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蚕娘(1) 3 蚕娘 徐家女儿的妆奁中,有一箱书画,另有一箱纸和墨锭,不愧是世家,有文章 的脉传。章木匠早就与柯海取笑,赶紧读些诗文去,到时候新媳妇给出对子,对 不上不让进被窝!柯海红着脸快快走开,章师傅的村话他是又怕听又爱听。暗中 柯海真去查了些楹联对句,大多陈词滥调,倒在一本野史杂文中读到一副,颇有 意趣,上句为:点点杨花入砚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下句是:双双燕子飞帘 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很合洞房花烛的情景。然而事实上,全和预期不同。 一晚上,新人们都拘谨得可怕,大气不敢出。灯影里,只看见帐幔被褥一团一团 金红银绿,直到灯熄火灭,才摸索着解衣上床。黑暗中不提防碰着手脚,立时闪 开,再碰着,再闪开。待到行夫妻之事,也是万般为难,不是别手别脚,就是无 从左右,互相都不知怎么办才好。不过,身体的厮缠终让人亲近起来,虽还矜持 着,心里却不再那么紧张。后半夜时,下弦月起来了,小院子里就像汪了一潭水。 新人的屋子里满是锦缎绫罗,壅塞热闹,此时也清泠下来。薄光中,柯海看见新 嫁娘脸庞的侧影,柔和娇好,心里这才生出一股兴奋。他往近处凑凑,问:怎么 叫你?新嫁娘被他说话声吓了似的一动,没回答。柯海就又问:怎么叫你?还是 没回答。柯海就换一种问法:你娘怎么叫你?柯海以为还是不答,不料那边的人 脸一埋,被窝里发出瓮瓮的声音:你娘怎么叫你!那声腔有些耿。柯海不由一乐, 将脸追过去说:是我问你!那边人又不说话了,柯海就晓得脾气也是耿的。两人 这么问来问去,其实问的是对方的乳名,谁都不肯先说,必要对方的拿来换。这 一闹就闹乏了,都睡过去。拂晓时柯海醒了一回,发现身边睡了个人,模糊间想 起章师傅说的" 乐子" ,继而又想,并没有对对子的事。那副在当时油然生趣的 对子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下一夜,他们彼此都说出了各自兄弟的乳名,自己的却没有一点透露。柯海 领教了新媳妇的倔,也领教了女人的有趣。他思忖,女人原来是这么不同的一种 人,真是以前不知道的。他恐吓说要向媒人告她不贞娴,她就说也要找媒人,告 他不读书,不拘礼,专会钻偏锋小道。再下一夜,他们改逼供为猜谜,新娘子指 了指床上的帐子,上面绣了各色花鸟,柯海将每一色花鸟都猜遍了,也没猜中。 最后一气之下,说出个" 绸" 字,赌气道:无论她娘叫她什么,反正他是叫定她 " 绸" 了,就叫" 小绸" 。新娘子用被盖了脸哧哧地笑。也许是看柯海急了,又 或许怕柯海真以为她不贞娴,藏在被子里,嘴对耳朵,还是说了,她乳名叫" 蚕 娘" ,因是蚕上山的时节生的她。柯海这才坦言,不是不告诉,而是他确实没有 乳名,他娘就叫他大名" 柯海" ,倒是有个字," 伯英" 。现在,你也有字了! 柯海嘴对了耳朵:你的字是" 小绸" 。新娘子说:我要字做什么?又不出去应酬, 也不作文章。柯海就说:我好叫你呀!然后,附在耳畔,徐徐地说:你看,《礼 记·曲礼上》说," 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许嫁,笄而字" ,可不是该由我 给你个字?那边,久久不做声,认了。 小绸的长相很端庄,方正的额头,高鼻梁,双眼皮,嘴形也是方正的,有一 点像观音。外人看不出她的娇媚,那只有柯海才能看见的。人们还看出新嫁娘的 针线不怎么样,因少时丧母,姨娘们没有用心教她。但新嫁娘会写字,有人从新 人的小院落经过,看见新嫁娘正襟危坐案前,一管笔在手中握得笔直,从上到下。 柯海做什么呢?磨墨!事情反过来了。学给他母亲听,母亲就知道儿子有人管了。 无论怎么个管法,管住了就是妇德。柯海不止替新嫁娘磨墨,还亲手装裱,装裱 的浆糊,也是他自制。嘱人转到院内烧一个柴炉,坐一大锅花椒水煎煮,引得兄 弟妹妹都来观看。天冷,园子封了,大人孩子只能闷在家里。这边烟升水滚,开 了作坊,整幢宅子都热闹起来。花椒汤沸腾一时,柯海喊着要筛子,就有人去厨 房取来崭新的罗面的筛子,两个人端着,柯海自己掌勺,一勺一勺往上浇。滤去 花椒,又喊着要干净瓦盆,齐打伙一并找来上釉不上釉、画彩不画彩、精烧和粗 烧数十个,从中挑出一具蓝白瓷荷花缸,倒进去放在阴地里晾。大人小孩并不散 去,坐在太阳地等水凉。 荞麦和小桃也在人堆里,加上柯海的妹妹,是三人党。章师傅的活计完成, 荞麦还时常被叫来做伴。三人中间,小桃和荞麦更好些,因为是差不多的年龄身 份境遇,又都是做了母亲,两个小的也好一起玩。此时,每人有一枚钱,阿奎一 枚白,阿毛一枚黄,都含在嘴里,迎着日头一照,亮闪闪的,一个好像镶了金牙, 一个好像镶了银牙。含着含着,不知觉间,阿奎嘴里的成了黄钱,阿毛的则成白 钱。黄钱和白钱本来一样,但小孩子多喜欢黄钱,因是像金,尤其是新钱,黄灿 灿的,不知道有多么富足似的!阿毛对自己的钱很有记忆,忽然间黄变白,想不 明白,怔一时,放声哭了。大人剥一颗桂圆塞进嘴里,含住,止了哭。阴地里的 花椒汤凉了,早有人去灶房取来上好的白面,七八双手抓了白面往里撒,如何撒 得匀?一片厚,一片薄。柯海不要了,重起炉灶,再煮一锅,这一盆就给小桃她 们糊鞋靠子去了。第二锅煮沸,太阳已经西下,熄了火,陡地冷起来,人们熬不 住冻,散去各回各的屋,由那滤净的花椒水晾在院子里。 柯海回进屋内,小绸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就像方才嫁过来的模样。问她为什 么不出去,多热闹开心啊!回答说自己是新来的,不晓得怎样合规矩,又没有人 教她。话里带着委屈,是怪柯海不管她的意思。柯海赶紧说:我们家不拘礼,所 以就没顾上。想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屋里躲了一上午带一下午,很是受冷落,上去 拉她的手,不料冷手将热手冰了一下,要抽回,却被握住了。两人就手拉手,头 并头地看早上写下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