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劫难 正月初一早朝以后,崇祯一直处于一种大难将至的灰色情绪中。 向吴三桂发出那道紧急诏书,并挤了三十万两白银送往宁远后,崇祯松了一口 气。关宁铁骑月余之后肯定能到达京师,李自成目下还刚过黄河,一个多月无论如 何攻不到北京城下,只要关宁铁骑劲旅一到京畿,北京城就可变成金汤城池…… 不只是崇祯这样想,满朝文武大臣均做如是想。 甲申年(公元1644年)正月初三,还正是霜雪纷飞,天寒地冻的时候。风卷着 雪花,狂暴地扫荡着山野、村庄,摇撼着古树的躯干,吹撞着房屋的门窗。把破屋 子上的茅草,大把大把地撕下来向空中扬去,把冷森森的雪花,撒进萧索、凄苦的 屋子里,并且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怪声地怒吼着,咆哮着,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 是它驯顺的奴隶,它可以任意蹂躏他们,毁灭他们。 然而,室外虽然天寒地冻,紫禁城里,皇上的居处,却温暖如春。两尊鹤形香 炉里,点着几支印度香,白细的烟雾袅袅升起,散发出扑鼻的异香。室内的一切, 都让人感到出奇的舒适,舒适得几乎令人昏昏欲睡。 崇祯坐在御案前,正在翻看一本奏折。看到最后,他的眉头拧在了一起,脸色 也渐渐难看起来。他“哼”了一声,生气地站起身来,急促地在屋里踱了几步。一 名宫女正给香炉里填香,一见皇爷脸色不对,忙退了出去。 秉笔太监王承恩一直恭立于御案旁边,他知道这本奏折是右庶子李明睿献上的, 但不知是什么内容,致使龙颜大怒。 崇祯皱着眉头,在屋中踱着、踱着。他的脑海中,迭印着李明睿奏折的几句话: “今闯贼逼近畿甸,诚危急存亡之秋,可不长虑?却顾惟有南迁,可缓目前之 急,徐图征剿之功……” 李明睿劝他放弃北京,尽快南迁。这一建议的实质是要大明王朝主动放弃北方 而到南方振兴。在当时条件下,不失为一条根本大计,而且后来也事实上建立了南 明小朝廷。 但在崇祯看来,这是比弃地更为重大的南逃责任。令吴三桂弃地回京,已是对 祖宗社稷的不孝,多亏有一个杨缙彦、吴麟征主动承担责任。而今,又让他放弃二 百多年的帝王都。如何不令他气郁于胸啊? 可是待他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却又似乎觉得不无道理。目今中央政权在燃眉 之际,兵力不足,粮饷不足,没有可以用来御敌的兵力财力,若不南迁,假使李自 成真的比吴三桂早至京师,哪怕一天……那后果可不堪设想啊! 然而,丢弃社稷宗庙又是罪不容恕…… 崇祯越想越心烦意乱,他长叹一声,迈步走出乾清宫,低着头,缓缓向前踱去, 王承恩及两名宫女忙不即不离地跟上。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一座宫殿前,一抬头,竟是承乾宫,田妃的住处。崇祯心 想,这些日子,忙于政务,日日为国家大事所累,也没有来看望过一直在病中的田 妃,不知她怎么样了。 崇祯轻轻叹口气,心情更沉重了。倘若这个他最宠爱的妃子一死,那无异于摘 了他的心啊! 门口的宫女见皇上驾到,忙跪地相迎。早有一名宫女飞跑进去通报了。 崇祯没有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太监和宫女,匆匆地走进来。