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策于“病变” 正当吴三桂的亲征军节节胜利的时候,湖南的战事却越来越吃紧,使吴三桂意 外的是:清军对西北战场不闻不顾,一意孤行地誓要打破湖南。这一举措,不啻一 尖刀刺向了吴三桂的心脏,让他疼痛难忍,他原以为自己分担华中兵力,以减轻湖 南战场的负担,以确保长沙,现在看来,与弄巧成拙无异。刚开始取得的胜利都像 一个个美丽四射的泡沫在他眼前“劈啪”作响,一个个地破灭了。 湖南战场的不利,使吴三桂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那天,吴三桂出巡回来。 人,毕竟是老了。吴三桂自己心虽然不愿承认.但是今天的巡视,他感到自己 实在是力不从心。他选是骑马,路很平坦,骑在马上晃悠晃悠的,煞是舒服。吴三 桂披着黄色斗篷,头上围着黄色包巾,骑着黄骠马,身后也跟随着十几名兵丁。他 要去五里外的战场,给他的士兵鼓气,以便一鼓作气打下郧阳。打下郧阳后,他就 准备奔长沙,去解长沙之围,巩固他的湖南。 走着走着,忽然他感到一阵阵倦意向他袭来。他看看天,太阳还在中天。吴三 桂使劲地摇晃了几下脑袋,想把困倦赶走。跟在他马后的兵了看着他,感到莫名其 妙,也跟着摇了摇脑袋。他们不知道吴三桂困了。一会儿,吴三桂又摇了摇脑袋。 可见他正在顽强地和疲惫做斗争,然而困倦却执意不去。吴三桂从马上挺起身子, 向前边遥看一眼。军营就扎在不远处的树林旁。为了驱赶倦意,他翻身下马,要徒 步去军营。 看似不远的一段路,走来也根长。吴三桂只走得出了一身热汗。他解下被篷递 给随从,继续往向走,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前锋郑蛟麟把吴三桂迎进大帐,吴三桂稍微休息一会就去巡视各个分营。他不 敢再骑马,于是,郑蛟麒给他准备了一顶轿子,吴三桂坐在轿中,晃悠晃悠,也很 舒服。可偏偏那倦意又袭来。他不想再做无谓的努力,气哼哼地走下轿子,还是步 行。这次感觉很好,没有出汗,军营巡视完毕,吴三桂像士卒受了他的鼓舞一样, 也受了士卒的鼓舞,神情高涨起来。 吴三桂在郑蛟麟以及其他将领的陪同下,有说有笑,在郑蛟麟为他准备的宴席 上喝了几杯。酒过三巡,吴三桂提出回府。 吴三桂的府邸设置在一个不大的镇上,由于兵荒马乱,大部分住户已经搬走, 只剩下不多几户。镇子不大,驻不少吴军兵丁,况且还要打仗,于是吴三桂就带领 一部分人和家眷安置于此,大军却驻扎在外边。 吴三桂回到府中,天已快黑。 莲儿见吴三桂回来,问完安,帮助他盥洗完毕。莲儿看到吴三桂出巡一天,想 必很劳累,就说:“王爷还是乘早歇息吧。” 吴三桂看上去虽然精神饱满,实际上他已经很困倦。他的精神实是因困倦到了 极点而出现的亢奋状态。 吴三桂也真有些困,于是便说:“好”。 莲儿为吴三桂脱去衣服,躺下,自己合衣躺在吴三桂旁边。 自成都出来,莲儿大多是这样。 借着烛光,莲儿见吴三桂削瘦的面庞,不禁心头有些凄惨,便说:“王爷为军 事操劳,真的憔悴了。” 吴三桂听了也没有说话,却把眼睛转过来看着莲儿,莲儿的眼眶都有些凹陷了, 面庞失去了以前的光泽,下颌骨尖尖地露出。吴三桂伸出手臂,抚摸着莲儿的身躯, 它早已不像在成都那样丰腴了。 吴三桂摸着摸着,不由心头一酸,从眼角滚落了颗混浊的泪珠。 莲儿这时已在疲惫中睡着了,吴三桂抬起上身,看着莲儿,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随着一声长长的“哎”,吴三桂只觉得喉头一阵的发痒,继而发咸,他禁不住 咳嗽起来,吴三桂用绢帕捂着嘴,一阵的咳嗽只咳得他筋疲力竭。等咳止住,他把 绢帕从嘴边拿开,却发现上面一块殷红的血迹。 吴三桂不瞧则已,这么一瞧,心就凉下来半截。 他心想:“郧阳攻不下来了。” 