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莲庵(3) 学生!和尚唤一声,镇海答应道:听着呢!学生,知不知道三保下西洋是为 什么?同好,和藩!镇海答。和尚摇头。寻惠帝下落?和尚又是一声轻笑:世人 之见!镇海不服道:那么师父又如何以为?是找皇帝,不过是另一个,宋朝小皇 帝赵昺,世人都说陆忠烈背着投了海,可谁是亲眼见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分明一桩无头案!镇海说:赵昺在琼崖投的海,如何往马六甲寻去了!和尚大笑 几声:学生不知道海海相连?还不知道山不转水转?那南洋地方的甲比丹中,不 知哪一个就是宋室里的人,有朝一日听说蒙古人走了,江山回归大汉,不定会如 何千赶万赶地赶来,终究是个祸根子!镇海如入梦中,竟也觉着很有理,更谈不 上要去辩驳什么,于是和尚更加滔滔不绝。白莲泾上忽飞起一只鹤,盘旋几周复 又落入栖草中。园子那边的宴席大约已经散了,四下里没有半点人声,只听和尚 的声音,黄钟大吕一般轰鸣:万幸的是,三保在南洋和西洋都留下咱们的人,做 眼线和接应。听到此处,镇海略醒来些,发问说:一百多年,只怕已与土著杂配 混淆。和尚又笑了,这一回笑得很真挚:学生又犯糊涂,汉人自有识别。什么识 别?镇海追问。字!和尚说。 汉字!和尚眨眨眼睛,这是汉人的秘记。镇海哦一声,和尚接着说:不问是 留下的人,还是走散的人,就凭这个,无论多少年多少代,无论怎样混杂,都能 找寻出来,最后聚拢——说到此,昂起头,叹道:我们走散多少人啊!怎么散的? 镇海问,他按捺不下,不再怕和尚发怒。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简直不可思议。 而且,显然是,和尚打开话匣子,关也关不上了。和尚回答:怎么散的?轻易就 散了,煮海里藏着一种兽,像龟,但没有壳;像牛,无犄角;像蛇,则有四足; 大小如成年的马,特巨的有一间屋的长和高,潜在船底,一拱背,船上人飞沫般 溅出去无数,有溺死的,有让鱼吞肚里的,逃出一条命的,或复又上船,或上岸 自取生路,这只是走散中的一种。说到此,和尚停住,凝神片刻,眼神变得迷离 :好比一场梦,又好比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倏忽间,洪熙、宣德、正统、景泰 ……正德,历历而过,已到嘉靖!朝廷中不晓得有多少弑父弑君,草莽间又有多 少英雄豪杰……镇海看他神志恍惚,唤一声师父,停一停,又唤一声。和尚梦醒 了,四下里看看,看见镇海,自问道:身在何处?镇海提示道:莲庵,庵后面是 白莲泾,庵前是荷池,我们家的天香园。和尚渐渐回过神:一直在找咱们的人, 宝船起锚的码头,叫刘家港,泊了无数大船小船,就是没有当年的宝船,人也不 是当年的人,与他们说话,都听不懂。和尚对着镇海,点点头:这位学生,是不 是我们永乐的人?镇海这时看出,和尚确是疯了,是个疯和尚。从蒲团上爬起, 诺诺着退出屋舍,再又退出天井,穿过侧殿,来到正殿面前。跑过一片空地,拉 开黑漆门,下了台阶,迎面看见甬道上灯笼络绎蜿蜒,纵横交错,红火火一座城 池。原来宴席才散,并没有太晚。镇海紧走几步,追上哥哥。柯海问去了哪里, 镇海只说随处走走,一起出园子,过方浜,回宅子了。 满月酒过后,老太太精神又差下来,先生换了几回药,并不见好,后来,连 先生都换了。换来换去,无非是气虚,湿滞,热或者寒,说到底是上了年纪,寿 数有限。儒世做主,让镇海速娶,是为冲喜。明世不及回家,信中托长兄全权操 持。于是,距柯海娶亲只一年多,镇海就娶了。多少是仓促的,就在镇海原先的 屋子,又清出两间偏厦,比柯海少了院子,房间也窄了些。不过镇海生性素朴, 并不以为简陋,柯海却不愿意了。因泰康桥计家是富户,嫁妆一定极丰厚,申家 不能显单薄,所以极力主张将楠木楼给镇海做新房。儒世本来就觉楠木楼招摇, 再让小辈住,就忒过分,都要折寿。无奈侄儿执意,他们的母亲呢,又怕亏待了 小儿子,再说,那楠木楼闲置着也是闲置着。老太太整日躺着,听话都嫌伤神, 也没法主张什么,儒世就只好随他们去了。所以,镇海的新房做在了楠木楼上。 还有一个人心下反对,就是小桃。本来呢,老爷回来,她还想着住回楠木楼,如 今一来,再不能了。难免又生一场气,再让荞麦劝好。那边意见牢骚着,这边忙 着办各样事:祭祖,辞岁,过年,入正月,初一初二,紧接着到了初六,就是迎 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