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莲庵(1) 等园子里的草木修整好,池水放清,亭台楼阁补一遍漆,桃花绽开,小绸的 身子一日一日显出来,就不愿出门了。 4 莲庵 上海县城有一个疯和尚,不知从什么时候,又从什么地方来,南门边墙根下, 草席支了个小棚住下,白日里就披发跣足穿街走巷,摇一个小铃化缘,声称要造 座庙。讨来的钱,一枚两枚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日积月累,也有数百枚,可在 颈上绕两周,但距离造庙,却何止十万八千里。有时出城讨要,便踪迹消失,二 三天,七八天后,再又现身。终于有一回,一去而久不来,便以为死在外头。直 过了有一年大半载的一个冷天,阴霾中飘起了小雪,肇嘉浜龙德桥上躺了一具无 名尸,哪个过路的好心人在尸身上罩了一张芦席,转眼间积了一厚席的雪。然后, 就有人看见那一席雪拱起来,拱起来,拱翻了,原来底下是个活人,伸腿坐着, 手里举着小铃,颈上绕几圈钱,腰里也缠几圈钱,疯和尚回来了!那一年正是申 家喜事盈门的一年,有人将疯和尚送到申家门上,吃素念佛的老太太便留下了, 让他住在天香园。莲池北边,有一小阁,就做了香堂,可算是完了和尚的心愿。 自此,和尚再不到街里乱走,只在香堂供奉。因衣衫整洁,三餐饱食,形象日趋 端正,竟然很清俊的一条壮汉,半点也不疯,行为举止十分得体,只是言语极少, 从不与人交谈。凡园内有事,一概闭关,足不出户。渐渐地,人们都忘了有他这 么个人。 这年春上,就是园里做开市的玩耍不久,老太太就有些不适,吃不下东西, 胃气胀。请先生来诊脉,配了几服去湿的草药,服下去胃口略开些,却又犯了心 口痛。再请先生诊脉,再开方子配药吃药,心口痛好些,却觉得身上乏力,卧床 了。申儒世写信与申明世商量,商定在天香园那间香堂上扩充,加盖正殿与两翼 侧殿,配成一座正经庙堂,取名莲庵,为老太太积善积德,求佛保佑。于是,还 是请章师傅。这边兴起土木,老太太果然长了精神,正殿完工时,还让人扶着过 来,亲手燃了香。大家方才安下心,顾得上别的。而就在此时,小绸生了,娩下 一个女儿,多少有点儿失望,但生养总是高兴的事,老太太做太婆了。所以,满 月还是操办了一桌酒。前阵子因老太太生病布下的愁云一扫而净,重又开晴。这 家人的性子多是容易高兴的,一点点由头,就要制造大热闹。恰如老太太事前推 算的季候,分娩时的满塘荷花,此时结了莲蓬莲藕,风清月明。酒席摆在碧漪堂 里,已经是收敛着,还是有十数桌。堂上张着各色纱灯,投到水里,满池子姹紫 嫣红。举座欢喜,只有小桃不乐意,因为阿奎方才过的三岁生日,并没有操办, 阖家都在忙老太太的病。小桃以为是托辞,实是看轻他们母子,席中间便扯了阿 奎退出来,又喊了荞麦,一同到对面水榭里说话。 荞麦随身携一个红泥炉,盛了几片炭,烤荸荠给两个孩子吃,一边听小桃发 牢骚。小桃这一年又丰腴一些,更加标致,也更加像一个姨娘,眉眼间有一种怨 艾的风情。她拔下发髻里一柄银簪子,在石头桌面上乱划一气:不过是个丫头片 子,说到底为他人做嫁衣裳,这么大动静不怕人笑掉牙!里巷间早都在传这家人 少规矩,如今不是送给人说嘴的。荞麦就劝道:不论怎么说,阿奎是阿叔,长一 辈的人,不与侄儿们计较。小桃听到" 阿叔" 的称谓,更不平了:阿奎做不做阿 叔干我何事,又不能沾什么光,他是叫大太太妈的,倒叫我三妈!总之,我是要 让他改口的。荞麦说:叫什么不是叫,小孩子全是有奶便是娘,总是和你最亲! 听这话,荞麦也是长大了,通了世故。形态上呢,好像突然拔了个头,身子长了, 脸也长了,有了个杏仁般的下巴颏,可神情却是孩子气不减。乡下人家规矩不那 么森严,就放任了她,阿毛是叫她阿妈的。这会儿,看见两个孩子吃荸荠吃了一 嘴黑炭,干脆用炭灰替两人画上胡须和王字纹,成了两只花狸猫,十分可笑。小 桃则是越说越气:无论怎样,我是老爷跟前的人,住过楠木楼,她们谁住过啊? 荞麦趁了话说:那你还气什么呀?大太太待你不薄,心里并没有分先后高低。要 说伦理,大少爷是你的晚辈,他添了女儿,你也当奶奶了。小桃发作一通,心里 到底宽敞了些,再看见两个花狸猫,不禁笑一下,这场气就如同先前无数场气, 过去了。不过,已经离席,就不方便再回去,两对母子就在水榭里坐着,对了荷 影波光,吃着炭烤的荸荠,说些女儿家的心里话。一艘采菱船悄没声息过来,贴 近水榭时,忽将一大串菱角连泥带水抛上来,水榭里人吓一大跳,接着就开始剥 菱角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