦生吗?明知我被项羽大军围困, 为什么不率兵南下,解我目前之危?你韩信究竟是何居心? 一天,刘邦正召张良和陈平议事,忽然闻报韩信派遣使者前来晋见。 刘邦问道:“韩信大将军现在驻军何处?” 使者回答:“驻军城阳。” “韩信派你来干什么?” “韩大将军要我来向汉王禀报,齐国的田氏家族诡诈多变,反复无常,曾经把 项羽也弄得十分头痛。再加上它南边又连结着楚国,项羽又时时觊觎着它。如果不 设一个假王去镇着它,难以控制,随时都有可能反叛。请汉王封韩大将军为假王, 才能使他有力的控制和治理这个地方。” 来使只顾低着头诚惶诚恐地禀报,没有注意到刘邦的脸色变青,火冒三丈!你 看,这不是开始得意忘形,伸手要王了么?再立一点战功,恐怕就要爬到我头上拉 屎拉尿了! “砰!”刘邦猛然拍案,使者抬头大惊,见汉王震怒,如芒刺在背,冷汗直流, 立刻住口,噤若寒蝉,浑身微微战栗,生怕汉王降罪于他。 刘邦喊道:“我被项羽困在中原,日日夜夜望他来解围,他倒想立为王了!” 汉王拍案时把面前的酒樽震倒了,陈平连忙伸手收拾。这时,刘邦感觉到他的 左脚和右脚同时被张良、陈平踩了一下。他顿时领会了这两位谋臣的意思,再没有 往下讲了。 张良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汉王息怒。你这样对自己不利,目前你能阻止他称 王吗?不如顺着他,对他好一点,否则会发生意外的,请汉王深思!” 刘邦感到自己意气用事,刚才有些失态。 冷静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目前单从势力来看,他刘邦、项羽和韩信已形成 三足鼎立。而韩信的倾向和选择,是决定楚汉之间谁胜谁负的关键。张良平日不是 多次告诫过他,不可和韩信弄僵吗?自己怎么就如此不理智,怒形于色,因小失大 呢?这也许是他自己近日来,对韩信的强烈不满和嫉恨的流露与发泻。 的确,在目前,你有力量阻止他自立为王吗?他正大获全胜,所向无敌,心骄 意狂,羽翼丰满,若稍有不慎,就等于逼他去投靠项羽,或者干脆自立为王,这样 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他突然大笑起来:“哎,我刚才怎么了?昨夜失眠,心情烦躁。来人啦,摆酒 赐座!” 汉王喜怒无常,弄得来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突然化险为夷。感到受宠若惊, 连忙拜谢入座: “禀汉王,刚才这番话,决非韩将军的意思,是小臣觉得如此办对汉王有利, 信口雌簧而已,望汉王海涵!” 张良接过话来:“刚才来使的献策极有眼光,不失为一个良策,请汉王赏赐。” 刘邦高兴地说:“好,好!来人啦,赏赐来使!” 下人立刻捧上黄金和美玉,来使拜谢。 刘邦继续说道:“刚才我正召张良陈平商议,新下的齐地若无王镇守,久必生 乱,为楚所图,封王又非韩信莫属。韩信真算得上一个大丈夫,他既然平定诸侯立 有大功,要封王就应该是真王,何必封假王呢?” 张良和陈平都点头称是,来使更是喜出望外,回城阳复命时,又可以炫耀自己 的功劳。 刘邦说:“就命成信侯为使,前去城阳为韩信授印封王。” 张良领受了使命之后便对来使说:“请先到馆驿歇息两日,待金印刻好准备停 当就立刻起程。” 这一场险些激起变故的风波,才这般平息下去。 韩信息兵城阳,其实这位功高的名将一点也骄傲不起来。的确,下魏破代、灭 赵降齐,杀龙且败楚兵,纵横驰骋,所向无敌,青史兵家能有几人? 但是他知道,刘邦对他并不放心。那次在小修武,刘邦一大清早悄悄来到他的 大帐,从被窝里夺走他的军权就是证明。日前他派使者到汉王那里,请准予封他为 假齐王。使者上路以后他就坐卧不宁,日夜难安。他相信刘邦是不会答应的,不但 不会答应,而且还会引起对他深深的猜忌,甚至引来杀身之祸,因此他又有些反悔 了,怨自己不该急匆匆地遣使去求封假齐王。 封假齐王尚且如此之难,要封真王可能难于上青天。 但是他确有自己的难处,齐国诸侯田氏家族的确不好对付,他们不是多次打垮 又多次崛起吗?