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蚕娘(3) 次日起来,柯海就到院子里搅那盆沉了面的花椒水,小绸替他扶盆。正奋力 搅着,人又来了,都要看那盆糊怎样了。小绸也不好躲回屋,一一招呼了,气氛 总归有些拘谨。妹妹是庶出,已经养成一副瑟缩的脾性,小桃姨娘受了老太太的 宠,都要欺她三分。这一回,老爷去京城上任,带的是二姨娘。因老太太要阿奎 留下,阿奎留下了,小桃也要留下照看。妹妹大了,脱得开身,于是二姨娘随去。 老爷离开,大太太就让小桃从楠木楼上挪下来。小桃心中就有百般的不服气,比 平日更乖戾一些,幸好有个荞麦做伴。一样是偏房,可那是章师傅的偏房,不在 这家的伦理里面,就不必受约范。再说,无论是章师傅的正和偏,都是乡下丫头, 自知身份,受得委屈,不与她们争什么,没有芥蒂,反显得极坦然。这荞麦本是 一派天籁,生成的通人情,和谁都相处得来。所以,这边的两个,隔三岔五召她 过来。和她俩是没什么,但对了小绸,荞麦还是有些怵,因是柯海大少爷的新人。 小桃的心思就没这么简单,为的人家是正房奶奶,而且身份有来头,畏惧里带几 分负气。小桃与荞麦到底处境不同,大家里的人和事都是庞杂的,但生性里荞麦 的器量要大得多。 这会儿,就只有镇海与柯海说着话,其余人都收敛着,不出动静。柯海镇海 都是申家人的长脸白面,大体上差不到哪里去,但柯海气韵更要生动,就显得漆 眉星目,十分俊朗。相比之下,镇海不免平淡了,却有一种笃诚,是柯海不备的。 也因此,两人看上去比眉眼长相不同的兄弟更不相像。柯海娶过之后,镇海也定 了亲,是南翔泰康桥计家的人。计家不算世家,但洪武以来,朝廷仿宋代折中法, 计家领了盐引,自此便发起来,造堂建所,也有一个园子,计家园。申明世造园 子时,四处参照看园子,与计家通了来往,于是定下儿女亲。柯海有时与镇海玩 笑,说让计家送个捐例做嫁妆罢了。镇海当面不与哥哥急,暗里却发狠苦读,铁 定心赴下一年的乡试,然后入乙丑会试,中个进士。倒不止是怕哥哥说嘴,柯海 自己也不曾入会试。镇海是一个单纯的人,一门心思全在读书上,因书里的世界 也是单纯的。前一日,他才从安亭回来,到安亭是去听震川先生讲学。柯海就说 :那个老童生,食古不化的,说些什么呢?镇海辩驳:其实正相反,震川先生正 是不主张牵强附会,而推崇采各家之长,比如" 六经" 之本质,司马迁之文理… …柯海听见镇海讲学问就怕了,告饶道:这里不是县学书院,是居家住户。众人 都笑了,镇海颇有些不好意思,不再说话,低头看柯海搅糊。搅匀了,停放着, 明早再要搅一遍,如此三番,才入下一道工序。荞麦一吐舌头:乖乖,好不麻烦! 柯海笑道:你以为是糊鞋靠子!小桃冷笑道:除了糊鞋靠子,她还知道糊什么! 荞麦说:糊窗户纸!话方才落音,小绸先笑出一声。柯海原以为她不爱听这样村 俗的逗趣,见她笑了,放心下来,越发贫嘴,说道:其实,裱字和糊靠子大体上 差不多,都是要将两页合一叶,要合得平整贴切,不起皱,一个是糊纸,一个是 糊绸子——这" 绸" 字一出口,就见小绸回眸看他一眼,这一眼如同电闪,柯海 吓一跳,想这虽不是乳名,却是夫妻的房中戏,亦不可外漏。就此,又多一重禁 忌,加上一道箍。 这盆糊搅了三日,停了三日,面过了性,复又沉下,水面分离。将花椒水滤 去,添新水,加白矾末和乳香。调匀了,就可坐锅,用大搅棍朝一个方向搅,这 活儿就不是柯海做得了。待要去叫个壮大的杂役来,荞麦却说她可以。人们正迟 疑,就看她将阿毛送到妹妹手里牵着,袖子一径卷到腋下,掖在腰里,然后站一 个板凳,抱住大搅棍,转磨一样搅起来。那大搅棍是春节里做年糕拌米粉用的, 比她人高,因为用力,身体一推一拉,十分活泼。受荞麦的激发,小绸自告会烧 火,并说这火还必须由她烧,因只有她才知道裱字的浆糊是需慢火,万万急不得。 就这样,小绸与众人们稔熟起来,女儿队里又多一个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