吴三桂把带有血迹的手帕悄悄藏起来,以防被别人发现。他把这块沾有血迹的 绢帕折叠好,放进贴身衣服的衣兜里。 莲儿仍旧睡得很香,鼻息平润、和缓。均匀的气息吹拂着吴三桂花白鬓角的发 丝,微微颤动。像晚秋时在风中瑟缩的拓草。 吴三桂一动不动地躺着,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在他眼着飘浮的全是一块又一块 的绢帕。那白色的,带着血迹的绢帕像一群白色的蝴蝶一样盘旋在吴三桂的头顶, 久久不去,吴三桂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因为现在这个室中只有他和莲儿两个人存 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吴三桂眼睁睁地看着这群翩翩围着他起舞的绚丽的蝴蝶,并没有可怕的感觉, 反而觉得很有意思。他伸出手.准备抓住从手旁飞过的一只,但是蝴蝶在他手边就 那么一拐,飞走了。吴三桂连抓了好几次,都没能抓住,他想捉住一只,放在眼前 仔细地看上一看。然而,这些蝴蝶似乎都在有意地躲避他,叫吴三桂的动作变得徒 劳无功。 有两次,吴三桂觉得真捉住了,小心翼翼地拿到眼前,张开手,它们却又“突” 地飞走了。吴三桂好不沮丧,干脆,他闭上了眼。 可是.闭上眼睛的感觉并不比睁着眼睛的感觉好受。吴三桂好像走进一个梦幻 的世界,远处有烁烁放光的金山,远处有平滑如镜的银湖;高高低低的树上,长着 玛瑙似的叶子,晶莹透明,树上结的全是圆形方孔的钱,大的小的,不计其数。随 风撞击出悦耳的声音,好听极了。 吴三桂笑眯眯地走到一棵树下,伸手摘下一片“叶子”,但“叶子”却突然变 成了一只丑陋无比,浑身长满疮瘩的癞蛤蟆,对着他哇哇地怪叫。吴三桂吓得赶紧 扔掉,“癞蛤蟆”没有掉到地上,反而“嗖”地一跃.跳到原来的枝头,仍然化作 一片碧绿的叶子。 吴三桂不敢去碰树叶,生怕它们不知还要变成什么样的肮脏东西。他伸手摘下 一枚铜钱。可是,铜钱在吴玉桂手中变成了一个呲牙咧嘴的骷髅,从嘴里吐着阴冷 的风。吴三桂瞧着,不禁毛骨悚然,他再也不敢看一眼,挥手扔了出去,也不去管 它到底能否回来。 吴三桂又走到平滑如镜的银湖边,左瞧瞧,右看看,没有发现其他异常,于是 他蹲下身。湖面垂手可触,吴三桂却不敢冒然出手,仍旧是看,盯着湖面的一处看, 看着看着,“湖水”居然清彻起来,里面有一位貌若天仙,风姿优雅的女人。吴三 桂看着很眼熟,却一时记不起她是谁。他揉揉眼睛,再仔细瞧,“噢”,这不是圆 圆还是谁?看哪,圆圆正向他伸出玉手,脉脉含情地等待着吴三桂去牵,去拉。 吴三桂真的伸出了手。 吴三桂的手刚伸进湖水,湖水却不再清彻透明,一时间浑浊起来,圆圆也隐匿 不见了。吴三桂急忙用手拨刺着湖水,想重新找到圆圆,然而半天过去了,圆圆就 是不出来。吴三桂彻底失望了,从湖中抽出了手。 吴三桂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他的手上沾满了淋漓的鲜血,红红艳艳, 还冒着热气。鲜血顺着手指往下滴。吴三桂使劲地甩着手,想把这些东西尽数抖落, 有几滴溅在他的白色衣服上,浸染开来,形成巴掌大的一块,和他吐出来的血一样 鲜亮。 抖没有抖下去多少,吴三桂急得往地上蹭,可是怎么也够不着地面。这时,吴 三桂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悬浮在空中。 一阵风吹过,风干了鲜血,血迹变成了黑色的干痂,吴三桂以为,这回该可以 抠下去了,这么想着,就用手去抠,干痂却生根般不动,就像长在了手里。 吴三桂看着这两只手,不禁心惊胆寒。 吴三桂正恐惧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发觉身体正往下坠,下面正是那座金山。 就在吴三桂的脚刚刚触及金山顶的一刹那,金山不再是金的山。