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莲庵(4) 果然,嫁妆摆了一条街。那领轿子,也是粉红色绸,凤与霞的华盖,底下绣 了三面的桃红大花朵,嵌了绿叶,轿帘则是一幅粉绿粉黄满天星,一路叮当盈耳, 原来星星上缀了琉璃。家中人无不咂舌,庆幸新房安在楠木楼,连小桃都服气不 做声了。老太太勉强起来,受过新人的叩拜,又躺回去。礼仪宴席照常,一项一 项走过。楠木楼贴了双喜,结了红绸,张起红纱灯,碗口粗的红蜡烛,蜡油滚滚 淌下来。夜里竟下起瑞雪,墙头、瓦行、窗棂,铺一层白绒,映着屋内的满堂红, 明丽鲜艳又吉祥。 老太太却一径弱下去。先生说过了立春就有起色,于是过了立春;先生又说 过了雨水就转轻,又熬过雨水;先生再说过春分,春分过了,不好也不坏。以为 要有起色,不料三天之后突然犯了痰症,急喘了一日,到天黑睁眼看看。床跟前 围了一周人,密密匝匝,就缺一个申明世。眼睛找了找,不等众人告诉,自己先 说了:他赶不来了!说罢便闭了眼。这一家,办了一串红事,到底轮到办白的了。 宅子里无须说,天香园内如同梨花开一般,枝头草尖全系了白绫子。桃花又 纷纷开了,恰有一种是白花,也像是白绫子,粉色的那种,间在其中,应出喜丧 的意思。灯罩,桌围,椅套,屏风,换成一色的白,蜡烛改成白蜡烛。传出去, 坊间人又当是天香园里一景,题名" 三月雪" 。守灵,垂吊,入殓,盖棺,停灵 在莲庵,等申明世回家后再定日子出殡。先请一班和尚道士,进庵内念经,钟磬 声声,香烟阵阵。人都说老太太有筹划,早在事前修了庵子,正用上了。三七这 一日,申明世到家了,不顾车马劳顿,直接进了莲庵,重重青布幔子,掩了一具 棺椁。想起母亲一贯的宠爱,将自己当个宝,做什么都是天下第一,要拿来夸嘴。 虽然没有做过让母亲打嘴的事,也是心心意意要争体面,母子可说是心连心。可 最后没能守在跟前,让老母亲安心,反是添了牵挂,究竟不能算作完孝。心里十 分愧疚,泪流满面。旁人一径地拉和劝,说老太太没等他回家再走,实在是因为 疼儿子,不想拖延了,怕借了晚辈的寿数。要是一味伤心,哭坏了身子反辜负老 人的意愿。明世听了更加伤感,越发啼哭不止,引得柯海镇海一行人也跟着哭成 一片。 择日子大殓过后,七七也过了,申儒世申明世兄弟俩方才能够安宁地说话。 先是议论京师里的事,明世压低声告诉,当朝皇帝只顾炼丹成仙,那些年大事小 事都由首辅严嵩说了算,后来皇上对他的心渐渐淡下去,终而至于免职。可严党 里还有人呢!内阁里的人都不是吃素的,向来与严首辅犯顶,何况还有那伙武将 :曾铣将领、总督张经、兵部员外郎杨继盛,都吃了大亏,或斩或杀,可是各自 也有人!严嵩是从礼部出来的,于是都以为他们礼部是严的人,真是百口莫辩。 这一年来,可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简直苦不堪言。而且北京地方水土粗粝, 景色荒凉,内心常是抑郁的,这回一接到丧报,立刻递上回籍丁忧的急请。儒世 告诫说:朝中事故万不可与外人道,有人要问,说些花絮敷衍则可,江南这地方, 向来超脱,可张士诚起兵割据,本朝方一开元,太祖就不信赖,必夹着尾巴做人。 明世道:要说花絮真没什么可说的,做官是百业中最无味的一种。官中又数京官 无味,地方上做官还有些风土可以见闻,那京师与蒙古人地方只隔一道长城,实 已到边塞了!想想少时苦读,一心求功名,不曾想功名是用来做如此无滋无味的 事,可不无聊得很。听到这里,儒世就不能苟同了:读书倒不全为仕途,自有一 番人生的乐趣。明世嬉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儒世正色说: 这种话正是对不读书人说的。不读书人哪里晓得这世上草草木木、风风云云,皆 有情义呢!明世同意了:不读书人即便张眼望万物亦不过山是山,水是水,读过 书了,便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儒世点头:这才是书里乾坤!于是兄弟俩又 说了一阵读书。 从读书说到寄居于安亭的震川先生,年已五十多,屡试屡败,又屡败屡试, 不仅意志坚忍,读书不辍,还开讲堂授学,又写许多文章。有一篇《秦国公石记》, 写的是有一回在陆家浜上,看见岸边坟地蒿草中,藏有一块石头,竟是秦国公的 学宫石。秦国公为本乡人,南宋淳熙十一年进士第一人,也有个园子,后来颓圮, 园中太湖石流散四处,垒鸡窝垫茅坑,惟有这块学宫石,埋在草丛间,风餐露宿, 一点没染污秽。终有一日,为震川先生识得,就写了这篇" 石记" ,显然是抒发 心志。由震川先生的话头起,历数苏松世家名门,明世便问徐家女儿,如今是自 家的儿媳,人品与文品。儒世笑道:还是个小孩子!就说起上年开春时节,在园 子里开市买卖的情形。明世听得入神,又追问些细节,很向往的样子。但当儒世 说到新媳妇开的是药铺,老太太又果真号了脉,开下一方,说的和听的不禁共同 想到:可不像是个兆头?神情都黯然下来。静默着,多日以来,儒世的一桩心事 便浮起了。这桩事他早在思量着,一直等候契机才好说出口。如今老太太殁了, 兄弟回来,正叙家常,确是说的时候了,却仍然难以启齿,似有许多阻碍。而儒 世也知道,必说不可了,此一时过去就是彼一时,又不知要等候怎样的天时地利。 明世看见哥哥面上有踌躇的神情,就问有什么事情为难?儒世不由一阵脸红,回 答并没有。明世信了,又扯出另一件话题,就是扩建宅子。镇海住了楠木楼,他 就打算向西延伸数丈,造一院一阁,用作起居和读书。儒世一听这话,知道不说 不行了,只得说出存在心里许久的心事,就是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