若没有“王”的头衔,确实难以镇住这一方土地。更何况他击杀龙 且后,项羽正日夜窥视着他,随时都可能乘隙而入。 可是他的如此苦心汉王理解吗? 然而,出乎韩信意料之外的是,西楚霸王不是兵临城下,而是派遣了一位密使, 悄悄来到了城阳。 这位密使姓武名涉,盱眙人氏。 武涉求见韩信,坐定之后,韩信对这位身份不明的神秘人物问道: “先生来自何处?有何见教?” “请将军摒退左右,有忠言相告。” 等到只剩下他俩人之后,这位神秘使者终于开口说话了: “普天下的百姓因为苦于秦国的苛政,揭杆而起举兵共同反秦。如今秦国已被 灭亡。于是依据功劳大小割地分封,让诸侯们回到各自的封地,罢兵休战。但是, 汉王刘邦原本是分封巴蜀和汉中,却占领了关中,并且引兵出关,把其他诸侯分封 的地方侵占了不说,还领兵攻击楚王,看来他是不吞并天下诸侯绝不会罢休,他是 如此的贪婪而不知足啊!” 韩信听出了其中的端倪。 “先生是从彭城来的吗?” “不错。” “有话就请直说吧!” “好,恕我直言!不知有多少次了,汉王都成为项王的瓮中之鳖,在项王的掌 握之中,要消灭他易如反掌,但是每次项王都未曾把事做绝,让他死里逃生,给了 他一条活路。然而,他不但不知报答,每次只要逃脱又翻脸无情,立刻背约,又带 兵来攻打项王,这种不讲信义到如此程度的人,还值得信赖吗?” “那么,先生以为我应该怎么样呢?” “不错,将军受到汉王的重用,并且拼命地为他攻城掠地,但是你想过自己的 结局吗?恐怕最终还是逃不脱汉王之手吧!” “先生以为我要怎么才能幸免呢?” “恕我说一句真话,将军之所以能保留性命至今天,有一个重要原因……” 韩信俯身问道:“什么重要原因?” “这就是因为有项王在,汉王还不敢杀你!” “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今天,将军占着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你对刘项之间谁亲谁疏的主动权掌握 在你的手里。不可小视!” “何以见得?” “将军像站在刘项中间,只要你向右投向汉王,则汉王必胜项王,你向左投向 项王,则项王必胜汉王。” “如果我哪一边都不投呢?” “那么,如果今天项王被汉王消灭,或者汉王被项王消灭,那么明天就必然会 轮到你!” “既然如此,先生认为我投向谁好呢?” “将军与项王过去还有过交往,算是故人了。何不弃汉王与项王和好呢?这样 就左右都奈何你不得,岂不就可以与楚汉三分天下了吗?如果将军放弃了这样一个 良机,而自以为应该属于汉而去攻打楚国,一个明智的人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吗?” 韩信十分沉静,一点也不激动,他说:“我深谢先生的指点,先生的说法不无 道理,见解也十分深刻。我思前想后地比较了一番,是这样认为的……” 武涉认为他的游说已经打动了韩信,十分高兴地说:“愿听将军的明断。” “好,那我就直说了吧!我过去曾在项王下边做过一个小臣,当时官不过郎中, 位不过执戟。我对他说的话他根本不听,为他出的主意,他也不会采用,所以我毅 然离开了项王,投奔了汉王。我归汉以后又怎么样呢?汉王筑坛拜将,授我以上将 军印,让我统帅数万大军。他脱下他的衣裳给我穿,将他吃的饭食让我吃,对我言 听计从,因此才有了我韩信的今天。对于如此深深信赖我的人,背叛他就太不仁不 义了。因此哪怕丢脑袋我也是决不会改变的,请先生代我向项王致以深深的谢意!” 买卖不成仁义在,韩信有礼节地送走了武涉。 蒯通见武涉未能说动韩信,他知道韩信的内心存在着深深的矛盾和痛苦,但蒯 通觉得对于韩信来说,目前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时机,可以说天下局势系于韩 信一身,失却它就太可惜了。 因此他下决心要以一种奇特方式说动他。 他与韩信闲聊时故意对他说道:“我曾经遇到一位奇士,传授给我相人之法。” 韩信前程未卜,心情抑郁,便颇感兴趣地问道:“先生是怎么样相人的呢?” 