而是一把锋利 无比的宝剑,剑尖冲上。吴三桂的脚一下子便鲜血淋淋,一股揪心的痛疼,把吴三 桂从剑尖上掀翻下来,落向深洞洞的无底的深渊…… 吴三桂再也忍受不了,“啊”地一声大叫睁开了眼。 外面漆黑一片,只有风吹树枝,树叶发出的呜呜声。 吴三桂的大叫把莲儿惊醒了,她惊恐地大叫:“王爷,王爷。” 吴三桂一动不动,只是瞪大了双眼。 莲儿见此情景,连忙起身。此时,莲儿已经有点魂不附体。 终于,莲儿还是定下心来,边推吴三桂,边叫着“王爷”。 吴三桂还是醒了过来,口里喃喃:“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说罢合上了双眼, 睡去。 莲儿见吴三桂没事,也就放下心来,她看看吴三桂,却发现他的额头上布满了 黄豆大的汗珠。她连忙掏出手绢去擦,刚擦了一下,却又收回了手。 吴三桂的头热得隔着手帕依然烫手。 莲儿也顾不得给吴三桂擦了,急急忙忙起身去找御医。 御医见莲儿叩门叫人,料知是吴三桂生了病,便收拾好针砭药石,应急药物, 不敢有半点耽搁,一路跑到吴三桂的居室。 接下来便是问、闻、望、切,吴三桂睡着,当然御医要问莲儿,莲儿也说不出 个所以然来,只告诉他,王爷出巡回来就睡下.后来她被王爷的大叫惊醒,口中喃 喃害怕,接着就又睡去。边说边流下了担忧的眼泪。 御医仔细地号了脉。不无忧虑地说:“王爷近来忧心战事,脾火太盛,以至于 牵动了肝气,又昨日出巡受了风寒,故而如此。” 莲儿望着御医忧虑的面容,说:“先生,那该怎么办呢?” 御医说;“务必要静养,千万不要过份操虑国事,现在王爷身体十分虚弱,还 要吃些壮补药品,精心凋养,便也无所大碍,如若不然,后果将……” 御医不敢再说下去,只得把话岔开,说:“我给王爷开药方。” 御医开完药方,交给莲儿,莲儿又交给丫环去配药。御医便起身告辞,临行嘱 咐莲儿:“勿要优伤,切记,切记。我天明再来看王爷的病情。”说罢走了。 莲儿就坐在床边,呆呆地守着吴三桂。 丫环拿来了药,煎上。煎好,倒进小磁碗端给莲儿,帮着莲儿给吴三桂服下。 吴三桂的住室里,弥漫着草药的浓烈辛辣气味。 第二天早上,御医又来看吴三桂,见吴三桂仍在熟睡当中,切了切脉,便对莲 儿说:“王爷的风寒已经控制住,再服两付药便会好起来。” 莲儿听了很高兴.掏出一个元宝赏了御医,他感激不尽,谢了恩,出去了。 吴三桂在迷离状态下大睡了三天三夜,方才醒了回来。吴三桂睁开眼,视线透 过一层雾蒙蒙的东西,也可以说是像一层蜘蛛网似的一层东西,影影绰绰发现在他 的床边已经站满了人。 周围的人看到吴三桂终于醒了过来,都长长地舒了口气,其中,有两位叫喊了 一声“妈呀!”捂着睑,大哭着跑了出去。她们是张妃和莲儿,众人在这两个人的 感染下,有的也竟抹起眼泪来。 吴三桂好不容易才看清了周围:有郑蛟麒及其副将,其他的将军,还和不少宠 妃、爱妾、丫环、婆子,她们大多已高兴地哭哭涕涕。 莲儿和张妃两眼桃似地从屋外走进来,招呼众人坐下或者吩咐丫环婆子去干自 己的事。丫环,婆子应声出去了,其他人却是不坐,仍然站在吴三桂床前,围着吴 三桂.目光关切而焦急。 吴三桂见众人既不说话,也不离去,好生奇怪。他不知道他已经在迷睡中过了 三天三夜,而这三天三夜又着急死多少人,害怕死了多少人。在他的感觉里只是短 短的一瞬。 吴三桂也不理别人,用眼光看着莲儿。莲儿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和满是泪痕的脸, 努力做出平时的笑脸,走上前。吴三桂用眼睛示意她坐下,又用询问的眼睛看着她。 莲儿在吴三桂的示意下,坐在床边,一时难以平静的激动使得她有胸脯大起大 伏。她用手在上面接了两下,缓了缓急促的呼吸,这才开口说了话。 “王爷,您终于醒过来了,可吓死我们了。” “我这是怎么了?” “您不知道,您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了。” 