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闵氏(3) 柯海与钱先生,随阮郎去扬州,不是在苏州住了几日吗?闵氏就是在那时认 识的。 这一日,风和日丽,船在胥口停靠,岸上已有三乘小轿候着,专来接他们的。 上了轿,颠颠地沿岸走一段,下了路,走入一片桑林,桑林后是鱼市,接了米行, 再是酱园,然后皮草、绸缎、酒肆,又有一座小庙,虽不是万分的繁华,却也殷 实热闹。小小的街镇,巷道纵横,一旦进了巷道,倏地静下来,听得见鸡啄食的 笃笃声。巷内台门相连,其中有一扇洞开着,走出人来,到地方了。 闵家世代织工,从苏州织造局领活计,供宫内所用。四边商贾亦来定制,阮 郎便是其中一家,也是有几代的交道了。闵师傅是花本师傅,织工中最精密的一 道工序。画师的绘本送来,由花本师傅照了图案颜色,分配组织丝线,穿结在花 楼。花楼密密紧紧排开一千二百竹棍,行话为" 衢脚" ,每脚穿一丝。一千二百 衢脚以六百对六百错开相交叠,梭子穿行其间形成经纬。丝色调排,花样便现于 经纬。柯海与钱先生路上就听阮郎形容,颇觉得神奇,进门不坐,就要看花机。 闵师傅着人带去机房,自己陪阮郎吃茶。这台门并不宽,里面却很深,有六七进 平房院子。因丝织忌油烟膻气,后三进机房与前三进住宅所隔的一进,庭院就格 外的敞荡。石板地上排有几行大水缸,养一种小小的睡莲,花事已尽,还剩最后 一二朵,浮在残叶上。庭院两端都垂挂竹篾簟,机房内铺的是一种青砖,本是用 于临河房屋,隔水吸潮,用在机房也是取同样性能。三进机房中前后两进,分置 着各色大小腰机,正中一进单停一架,置放于离地面二尺高的木架平台。长有一 丈六尺,好似一艘船,中间桅帆般耸起一座楼,足有丈余,这就是花机,确实巍 峨壮观。柯海与钱先生仰头看去,花楼上正有一双眼睛往下看着来人,原来那里 立着一名小厮,年不过十一二,专司提花、理丝、观察。据阮郎说,闵师傅就是 从提花小厮做起,直做到花本师傅。两人叹一时,走出来,太阳正当头顶,眼目 一眩。金光四溅中,忽见檐廊底下,坐一个小人儿,伏身专注,不知在做什么。 定睛一看,是个十四五的丫头,穿得很好,绫子的衣裙,白底上一朵朵粉花。一 双细白的手拈着针,凭着花绷一送一递,绣的也是小朵小朵粉色的花。因是俯着 头,看不见脸,只看见黑亮亮的鬓发后粉红色的耳轮,柯海不由驻步,微微一笑。 闵师傅正走过来招呼吃饭,此一瞬神情被看在了眼里。 本来吃过饭就走的,可闵师傅百般留客,只得不走。饭后,又着人引这两个 去灵岩山,闵师傅依然陪阮郎说话。灵岩山传说是吴越春秋时,陆大夫找了民女 西施,在此开馆教习琴棋书画,举手投足,称作吴娃馆。如今看不见半间屋,连 路都不大好走,又在深秋,景色有些萧瑟。倒是在山脚有一家茶馆,蓬壁草盖, 竹椅竹案,沏的是山里的无名的茶,入口亦是无名的香,醇淡清新。坐在窗前, 看有人车过往,车上坐着小小的女子,均是小鹅蛋脸,不由想起闵师傅家的绣花 丫头,再又想起身后的吴娃馆,早已湮灭于草莽之中,生出千古悠悠的感慨。喝 了几道茶,起身返回去,到闵师傅家。闵师傅大约去了机房,阮郎已在卧房内打 鼾,睡得很熟。晚上的一餐,又比中午更丰盛和别致,无数的盘碟盅碗,看都不 及看就撤下去,再上来新的。全是闵师傅的女人亲自下厨烹制。因中午已经饱食, 不觉有半点肚饥,却挡不住美味诱惑,百般为难,直到胃胀。可最后偏偏又上来 一道,让人无法释怀,薄如绵纸的面皮子,裹一点嫩红,加上青葱、蛋皮、虾米、 昆布丝,好一碗馄饨汤!席间,闵师傅的殷勤也比中午更甚,不停地斟酒劝菜, 无限地奉承。柯海陶陶然中,看见几次阮郎送过来的眼色,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酒足饭饱,接着是一夜黑甜,直睡到天光大亮,就要上路了。闵师傅送了一坛家 酿酒与几攒盒的肉菜,让在路上饮用,然后看着他们的船渐行渐远。闵师傅则变 成一个光斑,越来越小,终至不见。