蒯通便乘机而入:“相人有三句话:贵与贱看骨法,喜与忧看脸色,成与败看 决断,用这三点去推究一个人,往往万无一失。” 韩信高兴地说:“不错,那么请先生为我看看如何?” 蒯通欣然从命:“请排除左右的干扰!” 左右去后,韩信迫不及待地问:“我的面相如何?先生快请讲!” 蒯通说:“说实话,如果看将军之面,不过封侯而已,而且还多难。但是如果 看将军之背……” 他欲擒故纵,不肯往下说。 韩信急切地问:“看背又怎么样?” “将军之背,则贵不可言!” 蒯通故意把“背”字说得特别重,似乎另有深意。 韩信想弄个明白,何为贵不可言? 蒯通答曰,天机不可泄漏,一笑了之。 他又故弄玄虚地审视良久之后,才继续说道:“在天下刚开始举义反秦时,所 有的英雄豪杰都互相联络、齐声响应。那时,天下各路英雄风云际会,如鱼鳞杂沓、 火星飞溅,那个时候大家考虑的只是怎样才能推翻秦朝。” 韩信不解地问道:“先生替我面相,怎么又扯到灭秦的事上去了呢?” “将军请耐心地听下去,”蒯通又继续说下去:“如今楚汉相争,使天下数不 清的人肝脑涂地,尸横遍野。楚军从彭城南北转战、乘胜扫荡,威震天下!然而却 长期困于京、索之间毫无进展。” 韩信以一位杰出统帅的犀利目光赞同地说:“说实话,项王想要短期内取得绝 对优势,是不可能的!” 蒯通说:“那么,汉王又怎么样呢?他统率着数十万人马,依仗山河的险要, 拒守巩、洛,一日数战却无尺寸之功,败荥阳、溃成皋、走宛、叶,他真正算得上 是一个乏智少勇的人。目前,他的锐气为险塞所挫,而粮食又一天天匮乏,百姓怨 声载道,真不知道依靠谁好!” 韩信似乎已忘却相面之事,问道:“那么,先生以为这种局面将怎么收拾呢?” 蒯通说:“我以为只有出一位圣贤,才能收拾这种局面。当今天下一个明摆着 的事实,刘项二人的命运都系于将军,将军站在汉,那么汉就胜,站在楚就楚胜。 今天,我愿披肝沥胆,诚心诚意地为将军献策,但恐怕将军不会采纳,还是不讲罢 了!” “先生但讲无妨!” “如果将军能够采纳我的计策,就不如脱身楚汉之外,既不像武涉所言依附项 王,也不像目前受制于汉王,干脆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在这种情势下,楚汉谁也 不敢先来攻打你。将军你赋有圣贤之才,又拥有众多甲兵,占据着富熟的齐地,再 加上燕赵,从刘项难以控制的地方后发制人,顺从百姓渴望安宁的愿望,打为民请 命的旗号西征,天下必然闻风而动响应将军,谁敢不听从你的号令?到时候将军可 抑强扶弱以立诸侯,诸侯重新立起来以后,天下都会听从将军的指挥,都会感激将 军的盛德。对于齐国来说,拥有胶、泗之地,而又有着各诸侯共同尊崇的盛德踞诸 侯之上,而又对各诸侯安抚谦让,这样天下的君王们都会一到齐国朝拜。我听说过 这样一句话‘天给你你不取得,就会反受其害;碰上了机遇你不行动,就反而给自 己带来灾祸。’愿将军深思!” 韩信仍然用前日对武涉说过的话对蒯通说:“汉王对我有知遇之恩。他让我乘 坐他坐的车,乘坐过别人的车就应该与他共患难;他让我穿他穿的衣裳,穿过别人 的衣就应该分担他的忧愁;他让我吃他吃的饭食,吃过别人的饭食就应该为他的事 效命,我怎能见利而忘义呢?” 蒯通仍不死心,继续向韩信进言:“将军自是忠心耿耿帮助汉王,想为他建立 起万世基业,但我以为你打错了主意。将军最清楚陈余和张耳,他们原是最好的朋 友,结为生死之交。他俩同在赵国,张耳做右丞相,陈余做大将军。后来秦兵围赵, 张耳派部将张黡与陈泽去催促在外的陈余,却为秦兵所杀。从此二人之间产生猜疑 而终于决裂。后来陈余攻张耳,张耳投奔汉王,终于借将军之兵灭杀陈余,叫他身 首异处为天下笑。二人由朋友变为敌人,互相残杀,是因为灾难生于多欲,人心难 测。如果将军认为汉王不会加害于你,这是一种误解。就像大夫种和范蠡,他们在 越亡国之时,帮助勾践成为霸主,当立功成名之后结局如何呢?野兽灭尽就要烹杀 猎狗了。我听说,一个人的勇胆和胆略超过了他的君王,性命就危险了;他的功劳 超过了天下的人,就难以得到奖赏。