往日他来乾清宫,田 妃总是匆匆忙忙地赶到院中跪迎,而这几次来,田妃已卧床不起,院里只有太监和 宫女跪迎,以前他们常于花前月下站在一起谈话,今后将永远不可能了。以前田妃 常常为她弹奏琵琶,几个月来他再也不曾听见那优美的琵琶声了。今天他一进承乾 宫,心中就觉得十分难过。 当他来到田妃的床前时,看见帐子又放下了。他十分不明白的是,最近以来, 他每到承乾宫,为什么田妃总是命宫女把帐子放下。他要揭开,田妃总不肯;今天 他来本是想看看田妃到底病得怎样,可是帐子又放下了。只听她隔着帐子悲咽低声 地说道: “皇爷驾到,臣妾有病在身,不能跪迎,请皇爷恕罪!” 崇祯说:“我只要听到你的声音,就如同你亲自迎接了我。你现在只管养病, 别的礼节都不用多讲。今日身体如何?那药吃了管用吗?” 田妃不愿令崇祯失望,便说:“自从昨天吃了这药,好像病轻了一些。” 崇祯明知这话不真,心中更加凄然,说道:“卿只管安心治病,不要担心。我 想纵然太医院不行,但朝野之中必有高手,京畿各处不乏异人。朕另传有谕旨,凡 京畿各地有能医好皇贵妃的病症者,一律重赏。朕一定要遍寻名医,使卿除病延年, 与朕同享富贵,白首偕老。” 田妃听了这话,心如刀割,不敢痛哭,勉强在枕上哽咽说:“皇爷对臣妾如此 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叫臣妾实在不敢担当。恳请皇爷放心,太医们的配药,臣妾 一定慢慢服用,挣扎着把病养好,服侍皇爷到老。” 崇祯便吩咐宫女把帐子揭开,说要看看娘娘的气色。宫女正待上前,田妃忙拦 住,道: “不要揭开帐子,我大病在身,床上不干净。万一染着皇上,臣妾如何对得起 皇上和天下百姓。” “我不怕染着,只管把帐子揭开。” “这帐子决不能揭。隔着帐子,我也可以看见皇上,皇上也可以听见我说话。” “还是把帐子揭开吧。这一个月来,每次我来看你,你都把帐子放下,不让我 看见你,这是为何?” “并不伯别的,我确实怕皇上被我染着,也不愿皇上看见我的病容难过。” “你为何怕朕难过?卿的病情朕并非不知。朕久不见卿面,着实想看一眼,你 平日深能体贴朕的心情,快让我看一看吧。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今日皇上不必看了。下次皇上驾临,妾一定命人不要放下帐子。” 崇祯一听,心中十分怅然,也不好再勉强了。他隔着帐子朝里望望,想着田妃 病情,心里一阵难过,他走到田妃平时读书、作画的案前,揭开了蒙在一本画册的 黄缎罩子,随便翻阅。 这画册中还有许多页没有画。他看见一页画的是水仙,素花黄蕊,绿叶如带, 生意盎然,下有清水白石,更显得这水仙一尘不染,淡雅中含着妩媚。他想起这画 一年前他曾看过,当时田妃正躺在榻上休息,头上没有戴花,满身淡装,未施脂粉, 天生的天姿国色。当时他笑着对他说:“卿也是水中仙子。”万不料今日她却要死 了! 他翻到另一页,画的是生意盎然的大片荷叶,中间擎着一朵刚开的莲花,还有 一个花蕾没开,下面是绿水起着微波,一对鸳鸯并栖水边,紧紧相偎。这画他也看 过,那时田妃立在他身旁,容光焕发,眉目含笑,温柔沉静。他看看画,又看看田 妃,不禁赞道:“卿真是出水芙蓉!” 如今画图依然,而人事却面目已非!他看了一阵,满怀凄怆,又合上画册,蒙 上黄缎罩子。重又走到田妃床前的御椅上坐下。田妃说道:“启禀皇上,臣妾有一 句心腹话要说出来,请皇上记在心里。” 崇祯听出这话口气不同寻常,忙答道:“你说吧,只要朕能够办到,一定答应。” 田妃鼻子一酸,悲声说:“我家里没有多少亲人。