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蚕娘(2) 柯海说:小绸的字有一股香呢!小绸不说话,咬着嘴笑。柯海将脸凑到字上, 嗅了一阵,说:是墨香。小绸收起笑,正色道:歪打正着,让你说对了,这墨不 是街上市里买的杂墨,是祖上传下来,家里收着的,有来历呢!柯海恍然道:人 们传说七宝徐家是从康王宗室上过来,果然不假。小绸说:是不是康王那一宗倒 不敢混说,大人关照我们不许在外乱嚼舌,怕人家以为攀附。再则,成王败寇, 守室到了南边就是个偏安,苟且着,弄不巧,还让人把咱家灭门。柯海也说:随 他们成和败,是龙凤还是土鳖,与咱们何干!小绸又说:不过,家中有一间藏书 楼专放家谱,从来也没有上去过。柯海说:我们也有家谱,开头只管是三皇五帝 夏商周,其实从曾祖才有名有姓,还是伯父做了官,才往上追溯的,也不晓得准 不准。小绸又笑了:不必有家谱,自有口传。传什么?柯海问。小绸卖关子,不 说。柯海威吓道:我也来个口传!传什么?小绸问。柯海重重说出两个字:蚕娘! 小绸立马变脸。这一大家子人多嘴杂,寅时说的话,卯时就可上下传遍。这一下, 莫说要告诉给柯海听人们传什么,连理都不再理他。 这不理就是一顿饭加一晚上,真是个犟性人,不止是犟性,还认真。柯海追 着她说了几遍:嘴上说说而已,难道真对人传了吗?她依然不理睬,直到入夜, 柯海悻悻然一个人在院子里,往花椒汤里撒白面,冷不防窗户里头传出这么一句 :筛子筛不就匀得很?柯海晓得是理他了,心头大喜,转脸迎着声音说:筛罗非 二人不可。停一时,门里走出人来,不情愿地扶住罗的一头,两人一送一递地筛 起来。白面从细得看不见的罗眼里筛下来,月光下成一片雾。江南天,要晚一个 节令,虽是过了小雪,却不顶冷,又在活动着,额上都出一层薄汗,一罗面也筛 完了。先是罩在水上,然后慢慢沉,沉,沉下去,停住。 还是要等钻进帐子,盖上被窝,嘴凑着耳朵,再三再四问:传我们家什么了? 小绸这才说出口:传你们家造孽!柯海就晓得是说自己的" 一夜莲花" ,还有父 亲的" 香云海" ,不服道:怎么造孽了?分明是积德!四乡八里都造园子,不过 是争奇斗艳,附庸风雅罢了。见我们出些新意,他们就诽谤,这就是世人的可恨。 小绸冷笑说:所谓新意其实就是靠银子堆砌!这话有些说到柯海的痛处,他不怕 说自己没根基,却最怕说自己暴富。翻一个身,背对了小绸,也冷笑一声:知道 你们家古得很,渊源深。小绸自知犯了忌讳,有意道个歉。小绸的道歉是这样的, 伸手从背后扯住柯海的耳朵,不轻不重地提一下,再提一下。柯海就知道这新嫁 娘虽然犟性,却不是不饶人。于是,翻回身来,又好了。 小绸对着柯海的耳朵,絮絮地说:古不古干我们什么事,也沾不着他们的一 点光!她告诉柯海,出阁时,父亲要给她几锭墨做嫁妆,姨娘们还都撺掇不给, 是父亲非要给才没让得逞,这些墨藏在专门一间库房里,也是平常人进不去的。 小绸说:方才你说我的字香,这点香算什么?我用来写字的不过是时墨,七八年 之间的,取松烟调成而已;如我们家库房里密藏的,则是取桐油、清油、猪油制, 五六十年算短近,百年勉强称得古墨。一个说得兴起,一个听得兴起,重新上了 灯,从被窝里爬起来。小绸仅穿一件粉底绣小花的贴身纱衫,赤脚踩着枕头,取 床头叠柜顶上的小箱子,用力踮起脚,露出脚心窝。柯海忍不住伸手搔了搔,小 绸腿一软,一下子坐倒了,怀里紧紧抱着小箱子,一点没撒手,可见箱子里有着 多么宝贵的物件。 箱盖略一掀开,果然异香扑鼻。不是花香,亦不是果实的香,这一种莫名的 香,轻盈飘逸的,刹那间,无处不在。小绸取出一锭,举到与眼睛平齐,衬着纱 灯的光,说:看见不?有一层蓝,叫孔雀蓝,知道怎么来的?用靛草捣汁子浸染 灯芯,点火熏烟,墨就凝蓝烟而成。两人静静地看那墨,看一时,小绸放回去, 再取一锭。这一锭泛朱色,是以紫草浸成的灯芯。第三锭,是岩灰色,钢亮钢亮, 内有铁质,一旦落纸,千年不变。可是,这香从哪里来?柯海还是不解。小绸再 絮絮地告诉:其间有珍料,麝香、冰片、真珠、犀角、鸡白、藤黄、胆矾是说得 出来的,还有多少说不出名目,早已经失传的!据说,东海里有爪哇国,人都是 披兽皮,围草叶,那里有无数奇花异草,都是上千年成了精的。有不怕死的商贾, 乘船去采集,也不知采来的是琼浆还是玉液,都是秘不示人,再加锻炼,方才制 成各种香熏!那些商船去的多,回的少,等最后一艘一去不回,那些珍料便断了 路径。柯海听得入神,心中渐起一个念头,那就是制墨。可是裱字的糊还没有调 好呢,制墨的事只能暂时搁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