如今将军的征战所向披靡,将军的谋略世上少 有,拥有威胁君主的力量,赢得功盖天下的奇勋。你若归楚,楚人不会相信你;归 汉,汉王害怕你,那么何处是你的归宿呢?我真是暗自为将军捏一把汗啊!” 韩信仍不但不为他所动,还制止他说:“先生请不要再讲了,让我再好好想一 想吧!” 这个蒯通,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等了几天,他又去见韩信,继续劝说他道: “一个人只有听从别人的劝告,才能预先看到事变的征兆;善于谋划,才能抓 住良好的时机。如果不采纳别人的意见,谋划有误而又能长久不发生灾祸的人,真 是太少了!能够采纳别人意见的人,考虑问题就能不为流言所扰乱。一个人只安心 做贱微的工作,必然会失掉进取心,安心微小官职的人,必然会失去高位。坚决果 断是明智之举,犹疑不决往往会坏事的。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放不开,肯定会贻误 事关天下的大计。心里明白应该这么干,而又不敢付诸于行动,这是很多事情干不 成的原因。有这样一种说法,迟疑的猛虎,还不如一只小小的蜜蜂;裹足不前的千 里马,还不如慢步的弩马;像孟贲这样的大力士犹豫不决,还不如办事认真的庸夫; 尧舜虽然有超人之智,如果缄口不语,还不如打手势的哑巴聋子。这些话都说明贵 在行动。建功立业,难于成功,容易失败。机会缘份,难于得到,更容易失去。错 过了这个机会就不会再来,还是请将军仔细思考一下吧!” 韩信这几日来都睡不好觉,翻来覆去的想了又想,始终下不了这样的决心。他 既觉得自己毕竟靠了汉王才有今天,还是不忍心背汉;又感到自己为汉立下了这么 大的战功,总不至于加害于我吧! 最后,他还是婉言谢绝了蒯通的意见。 一个统帅可以在强敌鏖兵中所向披靡,却难于在纵横捭阖中得心应手。 张良和韩信的特使,在何肩的护送下,往韩信的驻地城阳匆匆赶去。 一天,他们在途中突然与一支来历不明的队伍遭遇。这只护送张良的队伍进入 一个山谷之中,突然发现前后的山上旌旗恍动,喊声四起,他们已经陷入了重围之 中。何肩虽然领着一只千把人的精兵,但若陷入万军重围,还是难以应敌的。 何肩首先派出几个人前后去侦察,再把张良等人引入山岩的一处凹陷的地方, 躲避山上飞射的矢石。 张良侧耳倾听了一阵,对何肩说;“山上的敌军显然知道我们是谁,什么时候 经过这里,基本可以肯定是楚军,但是这只队伍的人数不会很多,因此不必惊慌, 看看再说。” 何肩命士卒分成几路,监视前后敌军,严阵以待。 突然山上敌军向山谷中被围困的队伍喊话:“山下的人听着,你们已被我们包 围了!我们是齐王韩信的队伍,赶快出来投降,不然就没有活命了!” 山下有人大声回应道:“误会了!我们是汉王派来的,要到城阳去见韩大将军, 赶快让路!” 山上回答说:“齐王韩信有令,不论是汉军还是楚军,都必须投降,否则格杀 勿论!” 何肩一听顿时气上心头,他骂道:“狗娘养的,难道韩信反了不成?” 他转身突然抓住那位使节的领口,厉声问道:“分明是韩信已自立为王,派你 来把成信侯诓骗至此,你实话招来!” “何肩,不得无礼!”张良厉声喝住了他。 那位使者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令人迷惑不解的事,满脸惊恐地解释说:“我愿 以身家性命担保,我来见汉王之前,韩信决没有称王,所以才派我去见汉王,请封 他为假齐王的!” 正在这时,一位被派出去侦察的人回来报告说,山上的队伍人数不多,十分散 漫,完全是楚兵装束,而且指挥这支队伍的竟是一位文官。 这就奇怪了! 又有两位回来报告,山谷右侧沿着一条山溪,有一条隐密的小道可绕到敌后。 张良把何肩叫到一旁,附耳吩咐了几句,何肩留下十多名贴身护卫,仍然在这 里保护张良和使者。然后把队伍分成两支,一支由他亲自率领潜入密林,沿小道隐 蔽绕到山上敌后;另一支等他们出发一会儿,就大声向山上喊话,说他们答应投降。 少顷,山上传活,叫他们把刀剑扔得远远地堆在一处,沿地待命。山下的汉军 很快照办了,沿地徒手坐下,等待他们。 