母亲几年前已故去,只有一 个父亲,一个弟弟,万一妾不能服侍皇上到老,妾死之后,望皇上照顾臣妾全家, 不要使他们为难。” 崇祯隔着帐子听见了田妃的哽咽,忙安慰道:“卿只管放心,朕明白你的意思。” 说着说着,泪水不觉涌上眼眶。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崇祯怕田妃太劳累,病势加重,便叮嘱她安心养病,答应 隔几日再来看她,遂告辞。 田妃望着崇祯的背影,控制已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 皇上几次要看一看她,她都拒绝了,除了她说的原因之外,她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 她知道,皇上对妃子的恩情,一为妃子美貌,二为能先意承旨,处处小心体贴,博 得圣心喜悦。她不愿让皇上看到她死前的面黄肌瘦,花枯叶萎,那样,皇上在她死 后就再不会想起她了。她愿意留给皇上的永远是出水芙蓉一般的印像,那么,即便 有人弹劾她田家,皇上念着自己生前的种种好处,也不忍严惩。 田妃的泪,为着皇上的恩宠流,也为着自己的一番苦心而流…… 第二日黎明时候,崇祯照例起床很早,在乾清宫院中拜了天,回到暖阁中喝了 一碗燕窝汤,便赶快乘辇上朝。这时天还未大亮,曙色开始照射在巍峨宫殿的黄色 琉璃瓦上。 因为田妃的事,他今天比往日更加郁郁寡欢,不禁心中叹息道:“万历皇祖在 时,往往整年不上朝,也很少与群臣见面,天启皇哥在朝,也是整年不上朝,不亲 自理事,国运却不像今日困难。我辛辛苦苦经营天下,不敢稍有懈怠,偏偏不能够 换回天心,国事一日不如一日,看不见一点转机。唉,苍天!苍天!如此坐困愁城 的日子要到何时为止呢?田妃又如此病重,怎么是好啊!” 崇祯焦虑地想着心事,不觉辇车到了左顺门。今天是在左顺门上朝,朝仪较简。 各衙门一些照例公事的陈奏,崇祯都不愿听,有些朝臣奏陈各自故乡的灾情惨重, 恳求免捐和摊派。还有些大臣竟奏陈某处某处“贼情”如何紧急,恳求派兵“清剿”, 简直使他恼火,心道:“你们身在朝廷,竟不知朝廷困难!兵从何来?饷从何来? 尽在梦中!” 他严峻的脸上透着不耐烦的神气,似乎急待他们奏完退朝了事。这时,兵部尚 书杨缙彦出奏: “禀皇上。今晨山西官府飞报,李自成已在山西誓师北犯,特命人向兵部投递 一封战书,相约进行总决战!并扬言要于三月初十攻至京师!” “噢?!”杨缙彦的这一奏报顿时使崇祯脸上的不耐烦一扫而光。他从龙椅上 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问道:“战书何在?” 杨缙彦取出一封书信,由一名太监拿过来,双手奉上。崇祯迫不急待地一把夺 过,展开阅读,他的两眼急切地在书信上游动着,突然将书信一下扔在地上,“哈 哈”笑了起来。 众朝臣见李自成一封书信竟使皇上哈哈大笑,不由面面相觑,莫名奇妙起来。 崇祯笑了几声,鄙夷地说道: “闯贼不知天高地厚,竟扬言三月初十从黄河打到北京!”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是这李自成的狂妄引得皇上发笑,也不由议论纷纷起来: “闯贼真是贼胆包天,竟敢以下犯上!”“真正的不知天高地厚,四十天的时 间,从黄河打到北京!谁信他?” “是啊,一个月后,吴将军率大军到京,他来了,又能奈我何?” 一片嗤笑声中,杨缙彦拱手说道:“闯贼从西安出发,前部先锋是刘宗敏、李 过率领的二万精锐骑兵。