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丁忧(1) 5 丁忧 儒世早已在方浜南,肇嘉浜北,四牌楼路段,梅家巷里觅了一片废园。业主 姓陆,祖上在洪武年中进士,做过官,后人与儒世交好,因将废园的一角辟出赠 与。儒世与明世谈妥,将宅子东侧他那一半折价让出,原先居中的老太太那几进 里,他该得的一份也作了价,万竹村他不要了,白送给兄弟。一来新宅子离万竹 村路远;二来是,看见陆家的废园不由心生感慨,想当年也是兴旺繁荣,知名的 胜景,如今已是断壁残垣,兄弟的天香园正在兴头上,烈火烹油,他身处于一头 一尾的中间,得以纵观全局。这年儒世五十一岁,已是人生的迟暮,就想过安静 的日子。所以,和兄弟分家,除去忌惮兄弟一家的挥霍张扬,考虑到实际的财政 以外,还是出于心境。这一处宅基是从废园的西北角切下,已进入密集的民居, 山墙相连,门庭并立。儒世又刻意建造朴素,一色黑瓦粉墙,浅浅的庭院,依墙 栽几竿竹,应合" 万竹村" 的境界,再无别的花木。真有些" 隐于市" 的意思了。 上海城里,多是居着赋闲的官宦人家,或悬车,或隐退,或丁内外忧。说起 来也奇怪,此地士风兴盛,熏染之下,学子们纷纷应试,络络绎绎,一旦中式做 官,兴兴头地去了,不过三五年,又悻悻然而归,就算完成了功业。余下的便是 游冶玩乐,久而久之,酿成一股南朝风气。也有几个志向大的,涉入宦海太深, 便一去不回。总体来说,上海的士子,都不太适于做官。莺飞草长的江南,格外 滋养闲情逸致。稻熟麦香,丰饶的气象让人感受人生的饱足。即便是儒世那样的 秋暮之岁,低沉是低沉了些,但也另有一番自省的况味。这一番自省,因是在入 世的江南地方,所以不至于陷入虚妄,而是于器与道、物与我、动与止之间,无 时不有现世的乐趣生出,填补着玄思冥想的空无。 梅家巷里申儒世的宅子破土兴作了。申明世蒙朝廷恩准丁忧,也开始筹划翻 修扩建旧宅。经几番推倒重来,最终定在东侧与西侧相对处,再造一座楠木楼, 让柯海一家住。明世自己占了原先老太太居所的位置,向南拓进开阔,筑三重院。 这三重院,不是直通通地一重套一重,而是独立又贯通,之间相连以回廊,九曲 十八折,最终九九归一,合抱成套院。明世去一趟京师,还是有所心得,北方庭 院轩畅朗阔,使他领略了质朴的格调。再说,年纪长上去,趣味多少有变化,不 像年轻时一味喜爱新奇古怪,到底要蕴藏深些,气派却也宏大许多。所以,院子 都宽大正直,只是在回廊上依然保留着旖旎的南地情致。 对新宅院,全家都很向往,只有小桃,在枕边倾吐了不满,因为没有阿奎的 院子。明世笑道:阿奎才有几岁?等他娶新娘子,再盖一座楠木楼!小桃知道远 水解不了近渴,心中无法释然。但她小心眼里也知道,申明世哄她就这么个来回, 没有太长的耐心。他们不是少年夫妻,就像柯海那一对,怄气和调笑,尽可作小 儿女的把戏。她这个姨娘,是仓促之间娶进房,申明世并谈不上有多么喜欢和宠 爱。倘若任性太过,连那么一点因愉悦而得的温存也要丧失了。好在,小桃有两 颗定心丸,一是生了儿子阿奎,二是明世显然不想再纳。因此,小桃有时候就也 要闹一闹,耍一点小性子,其间的进退转折自有调度。虽然农户出身,没受过什 么教养,可在她的境遇,凡眼里看见,耳里听见,都要从小心里过一遍,渐渐地, 便有了分寸。 申儒世的新宅在立夏后破土,年底竣工落成,年后正准备搬迁入住,大东门 外忽然吃紧,有倭寇骚扰,企图闯入城来。自上海筑城墙,倭寇几次来犯都碰壁 而回,已安静了十年整。这时候又来,其实不过是些流寇,小打小闹而已,但也 搅得人心惶惶。儒世的新宅离大东门近,东北城墙的三座楼台:万军台、制胜台、 镇武台上,海防道加紧瞭望,箭台上增了兵,城下则层层防守,气氛肃然,街市 萧条许多。儒世搬家的事便搁置下来。到了隔年春上,流寇聚集有数百人,从浦 东攻过来。这边等候多时,此时一鼓作气,沿海直追到崇明,全部歼灭。班师回 城的一日,三座楼台挂了绣球,商贾自行集资,从万军台向南,沿三牌楼街,搭 了彩棚。各家店铺挑起灯笼,夜市至午时,过年都没有这样热闹红火。数日之后, 儒世一家便迁到新居。儒世迁走,择个日子,明世就动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