于是,山上的队伍欢呼着,纷纷跑下山,来抢夺马匹和食品。他们正跑到半山 腰,何肩率领的队伍已从后面登上了山顶,并且呐喊着从山上压下来,山下徒手坐 地待命的汉军,也一跃而起,跑过去重新拣起刀剑、跨上战马,迎战从山上奔下的 敌军。 在汉军上下夹击中,敌人立即溃散,不战而逃,只顾四处逃命。没有一刻功夫, 逃的逃窜,杀的被杀,极少数也束手就擒和跪地求降。 等到何肩把一位文官装束的“指挥官”押到张良面前时,他不禁大吃了一惊: “先生不是盱眙名士武涉君么?” 武涉一见是张良,还是当年浪迹江湖时,在仓海君的山庄见过一面,他惨然一 笑,回答说: “子房,别来无恙?想不道几十年后我武涉成了先生的阶下之囚了!” 张良替武涉解缚,然后问道:“据我所知,先生在霸王麾下,为何又打着韩信 的旗号来攻我,莫非先生又归附韩将军了?” 武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息道:“一言难尽。你我各为其主,要杀就杀吧。” “我有公务在身,无暇叙谈。何肩派两人送先生到汉王处,待我回来后再登门 拜见。” 武涉默默无言地被押走了。 他本来以为满有把握说动韩信背汉归楚,但是韩信却不为所动。他也深深知道, 今日汉王的大将军,是难以再回到当年只是执前卫士的霸王跟前,对人的最大吸引 力是相知和重用。在郁郁回归的道上,遇到了一支被韩信击溃后流亡的一小股散兵 游勇,他们既怕韩信的追杀,又不敢回去见霸王,暂且靠打劫度日。武涉被韩信礼 送出境后,路过这里,遭到这些散兵游勇的打劫。他见这些都是楚兵,便晓之以利 害,答应愿意带他们回到霸王那里,保全他们的性命。这些散兵游勇正无所依靠, 哪里经得住他三寸不烂之舌的诱惑,便都愿意听从他的调遣。 正在这时,他们得到消息,说有一小队汉军正向北边走来,要到城阳韩信那里 去。武涉便决定截击这支汉军,选择了这个山谷伏击,一则可以夺得一些粮饷财物, 二则可以将俘获的汉军将士,押到彭城霸王那里邀功请赏,以弥补他游说韩信的失 败。 他们的确自不量力,不明白自己只能干一点打劫的事,尽管占有有利地形,但 却是一触即溃。武涉更做梦也未曾想到,这支队伍中还有赫赫有名的张良,不然他 早退避三舍了,怎么会反成了瓮中之鳖呢? 他谎称自己是齐王韩信的队伍,让汉军回去给刘邦捎个信,加深汉王对韩信的 忌恨,这岂不是一石二鸟的妙计吗?谁知这块石头没有打着别人,反蹦回来击中了 自己。 不过武涉并未曾甘心,他虽然身为汉军所掳,也许他在韩信面前未完成的使命, 说不定反而可以在刘邦那里完成,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韩信得到报告,说张良作为汉王为齐王授印的特使,快要到达城阳。他心中久 久悬着的一块石头,才终于落了下来,他觉得刘邦还是信任自己的,幸好未因一念 之差听信武涉与蒯通的话,否则将大错铸成。他当即下令,做好迎接张良接受封王 的准备。 这时有人来对他说,蒯通疯了!他开始一惊,转而又会心一笑,吩咐说:“送 他一点黄金,请他赶紧走吧!”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蒯通披头散发,口中唱着谁也不懂的歌,跳着巫师的舞蹈 消失在大门外。 韩信接到消息,张良一行已快到城阳。韩信命大开城门,三军整齐列队迎侯, 他率领众臣出城迎接张良。 一切仪式结束后,韩信单独与张良叙谈,如今已正式受封齐国,金印在手,还 去掉了那个“假”字,这确实出乎他的预料,又使他心满意足了。 张良问:“将军开初请汉王封齐王时,为何要冠一个假字呢?” 韩信端起一盏酒一饮而尽直率地说:“是怕汉王怀疑我有什么野心。” “汉王说了,要当就当个齐王,冠个假字干什么?” “汉王放心么?” “汉王有什么不放心?要不放心,又何必在南郑登坛拜将?齐王在楚,不过一 执戟郎中而已,在汉却拜相封王,位极人臣!”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背叛汉王!” “唔,齐王认不认识楚臣中有一个叫武涉的?” 