李自成自统大军二十万,自禹门东渡黄河北上。” “哦!”崇祯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了。 他知道,李自成虽然不可能像他说的那样四十天内攻到北京,但,他迟早会打 到的,满朝文武们也相信,总有一天,那个李自成会来的。 如今,李自成已率大军进逼过来了。二十多万的部队,若比吴三桂早到哪怕一 天,京师也吃不消啊!崇祯现在不感到可笑了,他的心头,只感到沉重,寒冷…… 退朝后,崇祯回到乾清宫,换了一身暗黄龙缎便袍,来到御案前,御案上除了 原有的文书之外,又新来了两份塘报和一份奏折。他打开塘报看了一看,都是西安 方面来的,说李自成已在西安称王,准备北犯。这些,他已在早朝上听说了。 他打开奏折看了看,不由一愣。奏折是左都御史李邦华的。又一份劝他南迁的 奏折,不过他的主张与李明睿的不同,他写道: “皇上自然守社稷,若皇子则可抚军矣,仁庙之故事可考也。今屹然旧京,我 皇祖奋兴故地,东南兵马不下西北,皇太子若往,望风争趋,不呼自集,况草野义 师,枕戈豪杰,又相与引颈者乎!财富又在,不费运输;元气犹存,不比调丧。有 皇太子在其处,则皇上之守社稷,声势壮密,呼吸关通,‘贼’即纷张,人心坚固。 愿我皇上行之也。” 崇祯看完奏疏,苦苦地思索着。目今吴三桂还未从宁远动身,而李自成却已称 大顺王,向北京进犯了。李明睿、李邦华都上书南迁,也不失为一良策。但是北弃 关宁,今又弃都城,那是要遭后辈唾骂的呀! 崇祯还是不想承担责任。他还想用老一套,想发动庭议,造成群臣哭谏而帝王 不得已才南迁的局面,而如何发动朝臣议决南迁呢?崇祯此时此刻想的是这个问题。 正月十七日,又是崇祯一个不眠之夜。 已是二更过后了,乾清宫院中静悄悄的,只有崇祯皇帝和值夜班的太监、宫女 们还没有睡。整个紫禁城也是静悄悄的,只是每隔一会儿从东西长街传过来打更的 铜铃声,节奏均匀声音柔和,一到日精门和月华门附近就格外放轻,分明是特别小 心,生怕惊了“圣驾”。崇祯在乾清宫正殿的西暖阁省阅文书,时常对灯光凝神愁 思,很少注意到乾清宫院外的断续铃声。 一名宫女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旁,跪下奏道:“启奏皇爷,夜深啦,请圣驾安 歇吧。” 崇祯好像没有听见,继续省阅文书。过了一会儿,宫女又说了一遍,他仍未抬 头。宫女不敢再打扰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悄悄退了出去。又过了一阵,膳食房的 太监送来了一碗燕窝汤,由宫女捧到他面前。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把燕窝汤 吃下去,随即离开御案,走出乾清宫大殿。 但他没有马上去睡,在丹墀上漫步片刻,然后抬头仰观天像。天上一片蔚蓝, 下弦月移近正南,星光灿烂,并无纤云。他读过灵台藏的秘抄本《观像玩占》和 《流星撮要》等书,还看过刻本《天宫星丙》,所以能认出不少星相。 他先找到紫薇垣十五星,随后找到代表帝王座的紫微星。大概是心理作用,他 觉得紫微星有些发暗,而天一星的茫角很大,闪闪动摇。据那些关于占星术的书上 说,这是天下兵乱的征像。如今闯贼已进逼北京,可不是正应了此兆? 他的心头更加沉重了,深深地叹了口气。几个太监和宫女垂手恭立近处,互相 交换眼色,却没人敢去劝他就寝。 