吴三桂听完这句话,长长地“噢”了一声,明白了周围所有的一切。他停了停, 把眼睛转向大家,说:“郑先锋留下,其他的人先都下去吧。” 众人虽然都不愿意,但是又都不敢违背吴三桂的话,于是纷纷相继退去。 张妃临走前,用幽怨的眼神望了望吴三桂。吴三桂的心思,现在全专注在郑蛟 麒—一他的先锋身上,因此没有注意其他人包括张妃的表情。 吴三桂见众人都出了屋,把郑蛟麒叫到身边,说出了自己为之日夜焦虑,为之 而衰老的最不愿说出的话——退兵。 郑蛟麒满眼的疑问:“王爷,这,这……” 郑蛟麒因为太不相信“退兵”这个词会从吴三桂口里说出来,如今却偏又被吴 三桂不容置疑的、不留任何余地的斩钉截铁地说了出来,让他听得一字不漏。他相 信,这绝对不是现实。他的担心和疑惑塞满了他的大脑,并由此而带来了异常的激 动和茫茫然不知所措,使他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四个字刚说出口,自己又不知该如 何继续下去。 郑蛟麒这次来,是因为听了吴府的人的报告,说王爷病了才赶来的,本来他是 等吴三桂下令,就在不日下令“攻城”好把郧阳的顽敌一网打尽。他来的目的,一 是探望王爷,二是等王爷给他下这个命令。然后,把攻下城的消息报告给他的王爷。 给病中的吴三桂送来个喜报。 被“征服”的欲望充斥着的郑蛟麒无论如何不相信,在胜利的曙光已冉冉升起 的时刻吴三桂对他会下达退兵的命令。他认为,吴三桂的大脑肯定还在迷幻状态, 肯定还没有真正清醒过来。 吴三桂看到郑蛟麒的迟疑,又用更加坚定的语气告诉他的心爱的将军:“退— —兵——!” 这次,郑蛟麒听得一清二白,他否定了自己对吴三桂的错误猜测,也否定了自 己潜意识中的以为自己的听觉出了毛病的可笑念头。 郑蛟麒对吴三桂怀着忠贞不贰的敬意,既然证实了眼前的是现实,那只有惟命 是从了。他拱手道:“末将遵命!” 吴三桂见郑蛟麒遵了命,自己也就放心下来,他拉过郑蛟麒的手:“郑将军……” 郑蛟麒诚惶诚恐地把本已挺得很直的身子又挺了挺。 “郑将军,退兵之举也非我本意,你看本王如今这个样子,又怎能在军前指挥 打仗?自从去你那里巡视,我就倍感做事力不从心,莫非老夫是真的老了。” 郑蛟麒站起身,抱拳拱手:“王爷!末将以为王爷神勇无敌,虽为病体,却不 过是偶遇风寒,过一二日便可痊愈。” 吴三桂对他摆了摆手,说“郑将军,你委实不知,你来看……” 说着就用手去衣兜里掏那浸了血的白色绢帕。吴三桂在兜里摸索了一会,却没 找到,他脸色一阵刷白,他指起身子,低下头去寻找,发现身穿已不是先前的衣服。 郑蛟麒问道:“王爷,你在找什么?” 吴三桂凄然说:“你是我的亲信,我在找一块染血的丝帕。” 郑蛟麒什么都明白了,他扑嗵一声跪倒,泪如雨下:“王爷,这不是真的!” 吴三桂哎了一声,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吴三桂说:“郑将军,起来,你要对这件事保密,千万千万别泄露 出去我们准备退往湖南再做打算,决不能让康熙识破我们的意图。你去准备准备, 传我的号令,明日向湖南开拔,就说勋阳之敌,不堪一击,非我们真正敌手,我们 要去湖南决一雌雄。” 郑蛟麒说:“我们的路线怎么走?” 吴三桂:“到襄阳和王会、洪福二将军汇合,再直插长沙。” 郑蛟麒领命而去。 郑蛟麒走后,吴三桂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好不容易人们都不在,也没有军务来 打搅他。吴三桂闭着眼睛想那块血帕。血帕是他的一块心病啊!它哪里去了?衣服 哪里去了? 莲儿这时走进来,颤抖的手分明捧着那血帕。吴三桂听到有人进来,便抬起头, 他也看到了莲儿手里的东西。 莲儿痛哭地扑倒在吴三桂的怀里。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