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丁忧(2) 这时候,镇海的媳妇也生了,是个小子,取名昉,阖家都很欢喜。新媳妇出 身殷实,开门红生了儿子,都有些捧着。本来住着楠木楼,就占居高临下之势, 再加这多般长处,其实是高处不胜寒了。镇海的媳妇,不像柯海的媳妇活泼聪明, 镇海的生性也略嫌枯索,夫妻相处没有兄嫂他们生动有趣,而是有几分闷。镇海 娶媳妇,过日子和心绪都与之前无大异,依然是读书。身边的这个人,总是静悄 着,当然也体察到女性的暖意,但并不足以吸引他改变什么。有时夜半醒来,忽 想到自己已是个有家室的人,可这不是顶自然的,于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有 儿子了,他明显觉得父母对他的器重加甚,超过了哥哥,他反是感到不安。住楠 木楼也叫他不安。幸好,哥哥的楠木楼正在拔起。一日,他看见媳妇将阿昉颈上 的金锁取下——那是外婆家给的,取下金的,换上银的,心头就有一动。再端详, 媳妇头上身上,并无一点贵重华丽的饰物,衣裙也是素朴的青布,便知道原来这 个人也有着同样的顾忌,这才是同心同德。 柯海倒不在意这些,还很喜欢逗侄儿玩。小绸就没那么豁达了,每每柯海去 楠木楼上,其实并不都为了看侄子,有时也是和镇海说话。还没喝一碗茶,小绸 就着人来叫了。一般都是随叫随回,但柯海也有犯性子的时候,越叫越不回。等 终于不叫了,悻悻然起身往回去,房门却插上了。柯海一赌气,去了母亲的房里, 照样有暖被窝,是用汤婆子暖的,还有特意为儿子做的消夜:卤鸡爪、糟鱼、滚 烫的酒和粥。一觉睡到天明,再走回自家院子,这一回,连院门都闩上了。柯海 真生气了,反身便走,没走回母亲房里,而是到朋友家去了。男人家少不了三朋 四友的,尤其是柯海这样胸襟开阔,性情随和的,几乎是五湖四海了。许多朋友 是娶亲之后断了来往,如今正好续上了。热烈的夫妻往往最容易生罅隙,因为太 过率性。小绸一个人躺在绸被窝里,帐幔上的丝绣还是新鲜的颜色,枕上人已经 不回房了,眼泪流个不停。追根溯源,事情都是由镇海的媳妇引起。比较自己的 娘家,说是世家,其实不过是个虚名,基业早已单薄得很,吃喝用度都紧凑了, 其中颇有些辛酸。这一些,好的时候全说给他听,连乳名都被套了去,连锅端的, 就没法让他看得起了。此时,许多甜言蜜语却不期而至,涌起在耳畔,想恨他也 不能了。于是,小绸断定,镇海媳妇是最可恶的人,再也不想理她了。等过一日, 柯海趁她不备,溜进房里,千磕头万作揖,将她哄好,可是,对镇海媳妇的仇却 解不开了。 小绸对自己气恨,镇海媳妇隐约觉得出。她是个口讷的人,平日与这家的媳 妇女儿没有闲话交道,心里一清二楚。她看上去迟缓,其实是个明白人,何止是 聪明,还能够设身处地。她家是富户不错,却是依寻常人家规矩教导长成的。小 绸的乳名叫蚕娘,未必真涉及过桑蚕,她却真进过蚕室。她娘领了蚕娘们切桑叶, 她人小力薄,使不动刀,就用剪子,将桑叶剪成一条条。略大些以后,她就会使 一双小竹筷,将一条一条蚕宝提到干净箩筐里。挑茧时分,她手脸洗得清清洁洁, 手指尖就像长了眼睛,单将圆圆正正的独茧择出来。她喜欢听蚕食桑叶沙沙的声 响,响得那么匀,不像蚕发出的,倒像天地间自生。蚕上山了,大人们不许看, 也是天地间的秘密。她娘从不穿绸,只穿棉,说是" 罪过" ,一根丝就是一条蚕 命。就这样,富归富,可一点不糟蹋,别人家看了会说悭吝,其实是惜物。因是 女孩儿,自小读书不多,不过是《三字经》《百家姓》《女儿经》,认些字,从 人情里学了处世道理。十五岁,家里定了这门亲,从此没人在她跟前提半个" 申 " 字。关于申家的议论传不进她耳朵,那些荒唐事也都不知道。但她人没下花轿, 已经知道一二分,申家的大门富丽堂皇,楠木楼更是闻所未闻,无论男女,都是 花团锦簇,满眼丝光流溢。这是在喜日子。接着不久,老太太发丧,且又是另一 番天地:白绫子遍地开花!俗话说,若要俏,常带三分孝,就是这般" 俏" 。这 还是在办事的时候,排场大些无妨,平常日子自然就消停下来,不会那么铺张, 镇海媳妇对自己说。紧接着,老爷回家,祭拜,出殡,又接风洗尘,然后又是造 新房子,添人口……总之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家就没什么平常的光景, 日日都在办事情,轰轰烈烈。她也不是不喜欢热闹,只是跟不上趟似的,不能添 什么乐子,反而会扫大家的兴,所以就更显木讷了。人们背地里都说镇海媳妇颟 顸,不太合这一家的脾性,但也觉得她敦厚,比柯海那一个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