他呆呆地站在丹墀上,不禁又忆起李邦华的奏折。李邦华虽然劝他南迁,但他 主张的是太子先行,让他留守北京。对于这一点,崇祯是坚决反对的,心想:“朕 经营天下十几年尚不能济事,他一个哥儿们孩子家,能做得了什么事?” 而对于李明睿的建议,崇祯是颇感兴趣的,“可缓目前之急,徐图征剿之功”。 但是,崇祯害怕承担历史的责任,耻于自发南迁之议。他决定,发动廷议,让大臣 们来提出南迁! 想到这里,崇祯突然转回身,向大殿走去,喊到:“王承恩!” 王承恩一直侍立一旁,听见召唤,忙趋步向前,应道:“奴才在!” “速召李明睿到此见朕!”崇祯命令道,忽然又沉声说道:“不可张扬!” 王承恩愣了一下,忙躬身答应,匆匆退出。他看见崇祯皇帝那满眼的忧愁消失 了,取而代之的是希望之光,苍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片红晕。他知道皇上一定做 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但他没有资格问——虽然他对皇上一直忠心耿耿。 李明睿被从梦中叫醒,一听皇上急召,大吃一惊,不知何事,慌忙穿戴齐整, 乘轿车直奔乾清宫。 李明睿进靓崇祯,崇祯屏退左右,两人密谈了好半天,最后,崇祯才郑重地叮 嘱:“此事不可轻泄。” 第二天,即接到李自成战书后十天。早朝时,众朝臣又汇报了一番闯贼滋扰地 方的事,崇祯半睁半闭着龙目,他的心里,早已做好另一项决定,所以今日对“闯 贼”的反应不像原来那么激烈。 最后,崇祯才叹了口气,绕着圈子说: “朕自登基至今,十七年了,没有一天不是谨慎戒惧,早起晚睡,总想把事情 办好。可是局势愈来愈坏,灾异也愈来愈多,上天无回心之像,国运有陵夷之忧。 据接臣韩文铨奏称:上月二十一日大名府与浚县一带,起初见东北有黑黄云气一道, 忽分往西、南二方,顷刻间弥漫四塞,狂风拔木,白昼如晦,黄色尘埃中有青白气 与赤光隐隐,时开时合。天变如此,朕怎能不忧?” 兵科给事中光时亨出列奏道:“虽然灾异迭见,然赖皇上威灵,剿贼定然得手。 天心厌乱,国运定会否极泰来。望陛下宽慰圣心,以待捷音。” 崇祯苦笑一下。这时,李明睿出列,躬身奏道: “启奏皇上。天有异像,乃上苍示兆,虽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臣等望皇上 早定大计,以防不测。” “哦?爱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以皇上亲征为名,先撤入山东,再退入南京;皇上行营驻扎凤阳以 待勤王之师,而后徐图西征李自成。” 崇祯还未答话,光时亨却在一旁怒道:“这算什么策略?已经放弃关宁一带, 今又要皇上放弃京师!辱没社稷,乃大罪也。岂能教朝廷做这等事?!” 李明睿也大怒,针锋相对地说道:“如今已是月中,李自成贼兵势大,已向北 京进军,关宁大军,不知何日可到,我们又无足够的兵力财力在山西沿路抵抗李自 成。若不南迁,坐以待毙不成?” 光时亨怒道:“倘若朝廷南迁,消息泄出,将帅定思退守,兵士定无战心,这 样一来,我军定会一触即溃,甚至望风而降!” 他转身向崇祯拱手道:“臣请皇上坐守京师,不要南迁。对待这种意见的人, 应杀之以安军心民心啊!” “你……”李明睿惊怒交加。这时,左都御使李邦华出奏: “臣请皇上守住社稷,令皇太子南下托军……” “不行,臣以为太子尚幼,对这等大事还不能尽力,须皇上亲自南下抚军。” 说话的是少詹事项煜。 