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 张妈妈是这么多年来,别幽馆最幸运的上行舞者。年轻的时候,蒙王的恩宠出宫 待嫁,很快便嫁得好人家,生儿育女。 别幽馆馆主素来都由上行舞者担任。五年前,萱竹先师奉召回宫参加火祭,于归 便不再做别幽馆馆主了。是啊,她是王看中的女人,怎么能做注定要以身献祭的上行 舞者呢?王召回了张妈妈,因为她是仍旧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曾经的上行舞者。王还将 玉牒赐与她的孙女若湮,是要若湮也成为上行舞者吧。舞者的宿命啊,张妈妈曾以为 自己逃过了,可生命的根基怎能背叛宿命的泥土呢? 是因为于归,都是因为于归!因为她时至今日依旧年轻美丽的脸;因为她决绝于 尘俗之外的神情;因为她那双水一般清透的眼睛。是呀,她的那双眼睛。据说,她从 来没有真正地看过王。她的眼睛看向王,却仿佛王并不存在,就那样轻灵地穿透了王 的身体,直落在很远很远的远方。 就是因为这个,王才会爱慕她吧。五年前,王召见于归,要她在火祭时舞蹈。可 看见了她的眼睛,王便再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意志。王有了别的意志,他要她留在自 己的身边,他要她做自己的女人。 王的意志是天啊。可对别幽馆的女人来说,那意志该是怎样的灾难! 张妈妈回到了别幽馆,一天天看着若湮走上舞者的宿命。 “你去见了绣罗?你对她说了什么?”张妈妈的声音里是少有的严厉。 “王子丹。我要她做王子丹的宠姬。”若湮低眉顺目,轻轻地答。 “你怎能告诉她!这是你惟一的机会!” “这是绣罗惟一的机会!姥姥,让绣罗去吧!不能让她沦为官妓呀!” “可你呢?你会在烈火中痛苦地死去!” “不会!我还有机会!姥姥,您就是最好的例子,是我们的希望啊!我会像您一 样,出宫待嫁,嫁得一户好人家的。” “不会的!多少年了,别幽馆的上行舞者只有你的姥姥一个嫁了出去。可如今, 我不是又回来了么。姥姥老了,虽然不会参加火祭,可我陪上了你呀,若湮!” 绣儿,绣儿,你怎可生此妄念!这是宫廷啊,是囚笼,是囹圄啊!你可知王会怎 样惩罚私逃的宫人?你不知道,那是比凌迟更残忍的刑罚。还好,是云夕发现了你。 他知道你与萱竹先师的渊源,悄悄将你送了回来。云夕、云夕,你和你哥哥一般善良、 仁爱呢。 于归收敛了自己散乱的心绪:“进来吧,云夕将军。” 云夕和绣罗一起走了进来。 俊眼修眉,是那样坚毅的轮廓,那样流丽的线条。那是竟夕么,那个生命中一刻 都不曾停息过的想念啊!那是云夕,是竟夕的同胞弟弟,是王的卫队长。 “于归舞者,这就是那个企图私逃的舞者了,由您处置吧!”云夕恭敬地施礼。 是一样淳厚温和的嗓音呀。于归泫然欲泣了。 “这里没有旁的人,你还是叫我于归吧。”她看向一直倔强地紧抿双唇的绣罗, “绣儿,你想离开宫廷,摆脱舞者的宿命吗?可我听说,当年是你自己提出要做舞者 的。”她的声音没有了素日的冷冽,却是透着幽寂的寒意。 “是为了竟夕我才决心做舞者。如今,我只有逃跑,这样我才能去到图狼族,才 能将他找寻!” 是为了竟夕么?云夕的心中泛起一片疼痛的涟漪。竟夕呀,这个火一般刚烈,水 一般纯粹的女子是为了你,才到这不见天日的别幽馆呢。你情何以堪啊! “是为了竟夕吗?”于归的声音喃喃的,像是自语,真好呀。那样年轻,还可以 为自己所思所愿的全力一搏。而我呢?可怜未老心先老啊!“云夕,你听到了,是为 了竟夕啊!你来告诉她吧,今日从图狼族传来了怎样的消息。” 云夕怔住了,眼中泛起酸楚的泪意。 “绣儿,云夕是竟夕的弟弟。让他告诉你,都发生了什么!” 绣罗抬眼看去。难怪呢,一直有那样熟悉的感觉。是他的眉目、他的嘴唇啊,他 们的血脉里流淌着同样沸腾的热血。她看得那样痴缠。那是竟夕啊,她生平第一次和 他靠得那样近,就在他的身畔、手侧啊。 云夕惘然长叹,低低地说道:“今日,边关传来战报,图狼王愿平息刀兵,从此 纳贡称臣。那是因为,是因为护国大将军在和谈时,为图狼王挡住了毒箭。竟夕大将 军、我哥哥他……他用生命换来了南霁国一纸和平!” 他用生命换得一纸和平。这话听起来为何如此陌生,如此语意不明?竟夕呀竟夕, 有了你,南霁国才能国泰民安,王才不用举行火祭,王之舞者才不用以身献祭了。竟 夕呀竟夕,你是南霁国的护国大将军,是南霁国千千万万子民的神啦! 泪从绣罗的美目中落了下来。她定定地看着于归:“你心满意足啦!你毁了我的 姑姑,也毁了他的生活。你毁灭了爱和希望!如今,你心满意足了?” 于归怔住了:“你这是何意?” “你不是要做王的妃子么?为了摆脱自己的宿命,便要伤害、毁灭周遭的人。你 这样的人,怎有资格成为上行舞者!” 于归面色苍白,神情惨淡。 “你不可以这样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云夕低低地呵斥她。 “我不知道吗?我知道,这个女人美丽的皮囊下丑陋的灵魂!” “闭嘴!我不允许你这样说于归舞者!”他抓起了她的手。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他是她的竟夕呀,怎么可以用这样凶狠的眼神看她?绣罗 惊愕地看着他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猛地抽出自己的手,转身飞快地逃进了夜色之中。 夜色那样深、那样沉,让人几乎窒息。于归,你哭了?你就哭吧!这些年的苦, 我都知道。别人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吧。你这些年的苦,云夕都知道! “云夕,你走吧。”她抬起婆娑的泪眼。 “让我多陪你一会儿!”他和他一样执拗。 “这是别幽馆,是宫廷。云夕,你还是走吧。我能撑下去。对了,云夕,竟夕大 将军、你哥哥他,他说了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 是啊。他还能说什么呢?在那样痛彻心肺的失去以后,他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 都是枉然,说什么都是徒劳,说什么都是一种罪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