韩信暗中吃惊,忙问道:“认识,怎么样?” 张良说:“在来城阳的途中我们被包围了,他们称是齐王的军队,说是齐王有 令,不管是汉王的人马还是楚王的人马,统统缴械投降!” 韩信全神贯注:“后来呢?” “后来这只队伍的首领被我们活捉了,原来才是武涉!” “这个狗娘养的,成信侯相信他的话吗?” “区区小技,不过是想离间将军与汉王的关系罢了!” 张良不以为然地大笑起来,韩王听了此言激动万分,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欣 慰地说: “知我者,张良也!武涉这小子刚到我这里来过。” “他肯定是来游说你投楚是吗?” “不错,或者投楚,或者自立。汉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当然没有答应。不过, 我还是将他礼送出境,早知如此,不如一刀宰了他!武涉被你杀了吗?” “没有,留下他还有用处。” “疯狗一条,留他何益?” “让他在汉王面前做一个活证。” “证明什么?”韩信有些诧意。 “证明你对汉王的忠诚。” 张良这几句话使韩信把他引为知己,韩信感激张良对他的理解,他试探着问道: “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齐王请绝对放心,你我之间的任何谈话,都决不会于你有害。” “我听说,郦生之死,汉王想怪罪于我?” “有人这样认为,说郦生单凭三寸不烂之舌已说降田广,何必兴师动众伐齐, 反让郦生被烹!” “先生相不相信这种说法?” “我以为,田广的态度并不取决于郦生的游说,而取决于楚汉之间的强弱消长。 否则,早晨答应了,晚上就可以反悔。解决田广,最终决定齐国属谁,还是靠武力。 郦生之死诚然可惜,但生于乱世,你我何时毙命尚且难于料定,又能保证谁无意外 呢?” 韩信觉得和张良谈话真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 临行,韩信送了汉王许多珍贵礼物,也送了张良一份很重的礼物,他问: “数日来与先生交谈,真胜过读十年书。就此一别先生有何教我?” “望将军守好北方,不要让霸王夺去了。刘项决战在即,天下将有巨变,请保 重!” 武涉被押到汉王那里,他知道此行必死无疑,这不过是张良借刀杀人,更主要 是想借他来平合刘、韩的猜忌。不过,反正是一死,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刘邦一听说武涉被解押到,料定是项羽派他去策反韩信,难怪韩信要挟他封王, 口头上说假齐王,心中明明是想做真王,一旦当了真王,岂不成了第二个田广吗? 他有一种上当受骗的羞辱感,如果是张良出行不远,他真想派人去把他追回, 让韩信去做他的齐王梦吧? 武涉被带到,刘邦愤怒地问道:“你不是项羽帐下的武涉吗?项羽派你到韩信 那里去干什么?从实招来!” “汉王,武涉自知犯有死罪,一定如实回禀。项王派我去游说韩信,要他背汉 投楚。” “韩信怎么回答你?” “韩信说,他现在自立为齐王,助汉则汉兴,助楚则楚胜。他将与刘项三足鼎 立,坐看刘项逐鹿中原,然后再后发制人。” 刘邦盛怒:“韩信欺骗了我,张良危险了!” 陈平在一旁又踩了踩刘邦的脚,刘邦说:“别碰我!前次就是你和张良,才让 我中了韩信的圈套,弄到今天这个局面。前次,在被窝里夺他军权时,真该一刀宰 了他,永除后患!” “汉王……”陈平还想劝阻他。 “将武涉拉出去宰了!”刘邦命令。 “汉王息怒,还是让张良回来之后再杀吧!” 武涉被押下去了。 “陈平,你赶快设法到城阳去营救张良!” 陈平说:“请汉王相信,张良一定会处变不惊,应对自如,不辱使命的,别中 了武涉的反间计。” 刘邦一想也是,才感到刚才又有些失态。 张良使齐归来,献上韩信的礼品,并把自己那一份也送给了汉王。 一天的乌云顿时散尽,但刘邦心中的愁云却并没有消散。 刘、项在酝酿着一场新的较量……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