这下,满朝上下众议汹汹起来,朝臣形成三派:一是以光时亨为代表的主战派, 二是以李明睿为代表的主张崇祯南迁派,三是以李邦华为代表的主张崇祯留守,太 子南迁派。 崇祯密召李明睿,本是授意他发动廷议,造成众朝臣一致要求南迁的局面,然 后自己再扮演迫不得已的角色,哪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出来一个光时亨力阻南 迁,造成这种群情鼎沸的朝议局面,弄得崇祯也没了办法。 他沉默着,阴沉着脸望着众朝臣争得面红耳赤,额头青筋暴露。最后,崇祯又 生气又失望地大声说道: “够了!够了!你们平日一个一个聪明得过了头,一到国运危难之时,又都变 得没了主意你推我让!吃着皇粮,受着皇恩,你们就是这么为朝廷尽忠的吗?!” 说完,崇祯“霍”地站起,满面怒容地转身走了。王承恩高喊一声:“退朝— —” 事已至此,崇祯便不好再提南迁之事了。就这样,抵抗又没有兵力没有财力, 南迁却又形不成决议,宝贵的时间就这样被白白地浪费掉了。 又过了六、七天。崇祯得报,李自成大军进军神速!势如破竹,不可阻挡,所 到之处,守军尽皆投降,开城延纳。望皇上早日定夺。 崇祯每次得到一次消息,都惊出一身冷汗。心中暗自叫苦:“老天呀!这可怎 么办!叫朕拿什么去御寇啊!” 这夜,已经二更过后了,崇祯没有睡意,在乾清宫的院子里走来走去。两个宫 女打着两只丝料宫灯,默默地站在丹墀两边,其他值班伺候的太监和宫女远远站立 在黑影里,大气儿也不敢出。偶尔一阵尖冷的北风吹过,宫殿檐角的铁马发出叮咚 声,但崇祯似乎不曾听见,他的心思在想着使他不能不十分担忧的糟糕局势,不时 叹口长气。 这可怎么办呢?京师不仅缺兵,而且严重缺饷。他曾问过户部左侍郎吴履中现 今国库尚有多少银子,回答是“八万。”国库仅有这么一点银子,要应付起义军攻 城,显然是不可能的。 昨天上朝时,崇祯曾向群臣询问筹饷之方。一提到筹措军饷,大家不是相顾无 言,便是说一些空洞的话。有一位新从南京来的御使,名叫徐标,不但不能贡献一 个主意替皇上分忧,反而跪下去“冒死陈奏”,言道: “臣从江南来,一路看见村落尽成废墟,哀鸿遍野,野兽成群,百姓鬻儿卖女, 无以度日。臣请皇上下旨罢掉筹饷,万不要把残余百姓逼上绝路啊!” 紧接着,又有几位科道官跪奏河南、山东、陕西、湖广、江北名地的严重灾情, 说明想再从老百姓身上筹饷万不可能。 崇祯听了,彷徨无计,十分苦闷,也十分害怕。他想,如今别无他法可想,只 有下狠心向皇亲、勋旧、太监们借钱了! 但是他又担心皇亲国戚们会用一切硬的和软的办法和他对抗,结果无救于国家 困难,反而使皇亲国戚们对他寒心,两头不得一头。 崇祯心知,当今天下最富的,一是周皇后的娘家,二是田妃的娘家,三是武清 侯李国瑞。同时他也深知,向这些人借钱并非易事。 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有下诏借钱,就算他们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就 算他们敢于抗旨,他也要下诏! 他立即命太监王承恩执笔,自己口谕,下了一道借钱诏。 果不出所料,圣旨下去之后,皇亲国戚一个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肯首 先捐钱。令崇祯生气的是,连同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周奎也不捐一两银子。 崇祯便命太监徐高谕周奎“直为戚臣首倡”,哪知周奎“谢无有”。徐高泣道: “若周国师不领一个头,其他皇亲恐怕也不捐。国运危难,国库如洗,皇上也是实 在没有办法才有此意。望周国师看在皇后面上,做个榜样!”说着泪水顺腮而下。 周奎默然不语,任徐高再三劝谕,也不做声。 最后,徐高勃然大怒,怫然而起,说道:“皇亲都还是这样,国家大事也就无 可救药了!你空有万两黄金,闯贼一来,又有何用?!”说罢起身要走,周奎见状, 忙拦住说道:“确实一时凑不齐许多金银,容我再想办法!” 第二天,他上疏答应“捐银万两”。崇祯嫌少令他再交两万。周奎忙求救于女 儿周皇后。周皇后没有办法,拿出自己私蓄的五干两银子给父亲,令他把余数补足。 哪知周奎却将女儿的私银藏了两千,只交出去三千! 其余勋戚所捐皆没有达到一万两的,太监中只有曹化淳、王永祚、王承恩等少 数人捐银三五万两,但大多数太监不肯捐,他们或卖屋或卖古玩,以示“清贫”。 周皇后、田妃、成子等虽然各自捐了不少,但也无异于杯水车薪。 崇祯苦恼得几乎绝了食。这日上朝,他看着朝臣肃然而立,一个个倒是道貌岸 然,却没有一个能替他解忧的。不由悲从中来,叹气说道: “国家如此支离破碎,朕忧虑至极,想这十七年来,朕早起晚睡,事必亲躬, 上敬祖宗,下恤黎民,未敢有稍微懈怠!朕一心想平定流寇,挫败满人,中兴大明, 谁成想事与愿违,事情越来越糟,竟至如此!朕甚感愧对列祖列宗!” 他说着这些话,满脸怆然,热泪涌上眼眶,鼻子微微发酸,他停了一下,又道: “朕也决定,朕要亲自出征,与闯贼决一死战!”悲痛之情再也忍耐不住,竟 而痛哭失声! 众朝臣见状,忙跪地求他“珍重圣体”。大学士范景文也热泪盈眶,说道: “皇上请珍重圣体!臣范景文不才,愿代皇上出征;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他这一说,引得其他大学士也纷纷请求代其出征。这时候,他们倒并非虚情假 意,因为皇上的一番话和悲痛之情确实感动了他们,觉得应该替皇上忧愁,何况, 皇上亲自出征,不是明摆着朝臣无用吗? 崇祯擦干泪水,望着跪在地上的群臣,心中倒也热了一下。可是,国库空虚, 兵力不足,让谁去,也没有把握啊! 他正犹豫着,忽然看见大学士李建泰也跪地请求代君出征,不由心中一亮,心 想:“李建泰正可担此重任!” 于是,崇祯不允其他人的请求,独对李建泰说道: “李卿乃山西人,以西人平西地,正是朕所愿也!” 崇祯之所以看中李建泰,是考虑到了他有家财“饷军”,不须另出“官帑”的 缘故。 这李建泰是山西曲沃人,崇祯十六年十一月拜东阁大学士。当李自成攻到山西 时,李建泰便忧虑家乡遭到劫难,族人被祸。因为他身为东阁大学士,家资万贯, 钱财无数,义军到曲沃,哪有不分而享之之理?李建泰也有意亲自与李自成义军较 量一番。因此,今日崇祯一哭,众臣被感动了,他也跪地请求代君出征。 崇祯立即当堂拟诏,封李建泰为兵部尚书,并赐尚方宝剑,给予生杀大权,使 可便宜从事。 过了一天,正月二十六日,崇祯专门为李建泰行“遣将礼”,派附马都尉万炜 大备祭礼,以告太庙,并亲自到正阳门楼,为李建泰赐酒饯行。 宴上,崇祯亲手在黄绢上题了四字“代朕亲征”,赐与李建泰,并含泪握住李 建泰的手,泣道: “李卿代朕出征,倘若平定贼寇,功不可没。此去定多险阻,望卿善自珍重, 朕在这里盼卿捷报!” 一句体贴入微的话,说得周围的大臣、太监个个热泪盈眶,李建泰更是热泪滚 滚,跪在地上,哭道: “请皇上放心,建泰此去,若不平贼,亦不生还来见皇上!” 崇祯含泪挽起李建泰,道:“大明复兴的重任,李卿担了一半啊!” 李建泰此时受此恩宠,心中激奋汹涌,暗暗下定决心,定要为皇上排解闯贼之 忧,不平闯贼,誓不罢休! 于是,君臣洒泪而别。崇祯一直目送李建泰带兵出发。 送走李建泰,崇祯略为安心一点,当夜,他正在御案前批阅文书,忽听门外 “喀嚓”一声巨响,接着一重物“通”地落在地上,崇祯吓了一大跳,“霍”地抬 头,喝问道: “门外什么声音?!” 一名太监慌里慌张从门外跑进,跪在地上,奏道: “启奏皇上,是院内的那棵老槐树断了一枝。” “哦?”崇祯惊魂不定,站起来走到门外,只见一根粗壮的槐树枝正压在丹墀 上。 院中的那棵老槐树有几百年了。崇祯还是孩子时,便听老太监们说,那是一棵 能预示大明兴衰成败的神树。当时,那树还是枝繁叶茂,郁郁蓊蓊的苍翠大树,可 近几年,这棵大树竟从树心开始渐渐枯烂了。 今夜,它竟断了一枝!崇祯那颗刚刚轻松一点儿的心,又沉重起来:难道这是 上天在示儆吗?李建泰今日刚刚出师,莫非不利? 崇祯命人把树枝拉走,他自己又回到御案前,看奏折,却总是心神不定,奏折 上的字总印不到脑子里去。他烦燥之极,只觉得一本本的文书恰似小山一样向他挤 压过来,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忍耐不住,伸手一推,“哗”地一声,将案上的 文书推到了地上…… 虽然崇祯对李建泰这次出征十分重视,但当时大明内部也十分空虚,军队战斗 力极弱,粮饷又十分勉强,而起义军那时却深得民心,他们在人民支持下进军神速, 势如破竹,不可阻挡,因此,李建泰这次出征不可能取得什么成果。 李建泰出征时,一开始被崇祯弄得热血沸腾,军队也群情激奋。他率队五万, 号称十万,向涿州进发。哪知刚一出京,便惊闻曲沃已被李自成攻破,家财已被义 军散尽,直惊惧得他大病了一场,顿时没有了信心。 以后行军,速度缓慢,日行三十里而已,许多兵士见这种情状,心知此行凶多 吉少,怕不能生还,大部分半路逃散了,李建泰怒不可遏,严令弹压,这才止住了。 等他带兵到了定兴,发现城内守军早已投降了李自成,闭门不纳。李建泰大怒, 令军士攻城,一连攻了三日,才攻破,抓住长吏,一顿暴打,斩了首级,挂于城门。 李建泰经过正定,南行至大名、邯郸一带,看到李自成起义军的攻势越来越猛, 心中害怕起来,不敢再向前走了。于是他只得领兵北返,以避开李自成大军的锋芒。 此时,崇祯叮嘱自己的誓言,君臣流过了的眼泪,早不知跑到哪个爪哇国去了,大 难临头,还是逃命要紧! 更有甚者,溃军北撤时,军纪涣散,所过之处,恣意劫杀,抢财物,抢女人, 无所不为,李建泰此时只顾与李自成捉迷藏,竟无暇过问。 当李建泰节节退避时,李自成却是节节逼进。二月初,李自成大军由山西一路 攻关而来,二月初三攻陷怀庆,二月初八攻克太原,二月初十攻克忻州,二月初十 一,攻克代州。 李建泰在二月中旬,退至河间地区,过东光时,东光军民早知李军军纪败坏, 便闻城拒守,不纳溃军,李建泰恼羞成怒,又下令攻城,攻了三日,破夺而入,又 是一番洗劫…… 到刘芳亮所率义军由河间保定胜利进军时,李建泰感到东光不能再呆下去了, 遂率散兵游勇急忙退到保定城里。到这时为止,李建泰这位主动请缨的大学士,还 未与起义军打过一仗,只是一味退避,而令人发笑的是,在逃窜过程中,他却一直 没有忘皇上的嘱托,崇祯亲手题写的“代朕亲征”的黄绢,他还一直藏在怀里。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